交叉学科与新工科:学科规训的超越与巩固
2022-03-02束洪春
高 利 束洪春
从“复旦共识”“天大行动”到“北京指南”,近年来关于新工科的探讨方兴未艾。以“新工科”作为主题词进行检索,结果显示2017年以前基本无期刊论文文献,2017年达295篇,并迅速增长为2018年的1785篇、2019年的3392篇、2020年4205篇。在检索结果中,细化主题词为“新工科背景下”进行检索,查询结果为2017年84篇、2018年755篇、2019年1701篇、2020年2157篇,“新工科背景下”在“新工科”文献中的年度占比为2017年28%、2018年42%、2019年 50%、2020年51%。说明学者们追逐的新工科由最初的理论探讨逐步转向为以新工科为背景的工程教育路径探索。新工科概念终被人们认识和接受,最终从“聚光灯下的主角”,褪色为教育教学改革的背景。2021年1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教育部发布《关于设置“交叉学科”门类、“集成电路科学与工程”和“国家安全学”一级学科的通知》[1],交叉学科正式被列入学科目录。交叉学科似乎没有新工科那样幸运地成为“聚光灯下的宠儿”,迅速成为被广泛关注的热点。其实不然,以“交叉学科”作为主题词可以检索到的期刊文献达24118篇,最早的期刊文献出现在 1980年左右,2010至今每年以千篇级的速度产出,2020年达 1680篇,说明关于“交叉学科”的探讨热度一直未减。交叉学科和新工科两个概念“出生”于不同的年代,为何在此时形成了历史交汇?表面来看似乎都要解决“知识交叉融合”问题,但他们之间的深层次区别在哪里?发源的逻辑起点在哪里?这是冷静之后需要探讨的问题。只有深刻认知这两个问题,才能从理论上把握正确的方向,才能指导实践探索出行之有效的建设路径。
一、知识的生产与消费:学科与专业的功能体现
谈交叉学科和新工科,有两个概念是回避不了的,那就是学科与专业。人们认识事物的最初手段是比较,因为比较,人们具备了基本判断力。不可否认我们正处于基于信息技术和大数据的后工业时代,相对于社会化大生产的工业时代,人们更加注重效率。后工业时代是一个信息爆炸的时代,新知识新概念日新月异,比较是高效掌握新知识新概念的快捷方式。虽然从教育学的角度来看,学科和专业是两个不同范畴的概念,但是为了给读者快速区分和认知学科与专业提供一种思路,本文尝试从知识生产和消费的维度,对学科和专业进行比较。关于学科与专业的探讨很多,观测的视角不同得出的结论就不同。但学科的“知识说”在学界基本达成了共识[2],知识是学科的本质和生成元[3]。学科与大学之所以存在天生血缘关系,源于大学乃研究“高深学问”的场所,办大学就是办学科[4]。审视大学的四大功能:人才培养、科学研究、社会服务、文化传承,无不是围绕“知识”展开的。科学研究的典型特征是知识生产;社会服务是知识改造世界的运用;人才培养是以知识传授为特点的塑人实践;文化传承是在知识生产、运用和传授过程形成的文化价值共识,这种价值共识在反复的创新实践过程中得以传承,同时又反作用并顶层指导了知识的生产、运用和传授。所以以知识为本质和生成元的学科覆盖了知识生产、知识运用、知识传授、知识传承的全过程,其功能体现在从“知识生产”到“知识消费”的每个环节。潘懋元先生在《高等教育学》中将专业定义为课程的一种组织形式[5],广义的专业是指社会职业分工,教育机构对应社会分工以及社会分工对人的知识构架的需求,确定培养规格,构建课程体系,构架教学组织,实施教学活动,培养目标人才,于是专业找到了功能的落脚点:专业是基于知识分工的人才培养的基本单位[6],其功能更多地体现为“知识消费”,由于消费依赖于生产,故专业“依附”于学科。此时人们不免要问,专业“依附”于学科,是否“归顺”于学科。因为学科的发展主要受学科知识创新内驱力的影响,而专业的发展动力主要源于国家和社会对人才类型的不同需求[7],发展方向受制于动力牵引,决定了学科与专业一定程度上存在独立性。学科一方面依赖对未知的好奇形成的原动力“开垦”未知知识,是“自发性的化学反应”,另一方面按照相应规则对已有知识进行规律拼接形成知识“成品”。虽然学科同时承载着培养研究生的功能,但研究生教育的显著特点依然是以研究为特征的知识生产的一种方式。