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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名与实及其对社会翻译学研究的意义*

2022-03-02骆雯雁

外语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非人类行动者译者

骆雯雁

(岭南大学翻译系,香港 999077)

提 要:翻译是一种复杂的社会活动,在一定的社会(包括历史的、翻译的和现实的)条件中开展,由社会中的要素(人、物、知识等)推进,同时对社会及其构成要素产生影响。 单纯从语言、文本、甚至文化层面理解翻译很难触及翻译的社会本质,因此翻译的社会性研究亟需社会学介入。 本文选取社会学中的行动者网络理论,融合多位行动者网络理论学者的研究成果,从系统的、发展的和适用的角度,探索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基本逻辑和关键概念。 在此基础上,深入分析这一理论为翻译研究带来的可能性与发展契机。 本文是对现有的行动者网络理论引介研究的发展和补充,旨在推进行动者网络理论在翻译研究中的应用,为未来创新性的理论应用型研究做好铺垫。

1 引言

20 世纪70 年代末80 年代初,一部分在科学与技术领域从事社会学研究的学者创立了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 Theory,简称ANT),其代表人物主要有米歇尔·卡龙(M. Callon)、布鲁诺·拉图尔(B. Latour)和约翰·劳(J. Law)等。 经过大约四十年的发展,行动者网络理论已经形成较为完善的理论体系,并且被越来越广泛地应用于社会学、政治学、教育学及公共卫生与医疗服务等领域中。 ANT 在翻译学中的应用兴起于21 世纪初的社会翻译学研究(也有学者称翻译的社会学转向),属于社会翻译学3 个主要分支之一。 但相较于以皮埃尔·布迪厄(P. Bourdieu)的社会实践理论以及尼克拉斯·卢曼(N. Luhmann)的社会系统论为指导的翻译研究,以ANT 为基础的翻译研究发展较为缓慢。

为了加深对ANT 的理解、促进社会翻译学研究及行动者网络支派的发展,本文将对ANT 进行全面、系统的介绍,着重理清该理论的名与实及基本的、重要的概念;在此基础上,探讨ANT 对翻译的社会学研究可提供哪些可能性,揭示ANT 观照下社会翻译学研究的发展方向与趋势。 ANT 的相关研究在国内业已兴起,黄德先(2006)对ANT在翻译研究中的引介有开拓性的意义,随后的研究有王岫卢(2019)以及邢杰等(2019)。 与以上研究的不同之处在于,本文的重点是,在引介ANT 的基础上,较为详尽地讨论其对于翻译研究发展的意义,并讨论理论的基本逻辑以及概念之间的联系。

ANT 的奠基人卡龙、拉图尔和劳对理论的形成以及关键概念的发展都起到重要的作用。 此外,许多社会学家仍在不停地发展和优化该理论及其应用。 正因为如此,ANT 是一个复杂的、变化发展的理论系统,其中的某些概念有不同的定义与发展模式(Luo 2020)。 这些不断发展的、定义不尽相同的概念并不相互矛盾,而是一个有机的整体,不可随意切割,否则会导致对理论的片面理解,甚至误解。 本文在介绍理论与概念的同时,充分了解同一概念的不同定义或多种解释,对它们进行挑选、糅合,在全面、深入理解理论与概念复杂性的基础上,使其适应翻译研究的需要。

2 行动者网络理论的名与实

ANT 可以简单地理解为研究行动者网络或行动者之间复杂关系的理论。 然而,拉图尔(1999)指出,简单地按“行动者网络理论”这一名称的字面意思来解释理论的实质容易引起误解。“行动者网络理论”中所指的“行动者”不仅仅局限于人,且“网络”并不代表稳定的关系。 学者们认为,ANT 的根本任务是为理解社会的本质及其存在的特性提供全新的视角;如此也能更深刻地将ANT 与传统社会学理论区别开来——传统社会学理论意在总结社会的构成和发展规律,并以此规定解释或预测社会的构成和发展;而ANT 力求探索社会发展的真实面貌以及其中所包含的复杂多样、不可预测、不断变化发展的要素。

