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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情与理想:《三家巷》周炳形象新论

2022-03-02杨璐临

网络文学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共情知识分子革命

杨璐临

关于周炳的人物身份,欧阳山显然是经过精心设置的。周炳究竟属于无产阶级还是小资产阶级,欧阳山表示“希望读者根据他的思想、意识、感情、行动、语言等五方面作一个综合的考虑,提出自己的意见和看法”[1]。因为周炳本身是“世袭工人”,其无产阶级身份显然是毋庸置疑的;而关于小资产阶级身份,则主要基于其小知识阶层身份而言[2]。

上世纪20年代,正值国内军阀混战,社会动乱,民不聊生,读书上学几乎成了有钱有权人的专利,大多数来自城市贫民家庭的孩子很少有接受教育的机会。相比“区家三代都没进过学堂,也都没开过蒙,没拜过孔夫子”,同样作为小手工业者家庭出身的周炳,得以步入学堂并读至初中,确属罕见。周炳的读书经历前后共有两段:第一段为1919年以前的小学阶段(其间因家庭贫困有近15个月辍学做工),第二段为1921年至1926年,从小学至初中(初中毕业后虽然恢复了学籍,但文本已转向革命叙事[3],故此不列入讨论范围)。纵观周炳的求学经历并不算长,但对其人生道路的影响无疑是深远绵长的。

高度共情的人道主义者

周炳在小说中第一次出场是1919年,正值“五四”运动爆发之际,也是中国社会文化转型期。虽然小说没有对这一运动或事件本身作过多铺陈叙述,但我们不难从文本中人物的叙事语境窥视当时的时代背景及社会思潮:当陈家几兄妹谈论起周炳,并讨论是否应关心帮助这个长得漂亮却时运不济的表弟时,中学生陈文雄表示:“历来的伟人都是极富于同情心,富于人道主义精神的呵!”[4]这是小说中第一次出现“人道主义”一词。当周泉和周炳姐弟俩谈及陈文雄资助学费的义举时,周泉也忍不住称赞道:“也许是由于一种同情心的驱使……也许是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的普通行为”。可见,人道主义已成为其时颇为盛行的一种社会文化思潮,并为广大知识青年所推崇和效仿。

十九世纪中叶,在西方工业文明和列强坚船利炮的双重夹击下,中国社会迎来发展裂变,作为当时惟一的对外通商口岸——广州成为这一发展裂变的聚集地。二十世纪初,随着“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大量西方文化思潮的译介传播为社会思潮和意识风气带来巨大冲击与影响,人道主义便是其中的一种。关于人道主义的现代话语阐释和言说可谓众说纷纭,从陈独秀的“个人本位主义”、胡适的“健全的个人主义”、周作人的“人间本位主义”到鲁迅的“尊个性而张精神”等等不一而足,但究其核心不外乎对于“人”的发现和确立,而这一发现和确立的过程则往往绕不开共情这个话题。

从心理学的角度而言,共情乃是人最基本的情绪感知能力,从社会学的角度而言,共情则是构建社会伦理秩序的基石。换言之,一个人如果连身边的人和事都无法理解并产生情感思想上的共鸣,更何谈改造他人的思想命运乃至推动整个社会的发展变革呢?从文学的角度而言,共情又构成文学的基本功能和叙述逻辑。纵观中国历来伟大的文学作品如《红楼梦》《金瓶梅》等,无不引起人们强烈的思想和情感共鸣。可见,共情不仅构成人道主义最基础最直接的反映,也可以成为我们研究作品和人物的重要途径。

作为成长于“五四”时期的知识青年周炳,在哥哥姐姐的耳濡目染下,也深受人道主义思潮的浸染,高度的共情能力是其具体表现之一。比如周炳出场时虽年纪轻轻,却已表露出对周围人和事的敏锐洞察力和感知力,并具有强烈的同情心和同理心。当老师认为梅花鹿和猪一样蠢,以及“世界上不读书的人都是愚蠢的”,周炳对此深不以为然,并认为“梅花鹿是世界上最聪明、最伶俐的”,而爸爸、大哥跟妈妈虽然都是没有念过书的,却并不愚蠢。不仅如此,后来他为区桃打抱不平仗义出手、为接济胡源一家铤而走险等系列“离奇”叙事,无不是共情作用的结果。在陈家当干儿子期间替使妈阿财作证,也是因为不忍心对方被辞退与抛弃:

