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贺诗歌的模式化倾向
2022-03-02刘美燕
刘美燕
(华侨大学华文学院,福建厦门 361021)
在李贺诗歌的接受史上,不管是褒是贬,对于其搜奇猎异的倾向却是一致认同的。其实,贺诗之奇,在于与他人、与惯常手法比较而言,就李贺自身创作而言,则是有模式可寻的。
人在长期的工作生活中,总会不自觉地形成一定的习惯,诗人创作亦然;加上李贺一生短暂,在其27年的生命旅程中,始终没有冲破狭窄的生活圈子,一定程度上使其诗歌形成一套独具特色的写作模式,常常是乍读新奇,读多则有似曾相似之感。这种模式化的写作倾向以感时伤逝诗和赠答诗最为明显。
一、感时伤逝诗
人生苦短的哀叹本来就是人类永恒的主题。李贺从小才华横溢,《新唐书·李贺传》说他“七岁能辞章”[1],加上他出身皇族,常以“皇孙”自居,所以对于自己他是自负和充满期许的:“箨落长竿削玉开,君看母笋是龙材。更容一夜抽千尺,别却池园数寸泥。”[2](《昌谷北园新笋四首》)然而他一生却始终落魄潦倒,仅做过3年的奉礼郎。理想和现实的差距使他的人生充满焦虑感:“秦王不可见,旦夕成内热。”(《长歌续短歌》)加之李贺自小体弱多病,卒时年仅27岁,因此比常人有着更为强烈的时间意识。其诗歌不论咏物还是写人,不论英雄还是美女,不论怀古还是讽今,不论写神还是写鬼,总会兴起时间、生命之感。可以说他的诗歌中涉及时间与生命的十有七八。这里主要讨论那些以生命的倏忽即逝为主题的作品,如《古悠悠行》《官街鼓》《昆仑使者》《苦昼短》《日出行》《拂舞歌辞》《秦王饮酒歌》《浩歌》《梦天》《天上谣》[3]。这类诗模式化的倾向最为明显。具体表现为:
(一)大致相似的结构
这类诗歌有两种最为重要的写作范式:
其一:首叙时光流逝,次叙人命不久长,末发奇想以永驻时间;其中第一、第二部分是必有的内容,最后一部分或有或无。
如《日出行》,起首“白日下昆仑,发光如舒丝。徒照葵藿心,不照游子悲。折折黄河曲,日从中央转。暘谷耳曾闻,若木眼不见”以日行之速叙时光流逝之无情,“奈尔铄石,胡为销人?”则是无情时光中的无奈短暂的人生,作者悲从中来,顿生异想,欲请羿射日而不令其奔走:“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
《苦昼短》写作模式和《日出行》如出一辙。也是先用日月交替来写时光的流逝:“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作者接着写到“食熊则肥,食蛙则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在永恒的时光面前,神君、太一尚不能久长,更何况凡人!诗歌的最后,作者连构思方式都没变,幻想斩龙足以阻止时光的脚步:“天东有若木,下置衔烛龙。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何为服黄金、吞白玉?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
《古悠悠行》和《官街鼓》,从结构上讲,也不过是去了尾巴的《日出行》而已。
其二:首先以大量笔墨幻入仙境,然后猛然惊醒,回顾人间。
朱自清《李贺年谱》引洪为法云:“贺畏死,不同于众,时复道及死,不能去怀,然又厌苦人世,故复常作天上想。”[4]李贺畏死,然而却又和人世间格格不入,于是常常幻入仙境,以神仙世界之永恒来消解人生短暂的痛苦。在这类作品中,作者往往先以大量笔墨铺排神仙世界的美好,而到最后却猛然惊醒,回顾人间,沧海桑田!人世的倏忽易逝与天界的和谐、美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颇有赋曲终奏雅之美感。而诗中的神仙世界往往一改李贺诗歌阴冷凄苦的特点,色调明朗,充满理想化的色彩。在写作方式上,作者偏向于以宫体诗的写法写神仙世界的宫室之美,宴会之盛,女神仙之态,甚至男女神仙的情爱。《梦天》、《天上谣》、《仙人》、《神仙曲》没有一首出此模式之外。