从社会因果性(social causality)的角度看,传统的社会学理论认为个人是社会的产物;而ANT认为,社会是行动者行动的产物。 行动者通过不断的行动来改变相互间的关系,同时也不断地定义并重新建构社会身份(Callon 1986),以此形成不断演变的社会结构。 这完全相悖的社会因果关系导致ANT 与传统的社会学理论在根本上有难以调和的矛盾。 为了凸显ANT 与传统社会学的不同,拉图尔称传统的社会学理论为“社会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the social),称ANT 为“联系的社会学”(sociology of associations)(Latour 2005)。前者认为,社会以特定的社会结构(social structure)或社会系统(social system)存在,它们影响并塑造社会中的人以及社会关系;后者则强调行动着的行动者(acting actors)是形成社会的基本动力,行动者是多样的(heterogeneous),行动者之间的联系是多样的,同时也是多变的(changing)和不确定的(uncertain)。 因此,在ANT 学者眼中,社会结构是异质的,社会发展是不可预测的,他们重视描述(describe)社会发展和改变的过程,而不是规定(prescribe)现有的、不变的社会结构或系统。

除了“行动者网络理论”和“联系的社会学”,社会学家还会用“翻译ANT社会学”(sociology of translation)(Callon 1986)和“翻译ANT模型”(translation model )(Latour 1987)来指代这一理论。 简单地说,翻译ANT可以理解为行动者在创造联系时,将原有的人、物、事实等作为输入,转化成产出的过程,产品或结果与原先的输入差异迥然。 如果说“行动者网络理论”这一名称强调社会的组成和形态,那么“联系的社会学”则着重社会形成与发展的动力,而“翻译ANT社会学/模型”则侧重社会发展变化的过程及产物。

3 行动者(actor)

拉图尔认为,行动者是能通过行动改变事态的任何事物;判断事物是否是行动者主要看它是否会影响并改变其他事物的行动或发展轨迹(Latour 2005)。 从拉图尔的表述可以看出,行动者有两个基本特性,一是异质性,即行动者可以是人类,也可以是其他事物;二是行动者具有能动作用(agency),能产生主动的影响,而非只能被动地接受,这两个特性赋予行动者特殊的意义。

人类行动者可以通过自身行为改变其他事物,这容易理解,但非人类如何做到这一点呢? 首先,非人类是一个很宽泛的概念,ANT 学者并未明确指出是否所有除人类以外的物质都可被认定为非人类行动者。 这有利也有弊:研究者对“谁”或者“什么”能成为行动者保持开放或不确定的态度,这有利于在最大程度上研究行动者可能存在的种类与形态;然而,定义模糊可增大研究难度,研究者在实际应用中难以清楚地鉴别非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Luo 2020,骆雯雁2020)。

非人类具有能动作用主要指非人类积极地、活跃地,像人类活动者一样作为社会活动的主体参与到社会发展中来,改变或影响其他行动者(包括人类)以及社会的发展,而不是消极、被动地作为人类活动的历史背景或社会环境。 非人类能动性与人类能动性在社会活动中具有同等有效性和重要性。 卡龙提出的广义对称原则(Principle of Generalised Symmetry)就强调这点,该原则要求研究者将人类行动者与非人类行动者同时纳入研究范围并用相同的方式描述(Callon 1986)。这一原则的目的并不在于将社会行动者分为人类与非人类两组,造成双方的对立抑或对称(Latour 2005),而在于强调非人类行动者不是人类活动的被动接受者,它们与人类行动者一样,是社会行动者的一个组成部分。 它们能与人类行动者相互作用,改变人类行动者的行为以及社会的发展方式或方向(Luo 2020)。

4 行动者网络(actor-network)

ANT 学者认为,不同的行动者开展行动,自主构建复杂多样的联系,形成社会。 社会以行动者网络的形式存在,行动者是构成行动者网络的基本要素。 行动者具有异质性,其行为和能动作用的不确定性又会导致行动者之间联系的不确定性。 因此,行动者网络也具有异质性和不确定性。行动者结成网络的方式不同,网络的构成多样,网络的存在和发展与行动者的行动关系紧密。 没有行动者的联结行为,网络无法存续;而脱离网络的人类与非人类无法行动,也不能继续被视为行动者。 同时,行动者的性质与身份并不是天然确定的,也不是一层不变的,而是随着行动者的行动,在变化发展的网络中不断地被重新定义(Callon1986)。 总之,行动者是网络中的行动者,网络是行动者中的网络,两者在互相建构中互相依存。

值得注意的是,行动者网络的意义与大众熟知的互联网和信息网络的含义完全不同(Latour 1999)。 互联网的目的在于传播或输送知识与信息,而行动者网络的意义在于集合行动者、输入物质或资源,输入与产出的物质是完全不同的产品(Latour 1987,2005),社会学者将这个转化过程叫做“翻译ANT”。

5 翻译ANT(translationANT)

翻译ANT是改变(change)和转化(transform)的过程,而不是简单的运送(transport)、传输(transmit)或转移(transfer)(Latour 2005)。 那么,为什么需要翻译ANT? 翻译ANT的过程如何达成?