“周炳不明白怎么回事儿,见她凄凉苦楚,也就陪着她掉眼泪。哭了好大一会儿,阿财才开口说:“小哥哥,你救救我!”周炳问她情由,她一面痛哭,一面诉苦。她说老爷骗了她,答应娶她做二奶奶,又想赖账。她要求周炳今天晚上替她顶证,咬定说实在有那么一回事,不然的话,陈家一定会辞掉她。要是当真辞掉她,她一定没脸见人,肚子里的小孩又没有爸爸,她准是活不成的了。周炳想,她的身世比貂蝉更加受罪,就一口答应下来,还当真陪她哭了半天。”[5]

应该指出,小说中陈文雄和何守仁等知识青年也不乏人道主义式的共情和“义举”,但与周炳的共情相比则有显著区别,前者主要建立在私欲的基础上:陈文雄对周家的“仗义疏财”,实则源于对周泉的私欲,一旦周泉违背了他的意志和操控,便立刻遭受其冷酷的专制制裁,嫁入陈家后的周泉在一次对话中直言不讳:“我在他们家里算的什么呢?一个废物!一个影子!一个杉木灵牌!”[6]。何守仁对周炳的“古道心肠”也不过为了拉拢陈文娣,后来帮助周炳恢复学籍更是换取共产党员金端下落的交换条件。相比之下,周炳则是从人性关怀的角度去体察理解,感同身受他人的困境和苦难,并且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人,以致在现实中四处碰壁,用陈文婷的话说“是真正的人道主义者”。

值得注意的是,有论者曾将周炳的共情与阶级意识统而论之,不可否认,周炳为打铁工人出身,且共情的对象大多为底层劳动人民,比如同为城市小手工业者出身的区家,震南村贫农胡氏一家,以及陈家使妈、丫鬟胡杏等。但彼时周炳年幼且涉世未深,还未接触无产阶级革命理论思想,遑论阶级意识。这一点从其对陈文婷、何守礼与区桃、胡柳等人表现出一视同仁的手足亲昵即可观之。随着个人成长及革命形势发展变化,周炳与陈文雄、何守仁等人逐渐走向分化,加之“阶级论”的观点被纳入文本叙事中[7],周炳还没有完成阶级思维的转变,甚至在逃难期间幻想陈文婷的相思之苦:

“这十几二十天没有得到我的消息,不知道她会多么难过!究竟把我当做活着呢,还是死了呢?留着呢,还是跑了呢?不知道她多少晚上失眠,留了多少眼泪,咬碎了几个绣花枕头!我能够这么忍心,连字条儿都不捎个给她么?”[8]

终于在给陈文婷的一次书信中,周炳因不小心暴露了地址连累大哥周金被害,在此之后,二哥周榕已认识到“阶级不同,不相为谋”,周炳却对陈文婷依旧抱有幻想和希望。这种超越阶级的共情使周炳被一些评论家归结为软弱动摇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比如认为“周炳还远不是一个完美无缺的英雄人物,一个像金刚钻般坚强、明朗的无产阶级斗士,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残留着一些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和感伤的情绪”[9]甚至认为“周炳显然还只是一个带有不少弱点的小资产阶级的人物,而不是一个值得歌颂的无产阶级革命英雄。”[10]对此,欧阳山在《文学生活五十五年》中曾指出:1942年到1966年期间,作家们和艺术家们塑造的许多新的典型人物,“这些新的典型人物就是我们时代的英雄人物,他们为集体事业而献身,为集体利益(包括个人利益)而奋斗,跟妨碍集体事业前进的种种黑暗势力作斗争”,并强调“他们和群众一起和黑暗势力作斗争的时候,同时也在不断地克服自己的弱点、缺点和错误。”而“广州工人出身的知识分子”周炳也不例外,他是“一个平凡的人,一个有缺点的人”,是“一个真实的人,也是一个真正的革命工人”[11]可见,对于周炳身上存在的问题和缺点,欧阳山非但没有否认,相反有着非常清晰的认识和判断,而这个认识和判断的前提则是把周炳作为中国文学艺术道路上新的典型人物进行定位塑造的,这些弱点、缺点和错误也成为人物性格发展阶段性的产物。