(二)重复的意象与典故
除了相似的结构,李贺感时伤逝诗的模式化还体现在相对固定的意象体系。他叙写时光流逝,大体言日月交替。如《古悠悠行》:“白景归西山,碧华上迢迢”;《官街鼓》:“晓声隆隆催转日,暮声隆隆催月出”;《日出行》:“白日下昆仑,发光如舒丝。徒照葵藿心,不照游子悲。折折黄河曲,日从中央转。暘谷耳曾闻,若木眼不见”;《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李贺叙写生命短暂最喜欢用的是秦皇汉武的典故和意象。秦始皇扫平六国,铭功会稽,汉武帝推恩王侯,泰山封禅,如此雄才大略,然而在长生的问题上,即便想尽办法依然徒劳无功,仅留下滞骨一堆,梓棺一具。李贺写长生难期之作,几乎每首必用这两个典故。如《古悠悠行》“海沙变成石,鱼沫吹秦桥。空光远流浪,铜柱从年消”;《官街鼓》“孝武秦皇听不得”;《苦昼短》“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仙人》“当时汉武帝,书报桃花春”;《昆仑使者》“昆仑使者无消息,茂陵烟树生愁色。金盘玉露自淋漓,元气茫茫收不得。麒麟背上石文裂,虬龙鳞下红枝折”;《拂舞歌辞》“全胜汉武锦楼上,晓望晴寒饮花露”;《马诗》第二十三“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金铜仙人辞汉歌》“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非但秦皇汉武欲求长生而不能,李贺还极言之,即使是天上的神仙亦未能逃脱生死轮回。《官街鼓》“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苦昼短》“神君何在?太一安有?”《浩歌》“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
至于人事代谢,贺诗用最多的是麻姑沧海桑田和王母桃花的典故和意象。《浩歌》“南风吹山作平地,帝遣天吴移海水。王母桃花千遍红,彭祖巫咸几回死?”《仙人》“当时汉武帝,书报桃花春”、“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东指羲和能走马,海尘新生石山下”;《嘲少年》“少年安得长少年,海波尚变为桑田”。
(三)相似的艺术构思
在艺术构思上,李贺的感时伤逝诗一向以奇诡大胆的想象为人所称道。如《苦昼短》“吾将斩龙足,嚼龙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竟然幻想斩掉驾日车的龙足,嚼掉龙肉,使日月不再运行,从而时光不再流逝。乍看新奇,然而事实上这种构思并非李贺首创。屈原《离骚》“吾令羲和弥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屈原就幻想命令羲和停下御日的车子以留住时光,使用的典故不同,但艺术构思方式类似。此外,类似的还有傅玄《九曲歌》“岁暮景迈群光绝,安得长绳系白日”等。
李贺的感时伤逝诗中留住时间的构思方式几乎大体如此:《秦王饮酒》“酒酣喝月使倒行”;《后园凿井歌》“一日作千年,不须流下去”;《官街鼓》“捶碎千年日长白”;《日出行》“羿弯弓属矢,那不中足。令久不得奔?讵教晨光夕昏”;而《梁台古愁》“朝朝暮暮愁海翻,长绳系日乐当年”则直接因袭了傅玄长绳系日的写法。《相劝酒》“弹乌崦嵫竹,抶马蟠桃鞭。”则是同样的构思,反其道而言之以写时间飞逝。