行动者在行动中不断地互相联结,生产物质、事实或知识。 行动、联结和生产这一连串的行为从本质上说就是行动者吸纳(enrol)并控制(control)其他行动者或资源(Latour 1987, 2005)。 矛盾的是,随着被吸纳的行动者以及资源的数量、种类和不确定性的增加,控制它们的难度也会极大地提升(Callon 1986,Latour 1987)。 要化解这个矛盾,使吸纳和控制在最大程度上可行,第一要调和行动者的利益矛盾,让原本追求各自利益的行动者联合起来,追求共同的利益;第二要将散落在不同时间和空间的行动者和资源汇集到生产地(Luo 2020)。 卡龙(Callon 1986)和拉图尔(Latour 1987)都提出用不同的翻译ANT模型来解决以上两个问题。 本文主要介绍卡龙(1986)提出的“翻译ANT4 要素”(four moments of translation),因为这4 个要素较为完整和系统地解释翻译ANT的过程以及如何用翻译ANT解决吸纳与控制的矛盾,也是理解翻译ANT最简单、最基本的途径。

卡龙认为,翻译ANT是一个包涵问题呈现(problematisation)、利 益 赋 予(interessement)、招 募(enrolment)和调动(mobilisation)4 个要素的过程(卡龙1986:203 -219)。 在问题呈现阶段,行动者(发起者)设想某个项目并提出需要面对和解决的问题。 然而,设计项目和提出问题只是开端,发起者需要列出其他参与的行动者,定义他们的经验、知识以及利益等。 问题呈现是一个假设的过程,其中列出的行动者、给行动者下的定义都是不确定的,实际参与项目的行动者有可能会改变,他们也有可能会拒绝接受对于他们经验、知识或利益的定义(同上)。 利益赋予就是切断其他定义行动者的可能性,让行动者接受问题呈现中所假定并赋予他们的身份或定义(同上)。 利益赋予可以通过很多种手段或策略实现,其本质是吸引行动者,只有成功的利益赋予才能实现对行动者的招募。 招募是个体行动者群体化的过程,可以理解为不同的行动者就各自在行动者网络中的角色和地位进行多边交涉并逐步确立、进而形成关联整体的过程。 最后,行动者数量众多、时空分布各异,而且具有不确定性,因此,只有成功调动行动者和资源,行动者网络才能顺利形成。

由此可见,翻译ANT的内涵丰富。 首先,翻译ANT是一个转变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满足4 要素。 而且,翻译ANT的转变过程中充满不确定性,但转变并不是随意的,而是有组织、有计划,且需要技巧和策略。 此外,要完成翻译ANT的转变,还需要“翻译”利益(Latour 1987),即行动者需要改变、调整并融合各自的利益(Luo 2020),以便实现利益赋予,统一目标与行动。 拉图尔认为,在这个层面上,翻译ANT不仅涉及语言学意义上的翻译,即行动者用各自不同的语言或表达方式阐释利益,还涉及几何学的含义(geometric meaning),即行动者在利益赋予或转化的过程中不断改变各自或其他行动者原有的行动方向或轨迹,组成同盟或共同体(Latour 1987:117)。

6 黑箱(black box)

行动者通过与其他行动者联结来构建行动者网络,但单个行动者本身也是行动者网络。 行动者网络由形形色色的人类和非人类通过各种方式在不断的相互联结中形成。 换言之,行动者网络是一个异质的、不断发展的整体(Luo 2020)。 当某个行动者网络趋于稳定,且被普遍接受时,行动者网络能以单个的行动者而存在,并参与到其他行动者网络的构建中;反之,如果有人对行动者/网络产生好奇或质疑,那么他/她很有可能会研究或检验生成行动者的过程,行动者的黑箱会被打开(Latour 1987),此时,在研究者或质疑者的眼中,行动者不是单独的个体,而是一系列生产或生成行动者的行动者网络。