关于周炳转变缓慢的原因,一方面是人物阅历浮浅,对世事人情缺乏洞察历练(虽然这本身即为成长过程的一次历练),另一个也是更为主要的原因则在于共情背后对人性良善的坚守和希望:“陈家没有一个好人,何家也没有一个好人,但是陈文婷、何守礼、胡杏这些,究竟是一个例外!”[12]当然,这并非意味着人道主义将一直占据主导周炳的思想意识,事实证明在帝国主义的强权奴役下、在封建主义的压制剥削下、在官僚资本主义的侵占掠夺下,一味的人道主义是行不通的,毕竟“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正如后来周炳和周榕都因参加革命被学校开除后,周榕感慨道:“这社会上怎么一点也不讲人道!”周金更直截了当:“这社会上,从来没人跟咱们讲过人道。”[13]即便如此,我们依然能通过周炳这一时期的人道主义共情叙事,感受回望“五四”一代青年知识分子仁爱悲悯的真挚情感和侠骨仗义的美好品质。

可以说,正是在高度共情的人伦叙事作用下,《三家巷》摆脱了革命历史题材小说简单化阶级化的叙事逻辑,文本由此获得一种天然的抒情性和审美意识,并呈现出与“十七年”文学中被规训和改造的一类知识分子所不同的可亲可爱可信的新人形象,小说的革命叙事也因此获得一种合理性或言可能性。

感时忧国的理想主义者

关于周炳的共情难免让人联想起贾宝玉的影子,正如陈文婷认为“周炳这个人真有一股子痴心傻气,很像《红楼梦》里面的贾宝玉”[14]。但革命终究不是谈情说爱,也不是复仇宣泄,更不是集体无意识的产物,《三家巷》当然也不是《红楼梦》。早在1942年延安时期,欧阳山就已经开始创作构思,力求用艺术的笔触“描绘中国革命的来龙去脉”,以此“反映一个新的中华民族的诞生”,小说原名即为《革命与反革命》。然而,作为革命文学的《三家巷》,并没有铺天盖地、惊心动魄的革命叙事,主人公周炳直至文本二分之一篇幅仍未成为共产党员、仍未完成革命思想和身份的转变,取而代之的是“编年史式的姻亲家族叙事”,有评论家更以此将《三家巷》归列为“当代的‘通俗小说’”[15]——这是基于小说总体叙事设置划分,本身无可非议。然而即便是在生活化风俗化的姻亲家族叙事中,我们依旧可以通过人物的成长经历觅得其精神世界的一些“草蛇灰线”。

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影响下,对于知识和真理的渴慕成为广大青年的追求和向往,与此同时,伴随着民主和科学思想深入人心,救亡图存、振兴中华成为无数青年志士的共同理想和毕生夙愿。正如夏志清在评述现代中国文学时所提到的“感时忧国的精神”[16]。诚然,“感时忧国”并非中国现代文学的“专利”,中国文学自古有“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忧思爱民,以及“位卑未敢忘忧国”的爱国壮志,可见,感时忧国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独特的思维模式和精神特质,以及贯穿中国文学的重要精神品质,只不过在现代文学中表现更为集中强烈(与波云诡谲的时代背景有关),在当代文学中则相对含蓄隐秘(与建国后相对宽松稳定的政治环境有关)。

作为现代革命历史题材的当代小说《三家巷》,虽然没有过多革命斗争的场面叙事,但和同时期的《红旗谱》《青春之歌》等同类型题材的小说一样,本身带有无法抹去的时代印记:“省港大罢工”、国民革命军北伐和广州起义等重大事件成为贯穿作品的叙事背景。小说中周榕等一批“五四”知识青年,虽成长于远离斗争漩涡、相对封闭自足的“典型环境”——三家巷,来自并代表不同的利益阶层,却有着其时中国知识青年的特质共识:满怀青春的热血和激情,以及对国家前途和民族命运的深度关切,并愿意为中国的富强献出自己的一切。作为中国革命历史的见证者、亲历者乃至参与者,他们是时代的佼佼者,是理想的憧憬者和守望者,更是祖国的未来和希望。欧阳山对此不仅没有予以回避或区别对待,而且毫不吝惜地赞誉和祝福:

“不消说,整条三家巷是属于他们的,就是整个广州市,整个中国,哪怕说大一点,整个世界,都是属于他们的了。”[17]

