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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是由言语组成的”
——东欧文学的几个特色和趋向

2022-03-02

网络文学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东欧小说

高 兴

被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称作“另一个欧洲”的东欧并非一个严格的地理概念。如今,面对这一概念,部分东欧作家表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一些东欧作家竭力否定这一概念,认为它过于意识形态化,会遮蔽文学价值。昆德拉就是典型;另一些则充分利用这一概念,有意识地将文学和政治融为一体,并从中获益。马内阿便是例子。

然而,“东欧”这一概念依然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使用。我们之所以还能把“东欧国家”作为一个整体来谈论,是因为它们有着太多的相似点:都有着曲折复杂的历史,都曾沦为弱小国家,遭受过侵略、瓜分、吞并和异族统治,都曾把民族复兴当作最高目标,都是到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才相继获得独立,或得到统一,二战后都走过一段相同或相似的社会主义道路,东欧剧变后又都相继改变制度,走上资本主义发展道路。

正是这些相似点让当代东欧各国文学呈现出了一些共同的追求、特色和趋向。

隐喻,变形,寓言可成一把匕首

东欧这片土地既孕育出密茨凯维奇、显克维奇、裴多菲、爱明内斯库、安德里奇等浪漫主义和现实主义大家,也催生出卡夫卡、查拉、贡布罗维奇、霍朗、舒尔茨等现代主义怪才。因此,各种文学传统和文学流派都深刻影响着东欧文学。特殊的历史土壤和复杂的社会环境让不少东欧当代作家不约而同地运用起隐喻、变形、寓言等创作手法,以期达到曲折表达的艺术效果和更加深远的艺术境界。耐人寻味的是,这类小说中有不少都是长期被打入冷宫或遭到忽视,直到东欧剧变后才逐步进入人们的视野的。阿尔巴尼亚作家伊斯玛依尔·卡达莱的《梦幻宫殿》,罗马尼亚作家欧金·乌力卡罗的《乌村幻影》,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拉斯洛的《撒旦探戈》具有典型意义。[1]

《梦幻宫殿》体现出作家惊人的想象力。帝国的某个机构,专门征集梦,对它们进行审查,一旦发现任何对君主统治构成威胁的迹象,便立即上报给君主,君主会采取一切措施,坚决镇压。人们称之为梦幻宫殿。小说主人公马克-阿莱姆,凭借家族势力,进入梦幻宫殿工作。他两次读到了这样一个梦:在废物、尘土和破碎盥洗盆的中间,有件古怪的乐器在自动演奏着,一头公牛,仿佛被乐声逼疯了,站在桥边,吼叫着……他觉得此梦毫无意义,可并没有将它淘汰。没有想到,正是此梦成为君主打击他的家族的由头。

同卡达莱的其他小说一样,《梦幻宫殿》格局不大,篇幅不长,主要人物几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马克-阿莱姆,线索单纯,时间和空间也很紧凑。可它涉及的主题却广阔,深厚,敏感,有着丰富的外延和内涵。作为文本策略和政治策略,作者将背景设置在奥斯曼帝国,似乎在讲述过去,挖掘历史,但细心的读者不难觉察到字里行间弥散出的隐喻和讽喻的气息。人们也就很容易把它同卡夫卡的《城堡》、奥威尔的《动物农场》等寓言体小说连接在一起,将它当作对专制的揭露和讨伐。难怪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后不久,《梦幻宫殿》便被当局列为禁书。卡达莱本人在移居法国后曾经好几次强调,他是把此书当作一把匕首的。

