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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范式的逻辑理路与人类文明新形态

2022-03-02吴建永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11期
关键词:恩格斯生产力资本主义

吴建永

一、引言

“文明”范畴是马克思恩格斯频繁使用过的一个历史性范畴。虽然马克思恩格斯从来没有像对待历史唯物主义那样明确阐述系统的文明思想,但通过梳理经典文本不难发现,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范式的逻辑理路其实是内嵌于历史唯物主义的建构图景之中的,并由此成为我们深刻把握历史唯物主义生成演化逻辑体系的一条重要线索。不仅如此,通过确立文明范式的唯物主义基底,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所导致的经济、政治、生态、全球治理等困顿和危机进行了系统反思、揭露与批判,探寻到一条以生产力发展为根本、以普遍交往和社会形式的变革为基础、超越“资本共同体”、走向“自由人联合体”的文明路径。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所开创的人类文明新形态深刻把握住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范式的本真涵义,坚持将马克思主义科学理论与中国特色实践逻辑有机统一,在吸收借鉴西方文明有益成果的同时,有效克服了资本主义现代化进程中物对人的非法统治关系,始终以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和需求为根本目标,保证了中国式现代化进程始终行走在正确的方向和道路上,为人类文明健康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二、文明范式的逻辑演进及其唯物主义转向

对文明范式的不同理解贯穿于马克思恩格斯理论研究的整个逻辑演进过程,并逐渐成长为建构历史唯物主义世界图景过程中的重要线索和理论生长点。

(一)文明作为一种“文化形式”

文明(Civilization)一词于18世纪中叶诞生于法国,指把人从落后的传统习惯和规范中解放出来,使其转而接受一种更为先进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法国历史学家基佐认为,文明至少应包含社会发展和人的发展两大要素,前者主要指外部条件尤其是社会状态的改善,后者主要指个人素质的完善。日本学者福泽谕吉认为,“文明之为物,至大至重”[1],意指文明不仅包括身体安乐、品质高贵等个体素质,而且还囊括了社会上的一切积极有益的进步事物。及至德国古典哲学,文明也同其他范式一样,无一例外地沦为了精神运动的附庸,文明的边界也从多维的开放式图景被压缩为纯粹的抽象精神。比如,在黑格尔那里,文明不仅浓缩成为“绝对精神”展开过程的一个特定环节,而且被抽象化为东方、希腊、罗马、日耳曼等民族精神的代名词,成为论证其世界历史抽象演化图景的逻辑工具。

青年时代的马克思恩格斯虽非毫无保留地认同和接受黑格尔哲学,但从二人早年的著作和书信中却不难看出,他们确实曾经一度对黑格尔主义倍加推崇,甚至发出了即将“走上通向黑格尔主义的大道”“正处于要成为黑格尔主义者的时刻”[2]这样的呼喊。当然,黑格尔哲学的影响也在他们对文明范式的早期理解方式上烙下了理性主义的深刻烙印。比如,恩格斯在1840年的《恩斯特·莫里茨·阿伦特》一文中就认为,法国人在国外称霸的基础是“掌握了欧洲的文化形式即掌握文明”[3]。马克思在1842年的《第179号“科伦日报”社论》中则提出:“各种外部表现证明哲学已获得了这样的意义:它是文明的活的灵魂,哲学已成为世界的哲学;而世界已成为哲学的世界。”[4]

恩格斯这里所讲的文明主要是指哲学、政治、法律等欧洲先进的文化形式,并认为正是这些高级文化助力法国率先完成了现代化进而凌驾于其他民族之上。而此时的马克思,虽然字里行间已经流露出对旧哲学的失望和不满,主张任何哲学都不能顾影自怜,而必须在现实中实现自身,但另一方面,他主张作为思想形式的哲学实际上构成了人类全部文明的精髓和灵魂。可见,虽然此时马克思的头脑中正缓慢萌发出唯物主义的胚芽,但尚未彻底抛弃理性哲学的“拐杖”。唯物主义的文明范式此时还笼罩在理性哲学的阴影之下。

(二)文明是“实践的事情”和“社会的素质”

文明究竟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始终伴随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步伐而逐步深化,并最终在与青年黑格尔派“自我意识”哲学和费尔巴哈人本学唯物主义分道扬镳之后破茧而出。