二、赠答诗
李贺集中也有不少赠答诗,如《送沈亚之歌》、《送秦光禄北征》、《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含2首)、《送韦仁实兄弟入关》、《唐儿歌》、《酒罢张大彻索赠诗张初效潞》、《 仁和里杂叙皇甫湜》、《潞州张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赠陈商》、《洛阳城外别皇甫湜》、《出城别张又新酬李汉》等。
李贺这类诗歌模式化也比较明显,基本呈现为三段式的写作:自叙自己身世处境,叙写对方处境,表达双方感情。如《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闭门感秋风,幽姿任契阔。大野生素空,天地旷肃杀。露光泣残蕙,虫响连夜发。房寒寸辉薄,迎风绛纱折。披书古芸馥,恨唱华容歇。百日不相知,花光变凉节。弟兄谁念虑,笺翰既通达。青袍度白马,草简奏东阙。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长思剧寻环,乱忧抵覃葛。”诗歌首6联铺写自己在秋风肃杀、露光残蕙、房寒灯薄中的秋恨,“兄弟谁念虑,笺翰既通达。青袍度白马,草简奏东阙”述及十二兄之信及十二兄近况,最后“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长思剧寻环,乱忧抵覃葛”以梦写相思。再如《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洛郊无俎豆,弊厩惭老马。小雁过炉峰,影落楚水下。长船倚云泊,石镜秋凉夜。岂解有乡情,弄月聊呜哑。别柳当马头,官槐如兔目。欲将千里别,持我易斗粟。南云北云空脉断,灵台经络悬春线。青轩树转月满床,下国饥儿梦中见。维尔之昆二十馀,年来持镜颇有须。辞家三载今如此,索米王门一事无。荒沟古水光如刀,庭南拱柳生蛴螬。江干幼客真可念,郊原晚吹悲号号。”首先以别时场景写二人感情,接着即以梦想象别后其弟处境的艰难,然后过度到自己处境的艰难,最后回到兄弟情,表达对弟弟的思念。再如《送韦仁实兄弟入关》“送客饮别酒,千觞无赭颜。何物最伤心?马首鸣金环。野色浩无主,秋明空旷间。坐来壮胆破,断目不能看。行槐引西道,青梢长攒攒。韦郎好兄弟,叠玉生文翰。我在山上舍,一亩蒿硗田。夜雨叫租吏,春声暗交关。谁解念劳劳?苍突唯南山。”从别时场景写起,抒发离别之痛,写得缠绵、痛楚,接下来略述韦仁实文采的文采后,即转入对自己艰难处境的描写。
李贺的赠答诗基本不脱离这三大核心内容,但在此基础上,亦有变化和发挥。主要分为两种情况:
(一)以自叙身世、处境为主。
当赠答对象与自己关系亲密时,自叙身世处境、倾诉自己的痛苦就成为诗歌写作的重点。李贺这一生,才高位卑,身体羸弱,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在性格上,他又主观、偏执、沉浸于自己内心。因此面对朋友时,总是忍不住要言及自己,向朋友倾诉自己的痛苦。有时甚至喧宾夺主,几乎通篇反复言及自己的感受和遭遇。
以《赠陈商》为例,诗歌开篇即言年少不遇,心境灰冷,一气而下连续八句,颇有情感一发而不可收之势,一直到“黄昏访我来,苦节青阳皱”,好不容易叙及陈商了,仅4句的内容,刚一论及陈商的处境,不禁又想起自己,笔墨再次回到自己身上。再如《仁和里杂叙皇甫湜》,首八句自叙困厄冷况;刚及皇甫湜,仅寥寥数语,笔锋一转,再次悲慨自己的遭遇,虽得诸公推免,却为人排摈毁斥以致“宗孙不调谁为怜”。再如《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全诗10联,6联的篇幅铺写自己,2联的篇幅写对方,1联的篇幅写思念。
