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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米勒》中的纪事结构空间和意义模式隐喻空间

2022-03-02王跃洪黄美娜

外国语文 2022年1期
关键词:黛西詹姆斯意象

王跃洪 黄美娜

(1.上海理工大学 外语学院,上海 200093; 2.曲阜师范大学 翻译学院,山东 日照 276826)

0 引言

叙事学一贯以时间为研究维度,空间叙事研究则是叙事学研究的重要转向,最早发端于1945年英国学者弗兰克(Joseph Frank)对小说空间形式的研究,他强调空间叙事形式的同时性和并置性 (1945:643-653)。米歇尔(Mitchell,1980:550-553)提出的文学空间包括字面层、描述层、文本表现的事件序列层(the order or sequence of presentation)以及故事背后的形而上空间意义层四种类型,强调空间叙事形式的视知觉经验特征和结构特征。加布里尔·佐伦(Gabriel Zoran,1984:315-316)创造性地提出叙事空间中再现的地志空间、时空体空间、文本空间三种空间建构形式,他指出地志空间建构即静态实体空间建构可以通过直接描写地理空间得以实现,其中的时空体空间概念和米歇尔的文本表现事件序列类似。科斯塔(N.V.S. Costa,2017:176-187)以叙事学和文体学为基础,主要研究了詹姆斯《鸽翼》中或暗指或确指的物理世界中地点及物体所形成的时空结构,认为时空结构代表了人物的内心现实,时空指涉(spatiotemporal references)不但能够产生事件,而且还可以讲述忧虑、幸福及转变,展示了詹姆斯如何通过空间描绘表达人类情感。约翰·赛普森(John Sampson,2016)以波士顿联排房和纪念馆为对象,研究了詹姆斯《波士顿人》中城市空间的变化,他强调女性声音在城市空间构建中所起到的弥合社会分裂功能。王彦军(2018:157)研究了在《卡萨玛西玛公主》中伦敦的诸多空间元素,如监狱、街道、百货商店等,认为这些空间元素“蕴含着权利、身份、性别等多维社会因素的体系”等。詹姆斯(1984:40)认为小说与绘画同道。德国文艺评论家、美学家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认为“画属于空间,诗属于时间”(2013),“绘画描绘的是‘最富于孕育性的顷刻’,诗歌提供给主体一个精神的空间和主体精神无限‘旅行’的开放的第三空间,因此诗歌和绘画都是时空的”(张广奎,2020:78)。本文所要研究的纪事结构空间是对米歇尔和佐伦提出“文本表现事件序列”和“时空体空间”概念的整合,而意义模式隐喻空间则基于米歇尔提出的“故事背后的形而上空间”概念,着重空间系统对意义的形成和阐释的探讨。本文基于空间叙事及视觉美学理论,以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黛西·米勒》(DaisyMiller)为研究内容,从文本描述空间、文本表现空间以及文本意义隐喻空间三方面分析该作品,旨在研究小说空间结构如何产生事件、生成意义,旨在揭示詹姆斯笔下空间与意义生成的密切关系及其所带来的整体视觉美学效果。

1 《黛西·米勒》中的文字描绘空间——地志空间的画意书写

本节从文字描绘空间入手,探讨詹姆斯如何借助绘画中的层次和色调概念,通过文字对作品中的地志空间(topographical space)进行绘画般的画意书写。文字描绘空间是指作品文本中表现的(represented)、模仿的(imitated) 、所指的(signified)空间(Mitchell,1980:551)。这种描绘可以让读者处于一种似真的观感空间之中。《黛西·米勒》中,詹姆斯曾经历过的各种深刻而强烈的印象表现为文中的地志空间,即小说文本所指的故事地点。对地志空间的这种绘画般描写实际上是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英格兰流行的一种文学审美思潮,“广义上讲,19世纪画意书写一词的使用不仅保留了比较传统的‘值得入画’这一概念,还保留了其形式性的概念,即崎岖性、复杂性和对比性”(Schmidt,2010:135)。画意书写(picturesque)是指“在(文学)实践中,文字描述呈现出的人物、地点、场景或者是部分场景,如一幅画作、或画中之物一般”(Winner,1970:70),主要呼应了当时英国著名哲学家埃德蒙·伯克(Edmund Burke)所提出的“美与崇高”的思想,大多用于描写一些场景,从而追求美的理念,其中既可描写一些温馨曼妙的场景也可描写阴森、恐怖、衰败的场景(德拉布尔,2005:789-790)。因为地志空间不仅是小说事件发生的场所,承担着结构功能,而且还作为政治、经济和文化等浓缩体,承载着重要文本与读者交流的画意书写与视觉审美功能,即在地志空间的协调下,故事中的事件被串联到一起并紧扣主题,形成一些或追求美感或揭露黑暗的场景,从而构成一种整体的、并置的、层次感强烈的视觉意象效果。