从1842年开始,在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为解决《莱茵报》时期“苦恼的疑问”,马克思尝试通过解剖市民社会来独自解答历史之谜,在快速接近唯物史观尤其是科学实践观的同时,逐渐完成了政治经济学研究旨趣的转向。大约在同一时期,年轻的恩格斯通过对英国社会经济状况的实证考察,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英国状况》等一系列文章中论述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各种矛盾,强调只有全面变革社会关系,才能消除资本主义制度的弊端。

1844年,置身于新世界观诞生前夜的恩格斯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中率先尝试对文明范式进行唯物主义解读。在谈到英国通过社会革命构筑起现代国家从而跃居西欧各国发展前列时,恩格斯以假设的口吻写道:“如果说文明是实践的事情,是社会的素质,那么英国人确实是世界上最文明的人。”[5]毫无疑问,从人的实践活动和社会关系出发对文明及其本质进行重新定义,强调文明是“实践的事情”和“社会的素质”,这不仅标志着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开始尝试突破文明范式的理性主义枷锁,而且在人类文明理解史上也算得上一次具有深远意义的重大变革。

实践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活动,是思维与存在、精神与物质的统一体。因此,确认文明是实践的事情,首先便意味着文明绝不仅仅只是单一的精神产品或文化形态,而必然是一个囊括了物质、文化、社会结构、政治生活等全部人类历史成果在内的综合性范畴。其次,在文明成果的诸形态中,物质资料的生产方式作为人类首要的实践活动无疑居于支配地位,发挥着决定作用。思想、道德、意识形态等以精神产品呈现出来的文明成果,从本质上讲从属于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正如马克思恩格斯说的那样:“人们按照自己的物质生产率建立相应的社会关系,正是这些人又按照自己的社会关系创造了相应的原理、观念和范式。”[6]最后,既然文明是处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的人的实践活动的总和,那么文明的起源、发展、繁荣乃至衰落也必然只能从人的实践活动中寻找根据,离开实践去谈论文明只会沦为空洞、抽象、片面的文字游戏。换言之,“历史的动力以及宗教、哲学和任何其他理论的动力是革命,而不是批判”[7]。

确认文明是社会的素质,这是对作为“实践的事情”的文明本质的进一步深化。马克思说:“社会——不管其形式如何——是什么呢?是人们交互活动的产物。”[8]社会作为人类彼此交往的共同体塑造着人之为人的根本属性。既然社会性是人的根本特征,那也同样是由人所创造的文明的根本属性。从这个意义上理解,人类文明的进步首先表现为由人的历史活动所构成的社会秩序不断完善、社会结构日趋合理、社会交往持续密切、社会生活全面丰富。在此基础上,文明成果再通过合理有效的途径传导给人自身,促进人的本质的实现。可见,文明作为“社会的素质”必然内在包含着以下两点内容。其一,从社会发展的动力来看,把文明的发展归结为古代哲学的“理性人”假设,抑或近代契约论者所讲的“经济人”选择都是不成立的。文明的动力其实并不神秘,无非是“现实的人”通过有意识的实践活动引导自身不断走出“自然状态”,进而在创造和享有丰富而全面的社会关系的过程中实现自身发展的过程。其二,从社会发展的程度来看,文明的程度虽然从根本上取决于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但其价值旨归无疑指向人的存在状态。从这个角度去看的话,恩格斯在《英国状况。十八世纪》中对英国的“社会革命”所表现出来的矛盾心理就变得容易理解多了。相较于德国的“哲学革命”和法国的“政治革命”而言,英国的“社会革命”无疑要彻底得多,因为这种变革并没有停留于社会的某一方面或某一领域,而是对整个社会形态做了全面而彻底的变革。但这种变革将私人利益作为主导原则,将财产关系升格为社会关系的唯一纽带,这不仅是对人丰富的社会关系的全面消解,实际上更预示着一种文明进程的倒退乃至堕落。

(三)文明的果实是“已经获得的生产力”

1846年12月,马克思在写给安年科夫的信中表达了自己对蒲鲁东《贫困的哲学》的不满——“蒲鲁东先生混淆了思想和事物……为了不致丧失已经取得的成果,为了不致失掉文明的果实,人们在他们的交往方式不再适合于既得的生产力时,就不得不改变他们继承下来的一切社会形式”[9]。几个月后,在系统批判蒲鲁东思想的《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再次重申了这一重要论断,强调“由于最重要的是不使文明的果实——已经获得的生产力被剥夺,所以必须粉碎生产力在其中产生的那些传统形式”[10]。

显然,这里我们遇到了马克思以隐喻的方式做出的有关文明的又一个重要论断,即“文明的果实”是“已经获得的生产力”。这一重要论断,标志着马克思恩格斯已经完全抛弃了文明理解上的理性主义倾向,彻底完成了文明范式的唯物主义转向。

那么,对文明而言,生产力这一“果实”究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和价值呢?