例如,笔者此时正在用一台电脑写作,这台电脑必须通过很多人与物的合作与联结才能产生,从这个角度看,这台电脑包含整个参与其生产的行动者所连结成的网络。 然而,笔者在使用这台电脑时,并不需要了解生产电脑的行动者网络。从笔者的角度看,生产电脑的行动者网络已经被“装进”了黑箱——即电脑中。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笔者以及这台电脑正在和其他行动者一起构成写作此文的行动者网络。 这样,生产电脑的行动者网络被视为一个整体,即电脑(亦即黑箱),而电脑在写作中作为单个的行动者而存在。 如果笔者想要了解这台电脑的生产过程,那么最好的方式就是打开黑箱,把这台电脑看作是由各个零件、工具、工人、设计师、工程师等行动者联结而成的整个电脑生产网络。

黑箱主要用于说明行动者并非凭空出现,而是由更多的行动者结成网络,形成和发展而来。这说明行动者网络并非存在于真空中,ANT 也并不否定或忽略社会发展史;行动者网络并不会凭空消失,在没有检查或质疑的情况下,整个网络蕴藏于单个的行动者中,这个行动者可以与其他行动者互动,结成新的行动者网络(Luo 2020)。

7 ANT 观照下的社会翻译学研究

7.1 译者以及翻译活动的其他人类参与者

首先,作为翻译活动中关键的角色,译者对于文本的把握与处理仍是重要的研究主题,但研究者将不只从单纯文本的层面去分析译者的翻译行为,因译者与翻译的关系不仅仅局限于译者与文本的互动——翻译活动并不等同于译者在真空的环境中处理语言文字并独立产出文本。 译者处于一个立体的、复杂的社会环境中,除了文本,影响译者翻译的因素还有很多,这些因素包括其他参与翻译活动的人和物,也就是翻译(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 ANT 关照下的翻译研究就是要找出其他行动者,同时分析他们对译者以及译本的影响。 这样,以往的译者研究中常见的“译者—译本”模式发展成“译者—社会(包括译本)”模式。译者不再在翻译的真空中穿行于源文和译文之间。 译者研究不仅包括译者在文本层面对语言和文化的把控,还应考虑到整个社会环境和翻译条件对译者翻译活动的影响。 译者不能独立于翻译活动中其他的参与者,独自完成一个翻译项目;况且,如不考虑其他翻译活动参与者以及影响要素,就将翻译产品的质量优劣归因于译者,这既不严谨也不公平。

随着翻译研究的发展,尤其是翻译研究对文化研究和社会学理论的借鉴,纯粹的文本分析不再能应对翻译活动的复杂性。 社会翻译学,尤其是ANT 指导下的翻译研究正是理解翻译活动复杂性和不确定性的有效途径。 回到复杂的社会与翻译环境中,译者在翻译中的角色与作用将会呈现出多样化和不确定性。 ANT 要求分析译者与其他参与者的互动关系如何影响译本(生产、产品和接受),这样,翻译过程将不仅仅是一个语言转换和文本生产的过程,而且也是一个不断定义和塑造译者在翻译中扮演的角色与社会身份的过程(Luo 2020)。 这是一个双向塑造/生产的过程:在参与翻译生产的过程中,除了翻译能力,译者本身的社会角色也在影响着翻译的生产;同时,译者也在翻译生产中不断被赋予不同的角色与身份(同上)。 ANT 指导下的翻译研究正是要探究在实际社会环境与翻译条件下,译者与翻译相互影响、相互塑造的双向过程。

研究翻译的社会性,意味着研究者先要理解并接受一个理论前提,即翻译是一种社会活动,而任何社会活动都不可能由单独的个体来完成。 到目前为止,研究者已经运用ANT 挖掘出越来越多的翻译活动的参与者,他们包括出版商、编辑、校对、设计师,等等。 他们用各自的方式影响着翻译生产,甚至决定译本最终的形态(参见Buzelin 2007,Bogic 2010,Haddadian-Moghaddam 2012,Luo 2020)。

许多更深层次的问题仍有待讨论,如:这些“翻译行动者”在翻译研究中的典型性、他们在真实的翻译社会活动中如何相互建立联系以及如何完成自身与翻译的双向塑造等。

7.2 参与翻译的非人类因素

ANT 将非人类行动者带入社会研究中,探寻非人类行动者的社会能动性,这给翻译研究带来崭新的视角。 实际上,翻译活动从一开始就有非人类因素的参与,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源文本和译本,它们至今还是很多翻译研究的主要研究对象,并且仍被广泛认为是翻译的出发点和终结点。 随着科技的发展,原有的翻译工具逐渐被新工具取代,越来越多的翻译机器、翻译软件介入翻译活动,源文本和翻译文本的形态愈趋多样化,这些变化都正在让翻译,不管是作为职业、过程还是产品,经历前所未有的巨变。 翻译机器、翻译软件以及人工智能越来越多地参与到翻译过程中来,译者不仅需要具备语言转换能力,还需要掌握机器与软件的操作能力,这其中的人机互动在多大程度上影响翻译过程及产品值得深思;同时,机器的参与以及人工智能的发展对译者职业的影响愈发凸显——译者职业将会有哪些新要求、译者将会面临哪些新挑战与机遇、社会对于翻译职业的看法会对译者个人及翻译行业有什么样的影响——这些问题都亟待社会翻译学的研究。