《黛西·米勒》中现代清新的斯克内克塔迪城(Schenectady)、风景如画的沃韦(Vevey)、古旧黯淡的夏兰古堡(Castle of Chillon)和阴森肃穆的罗马竞技场(The Colosseum)都是这一手法的很好例证。尤其是关于罗马竞技场的描绘就是这种能够引起读者崇高感的空间图景描述,文中多处使用跟色调相关的绘画用语,如朦胧(vaguely-lighted)、光线暗淡(not brilliant)、微暗(dusky)、昏暗(gloom)、阴影(shadows)、模糊(obscured)等,描绘了一幅暗淡、肃穆、阴冷的月夜竞技场图,无不暗示出“死亡”的主题,给人一种阴森、稳重、崇高、恐惧之感,激发读者对黛西(Daisy)“英勇赴死”一举产生哀婉同情之心,从而在读者心中唤起一种理性的崇高之美。

再看瑞士小城沃韦:

小镇坐落在一片蓝得出奇的湖畔,湖光绮丽……岸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一长串这样的旅馆,从最新样式的大饭店到小巧玲珑、古色古香的瑞士膳宿公寓,真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大饭店”都有一道白色的正门、无数个阳台和十来面在屋顶上迎风招展的彩旗。至于膳宿公寓嘛,它的名字往往用德文模样的字体刻在一堵粉色或黄色的地上,而且花园一角还会不尴不尬地安上一座凉亭。(詹姆斯,2005:1)

这里作者俨然描绘了一幅秀美的风景画,“画”中的沃韦色彩明亮鲜艳,布局错落有致,整个描述不仅突出了画面的层次感和颜色特征,更加突出了所描绘事物的“真实”性或是作者自己所说的直接印象,寥寥几笔就向观者交代了沃韦的国际范儿,迎合了美洲大陆姑娘黛西对于欧洲大陆的想象,为两位来自不同地志空间主人公的相遇作了铺垫。

作者的这种地志空间画意书写受到当时威尼斯画派画家提香(Titian)善于运用色彩烘托人物内心世界画作的影响,借鉴了绘画中的层次和色调概念,詹姆斯通过文字勾画出五颜六色的沃韦风景水岸图和色彩暗淡带有几分恐怖气氛的月下罗马竞技场图。这种手法的目的不是为了写景而写景,而是用于制造出一种场景,用这些场景暗示叙述者或人物的内心世界及其性格特点,吸引读者参与到小说的情节发展中来,启发读者将空间与对人性的思考、对不同社会的考察相关联。

还有,黛西与温特伯恩(Winterbourne)分别来自带有浓厚历史文化色彩、位于美国东部纽约的斯克内克塔迪城(Schenectady,America)和瑞士的日内瓦(Geneva,Switzerland)。斯克内克塔迪城建于17世纪60年代,是当时美国东北部的河港和铁路交通中心,至今仍是纽约州帝国走廊铁路线上的一个重要车站,19世纪的斯克内克塔迪工业发达、交通便利、经济文化开放。加之,19世纪30年代末的纽约是由爱默生倡导的超验主义的腹地,“超验主义者坚决主张与传统和习俗发生决裂,他们提倡个人主义和自助,反对用过于理性的态度对待生活”(罗德·霍顿,1991:126)。而日内瓦是瑞士联邦的第二大城市,也是世界著名的联合国城市,以其深厚的人道主义传统、多姿多彩的文化活动以及众多的游览项目而著称于世。它从16世纪起就是当时整个欧洲地区加尔文新教派的中心,加尔文主义者相信命定论,认为人是无能和堕落的。信奉加尔文主义者注重用理性的态度对待生活,带有禁欲主义的倾向(罗德·霍顿,1991:27),给人以宁静厚重之色彩。作者要表达国际主题,必然要涉及某两种特定地域和环境中的人,涉及作者对空间的认知,选择斯克内克塔迪和日内瓦这两个地点有其现实意义。因为超验主义是现代美国文化的一个重要源头,而加尔文主义则是现代欧洲文化思想的重要基础,两种思想代表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黛西·米勒》就是以这两座有着浓厚人文历史色彩的城市为出发点拉开故事序幕的。读者会在这些地志空间的历史文化及社会氛围中思考黛西、温特伯恩等人物之间的关系,思考人与自然、人与周围社会环境的关系,因为“这些历史背景赋予这些地方丰富而多元的意义”(Tally,2018:156),从而起到了审美感染的作用。“詹姆斯使画意书写呈现出了与文化有关的效果,因而表现为文化族群之间的一种张力,尤其是不同族群看待事物不同方式间的一种张力。”(Johnson,2007:94)