乌力卡鲁在《乌村幻影》中虚构了一个名叫乌拉迪亚的小镇。小镇封闭,狭窄,灰暗,单调,一切似乎都在按小镇中个别人的意志缓慢运行。但幽黑中,总有一些激流在暗中汹涌。自我、尊严、爱情、人性,这些难以完全扼杀的内在情感不时地会闪出火花,哪怕仅仅是微弱的火花。小说中,K.F.夫人几乎没有说一句话,所有时间都雕塑般坐在别墅一把固定的椅子上,似乎在守护着过去,守护着自我,同时沉湎于回味,也沉湎于幻想。有关她同飞行员的好几段迷人而离奇的爱情故事四处传播,如梦似幻,扑朔迷离。这样的爱情故事,不管真假,都会在人们内心激发并点燃起某种希冀和热情。事实上,在灰暗的日常中,爱情,有可能会成为内心的一条出路。作者想传达的兴许就是这一含义。小说虚实模糊,时徐时疾,真假难辨,具有现实和梦幻交织于一体的氛围。边界被打破了。某种意义上,小说就是一门打破边界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由此展现。小说标题“乌拉迪亚”在古斯拉夫语中就有掌控之意,了解到这一点,我们就更能明白作者的创作意图了。《乌拉迪亚》是部典型的寓言体小说。乌拉迪亚可以置于世界的任何地方,可以是外在的,也可以是内在的,可能在近旁,也可能在远方,因而具有普遍意义。

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撒旦探戈》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偏远的村庄。时间是在十月末的几天里。整个村子充满了末日景象。一场危机迫在眉睫。大多数村民都早已远走他乡,唯有十来户村民还留在村里,行尸走肉般演绎着酗酒、通奸、欺诈、阴谋、背叛、做梦与梦碎的活报剧。这时,一个名叫伊利米阿什的人和同伙裴特利纳出现了。蹊跷的是,此人数月前已遭杀害。而此刻,人们却看到他和同伴正朝村子赶来。这难道是神迹?他们的出现在村民眼里就如同救世主降临,点燃了他们绝望中的希望。因而,人们期待着这两个复活者能带领大家摆脱灾难,走出困境。他们欣喜若狂地跟随他们,跳起了死亡舞蹈。到末了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所谓的复活者和救世主实际上是魔鬼撒旦。令人感到悲哀的是,人类的智力永远落后于魔鬼撒旦,因此,他们永远难以醒悟,无法摆脱魔鬼撒旦的掌控。

阅读《撒旦探戈》无疑是场挑战和考验。光小说标题就有多重含义。首先,它指小说中的一场舞蹈。当一切为时已晚时,村民们聚集在小镇酒馆里,喝得烂醉如泥,并开始狂舞。其次,它也指小说的结构:如探戈般不断地前后跃动,由一位幕后人操纵着。最后,它也是一种隐喻,暗示地狱和死亡气息。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的小说主题阴郁,句子绵长、密集、怪异,地点含糊,意思难以捉摸,情节跳跃性极强,结构先呈放射性,最后又闭环,叙事者总是模糊不清,结局充满神秘意味。字里行间充满了黑色幽默感。评论界一般将他归入后现代派小说家。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称他为“匈牙利当代启示录大师,令人想到果戈理和麦尔维尔”[2]。《撒旦探戈》已被改编成长达七个多小时的同名电影。无疑,看电影《撒旦探戈》同样会是场挑战和考验。

轻盈,幽默,反讽,一道神圣的闪光

读东欧文学,我们会发现,轻盈、幽默和反讽是当代东欧作家常常运用的写作手法和策略。用轻盈、幽默和反讽的方式处理永恒而又沉重的主题,本身就是一种智慧和艺术。

世界文坛中,奥维德、狄德罗、卡尔维诺、昆德拉、希姆博尔斯卡、索雷斯库等作家和诗人都掌握了这样的智慧和艺术。奥维德认为,一切都可以变换新的形式,认识世界就是分解世界。卡尔维诺觉得,轻是与精确和果断联系在一起的,与含混、疏忽无关。瓦莱里说过:应该轻得像鸟,而不是羽毛。昆德拉特别看重幽默,把幽默当作一种轻盈的武器,来抗衡沉重的灰暗的现实。他给幽默明确定义:“幽默是一道神圣的闪光,它在它的道德含糊之中发现了世界,它在它无法评判他人的无能中发现了人;幽默是对人世之事相对性的自觉的迷醉,是来自于确信世上没有确信之事的奇妙的欢悦。”[3]他甚至认为幽默是他和读者之间产生误会的最常见的原因。

希姆博尔斯卡用反讽和机智处理了许多或沉重或深邃或宏大的主题。她写过一首短诗,题为《三个最古怪的词》,涉及未来、寂静和虚无这三个被无数人反反复复探讨过的主题:

当我读出“未来”这一词时,

第一个音节已经属于过去。

当我读出“寂静”这一词时,

寂静被我破坏。

当我读出“虚无”这一词时,

我制造出某种事物,虚无难以把握。

(高兴译)

如此郑重、基本、深奥的主题就这样被她以一两拨千斤的轻盈和机智手法轻轻松松地处理掉了。

罗马尼亚诗人索雷斯库的轻盈表现在:自由的形式,朴素的语言,看似极为简单和轻松的叙述,甚至有点不拘一格,然而他会在不知不觉中引出一个象征,说出一个道理。表面上的通俗简单轻松时常隐藏着对重大主题的严峻思考;表面上的漫不经心时常包含着内心的种种微妙情感。在他的笔下,任何极其平凡的事物,任何与传统诗歌毫不相干的东西都能构成诗的形象,都能成为诗的话题,因为他认为:“诗意并非物品的属性,而是人们在特定的场合中观察事物时内心情感的流露。”[4]

电车上的每个乘客

都与坐在自己前面的那位

惊人地相似。

兴许是车速太快,

兴许是地球太小。

每个人的颈项

都被后面那位所读的报纸

啃噬。

我觉得有张报纸

伸向我的颈项

用边角切割着我的

静脉。

——《判决》(高兴译)

这已经是世界所面临的一个普遍问题了。个性和创造力的丧失,自我的牺牲,私人空间的被侵入,恐怕算是现代社会对人类最最残酷的判决了。如此情形下,诗人面临的其实是个严重的时刻,甚至是个深渊,就连上帝都是个聋子,他的声音还有谁听得见呢。

读赫拉巴尔,我们不禁会想到《好兵帅克》的作者哈谢克。他们都善于使用幽默和讽刺这一有效的手法。赫拉巴尔承认他是哈谢克的传人。但仅仅继承,显然不够。继承时所确立的自己的声音,才让赫拉巴尔成为赫拉巴尔。

中篇小说《严密监视的列车》[5]颇能体现赫拉巴尔的特色。小说真的是以列车行驶的节奏推进的,渐渐地加速,直至紧张和快速。这一回,赫拉巴尔的笔下是二战时期捷克一座小火车站的几名职员,依然是些普通百姓。赫拉巴尔从来只写普通百姓,特殊的普通百姓。他将这些人称为巴比代尔。巴比代尔是赫拉巴尔自造的新词,专指自己小说中一些中魔的人。他说:“巴比代尔就是那些还会开怀大笑,并且为世界的意义而流泪的人。他们以自己毫不轻松的生活,粗野地闯进了文学,从而使文学有了生气,也从而体现了光辉的哲理……这些人善于从眼前的现实生活中十分浪漫地找到欢乐,因为眼前的某些时刻——不是每个时刻,而是某些时刻,在他们看来是美好的……他们善于用幽默,哪怕是黑色幽默,来极大地装饰自己的每一天,甚至是悲痛的一天。”[6]这段话极为重要,几乎可以被认作是理解赫拉巴尔的钥匙。巴比代尔不是完美的人,却是有个性、有特点、有想象力、也有各种怪癖和毛病的人。兴许正因如此,他们才显得分外的可爱,饱满,充满了情趣。《严密监视的列车》中的列车调度员胡比齐卡就是这样一个巴比代尔。胡比奇卡风流成性,绯闻不断。他还有个怪癖,每回与车站女电报员风流之后,喜欢在女电报员的屁股上盖上一个又一个火车站的戳子,连日期都不落下。然而正是胡比齐卡,在关键时刻,凭借智慧和勇气,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炸毁了德军运送武器弹药的“严密监视的列车”。人性的复杂、幽深和丰富,渐趋紧张的节奏,极有味道的语言,让《严密监视的列车》格外的好看和耐看。

现实土壤,艺术提炼,“虚构总是某种事实”

某种程度上,东欧曾经高度政治化的现实,以及多灾多难的痛苦经历,恰好为文学和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土壤。没有捷克经历,昆德拉不可能成为现在的昆德拉,不可能写出《玩笑》和《难以承受的存在之轻》这样独特的杰作。没有波兰经历,米沃什也不可能成为我们所熟悉的将道德感同诗意紧密融合的诗歌大师。在现实土壤中挖掘、深耕,将现实土壤提升到艺术高度,是许多东欧作家孜孜不倦的追求。