专业则以职业需求为指引,对“知识成品”进行模块组合,落实人才培养的指向性,是因人的定制引发的对知识的定构的“他发性物理反应”。当然学科和专业在建设发展中均受到学科规训的约束,只是对学科“自发性的化学反应”来说,“约束”是禁锢,是负向约束,需要超越;对专业“他发性物理反应”来说,“约束”强化了人才培养塑形的针对性,是一种助力,是正向约束,需要巩固。总的来说,对于高校办学而言,学科是“前舵”,把控着高校的办学方向,专业作为另一风向标是“尾舵”,专业“裹挟”着职业需求和知识结构需求反作用于学科助力学科,调整知识生产的方向,二者协同调控着学校的办学方向。
二、交叉学科与新工科:“交叉融合知识”的生产与消费
交叉学科的设置在我国不是新生事物。2011年起在“二级学科自主设置”的政策支持下,全国160家研究生培养单位自主设置了549个交叉学科(实为二级学科),2018年和2019年8家学位授权自主审核单位自主设置了11个交叉学科(与一级学科并行),尝试开展交叉学科建设。但因为这些自主设置的交叉学科不是国家学科目录中标准的一级和二级学科,没有身份认可和学科位置,最终未能坐上“主桌”,以至于收效甚微。费什认为交叉学科试图超越学科专门领地,突破现有权威结构和合法性知识,通过建立新的知识范围来构建新的知识门类和新的权威体系,运用于人类的社会和政治生活[8],体现了交叉学科的“求生欲望”,然而其过程相当艰辛。交叉学科的无奈源于学科规训的本性,学科是基于人类对客观世界的认知,根据共性特征对知识划分形成的学术体系[9],与“每门科学都是观察世界的一种视角,没有谁能够把握整个的世界。所有科学都是特殊的、专门的和专业的,但每门科学都属于没有界限的、必将相互联系起来的世界”[10]形成了对立。马克斯·普朗克更为深刻地指出:“科学是内在的整体,它被分解为单独的整体不是取决于事物的本身,而是取决于人类认识能力的局限性”[11]。然而产业变革和新经济的发展却不会因为人类对学科的界定而局限于某个学科内,必然按照自身的发展规律突破人为界定的产业划分和学科界限[9]。交叉学科的设立就是要超越人为界定解决“交叉融合知识”的生产问题。
前文提及我们所处的时代是于基于信息技术和大数据的后工业时代,互联网的超强跨界能力将以专业化分工为特征的传统产业“纠结”在一起,颠覆了传统经济及其产业模式,催生了以新技术、新产业、新业态和新模式为特征的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但无论经济社会发展到什么阶段,工程教育的历史使命和责任担当都是服务国家战略和满足产业需求,目标导向牵引了工程教育的改革方向,并孕育了改革的原动力。历史经验证明,主动调整高等教育结构、发展新兴前沿学科专业,是推动国家和区域人力资本结构转变、实现从传统经济向新经济转变的核心要素[12]。因此在研究预测的基础上构建新经济对工程科技人才的需求坐标,突破传统产业划分,改造和升级传统工程教育范式,面向未来超越传统工科专业布局新的工科专业,将日趋复杂的工程实景嵌入工程教育过程之中[13],培养有跨界融合力、创新创业力的交叉复合型工程人才,是新工科的逻辑出发点。因新工科的提出源于新型工程人才的培养,故属于专业的范畴,这一点在新工科的相关文件的表述中均能找到印证。例如,“复旦共识”中的描述“主动设置和发展一批新兴工科专业”,“天大行动”中的表述“问产业需求建专业,构建工科专业新结构”,“北京指南”中的表述“以一流人才培养、一流本科教育、一流专业建设为目标”,以及 1457个国家级新工科研究与实践项目均是围绕专业建设提出的,也证明了新工科的专业属性。所以交叉学科和新科工在逻辑上呈现出上下游的关系,以交叉融合知识生产为特征的交叉学科位于上游,以交叉融合知识传授为特征的新工科位于下游,也只有产生了交叉融合的知识,新工科专业才会唯有“源头活水来”。
三、学科壁垒:学科规训与行政权力合力作用的必然结果