首先,生产力发展是文明前进的主要动力。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强调生产力的社会作用时指出:“随着新生产力的获得,人们改变自己的生产方式,随着生产方式即谋生的方式的改变,人们也就会改变自己的一切社会关系。”[11]恩格斯则通过经验考察和对比,强调不同国家生产力状况的差异直接影响着各国之间文明程度的高低——“只有文明国家才有庞大的铁路网”[12],“公共工程局从1803年起修筑了约900英里公路,并建造了1000多座桥梁,因此,苏格兰山地的居民一下子就接触到了文明”[13]。与英国比较而言,“在德国境内,文明的景象仅仅散见于几个工商业中心及其周围地区”[14]。不难看出,在马克思恩格斯眼中,文明的繁荣,必然离不开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基础;而文明的衰落,与生产力下降又往往紧密相连。所以,正是由于亲眼目睹了生产力水平的突飞猛进,马克思恩格斯才将文明的起点定位在资产阶级社会,强调“现代社会”就是“存在于一切文明国度中的资本主义社会”[15],并将率先完成生产力革命、累积大量物质财富的英、法、德等称为“文明国家”或“文明民族”。

其次,生产力发达是实现人类解放的必要条件。实现共产主义,由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飞跃,是马克思主义最崇高的社会理想。马克思恩格斯之所以认为共产主义的实现绝不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就在于他们坚信人类从未放弃过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而这种向往又必然要通过人的双手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因为正如他们所讲的那样,“只有在现实的世界中并使用现实的手段才能实现真正的解放”[16]。因此,高度发达的生产力是未来通往共产主义社会最牢固的物质根基,并由此构成支撑人类文明肌体最强健的骨骼。正是基于这样的理解,恩格斯强调各个国家生产力水平的高低在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其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先后顺序——“共产主义革命将不是仅仅一个国家的革命,而是将在一切文明国家里,至少在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同时发生的革命,在这些国家的每一个国家中,共产主义革命发展得较快或较慢,要看这个国家是否有较发达的工业、较多的财富和比较大量的生产力”[17]。

综上,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文明范式的理解方式始终伴随着其唯物史观生发演化的整个过程,其成为其分析探究人类历史规律图景的重要支撑和核心内容。但另一方面,作为解剖人类历史的现实样本,马克思恩格斯依然延续了其对以英国为代表的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辩证取向。在系统考察资本主义文明形态历史性飞跃的同时,也对这一进程中暴露出的矛盾与危机进行了揭露与批判。

三、资本主义文明形态的危机与批判

生产力的革命性变革与物质财富的爆炸式增长是资本主义社会对人类文明的突出贡献。与此同时,资本主义文明却由于先天缺陷,在野蛮生长的过程中一次次陷入困顿与危机,终究避免不了要为更高水平的共产主义文明所取代的历史命运。为此,马克思恩格斯强调指出,“文明时代是在‘恶性循环’中运动,是在它不断地重新制造出来而又无法克服的矛盾中运动”[18],认为“没有对抗就没有进步,这是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规律”[19]。他们甚至多次使用“文明的暴行”“文明的阴沟”“文明的污浊毒气”等带有强烈情感色彩的语言来直抒他们对资本主义的失望。

(一)文明过度导致周期性的经济危机

在《资本论》中,马克思将资本家为达到资本积累的目的而疯狂追逐剩余价值、盲目扩张生产规模,导致生产相对过剩、引发周期性经济危机的现象称为“文明过度”,认为其必然破坏社会生产力水平,加剧无产阶级贫困状况,给人类文明进步带来不必要的损失。