斯洛文尼亚小说家德拉戈·扬察尔的短篇小说《预言》[7]绝对会引发不少中国读者的共鸣。小说故事围绕着一段出现在厕所墙上的“反动诗句”展开。读着读着,我们很容易忘记那故事发生在铁托时期的塞尔维亚。它完全可能同样发生在“文革”时期的中国某地。记忆被唤醒:儿时,好几回,在夜晚,我们被召集到学校教室或政府礼堂,按照要求,写上一段话。灯光昏暗,气氛紧张而又诡异,我们稀里糊涂,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回到家后,大人才小声地提醒:这是在查反动标语。于是,“反动标语”就成了一颗定时炸弹,制造出一片恐慌气氛。恐慌中夹杂着一丝神秘。孩子的感觉同大人的又不一样,还有某种好奇和兴奋。单调的生活终于有了点插曲。然而,那时的我们思想简单,阅历也有限,并没有能力深想那所谓的“反动标语”背后的故事。因此,儿时的记忆常常就是残缺的未完成的记忆。而扬察尔恰恰为我们挖掘出了一段背后的故事。一个被人讥讽为研究“腐朽语言”的教授偏偏要让自己掌握的“腐朽语言”爆发出令人惊骇的力量。“反动诗句”实际上源自圣经故事。倘若不熟悉圣经故事,你也就难以破解那“反动诗句”的真正含义。如此,一段看上去显得粗鄙的“反动诗句”顿时变得高级而有力。教授以此方式反击,抗议,和控诉,并将自己的反击、抗议和控诉提升到了预言的高度。

匈牙利小说家巴尔提斯·阿蒂拉凭借长篇小说《宁静海》[8]在欧洲文坛一举成名。小说最表层的故事围绕着母亲和儿子展开。儿子“我”同母亲居住在布达佩斯老城内一套旧公寓里。母亲曾是话剧演员,自尊心和虚荣心都极强。在她的女儿叛逃到西方后,她的事业严重受挫,前途无望。在此情形下,她决定将自己关在塞满家族遗产和舞台道具的公寓里,整整十五年,足不出户,直至死亡。“我”是一名青年作家,本应有自己的天地和生活,却被母亲牢牢地拴住。母亲不仅在生活上完全依赖他,而且还欲在心理上彻底控制他,甚至反对和破坏他的私人生活,就这样,她将家变成了地狱,将儿子当作了囚徒。不知不觉中,外部环境在急剧变化:冷战结束,制度变更,匈牙利社会进入全新的发展时期。可无论外部环境如何变化,家庭专制依然如故。小说从母子关系到人性深处,从外部环境到内心世界,从家庭故事到社会画面都涉及了,写得密集,浓烈,大胆,极致,犹如长久压迫后的一场爆发,极具冲击力和震撼力。

另一位匈牙利作家马利亚什·贝拉的小说集《垃圾日》[9]篇幅不大,却有着巨大的冲击力,书中的每个故事都令人毛骨悚然,匈牙利文学翻译家余泽民称之为“一部喘着热气的恐怖百科”。但我在读完这部作品之后,觉得与其说它是部“恐怖百科”,不如说它更是部人性之作。人性,才是作者真正关注并刻意挖掘的主题。匈牙利有一个奇怪的习俗,各地市政府每年都会指定一天,让当地居民将所有自己没用但可能别人有用的东西找出来扔掉。书名便由此而来。马利亚什在《致我的中国读者》中说:“这本书是我的垃圾日,我从我的心灵深处把他们翻出来,把他们的欲望、恐惧、美丽与疯癫、爱情与暴力等扔到天光之下,也许对你有用,也许对你无用,请读者们自己挑拣。”[10]谈到《垃圾日》,他说那些故事就发生在他居住的公寓楼,全都有现实来源。他只不过将它们收集、整理并提炼而已。恰恰是在马利亚什所说的收集、整理和提炼中,一部独具艺术魅力的小说诞生了。《垃圾日》以极致的手法,表现了动荡时期东欧某些人心理的阴郁、幽暗和沉沦,可谓小说版的《恶之花》。

