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对精神故乡的探寻
2022-03-02孙频
孙 频
在何平老师和芳坤的评论里,都提到了我的山林系列小说集《以鸟兽之名》,所以便想着写篇小文,以作为对两位评论家的回应。只有一个写作的人才明白,在十几年或几十年的写作生涯中,来自同行的一点肯定与鼓励是多么的珍贵和温暖,足以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程,也足以让一个写作者又燃起一点点坚持的自信。深感自己语言的匮乏,还是要借用张爱玲那句早已被滥用却仍然不失经典的话“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谢谢他们的懂得。
决定写这部山林系列小说集,是有着多种原因在里面的。一是因为,对故乡有了重新的发现。我之前的小说里出现的故乡,多是一个北方小县城,那是我出生并长大的地方,全县有百分之九十二的面积是山地,平原只有百分之八不到,我就是在这百分之八的平原上长大的,小小的县城就偎依在山脚下。从小,无论在县城的哪个方向,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西北方向连绵起伏的群山,我几乎每天在放学的路上都能看到夕阳即将坠入群山的壮美景象,一轮又大又圆的落日,不再是强烈的金色,而是变成了瑰丽的亮红色,正一点一点地下沉,同时它把整个西边的天空都染成了玫瑰色,就像在天空中燃起了一把大火,要把整个县城焚烧殆尽。这样的画面定格在了我的记忆里,从此再无法抹去,后来当我开始写作,它便一再出现在了我的小说里。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珍藏。
后来我离开这个山脚下的县城飘荡到了城市里,从一个城市辗转到另一个城市。直到几年前,回到家乡时,我偶尔走进了我小时候一抬头就能看到的大山里,我自己心中都觉得奇怪,这大山,离我咫尺之遥,为何直到今日才真正走近它,看来万事万物都是需要缘分的,缘分不到,总会擦肩而过。从进入山路的那一瞬间开始,我感觉自己就像走进了包裹在空间里的另一重空间里,就像在梦境里又套着一个梦境。因为大山里的世界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沿山路走着走着,就听到了泉水叮咚的声音,然后就在路的一旁看到了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这河流是从山上发源,一直流到山脚下的,流到县城就变成了塔莎水和布浑河,是这个县城的两条母亲河,据说在六千年前就已经有这两条河了。修建山路的时候,就是顺着河流修建的,所以一路上,河流都与山路如影相随,无论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那条河流就伴在我左右,即使看不见它的时候,仍然能听到它的声音,如环佩叮咚,不绝于耳。有阳光的时候,那河流看上去清澈见底,河底圆润的卵石闪着宝石状的波光,鱼儿们如游在空中,岸边的水草轻柔如发丝,有安详天真的牛羊正一群群地聚在那草地上吃草,或走到河边去喝水。
我去的那次正是春天,后来,我分别在夏天、秋天和冬天的时候又去了这座大山里,它因四季而不同,在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颜色和性格。最五光十色的时候就是春天了,因为山花们开的时候是不约而同的,桃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娇媚的桃花,杏花开的时候,漫山遍野一片雪白,有风吹过的时候,杏花如雪,简直要把一切埋葬在那花雪深处。等梨花开的时候,一棵棵的梨树像蜡烛一样静静地燃烧在山谷里,山坡上。我在山路上就看到这样一棵梨树,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繁茂的一树花,真是风鬟雾鬓的感觉,把周围的一切都照亮了。我在那棵树下留流了很久才继续往前走。
这一路上我看到了雪白的白桦和鲜红的红桦,看到了在山顶上静静滑翔而过的金雕,看到了大树下珍奇的蘑菇,还有各种充满野趣的山花。我又发现,只要沿着河流和山路往前走,隔一段路就会碰到一个山村,山村有大有小,大的几十户人家,小的就是独家村,只住着一个人居然也是一个村庄。在这些村庄里,我遇到了一些十分可爱十分有趣的山民,他们过着与世隔绝的简陋生活,长期生活在大山里,对物质的欲望很低很低,对每一个陌生人的来访却无限热情,大约是因为在深山里的孤寂所致吧,丝毫没有大城市里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与防范。我在山村里吃着他们做的莜面,和他们聊天,听他们讲述大山里的生活。所以我这篇小说里出现的那些有趣可爱的山民全是真实存在的,他们处在这世界一重隐秘的空间里,他们看不到别人,别人也看不到他们,在这种封闭与隔绝中,他们保留了人性中最淳朴最真挚的一些东西。所以我想把他们写出来。他们对山外的世界不是没有好奇,只是,用他们的话来说,只有在大山里,他们才是自由的,才可以像鸟兽一样奔跑飞翔,无拘无束,所以他们也不愿意离开大山。这种与文明的脱离使这些隐蔽的山村变成了这世界上最动人的角落,然而这角落也是被遗弃在世界之外的。但我却觉得,即使在这里自生自灭也是很好的,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要融入高度发展的人类文明,高度发展的文明未必适合每一个人。