这些诗赠答的对象大多和李贺关系较为密切,因此李贺毫不掩饰地将心灵最脆弱的一面表露了出来,甚至没有节制地反复诉说自己的穷困潦倒。李贺很多篇幅较长的作品常有反反复复、零零落落的特点,这与李贺缺少理性,又偏执于自己的内心有关。因为过多地沉浸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使得他较少关注他人及外在的世界,在与外界交流中,自身的感受总是不时涌现,干扰他的正常思维,也打断了诗歌的脉络。
(二)以对对方的赞美为主
李贺的赠答诗中也有用较大篇幅写对方的。当赠答对象地位较高、双方关系不太密切时,对对方的赞美就成为诗歌写作的重点。如《送秦光禄北征》《唐儿歌》《酒罢张大彻索赠诗张初效潞幕》。这些大体都是写给比自己地位高,可能对自己有帮助,而其时关系尚未很密切之人。《送秦光禄北征》写于元和中为奉礼郎时,当时太常寺长官奉命北征,李贺作诗相送[5]。《唐儿歌》则为李贺于元和十一年结束南游返乡,路过长安,访豳公杜悰,祝贺其喜得贵子。《酒罢张大彻索赠诗张初效潞幕》写于元和八年,时李贺初到潞州投奔张彻,张置酒为之洗尘,热情接待[6]。
这些人因为跟李贺的关系较为疏远,所以他也不好太多倾诉自己的遭遇;相反,出于功利目的,李贺必须不吝于给对方以赞美之词。如《送秦光禄北征》“灞水楼船渡,营门细柳开。将军驰白马,豪彦骋雄材。箭射欃枪落,旗悬日月低。榆稀山易见,甲重马频嘶。天远星光没,沙平草叶齐。风吹云路火,雪污玉关泥。屡断呼韩颈,曾然董卓脐。太长犹旧宠,光禄是新阶”;《唐儿歌》:“头玉硗硗眉刷翠,杜郎生得真男子。骨重神寒天庙器,一双瞳人剪秋水。竹马梢梢摇绿尾,银鸾睒光踏半臂。东家娇娘求对值,浓笑书空作唐字”;《酒罢张大彻索赠诗张初效潞幕》“长鬣张郎三十八,天遣裁诗花作骨。往还谁是龙头人?公主遣秉鱼须笏。水行青草上白衫,匣中章奏密如蚕。金门石阁知卿有,豸角鸡香早晚含”;可以说都是用夸张的语言,极尽赞美之能事,疏离之感显而易见。
李贺显然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对于关系密切的人,他情感真挚,催人泪下。而对于关系疏远之人,他连虚伪的套近乎都不会。《送秦光禄北征》仅有溢美之语而无情感之言,《唐儿歌》则在诗的最后以一句“莫忘作歌人姓李”,吞吞吐吐表达对对方提拔的希冀;《酒罢张大彻索赠诗张初效潞幕》,在一番客套的赞美之后,模模糊糊的一句“陇西长吉摧颓客,酒阑感觉中区窄”,似描述自身处境,又似希望对方见怜之意。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李贺的赠答诗大体形成了一个以自叙身世处境为核心,兼及对方情况,最后以双方感情作结的三段模式,这三段的篇幅比例分配视情感亲疏而定。这种模式的形成与李贺更多地沉浸于个人的内心世界有关。
此外,还值得注意的一点是,当李贺写双方感情的时候,惯于借梦抒情。如《潞州张大宅病酒遇江使寄上十四兄》“觉骑燕地马,梦载楚溪船。椒桂倾长席,鲈鲂斫玳筵”,恍恍惚惚间骑了一匹马,乘着梦的船,看到了十四兄的所在,两个人“椒桂倾长席,鲈鲂斫玳筵”,饱引江南风情,痛饮一番,又是一场欢会。《秋凉诗寄正字十二兄》“梦中相聚笑,觉见半床月”,或许只有梦中才能驱走现实的冰冷,体会到人世间的温度。《勉爱行二首送小季之庐山》“南云北云空脉断,灵台经络悬春线。青轩树转月满床,下国饥儿梦中见”,兄弟之别,如云之在南北,乃至夜深睡梦中,竟见其弟饥馑,担心挂念之情无以言表。
综上,李贺的感时伤逝诗及赠答诗模式化的倾向是非常明显的,只有了解到这一点,才能对李贺的诗歌有更清晰的认识。其实李贺诗歌的奇,主要在于与惯常手法、与他人相比较而言,李贺的诗歌创作本身也是有法可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