詹姆斯以文字为媒介,通过与色调相关的绘画词语对作品中的地志空间所进行的画意书写,使所指经能指转化的语言意义陷于延宕之中,呈现出一种视觉上微暗模糊的效果,映射出小说人物黛西的模糊性,给了观察者温特伯恩一种好奇心和带有欧洲审美优越感的妄想去透视黛西行为背后的文化心理,诱导他污化他的观察对象,也让被观察者黛西看不清隐藏在欧陆风景中的人文思维意识,使她在模糊张望中四处碰壁,并最终以反透视的方式挣脱了一直作为观察者和凝视者温特伯恩的目光禁锢。因此,詹姆斯《黛西·米勒》中的画意书写侧重文化审美意识对抗,将人作为地志空间画意书写必不可少的部分,通过模糊性的效果,达到视角上的互动,创造了一种动态化的空间叙事方式。

2 《黛西·米勒》中的纪事结构空间

詹姆斯在《黛西·米勒》中,以地志空间文化因子为动因驱动情节建构文本纪事结构空间。文本纪事结构空间指的是时间维度上事件或行为的叙述程式,有意象程式、情节或故事程式、人物性格或意识发展程式、历史或主题程式等(Mitchell 1980:552),这些叙述程式实际上是时间经验的空间结构,而结构或形式是隐喻意义上空间的重要特性。因所涉及的是意义连贯问题,辨识时间维度上的叙述程式是读者阅读赏析的一个中心方面(Mitchell 1980:553)。《黛西·米勒》的情节叙述程式就属于这样一种包含序列性和协调性的文本结构空间,“序列性指的是个别事件以时间为维度组织和连接起来形成一个连贯的序列;协调性是指从某一角度对此序列进行筛选、呈现和意义阐释”,“叙事性不仅包含序列性,而且还包含协调性”(Hühn et al., 2005:1-2)。《黛西·米勒》就是这样一个统一和运动着的有机体,所涉及的地志空间大部分在欧洲,具有相似的宗教、历史、社会风俗背景和相关的文化因子,呈现出来的色调一个比一个暗淡。

先是颇具国际风范、吸引八方来客的瑞士小城沃韦,这为作者国际主题的展开打下基础。国际主题说到底研究的就是一种跨界问题。“所有故事都需要边界,需要跨越边界,即需要某种跨文化接触的区域。”(苏珊·费里德曼,2007:211-212)沃韦就是这种跨文化接触区域,是两位身份背景大不相同的主人公跨界、认识、相互了解彼此的一个理想场所。正是有了这种跨文化接触区域的功能,沃韦便具有了将故事继续推进的势能,使得故事向国际主题纵深发展。黛西和温特伯恩来到沃韦的历史名胜夏兰古堡,但黛西对到处充斥着封建古风(feudal antiquities)和黑暗传统 (dusk traditions)的古堡,尤其是对古堡的塔式建筑和玄妙传说根本不感兴趣,对这个地方也抱有排斥心理,而温特伯恩这个多少带有加尔文思想的欧洲绅士,在整个游玩过程中非常克制,不能自然释放自己的情感,使得来自美国新大陆黛西开放自由的性格,在这种昏暗、古旧、封建的地方受到了压抑。