巴尔干冲突和南斯拉夫内战一直是读者关注的主题。不少作品应运而生。值得注意的是,在谈论这场内战时,巴尔干不同背景的作家往往有着不同的,有时甚至是完全相反的看法。而西方社会一般都会谴责塞族,将战争责任归咎于他们。巴尔干冲突其实是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和政治背景。因此,在谈论和描绘巴尔干冲突时,如何才能做到客观,真实,经得起历史的检验,无论对于政治家,还是对于文学家,都是一种挑战。

波黑作家伊斯梅特·普尔契奇一直试图描写上世纪九十年代的那场内战。但他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写作手法。最终他采取了“碎片”式写作手法。他也索性将自己用英语所写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冠名为《碎片》(美国格拉夫出版公司2011年出版)。小说中的主人公,同样名叫伊斯梅特·普尔契奇,离开饱受战争磨难的波斯尼亚,来到美国加利福尼亚生活。可他却怎么也忘不了过去。有人建议说,为了继续朝前走,他必须写下一切。于是,他开始记日记,写回忆片段。整部小说正是由那些日记、回忆和故事碎片组成。而这些碎片又被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主人公移居美国后所记的日记;第二部分,也是全书最生动的部分,是主人公有关自己在波斯尼亚成长的回忆;第三部分讲述了穆斯塔法在前线作战的故事。小说中,这三部分常常相互纠缠,相互呼应,相互遮蔽,最终融汇于一体。现在常常蒙上过去的阴影;过去常常让现在面目模糊;而生活恰恰是由各种碎片组成的,其中过去和现在有时实在难以分辨。完整的现实并不存在。

跨界,杂糅,融合,“流动的物事”

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早已不满于传统的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她认为“现实主义写法不足以描述这个世界,因为人在世界上的体验必然承载更多,包括情感、直觉、困惑、奇异的巧合、怪诞的情境以及幻想”[11]。需要打通各种边界,需要变通和糅合,需要多样化、碎片化和混杂化来呈现同样多样化、碎片化和混杂化的世界和存在。

托卡尔丘克的长篇小说《云游》就是一部典型的多重视角、多种声音、多种人物、多种文体融于一体的碎片式、杂糅式小说。小说场景常常是在旅行途中,地点不断变幻,人物各色各样,于是五花八门的故事就纷纷上演,常常一个故事还没结果,另一个故事已然开始。故事覆盖故事,故事套着故事。许多故事都是隐隐约约的,模模糊糊的,呈现出碎片状态。但在这些故事的碎片中,我们有时又能抓住某条线索,捕捉到一些瞬间和画面,并将它们拼接成相对完整的故事。除了现实中的故事,还有历史上的故事,甚至文献中的故事,藏品中的故事。现实中的故事需要呈现,历史上的故事需要分辨,文献中的故事需要梳理,藏品中的故事需要挖掘。阅读这部小说时,我们会有一种强烈的感受:流动。视角在流动,地点在流动,人物在流动。小说中有这么一段话:“凝视河流的我明白了一件事:流动的物事总是比静止的好,哪怕,流动会带动出各色各样的风险;相比于恒久不变,改变总是更高尚的;静止的物事必将衰变、腐败、化为灰烬,而流动的物事却可以延续到永远。”[12]这段话其实也可看作她的小说观。

除了流动之外,小说还驳杂得让你眼花缭乱,而这种驳杂又与丰富和复杂紧密相连。其中涉及了太多的学科:考古学、生物学、博物馆学、医学、数学、历史学、宗教学、艺术学、解剖学、地理学、心理学,而且心理学还细分成旅行心理学,岛屿心理学,等等。