在《盟誓》章节中,周榕、周泉、陈文雄、何守仁、李民魁、张子豪等知识青年齐齐亮相三家巷,他们既是周炳的前辈、亲戚、邻居、学长,更是周炳除了学校、父母以外影响最大的人生“第一粒扣子”。当晚,他们围绕中国的出路问题高谈阔论,其思想性和深刻性让人不由联想起《子夜》,但与《子夜》力图通过不同阶层人物的思想命运展现大时代的“全部丰富性与复杂性”不同,欧阳山可能并不意在就不同人物的观点立场一较高下,而是通过这种情感迸发、思想激荡的方式回应承续中国知识分子的理想担当与历史责任感。因此,争论最后虽没能达成一致,但他们“以天下为己任”的豪情壮志和使命担当却深深感染了周炳:

“周炳一直坐在巷子尽头,枇杷树下那黑暗的角落里看着,听着,看得出神,也听得出神。大家都没有留意他,都把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把自己忘记了。他对于哥哥姐姐们的这种凌云的壮志,觉着无限的钦佩。”[18]

如果说《盟誓》为周炳播撒下革命理想的种子,且这种理想多少带有些浪漫主义的狂热色彩的话,那么《换帖》则把这种浪漫激情推向高潮,更平添了几分理想主义的神圣庄重。关于换帖的过程,小说不惜笔墨从选址、备物、写帖、拈阄等环节事无巨细地予以叙述,可谓满满的仪式感,文本甚至以“过于庄严,过于肃穆”“动人心魄”的字眼来形容,其隆重程度几乎媲美今日的入党仪式。作为这一重要仪式的见证者,和“觉着很不舒服”的何守礼不同,周炳完全沉浸其中,以至中途被陈文婷打扰而“很不高兴”,最后更学着哥哥姐姐的样子要和陈文婷换起帖来。

毫无疑问,这两段经历对周炳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一方面在周榕、陈文雄、何守仁等知识青年的感召下,周炳通过在青年、知识、真理、爱国与革命之间的价值建构,完成知识分子救国救民的革命道路预设:像周榕、陈文雄、何守仁等前辈一样,做一个有知识、有志气、有担当的人,为民族的解放而奋斗、为祖国的富强而献身,这也是革命青年的价值和出路所在。另一方面在理想之光的照耀下,周炳在个人情感道义与国民富强的理想抱负之间找到联结桥梁,并在“革命的美丽的前途”幻想中完成对革命定义的个人注解:

他爸爸周铁会增加工资,他三姨爹区华接受的皮鞋定货会忙得做不过来,他表姐区苏每天可以缩短两小时的工作时间,他哥哥周榕可以回到原来的小学里去教书,他自己可以回到中学里去念书,何家的丫头胡杏可以解放回家去种田。[19]

家国同构的理想宏愿和感时忧国的激愤忧思成为激发无数青年志士投身革命洪流的情感动力源泉。诚然,革命不是罗曼蒂克,也不是激情的狂欢盛宴。在现实这个试金石面前,原本立誓互相提携的拜把兄弟渐渐分化并走向不同的人生道路,比如李民魁、张子豪、陈文雄、何守仁等人中的一大半当了内奸和工贼,成为革命的叛徒和敌人。事实也证明,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终将被现实的车轮无情碾压,何况是来自缺乏革命理论基础与实际斗争经验的知识青年乌托邦式的遥望寄托。因此,当周炳目睹何守仁、陈文雄背信弃义退出罢工委员会,便无可避免地遭受痛苦打击,以及理想与现实落差所带来的失望和挫败。即便如此,当我们时隔多年重温这段叙述,依然能被人物所展现的忧思情怀和理想抱负所深深感动,文本在温情之余也呈现一种理性反思的浪漫情怀和忧郁气质。

身体力行的社会实践者

关于知识分子与中国民主革命的关系,毛泽东曾于1939年5月撰写《五四运动》一文,并指出:“在中国的民主革命运动中,知识分子是首先觉悟的成分。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都明显地表现了这一点,而五四运动时期的知识分子则比辛亥革命时期的知识分子更广大和更觉悟。然而知识分子如果不和工农民众相结合,则将一事无成。”在这里,毛泽东既充分肯定了知识分子在革命思想觉悟方面的先进性,同时也指出了其缺陷和不足,即容易与工农民众相脱离。据此,与工农民众相结合成为知识分子向革命者转变的重要途径,也是衡量革命青年的重要标准。