我在这大山里还遇到一些形形色色的有趣的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都很孤独,无论是护林员还是养蜂人还是放羊老汉,他们都很孤独,都会对每一个遇到的陌生人产生依恋。人性在这大山里竟变得前所未有的美好和纯净。在这大山里我还遇到了千年前残破的古塔,半截的石碑,荒芜的野寺,神秘的石洞,然后,我还遇到了一座诡异破败的游乐园。在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出现这样一座游乐园是十分奇异的,那游乐园大门紧锁,门口荒草过人头,我透过大门可以看到里面已经破败的游乐设施,也是精心修建的。可见当年修建的人是怀揣着怎样一个美好的梦想,如果说这是个天真的人,我觉得都未必适合,我想,这样一个人,更多的应该是理想主义,一种把他与世界隔开的理想主义。
我在那大门口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已晚,里面的游乐设施渐渐隐入黑暗,如一群巨兽。我明白,在这一刻里,我已经深深理解了那个素未谋面的人,我知道他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他最后的结局会是什么。就在那一刻,我想写一个小说,写一个理想主义者以自己的方式最后成全了另外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们在虚幻中,最后合二为一,成了同一个人。那个人可能是他,也可能是我,还有可能是这世界上的每一个理想主义者。
二是因为,这两年忽然有个感悟,发现人年龄越大,便越会向着自己的本性回归。我的小说一直很少写到城市,我想这是因为,城市与我的本性始终是隔膜的,这一方面是因为根不在城市里,始终难以成为连心之地,另一方面大概是因为自己没有更多的能力和力气去更深地融于城市,浮在表面的终究还是表面,就像油难以融入水。所以我想,一个写作者还是要去写那些真正与自己血肉相连的东西,去写那些真正打动过自己或真正走进了自己内心的东西。
近几年里,一方面可能因为年龄渐长,另一方面也因为看了一些世事,深感自己在人世间的弱小与无能,这一点折射到我的小说中,就是小说中反复出现的隐逸感。可以说是逃避,也可以说是想为自己找到真正的安身之处。无论如何,在这种心境下,我不由得对人境喧嚣兴趣渐淡,却转而对那些寂静的山林,浩瀚的海洋,颓败的村庄有了更多兴趣,大约是因为,在这些自然的演变中,可以触摸到岁月的痕迹,人类不断向前进化的肌理,还有文明的更迭。在这个过程里,站在那些已经枯朽的和新鲜的时间里,看着那些几千年前留下来的时间的脚步,人会忽然被这来自宇宙间的巨大力量击中,仿佛是触摸到了一只巨兽的鼻息,苍茫辽阔而温柔,人会忽然觉得自己与脚下的那片落叶其实没有多少区别。如此一来,那些不甘,那些悲怆,那些屈辱,所有那些难以用言语表达的情感,竟都烟消云散了。
三是因为,渐渐地想去关注一些更为开阔的超越性别的东西,这些开阔宏大的东西能带给人真正的心灵安慰。性别书写自然旗帜鲜明,却也难免狭隘,无论什么性别,终究都是人,逃不过人性。比如说,我开始关注那些从山上整村搬迁下来的山民,如何融入城镇里的新生活,开始关注山村在现代化进程中该何去何从。虽说现在的文明化程度在加快,城市化也在不可避免地加快,越来越多的村庄变成空心村,再往后便是废墟,再往后,它们会重归于山林或旷野,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出现过。但我觉得,就是在这样的城市化进程中,更应该考虑村庄对人的意义。现在已经没有太多人去缅怀和追问村庄对于人类的巨大意义,而事实上,村庄同样是历史与文明的载体,它们记录了人类如何从远古时代一步一步跋涉到了今天,它们其实就是关于文明的活化石。在我老家的那座大山里,就藏着很多山村,它们像珍珠一样散落在大山里,沿河分布。我曾经一个村庄一个村庄地走访,去了解这些村庄的历史。在这些村庄里,有的与新石器时代同龄,有长达几千年的可怖历史。有的村庄在最高的山顶上,没有人会想到这里最早的居民居然是靠打鱼为生的,也就是说,这个村庄曾经在海边。有的村庄曾是烧瓷的官窑,那些破碎的瓷片至今铺满整个村庄,像盛开的花朵,又像一种神秘的语言,讲述着这里曾经的只属于天地的秘密。在这些村庄面前,我除了震撼就是感动,感动于岁月,感动于人类灿烂的文明。纵使再远古,文明的痕迹都不会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它们自会通过自己的方式,自己的媒介,通过这些古老的村庄,通过一些优美神秘的器物,把这些文明的痕迹留在天地间,也留给后来的人们。
所以,人活着就是一个越活越有敬畏感的过程,这敬畏感不是针对人类无法主宰的神秘力量,也不仅仅是出于对命运的敬畏,更准确地说,这敬畏大约是愈来愈感觉到了人在天地间的渺小和转瞬即逝。当我在那座大山的山顶上忽然发现了贝类的化石,方才明白,什么叫沧海桑田。这高高的山顶在亿万年前曾是深深的海底,在时间的造化中,海底最终变成了高山,却依然静默无语,俯瞰着人类的悲喜与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