为了加速资本积累步伐,资本家一方面极力通过提高劳动生产率变相延长工人剩余劳动时间,另一方面则痴迷于扩大生产规模,榨取更多的剩余价值。然而,资产阶级毕竟只是社会人口中的一小撮,庞大的社会产品最终还要依靠无产阶级来消费。可事实是,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越成功,工人能够用来进行日常消费的工资就越少,社会购买力就越低。因此,一面是供给端的盲目扩大,另一面是消费端的日渐萎缩。这样的矛盾无疑会造成商品积压、企业减产、生产衰退、收入锐减,最终使整个社会生活陷入混乱。恩格斯说:“每次混乱对全部文明都是一种威胁,它不但把无产者抛入贫困的深渊,而且也使许多资产者破产。”[20]可见,“文明过度”伤害的不仅是无产阶级,还包括资本家自身,并最终毁掉大批已经形成的生产力。而造成这一切的原因竟然是因为“社会上文明过度,生活资料太多,工业和商业太发达”[21]。

事实上,“文明过度”是资本主义的制度性危机,它根源于生产力发展的客观要求与资本主义私有制之间的矛盾。换句话说,这样的危机证明了资本主义制度自身的先天不足。当生产力水平较低时,这种不足并没有完全暴露,但随着生产力不断提高特别是生产社会化的规模溢出了资本主义私有制可以容纳的范围时,危机就暴露无遗了。因此,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恩格斯得出结论说,“资产阶级用来推翻封建制度的武器,现在却对准资产阶级自己了”[21]。

(二)两极对立使人的解放沦为泡影

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是资本主义社会赖以存续的根基。资本增殖的逻辑是资本主义社会发展的不竭动力。在这样的社会里,资本家凭借着对生产资料的垄断,用无形的锁链将工人牢牢地攥在自己手中,建立起资本统治的“千年王国”。而无产阶级除了出卖“自己的皮”“让人家来鞣”以外,绝无其他活路可言。不仅如此,在资本为王的社会里,资本逻辑还打着“合法交易”的旗号外溢成为社会生活的最高法则。也就是说,在资本主义条件下,“资本的统治在任何一个地方都重新建立起统治与奴役的关系……它君临一切财富、权力、情感、道德之上”[22]。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化、声望还是荣誉统统都要在所谓自由、平等、人权等精心杜撰的虚假话术下接受资本的鞭笞,匍匐于资本脚下。

为了发现资本剥削的秘密,马克思恩格斯详细考察了率先步入资本主义文明的英国,并对这一进程中工人遭受的悲惨境遇给予了细致入微的描述和深刻分析。在《资本论》中,马克思把工人用高价从资本家手里租来的居所称为“山洞”或“停尸房”,称其是“文明的耻辱”。这些所谓的“房子”用粘土和石块堆砌,烂泥和湿秸秆组成了地面和顶棚,工人和孩子就在其中席地而居。这里没有火炉和厕所,只有时时散发恶臭的水沟,自然也就成了伤寒、热病的发源地。马克思说,资本家视工人如草芥——“给他饭吃,就如同给锅炉加煤、给机器上油一样”[23]。除了非人的生活环境,资本家还炮制出日班和夜班制度,肆意延长工作时间,以致工人被累死成为工厂里的常态。基于机器普及带来的劳动形式的简单化,资本家又将贪婪的目光转向了成本更低的童工,美其名曰让其及早“接受职业训练”。这些孩子身躯萎缩、体质虚弱、神态呆滞,麻木得像一块石头。更有甚者,面对工人求生无门之后的抗争,资本家手持“法律正义”,高呼“捍卫文明”,对工人进行惨绝人寰的屠戮。马克思恩格斯直斥这样的无耻行径为“文明中的野蛮”。在他们看来,无论资本主义的狂飙猛进给人类社会带来多少物质财富,但其对工人生命和道德底线的践踏无疑都将永远被钉在文明的耻辱柱上,而与之相反,“产业工人的起义不管带有怎样的局部性,总包含着恢弘的灵魂”[24]。

(三)资本逻辑阻碍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以人与自然之间的“物质变换”为主要内容的物质资料的生产活动归根到底制约着人类历史的发展进程。因此,马克思形象地将自然看作是人的“无机的身体”,认为“劳动和自然界在一起才是一切财富的源泉”[25]。然而,由于自然的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是作为“不依赖于他的对象而存在于他之外的”,所以,人在利用自然的同时,又必须接受自然的规制,遵循自然的法则。正是基于这样的认识,马克思提出要在最无愧和最适合人类本性的条件下与自然合理进行“物质变换”。恩格斯则强调:“我们决不像征服者统治异族人那样支配自然界,决不像站在自然界之外的人似的去支配自然界。”[26]