作为打铁世家出身的周炳,虽不像林道静等出身于旧式家庭的知识分子为了个人幸福要冲破封建专制家庭的藩篱,但作为以救亡图存、改造底层人民命运为己任的有志青年,要完成从知识分子到革命者的转变,则决不能仅仅耽于幻想或抒发“苦闷和彷徨”,而势必要从相对封闭、固化的家庭学校走向更为广阔、复杂的社会环境中去,从面向家人、亲友、同学转向广大的工农民众。对于学生周炳而言,虽然其间断断续续有过辍学务工的经历,也因此结识了一些工人朋友(如南关的丘照、邵煜、马有、关杰、陶华,西门的王通、马明、杜发等),但就结合的广泛性和深入性而言显然远远不够。对此,小说巧妙地引入“舞台”叙事和“游行”叙事,让周炳在与工农大众结合的实践中,通过共情与理想的共融与抒发,推动其完成从革命的旁观者到阐释者、行动者的转变。

周炳前后有两次舞台经历,分别出演历史剧“孔雀东南飞”和现代剧“雨过天青”,且都担任男主角,彰显了一定的反抗斗争精神,但在叙述功能上却不尽相同。首先,在演出性质和人物身份设置上,第一场戏“孔雀东南飞”为学校的恳亲会演出,“上千的观众”“来自广州城的各个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还是学生”[20];第二场戏“雨过天青”则为“肃清内奸大运动”游行示威的助威,观众均为罢工工人,具体人数虽不得而知,但按周金的说法,“十几二十万罢工工人一下子回到省城来,那衣、食、住、行的事情该多少人来办才办得通”[21],可见观众的数量特别是工人的数量和范围比第一场更加广泛。人物身份设置上,演出第一场戏时周炳念初中二年级,是学校游艺部部长,扮演的是为反对封建专制礼教不得不为爱殉情的古代士人焦仲卿;演出第二场时区桃已经牺牲,周炳处在大病初愈阶段(主要为精神的萎靡不振),后来加入省港罢工委员会庶务部,渐渐接触和参与罢工委员会的工作——修理皮鞋、筹备饭堂、建立宿舍、举办夜校等,扮演的是反帝反封建的进步青年工人,两场戏的人物身份和精神气质都一定程度体现了剧情和现实的同构,但结局截然不同:一个走向苦情悲剧,一个走向光明坦途,这也预示了周炳在思想认识和精神气质上的转化与飞跃。

其次,在舞台经验表现上,在演出第一场戏时,相比区桃的落落大方,周炳则显得“有点生硬,不大自然”。不难看出,欧阳山有意通过人物在舞台上的表现映射其与工农大众的结合程度:彼时周炳虽有过工人经验,身边也不乏工人朋友和贫农亲戚,但还未在思想上感情上与工农大众实现真正的结合,因此在演出时显得有些局促。相比之下,第二次演出时周炳虽不免“紧张和混乱”,但已被公认为演戏的爱好者和天赋者,当然更重要的是在工农革命的实践活动中有了更深入广泛的积累,舞台表现自然比第一次有了显著进步:“他的表情是真挚和自然的,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充满着仇恨,又充满着英雄气概,而从头到尾,他给人的整个印象是深沉、镇定和雄迈。”[22]

再次,在演出效果上,如果说第一场演出周炳还处于略逊一筹的支配地位,那么第二场时周炳已成为主力担当,但总体而言两场戏的演出都很顺利。这一方面得益于周炳高超的共情能力,比如第一场演出时由于缺乏经验和与工农民众的结合,周炳显得比较生硬局促,但经过短暂的自我调节,周炳迅速融入人物剧情,并将“五四”青年追求自由与爱情的坚定执着和对封建礼教的反抗斗争精神演绎得淋漓尽致,获得了观众的共鸣和掌声。另一方面在爱人区桃的引导鼓励下(第二场戏时区桃已牺牲,周炳只能对着区桃的小照片自我暗示鼓励),周炳得以不断克服和战胜自我(这既是爱情的力量,但引申理解为来自工人力量的精神理想鼓舞也无不可)。值得一提的是,除了共情叙事,文本还通过反向共情作为叙事补充,演出的成功也一定程度预示了周炳在工农结合道路上的巨大潜质:

他那深藏在心里的刻骨的仇恨随着他的眼光,他的字音,他的手势,甚至随着他的头发的跳跃,衣服的摆动,感染了每一个观众,使得大家跟着他愤恨起来,紧张起来,激动起来。[23]

此外,对比第一场演出主要以动作设计取胜,第二场演出则以台词出彩。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骂买办》的一段:

“你自己想想看,你还有一丝一毫的人性没有?你为了多赚几个臭钱,就给帝国主义当走狗,当内奸,当奴才,破坏我们工人的团结,破坏你的儿女的幸福,要大家变成祖国的罪人!你要是还有一点儿人样,你能够忘记沙基大街上面的鲜血么?你能够忘记南京路上面的鲜血么?你能够忘记无数先烈在祖国大地上洒下的鲜血么?回答我,回答我,回答我!你敢回答我?不,谅你也不敢!你不过是一条小虫,你不过是一缕黑烟,你不过是一片云影!我们的祖国是光明的,我们的劳工是神圣的,我们的事业是胜利的......”[24]

这段振聋发聩的对白可谓全剧最慷慨激昂、振奋人心之处。值得注意的是,剧本是“工友们自己写的”,台词则是周炳自己编的,其中“我们工人”不仅指代剧中人物角色,也是周炳的内心自白,更代表其时整个广州乃至整个中国工人阶层的集体宣言。此时周炳不再是革命活动的旁观者跟随者,而是具有一定实践经历和批判斗争精神的革命阐释者、行动者、主导者。小说在此通过人物的角色变化实现身份的认同转换,并在这一转换中实现人物与工农民众精神气质的深度契合。随着演出的成功,周炳也实现从“五四精神”向无产阶级革命思想的进发。

如果说“舞台”叙事为人物的社会实践提供了间接经验,“游行”叙事则构成其社会实践的直接表征。在《风暴》一章中,周炳和区桃、陈文捷、陈文婷等人参加了省港大罢工游行。在这支由工人、学生、爱国市民组成的声势浩大的队伍中,作为学生的周炳在共情的作用下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了工人的力量、群众的力量:“他也在人群中一面走,一面呼喊。他也听见一种粗壮宏伟的声音在自己头上回旋着,像狂风一样,像暴雨一样。他也觉着自己的手脚都添了力量,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十万人’”[25]。与此同时,心上人区桃的不幸牺牲也让他目睹了帝国主义的血腥暴力,那个曾经凝聚了所有青春、志向与爱情的美丽理想被冷酷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这场几乎致命的打击更让他对人生的意义产生怀疑和思考,甚至一度陷入虚无主义的悲观绝望中。然而,人生的目的和意义究竟是什么、如何才能从理想破灭的悲痛中解脱出来,小说并没有给出现成的“解药”,欧阳山也没有急于让周炳完成思想的转变,而是让其继续在社会活动的身体力行中磨炼意志、启迪心智,进而实现由关心个人苦难向关心他人苦难、关注个人命运向关注广大底层人民命运的觉悟转变(事实证明这个过程不仅艰辛而且漫长),文本由此完成从“理想破灭——社会实践——理想建构”的叙事探索,而这一“实践是认识的来源”思想也体现了欧阳山对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论的恪守遵循。随着社会实践的持续和深入,周炳的身体和意志也逐渐得到恢复,文本也由此前的浪漫忧郁之风渐渐走向沉实厚重,并透射出一种坚实雄浑的力量之美:

“奇怪得很,他不知昼夜,不知饱饿,不知冷暖地工作着,他的身体倒反而好了,比从前更粗壮,更健康,也更英俊,更漂亮了。在半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不再感觉到悲伤和丧气,不再感觉到缥缈和空虚,也不再去追究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高高兴兴,精力饱满地活动着,淹没在紧张繁忙的工作的大海里。”[26]

结 语

《三家巷》创作构思始于1942年,在此前不久的1940年,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对中国近现代革命不同时期的领导力量作了剖析论述,并指出:“五四运动时期虽然还没有中国共产党,但是已经有了大批的赞成俄国革命的具有初步共产主义思想的知识分子。五四运动,在其开始,是共产主义的知识分子、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们是当时运动中的右翼)三部分人的统一战线的革命运动。它的弱点,就在只限于知识分子,没有工人农民参加。”可见,知识分子登上中国革命历史舞台,是中国社会历史发展到一定阶段的必然结果,随着中国革命形势的发展变化,各种政治力量此消彼长,知识分子也暴露了自身的弱点缺陷,然而在历史发展进程中,知识分子占据的重要位置和发挥的重要作用却是毋庸置疑的。