学科的产生伴随科学的发展演化而来,学科的知识属性决定了学科具有“自主”和“有用”的双重本性,“自主”表现为“满足自我”,发展动力是“对未知的好奇”的主动力;“有用”表现在“促进他能”,发展的动力是“尽其所用”的被动力,沿着该逻辑,伴随着学科建制和知识体系划分,科学出现了方向的分化:理论科学与应用科学。理论科学试图解释客观世界,回答“是什么”和“为什么”的问题,揭示的是运动发展的普遍性规律,达到“以自我为中心的满足”,无“怎么用”目标导向性,如人文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中的理论科学。应用科学试图回答“怎么办”的问题,从理论科学“授能”形成技术手段解决客观问题,有明显的适用性目的导向,如工程技术科学。
学科规训制度起步于 18世纪自然科学进入大学,其最初的目的是按照知识的内在逻辑确定科学之间的分界,通过构建话语体系,来明确研究对象、构架研究范式,推动领域知识向深度方向发展。自然科学凭借范式的可操作性、结论的可重复验证性等突出优势,取得飞速发展。溢出效应作用于人文社会科学和工程技术科学,以学术分类为起点的学科规训慢慢延伸到所有科学,成为一种趋同的制度范式,逐渐演变成一种社会普遍认可的存在。地位的确立导致了“欲望”的扩张,为了服务科学研究的专业化和组织化,创办专业期刊、建立学科学会、分类收藏图书等制度孕育而生,并最终形成一种社会分工的组织形式,首先落实了学科对知识生产的规训。当书写、评分、考试三种做法以合法的方式“结合”在一起时,“学科规训所具备的同一的规范、严谨的逻辑和书写中心主义等特质,在对人的多样性进行规则化和秩序化后,也促使知识能够以更加便利的形式在大学教育中进行传承与传播”[11],进而落实对所培养人的规训。20世纪70年代米歇尔·福柯通过对知识演化的系谱学分析,洞悉了知识体系与权力网络间的对应共生关系[14]。知识与权力的纠缠并未就此结束,当知识成为一种公共产品和社会需求后,行政权力趁势介入,行政权力的介入将学科规训推向了新高度,学科不但未止步于规训,甚至成为行政权力介入知识规划的媒介。在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个国家,知识的生产都会面临被政治权力和学术权力所规划的威胁[15],两种力量在不断的博弈中试图找到平衡,但作为社会的一种存在,学科具有一个致命缺陷,那就是学科本身不能直接产生经济价值,依托学科存在的大学得以生存的前提是行政拨款,依靠行政拨款的有力手段,学科评价、教学评价、科研评价等一条整体成熟的制度链得以建立,大学成为一个高度制度化的机构,无论是知识生产还是知识消费都被严密的制度所规划,知识的有用本性被利用得淋漓尽致,自主本性却被弱化。行政权力参与的知识规划确实也产生了巨量的符合预期的知识,从而被人们认定为一种有效的制度。原本是专家作为“守门人”[16]的学科规训就此转化为政府部门作为“守门人”,学科规训的社会属性得到空前“膨胀”,知识规划作为一种权力掌控了整个大学。在行政权力的控制下,学术权力虽未沉默,试图通过各种途径展现自我本能,但终究逃脱不了行政权力的框服,再多的“争斗”都只不过是“内卷”,学科越分越细成为必然。学科分类的精细化程度越高,知识之间的沟壑就越多,本能性的防备导致学科之间的交流变得更少,这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知识的相互渗透,反而又弱化了知识的有用性。这也是行政权力所不愿意看到的,于是作为学科“守门人”的政府吹响了建设交叉学科与新工科的哨音。
四、交叉学科与新工科:超越和巩固学科规训的产物
“所有的结构既是基础也是障碍”[17]。以新技术、新产业、新业态和新模式为特征的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需要得到“交叉融合知识”的支持,进而将人们的关注焦点牵引至学科规训导致的学科壁垒问题上来,很多学者在以批判的眼光审视学科规训,打破学科规训似乎是当前最为迫切的问题。殊不知,打破学科构架重构知识规划制度已经变得不可能,因为它已经作为一种稳固的构架镶嵌于社会运行的建制之中。这种情况下,不如正大光明地承认学科行政权力的存在,并充分利用其知识规划的能力,服务于大学的发展。要实现这一目标,首先必须承认学科规训制度带来的社会效益,被规划的知识在自己的领地得到了快速增长,只是这种增长更多表现为纵向的“长深”和“长高”,而在横向的“长粗”和“交融”上不占优势。规划在中国经济社会发展的进程中发挥了巨大作用。面对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国家有着明确的发展目标。