资本主义社会作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工业化的文明形态,显著增强了人类利用和改造自然的能力。然而,资产阶级在消解掉人类自然崇拜的同时视自然为单纯的支配索取对象,造成严重的环境危机和生态破坏,这也是不争的事实。马克思恩格斯深度分析了资本主义时代的生态问题,指出资本家通过压榨和奴役自然无休止地追求利益是造成这种情形的根本原因。在《自然辩证法》中,恩格斯写道:“支配着生产和交换的一个个资本家所能关心的,只是他们的行为的最直接的效益。不仅如此,甚至……销售时可获得的利润成了唯一的动力。”[27]在资本家的眼里,自然早已褪去了神圣崇高的外衣,成为可以被任意蹂躏、肆意榨取的对象,而至于这样做的危害,眼光向来短浅的他们从来都无暇顾及。恩格斯批评西班牙的种植场主:“曾在古巴焚烧山坡上的森林,以为木灰作为肥料足够最能赢利的咖啡树利用一个世代之久,至于后来热带的倾盆大雨竟冲毁毫无保护的沃土而只留下赤裸裸的岩石,这同他们又有什么相干呢?”[28]一言以蔽之,自然之于资本,从来只是“有用物”,而非“共同体”。

环境污染和生态危机不仅发生在农业产区,而且也蔓延到城市。在《反杜林论》中,恩格斯注意到纺织业和金属加工业聚集区的工业污水问题,认为这些污水臭气熏天、滋生大量病菌,给城市环境和工人健康都造成了严重伤害。及至晚年,在写给丹尼尔逊的信中,恩格斯又细数资本主义国家的地力损耗、森林锐减、江河干涸及气候变化等生态问题,告诫那里的居民“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人类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对我们进行报复”[29]。

(四)殖民掠夺给世界历史蒙上阴影

马克思恩格斯向来主张通过发展生产力,建立起普遍化的交往关系,使现代文明超越民族国家边界走向世界历史,最终实现所有人自由全面发展。资产阶级是世界历史的开创者,但私有制的社会基础与人类解放的宏伟使命并不相容。在二者之间,必须要经历一场伟大的社会革命,在保存资本主义文明果实的同时,打碎旧式社会关系,引导人类社会走上正确轨道。所以,马克思预言:“只有在伟大的社会革命支配了资产阶级时代的成果,支配了世界市场和现代生产力,并且使这一切都服从于最先进的民族的共同监督的时候,人类的进步才会不再像可怕的异教神怪那样,只有用被杀害者的头颅做酒杯才能喝下甜美的酒浆。”[30]

那么,资本主义主导的世界历史进程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必须要通过社会革命才能导引其走上正确道路呢?

从目的上看,资产阶级推动世界交往绝非是馈赠文明,而是为一己之私。以英国蓄意挑起的鸦片战争为例,在《鸦片贸易史》中,马克思通过分析对比战争前后中国的进出口情况,指出英国发动这场战争的目的不过是为了获得“贱买贵卖的特权”,是为了让中国“这个帝国的银币——它的血液……流向英属东印度”[31]。英国虽然名义上是播撒“文明”,但干的却是“靠摧残人命和败坏道德来填满英国国库”的“海盗式”的勾当,是为了“赢得新的地域来扩张卑鄙的贪欲”[32]。

从方式上看,资产阶级开创世界历史不是靠互相尊重、和平共赢,而是靠欺诈与战争进行残酷掠夺。在《共产党宣言》里,马克思恩格斯写道,资产阶级“迫使一切民族——如果它们不想灭亡的话——采用资产阶级的生产方式”,“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33]“不想灭亡”说明西方国家推动普遍交往依靠的是暴力的“强行征缴”。“从属”则明确了二者地位上的不平等——西方是主宰者和统治者,东方是附庸和殖民地。在谈到英国对印度实施的殖民统治时,马克思强调英国人的统治不仅破坏了本地的公社和工业,而且摧毁了印度整个社会结构,硬生生扯断了印度与自己的历史和文明之间的联系。在“自由贸易”的旗号下,英国人给印度送去的却是内战、外侮、革命、征服、饥荒……总之,英国人“在印度进行统治的历史,除破坏以外很难说还有别的什么内容”[34]。