由于翻译活动的特性,翻译研究从未停止过对非人类因素的探索,但鲜有研究者在ANT 的框架下,将文本、机器作为积极、活跃的行动者,分析其对翻译的能动作用。 弗朗西斯·琼斯(F.Jones)(2011)与克里斯蒂娜·阿卜杜拉(K. Abdallah)(2012)较早将某些非人类因素归类到翻译行动者中。 其中,琼斯(2011)讨论源文本作为一类文本行动者(textual actor)在发起翻译项目中的作用。 他认为,源文本在招纳人类行动者(尤其是译者和编辑)的过程中起到不可忽略的作用,这种作用在源文作者缺失的情况下尤其重要(同上)。 此外,骆雯雁和郑冰寒(Luo and Zheng 2017)讨论了流感与二战对韦利版《西游记》英译本生产过程的消极影响。 骆雯雁(2020)较为系统和深入地讨论了《西游记》韦利译本生产过程中,3 组非人类行动者(二战和流感、翻译的文本网络、通信)的能动作用,包括其对翻译过程和产品的影响及对行动者身份或定义的影响与改变。 传统的翻译活动本身涉及大量的非人类因素,科技的进步促使非人类因素在翻译甚至整个社会中的重要性愈发凸显,尤其是人工智能的发展,给翻译带来前所未有的冲击。 人与机器的界限逐渐模糊——人与机器的关系与合作日益紧密以及机器的“人化”,都在以不同的方式提高机器在翻译中的参与程度,丰富其参与方式,并提升机器在翻译中的重要性。 因此,在已有研究的基础上,发现并归类更多的典型非人类翻译行动者,探究他们与人类行动者的关系,分析这些能动行为如何改变翻译(进程和产品,甚至是翻译职业),同时让它们在翻译中有自己的角色和位置,最终理解这些翻译行为如何促使它们像其他人类行动者一样完成自身与翻译的双向塑造,所有这些探索都非常重要。

7.3 译本以及翻译中的文本网络

从ANT 的角度看,译文是黑箱,译文研究就是要打开黑箱。 为深入、系统地研究译文,研究者不能仅仅局限于文本或语言层面,而要理解译文产生的过程——各个参与者/行动者的角力与互动如何影响译文的最终形态。 不了解生产译文的行动者网络,只从文本层面评价译文,或者只将译本的价值高低归功或归咎与译者,难免有失客观公正。 对于普通读者,译文就是未打开的黑箱,他们阅读译文的体验即是译文本身(译本)对于他们的意义。 读者对于译本的产生过程并不了解,也几乎不会产生质疑,但这并不意味着译本的生产过程(翻译活动) 对于他们没有任何的意义——翻译过程中,受各种因素的影响,译本可能有大幅的改动。 霍华德·帕什利(H. M. Parshley)翻译的《第二性》英译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译者迫于出版商和编辑的压力,就源文进行大量删节,以致于读者不能了解源文全貌,并引发评论界对译者的指摘(Bogic 2010)。

译文作为单个的行动者参与到社会和文化的发展与交流中,也处在与出版商、读者、译者、源文作者、其他译文、文化机构等行动者的相互关联中,以创造新的文化与认识。 因此,译文既能被当作行动者网络又能被当作行动者来研究。 翻译研究要尤其注意何时必须将译文作为行动者网络、何时又需要将其作为行动者来研究;同理,对于其他的翻译要素,如译者、源文作者、源文本,也是如此。