罗马尼亚小说家米尔恰·格尔特雷斯库的小说集《生命边缘的女孩》也是一本五花八门的书,其中有小说,有故事,有神话,有寓言,有虚构日记,有梦幻游记。作者承认“这些都是一些真实或虚构的回忆,不是真实的图景,而是头脑从日常超现实中裁剪出来的情景”。在此意义上,它们都可被当作小说来读。作者希望这部他亲自编选的集子正是马拉美所说的“美丽之书”。这确实是部美丽之书,几乎每篇都以其独特的魅力吸引你,打动你,有的以深情,有的用怪异,有的凭性感,有的靠哲理、想象或梦幻。存在中的一切都能激发起作者的创作热情:日常、情感、历史、欲望、性、内心、宇宙、未知世界、童年记忆、个人经验等等。他的创作呈现出了让人炫目的丰富性、内在性和多元性。他什么都写,现实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日记体、魔幻、神话、小品、科幻等各种各样的作品,你都可以读到。凭借超凡的想象、丰富的词汇、饱满的寓意和哲思,以及多变的手法和文体,他仿佛掌握了一套小说艺术点金术,能让任何平凡的题材和古老的主题焕发出耀眼的光泽。我愿意称他为一名充满好奇、激情、想象的存在的勘探者。

说到匈牙利当代小说,我们不禁会想到马洛伊、凯尔泰斯、纳达什、艾斯特哈兹、克拉斯诺霍尔卡伊等享誉世界文坛的匈牙利小说家。他们的存在构成了一个强大的文学气场。因此,要在匈牙利小说领域脱颖而出,实属不易。托特·克里斯蒂娜的第一部小说集《像素》[13]就让她在匈牙利文坛脱颖而出。我们既可以将《像素》视为短篇小说集,也可以将它当作中篇小说。作品由三十个短篇章组成,每个篇章都以一个身体器官命名,讲述一个与此器官有关的故事,比如手的故事,眼的故事等等。故事主人公都是些平凡人物或边缘人物。他们往往容易被人忽视,但在作者看来,即便是平凡人物或边缘人物,也都像身体的一部分,对于整个身体而言具有不可替代的特殊作用。正是这一个个器官组成了完整的身体。这是《像素》散发出的一层象征意味。此外,它的触发作用和延伸意味也体现出了别样的匠心。身体器官作为一个触点和一条线索,可以引发并延伸出无数的故事。而不同的故事又有着不同的基调和色泽,或幽默,或苦涩,或沉重,或悲伤,将它们拼贴组合在一起,我们就能多多少少看到一个时代中人们的基本命运、生活面貌和精神轨迹。“像素”这一词在匈牙利文中还有拼贴和色块之意。像素、拼贴和色块正是《像素》巧妙的结构和深远的用意。

历史进程中,某个事件兴许会使东欧某个或某些国家暂时成为世界关注的中心,但总体而言,目前,在世界格局中,东欧国家大多是些边缘或被边缘国家,经常处于被忽略,甚至被遗忘的状态。因此,对于东欧作家,文学的声音至关重要。托卡尔丘克就明确表示:“世界是由言语组成的。”[14]由于曾经相同的经历和背景,东欧作家的艺术视野和追求,他们处理文学和现实的方式,他们难能可贵的反思精神和清理姿态,他们对人性的深度挖掘和立体呈现,都特别值得我们学习和借鉴。

[注释]

[1] [阿尔巴尼亚]卡达莱:《梦幻宫殿》,高兴译,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罗马尼亚]乌力卡罗:《乌村幻影》,陆象淦译,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匈]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撒旦探戈》,余泽民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版。

[2][匈]克拉斯诺霍尔卡伊:《撒旦探戈》,余泽民译,译林出版社2017年出版,第25页。

[3]高兴:《米兰·昆德拉》,新世界出版社2005年版,第2页。

[4][6]高兴:《孤独者走进梦幻共和国》,作家出版社2020年版,第102页、第24页。

[5][捷克]赫拉巴尔:《严密监视的列车》,徐伟珠译,花城出版社2017年版。

[7][波黑]黑蒙主编:《欧洲最佳小说2011》,译林出版社2013年出版。

[8][匈]巴尔蒂斯:《宁静海》,余泽民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年版。

[9][匈]马利亚什《垃圾日》,余泽民译,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

[10][匈]马利亚什《致我的中国读者》,《垃圾日》,余泽民译,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1页。

[11][12] [波]托卡尔丘克《云游》,于是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404页、第4页。

[13][匈]托特·克里斯蒂娜:《像素》,方萱妮译,《花城》,2022年第3期。

[14][波兰]托卡尔丘克:《温柔的讲述者》,李怡楠译,《世界文学》,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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