正如伊格尔顿所言:“马克思正是在现实逻辑失灵、步入自相矛盾的死胡同的情况下,找到了一个理想化未来的轮廓。”[35]马克思恩格斯对资本主义文明的批判说明,资本主义文明是由资本逻辑所主导、建立在资本对人的统治和对自然的奴役基础上的、服务于少数资本家的文明,它既不可能使每个人得到自由,更无力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因此,必须构建一条超越资本主义的、真正的、普遍的新型文明之路。这种新型文明要真正代表人类文明的前进方向,就必须既把“无产阶级解放和全人类解放相结合”,又“把个体利益和全社会普遍的共同利益相结合”[36],实现人类文明形态的跨越式发展。

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开创人类文明新形态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视野出发,马克思恩格斯以现实的人的实践活动尤其是作为历史发展基础的生产力结果揭示出文明范式的本真涵义,以建立在生产力基础上的普遍交往和社会形式的变革作为超越“资本共同体”的现实路径,擘画出未来共产主义“自由人联合体”文明图景。

作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现实形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坚持科学社会主义理论逻辑与中国特色实践逻辑有机统一,致力于构建以人类解放为价值目标、指向共产主义的新型文明形态。这一文明形态站在世界历史和人类文明的高度,以辩证性的历史眼光重新审视西方现代化进程,以结合了中华文明优秀传统的科学社会主义超越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形态,为世界秩序崭新变革和人类文明健康发展提供了全新的现实图景。

(一)以党的全面领导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本质特征

现代化是人类社会的永恒追求,但选择走什么样的现代化道路,至今仍然困扰着众多发展中国家。澳大利亚政治学者维斯和霍布森通过对二战后韩国、日本、新加坡等成功步入现代化行列的亚洲新兴经济体的研究表明,这些国家和地区实施的最重要的战略举措是“国家和市场的协同作用”或“被引导的市场”[37]。换句话说,与西方国家内生自成的市场化路径不同,后发国家迈向现代化必须通过转型或重建的方式再造一个权威系统,由其主导培育起现代化的经济体系和社会结构。尤其在社会转型和发展的关键时期,“如何建立和维护领导权威,这是事关成败的重要一环”[38]。

在当代中国,这一伟大使命是由中国共产党来完成的。习近平指出:“中国共产党的领导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最本质的特征。”[39]在中国现代制度建构与国家建设中,中国共产党是当之无愧的核心力量和领导权威。这种权威既来自其在风雨如晦之际主动承担历史使命,以自身之先进性凝聚民族力量,挽救民族危亡,实现人民当家作主的卓越贡献,更来自其通过开辟和发展社会主义道路,引领国家实现现代化转型,推动中华文明走向当代复兴的不朽功勋。

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型政党,中国共产党始终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以自身之革命推进社会之革命。在吸收借鉴资本主义文明有益成果的同时,通过全面深化改革构建起能够有效承载生产力发展要求的、以公有制为主体的现代化交往方式和社会形式,始终以满足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和需求为根本目标,保证中国现代化进程始终沿着社会主义的正确方向前进。

(二)以 “五位一体”总体布局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规范性支撑

作为人类文明前进和发展的根本动力,生产力发展从根本上取决于人类解决自身物质匮乏、满足自身物质需求的自然需要。在这一点上,无论是资本主义还是社会主义,二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换句话说,当代资本主义文明的困顿和危机本质上并不是以生产力发展为核心的“物质内容”的危机,而是主宰“物质内容”的资本逻辑突破其固有界限,外溢成为交往关系和社会形式的最高权力,进而建立起物对人的全面统治关系所形成的一种社会危机。这种危机外化为当今资本主义世界普遍存在的经济发展危机、民主政治危机、生态环境危机、文化霸权危机和全球治理危机。

站在人类文明何去何从的十字路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探索出马克思主义所揭示的、超越资本主义危机与困局的新型现代化道路。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牢牢把握住生产力发展这一中心任务,时刻践行人民主体性这一价值追求,在逐步克服“物的依赖性”的同时,时刻警惕只见物不见人,防止出现物对人的异化与宰制。从这个意义上讲,一方面我们必须以强烈的历史主动精神全面而持续地深化改革,协调推进物质文明、政治文明、精神文明、社会文明、生态文明“五位一体”的整体文明布局,致力于打造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人与自身良好和谐、可持续发展的新型交往关系。另一方面,必须正确认识和把握资本的特性和行为规律,在坚持利用资本的同时,学会驯服和驾驭资本,明确资本逻辑的适用范围,防止其野蛮生长侵蚀社会主义的制度基底,保证物质、精神、政治、社会、生态等发展成果始终服务于满足全体社会成员的美好生活追求。