ANT 为翻译研究提供一个动态发展的视角,从这个角度看,翻译文本远不止呈现在大众眼前的源文本和译本,还包括从源文发展到译文过程中产生的“中间文本”(in-between texts),如译稿、校样、设计图稿等(Luo 2020:140 -149)。 同时,传统翻译学中的源文本和译本的定义需要被重新审视,它们的形态多变,在翻译中也有不同的功能;此外,翻译所涉及的文本除上述翻译文本外,还包括大量的“外围文本”,它们几乎不会成为翻译文本的任何部分,但却维系着翻译活动的开展以及翻译文本的产生(同上),极大地影响着翻译活动的正常开展及其发展方向。 翻译中的文本网络错综复杂,但却连接紧密,这些文本是什么,它们在翻译中与其他行动者/参与要素有怎样的联系,以何种形式存在,扮演着何种角色,有什么样的变化,这些议题都将为翻译研究,尤其是翻译文本网络的研究,带来突破性的进展。

7.4 翻译ANT与翻译

自从ANT 被引介到翻译研究领域后,“翻译ANT”概念就一直备受关注。 安德鲁·切斯特曼(A. Chesterman)认为,翻译研究应注意区别ANT中的“翻译ANT”,以避免与翻译研究的“翻译”混淆(Chesterman 2006)。 伊莲娜·卜泽兰(H. Buzelin)介绍翻译ANT的含义,并将它的社会学意义与语言学意义联系起来(Buzelin 2005)。 谢尔盖·图勒涅夫(S. Tyulenev)则提出利用“翻译ANT”来研究“翻译”的可能性(Tyulenev 2012)。 黄德先(2006)在国内较早引介翻译ANT概念,随后王岫卢(2019)以及邢杰等(2019)也对翻译ANT做出较为详尽的解释。 但到目前为止,大多数研究仍旧停留在理论引介层面,运用翻译ANT来理解翻译作为一种社会或行动者网络活动的研究少之又少。

卡龙的翻译ANT4 要素是对社会(包括社会关系)发展周期的概括,他以分类行动者行为的方式来概括社会活动或社会网络形成的周期。 研究者可以利用这一特点,将翻译ANT4 要素作为分类翻译行动者翻译行为的方法,将复杂的翻译活动层层分解、归类,在此基础上讨论翻译行为如何为翻译活动提供动能并最终促成翻译的完成(Luo 2020)。 另一方面,正如前文所述,“翻译ANT社会学/模型”侧重社会发展、变化的过程及其产物,研究者也可以运用翻译ANT的这一特性,系统分析翻译活动中众多行动者输入各种翻译要素(包括其他行动者)、转化自身及要素、产出翻译成果(不限于译本)的过程(同上)。 在未来的应用型研究中,翻译ANT4 要素可以为翻译发展阶段、翻译行为分析、翻译活动的动能剖释、翻译活动的转化性质等研究提供理论支撑。 翻译ANT这一理论能从根本上解释翻译活动中,人类与非人类行动者相互作用、建立连接,从而为翻译发展提供前行驱动力的过程。 若能设计出合适的研究方案,将翻译网络用翻译ANT描述出来,翻译研究将会对翻译的本质,包括翻译(网络)的构成、形态、驱动力、特性(尤其是社会性)等方面,有更深刻的了解。

8 结束语

ANT 将会对翻译研究产生非常深远的影响。首先,翻译研究已逐渐认识到翻译作为一种社会活动的异质性和不可(片面)预估性——越来越多的翻译行动者被发掘,翻译研究也逐渐从规定性研究转向描述性研究,此类描述性研究并不仅仅局限于文本,而是包括整个翻译的社会环境。翻译的异质性也不能仅仅包括翻译行动者的数量与种类研究,众多的人类与非人类的翻译行动者在翻译活动中的能动作用研究也极为重要。 这些翻译行动者如何共同展开翻译活动、相互作用,进而编织出什么样的翻译网络;反过来,他们各自的能动性如何决定他们在翻译网络中的角色和位置,如何赋予他们特定的翻译行动者身份,这些都值得研究。 这些问题的答案对于在行动者网络意义层面更深刻地理解翻译的本质,即翻译的网络结构、翻译网络发展的动力和翻译的投入与产出(内容、过程、结果等。)等都会起到重要的作用。

因篇幅所限,尽管笔者尽力保留文中概念的完整性,但仍要在不影响总体理解的基础上,对一些概念做部分切割。 另外,ANT 的研究方法以及许多重要的概念,如“铭文”“(远程)控制”“强制通行点”等难以在本文篇幅中做介绍,但这些方法和概念在笔者的最新研究(Luo 2020)中都已被引介与应用。 笔者希望未来能有更多相关的高质量研究成果,系统和深入地介绍ANT 在翻译研究中的应用,建立先进和完整的ANT 翻译世界(社会)观,为翻译研究提供更广阔、更立体的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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