拥有特定知识背景的人是推动目标实现的核心要素,改造专业结构,实现多学科知识的融合融通,培养特定“形状”的人是行政权力第一时间关注的事情,因为专业是现有知识成品的模块组合,是因人的定制引发的对知识的定构的“他发性物理反应”,相对于化学反应而言,物理反应更加具有可控性,这为新工科的快速提出和实施提供了支撑。但相对于专业而言,学科是对未知领域的开垦,是“自发性的化学反应”,化学反应的催化剂和反应结果需要在长期的实践和探索中才能形成认知,因此不能一蹴而就,这就说明了交叉学科的设立为何经历了如此长的探索期直至今日才落地实施。学科和专业需要被规训,源于学科专业的有用性,只有被行政权力所规划的知识才能更加有效地服务于政府实现其规划的目标。但学科和专业的规训需要在坐标轴的两个方向形成“强”和“弱”的明显分化,强规训的专业,直接对被规训的人进行针对性塑形,发挥人在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中的核心作用;弱规训的学科有利于释放学科“自主”的天性,淡化知识之间的壁垒,以交叉融合的姿态支撑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从这样一个角度来看,交叉学科其实是行政权力作为学科守门人面向产业变革做出的超越规训制度的一种实践,新工科则是学科守门人面向新经济做出的巩固规训制度的一种方式。
虽然交叉学科是对学科规训的超越,但交叉学科作为一种学科门类和一级学科出现,或许终将摆脱不了学科的再次规训。设置专家席位、创办专业期刊、设立专业学会(包括学科评议组、教指委等)、分类收藏图书等一整套专业化、组织化、严密化的制度体系将围绕交叉学科再次建立,以服务于“交叉融合知识”的生产,依据学科构架形成的大学院系的组织结构也将发生变革,依托一级交叉学科组建的“交叉学院”或“交叉研究院”或许会大量出现,只有到那时新工科的具体实施或能真正找到落脚石,而不是止步于新工科项目的研究与实践,也只有到那时交叉融合的成品知识、交叉融合的教学师资、交叉融合的基础条件才会达到足够殷实的程度。
五、结语
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新催生了交叉学科和新工科两个概念,均以解决“知识交叉融合”问题被人们同时所关注,但生成逻辑存在深层次区别。立足于专业的“新工科”依附于立足于学科的“交叉学科”,但二者在一定程度上存在相互独立性。学科的显著特征是对未知知识的“开垦”,是“自发性的化学反应”;专业是对“知识成品”进行的模块组合,是因人的定制引发的对知识的定构的“他发性物理反应”。学科和专业的建设与发展均受到学科规训制度的约束,但对学科来说“约束”是禁锢,有待超越;对专业来说“约束”是助力,有待巩固。借助知识公共产品的属性,行政权力介入知识规划,将学科规训推向了新高度,知识的有用本性被行政权力利用得淋漓尽致,学科的自主本性却被弱化。学术权力在行政权力的制约下“内卷”导致了学科越分越细,这与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对“交叉融合知识”的应用需求出现了偏差,是行政权力所不愿意看到的,作为学科的新“守门人”的政府部门吹响了建设交叉学科与新工科的哨音。沿着“交叉融合知识”产生和消费逻辑,交叉学科和新科工呈现为上下游关系。因为学科专业的有用属性,学科和专业被规训成为必然,只有被规训的知识才能更加有效地服务于政府实现其规划目标,但二者在强弱两个方向上应有区分度。由于强规训的专业能直接对规训的人进行针对性塑形,发挥人在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中的核心作用,弱规训的学科有利于释放学科的“自主”天性,淡化知识之间的壁垒,支撑新经济发展和产业变革,所以产业变革背景下的交叉学科建设是对规训制度的超越,而新工科建设则是对规训制度的巩固。形成这样一种认知有助于我们正确把握交叉学科和新工科的发展方向,有利于探索行之有效的交叉学科和新工科建设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