(三)以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必由之路

现代化不仅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社会生活的变革,同时也是一种全球范围内的社会变迁。虽然发轫于资本主义全球化的现代世界历史进程本身就蕴含着推动人类文明进步的普遍价值,但这种由少数发达国家所主导的全球化实质上是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统治结构的扩大化版本,是具有剥削性和压迫性的“西方中心主义的全球治理体系”[40]。与资本主义的发家史不同,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不靠殖民掠夺、不靠民族奴役、不靠对外侵略战争的自主创造。这样的文明形态对内以满足人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为目标,团结带领人民不断为美好生活而奋斗,对外以同世界各国人民深化友谊、加强交流为目标,走和平发展道路。

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是发展人类文明新形态的必由之路。习近平指出:“人类已经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利益高度融合,彼此相互依存。每个国家都有发展权利,同时都应该在更加广阔的层面考虑自身利益,不能以损害其他国家利益为代价。”[41]人类命运共同体作为对资本主义全球化体系的反思和纠偏,所要解决的正是当前全球治理体系所面临的由资本逻辑作为主要治理手段所导致的持续危机和多重挑战。通过建构性地阐明未来世界的性质、特点、构成和原则,探索走出一条更加公平、合理、多元化,更能符合人类社会普遍利益的全新治理格局。它的提出及时回应了“建设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如何建设这个世界”的重大时代命题,有力回击了“文明优越论”“文明冲突论”等错误论调,是中国在对人类前途命运的高度关切中为世界文明发展提供的全新选择。

(四)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作为人类文明新形态的价值旨归

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一百多年来中国共产党带领中国人民沿着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道路所创造的一切文明成果的总称。这一文明形态继承中华文明以人为本的价值理念,坚守马克思主义政党一切为了人民的价值追求,以促进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全面进步为价值旨归。

中华文明向来坚持以人为本,自古就有“民贵君轻”“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治国理念。然而到了近代,中华民族在现代化潮流中逐渐落伍,一时间国家蒙辱、人民蒙难、文明蒙尘。复兴中华文明的重担历史性地落到了中国共产党的肩上。中国共产党一经诞生,就把为中国人民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确立为自己的初心使命,就把依靠人民创造历史伟业、坚持人民利益高于一切写在了自己的旗帜上。“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从“民为贵”到“以人民为中心”,五千年过去了,但中华文明始终基因不变、初心未改。古老的东方大国以崭新的现代姿态傲立于世界民族之林,成为引领人类文明进程的中坚力量。

不仅如此,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社会主义,而不是别的什么主义。由于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开创的伟大事业是社会主义文明的当代形态和中国形态,这就决定了其必然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而不是“以资本为中心”。作为马克思主义的执政党,中国共产党的最高理想和最终奋斗目标始终是通往每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共产主义社会。因此说到底,人类文明新形态是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为目标的文明形态,是指向共产主义理想社会的文明形态。

五、结语

只有理解文明演进的基本规律,才能把握文明前进的方向与道路。马克思恩格斯基于唯物史观的发展进程揭示出文明范式的本真涵义,通过分析批判资本主义文明的危机困顿揭示出文明演进的辩证逻辑,在此基础上擘画出以“人的解放”为最终目标的共产主义文明图景。马克思恩格斯文明范式的逻辑理路对我们“揭示人类文明的辩证发展道路、超越资本文明和构建人类文明新形态具有重要意义”[42]。

中国式现代化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在秉承人类文明演进共性的同时,以高度自觉的历史主动精神致力于规避和宰制资本关系下的文明悖论,既自觉遵循了马克思主义所揭示的科学真理和价值选择,又牢牢把握住自身具体国情和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走出了一条超越西方发展模式的崭新的现代化路径。人类文明新形态为世界历史的创新融合与持续发展描绘出美好愿景、提供了科学指引、注入了持续动力,必将成为引领人类文明进步潮流的光辉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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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危机的发展趋势
人口红利与提高生产力
展望2014:推动科技创新转化为第一生产力
凡事就怕做到极致 一个词的生产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