近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作为时代的精英、启蒙的力量、思想的先驱,是先进文化的创造者和承载者,可以说,没有现代意义的知识分子,就没有现代社会和现代文明。余英时曾在《中国知识分子论》中指出,中国近代史上一连串的“明道救世”的大运动都是以知识分子为领导主体的。无论是戊戌变法、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国民革命, 其领导者主要来自知识阶层。俄国十月革命后,以李大钊、陈独秀、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先进知识分子,在马克思主义真理光辉的指引和探索下成立了中国共产党,极大地推动了中国革命历史进程。出生于1908年的欧阳山,7岁随着养父来到广州,因家境贫困从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但他天资聪慧、敏而好学,小学毕业后以入学试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广东高等师范附属师范初中[27],后来在广州市立师范学校读高中时因参加革命运动被当局开除学籍,从此踏上充满传奇色彩的文学和革命之路。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主人公周炳出场时间为公元一千九百一十九年,年仅十二岁,据此推算周炳出生年份为1907年,与欧阳山仅差一年,且童年时期同样遭遇了贫困漂泊、艰辛坎坷的人生经历和求学经历,从中我们不难看出欧阳山自身的成长印记(当然绝非欧阳山个人经验的移植复制),以及对大时代背景下中国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深切同情和回望反思,这些都构成文本独特的叙事经验。

纵观十七年文学人物长廊中的知识分子,大多为自私褊狭的利己主义者或懦弱、摇摆不定的机会主义者,其中虽不乏正面的革命者形象,但因国家意识形态的规约往往带有被规训和改造的意味(如《红豆》的江玫、《青春之歌》的林道静等)。相比之下,《三家巷》通过周炳知识分子身份的建构和书写,充分展示了“五四”一代知识青年的精神特质和理想情怀,正如李陀所说,“就绝大多数知识分子而言,在整个民主革命和新中国时期,他们并不是一生受难的可怜虫,也不只是一些被动、机械的齿轮和螺丝钉,被种种‘受难史'掩盖起来的事实是:知识分子都有过浪漫的、充满理想的‘参加革命’的经历,有过‘建设共产主义’的激情,也有过高呼‘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豪迈和气概。这些记忆是不应被抹煞的”[28]。诚然,欧阳山绝不仅仅停留在对历史的刻录忆述,或是对过去的“怀旧式”迷恋,而是在“大历史”“大革命”的通观视野下,以对简单化程式化的革命叙事的反拨,提供关于中国社会历史进程的思考:由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进行的中国革命之峥嵘岁月和光明未来,因为革命作为社会文化和生活的一部分,知识分子即为人民群众中的一员。由此我们获得中国现代知识分子更具完整性和丰富性的解读,以及充满时代未来可塑性和可能性的想象,并实现“一个新的中华民族的诞生”的理想建构——这也是小说创作的旨归之一[29]。周炳也以工人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杂糅的特具身份,成为十七年文学人物长廊上一道迷人亮丽的风景线。

[注释]

[1]欧阳山:《欧阳山谈〈三家巷〉》,《羊城晚报》,1959年12月5日。

[2]毛泽东在《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中指出:小资产阶级。如自耕农,手工业主,小知识阶层——学生界、中小学教员、小员司、小律师,小商人等都属于这一类。按照这一说法,周炳属于学生界,应归为此类。

[3]欧阳山:《三家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24页:周炳虽然恢复了学籍,仍然在高中一年级念书,但是跟学校总是貌合神离,对功课根本提不起一点兴趣。

[4][5][6][8][12][13][14][17][18][19][20][21][22][23][24][25][26]欧阳山:《三家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6页、第21页、第181页、第230页、第230页、第203页、第187页、第62页、第62页、第267页、第105页、第143页、第152页、第152页、第151页、第125页、第144页。

[7]欧阳山:《三家巷》,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193页,周榕向陈文娣和陈文婷推荐毛泽东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并引发关于阶级关系的思考讨论。

[9]黄秋耘:《初读〈苦斗〉》,《文艺报》,1963年第2期。

[10]蔡葵:《周炳形象及其它》,《文学评论》,1964年第2期。

[11][29]欧阳山:《欧阳山文选》,花城出版社2008年版,第45页、第430页。

[15]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修订版)》,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19页的第九章“当代的‘通俗小说’”之“四 《三家巷》及其评价”。

[16][美]夏志清:《中国现代小说史》,浙江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517页。

[27]胡子明:《欧阳山全传》,花城出版社2022年版,第26页。

[28]李陀:《丁玲不简单——毛体制下知识分子在话语生产中的复杂角色》,《今天》,199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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