如果说沃韦既有国际化开放的一面又有传统保守的一面,那么罗马则完全是一个历史悠久、文化保守的城市。从沃韦到罗马地志空间的改变,欧洲文化变得越来越浓厚,越来越典型,故事的国际主题也越来越强化。罗马是人类文明的摇篮,在故事中代表着文明与传统、世俗与老道。黛西参观了罗马凯撒宫(the Palace of Caesars)、圣彼得大教堂(St Peter’s)、多利亚宫(Doria Palace)、波各赛公园(the Villa Borghese)、苹丘山(the Pincian Hill)等地方,大多是与历史上著名宗教人物相关的名胜古迹。这些地方足以体现罗马浓厚的历史文化氛围,而且似乎到处都有教皇的影子,就连黛西和她的意大利男友乔瓦尼利(Giovanelli)独处的一个比较隐秘的角落里都挂有教皇的肖像,可见罗马天主教影响之大。在此,男女主人公温特伯恩和黛西之间的隔阂由于欧美文化的差别,伴随着地志空间的变化而冲突骤增。

从历史文化传统代表的重要性来讲,罗马竞技场因其历史上曾是决斗场,也曾被用作行刑场,象征着死亡,所带文化因子更多,是该故事叙事空间架构上的一个重要节点。因为这里最能代表罗马文化,也是最悠久陈腐的欧洲文化集中体现地,这为黛西——一个专门赴欧感受欧洲文化的美国人来这个地方参观提供了一个合理的动因,也为黛西提供了检验与温特伯恩爱情的最后媒介。在这里,温特伯恩从心理上放弃了黛西;而黛西对温特伯恩的冷漠也满不在乎,为证明自身清白,与男友夜游疟疾肆虐的罗马竞技场,结果染病而终。显然,在这一象征欧洲文化传统的古老建筑衬托下,其压抑性和肃穆性不仅没有对追求自由的黛西形成恐惧反而凸显了女主人公勇敢无畏的个性,从而升华了国际主题。在此人们会去朝拜一些殉道的基督徒,也会联想起为自由信仰而殉道的黛西。在这里两种信仰、两种文化似乎不可调和,故事冲突达到高潮。

故事结尾,黛西葬入新教徒公墓,与雪莱、济慈为邻,这是小说的画龙点睛之处,点明了黛西的文化身份。雪莱、济慈在历史上是以其浪漫主义精神而著名,他们蔑视权贵,崇尚自由与平等,黛西与他们有很多共同之处。她坚持自己的信仰,她的死大有殉道基督徒的风范,是崇尚自由和人性化的超验主义对自我克制、尊崇权威的加尔文主义的一种对抗。她的死让许多人包括温特伯恩对她同时也对他自己有了更清晰的认识,“黛西被安葬在一座小小的新教墓地里。出乎意外的是,这位小姐一生遭人白眼,死时却有这么多人前来送葬。”(108)作者通过新教徒公墓这一地点的巧妙设置,通过情节故事程式、人物性格或意识发展程式这样带有丰富文化因子的文本结构地志空间连贯了全文意义,詹氏“小说是活的物质,像任何一个有机体一样,是统一的和运动着的,在它的发展过程中就会显露出它各个部分的相互关系。”(詹姆斯,1984:49)“詹姆斯画意的眼睛(picturesque eye)是向心的,会识别出一个总体场景,希望从总体场景中提取出某个地点所具有的本土气质(local genius of place)。…… 它通常会把风景(landscape)和社会道德习俗及阶级情感联系在一起”(Johnson,2007:160),成功地表达了其欧美文化冲突的国际主题,该小说是当时欧美社会生活的缩影。

我们给《黛西·米勒》中所涉及的事件地点即地志空间绘制了一幅情节地图:

沿着上面情节地图上的地志空间读下去,读者完全被带到一幅故事画面里。这幅故事画有着昏暗的大背景,这种昏暗效果主要来自作者所选择的这些具有欧洲背景、带有丰富文化因子的城市空间,如具有天主教加尔文主义背景的日内瓦、到处充斥着封建古风和黑暗传统的夏兰古堡、有着大量历史废墟的罗马以及昔日作为角斗场和基督徒殉难的竞技场,还有埋葬着雪莱、济慈等的新教公墓,它们构成了故事画的背景;而画面中的主要人物黛西像一朵长自现代美国土壤,阳光自然、天真纯洁的白色雏菊,代表着亮丽与清新,构成了故事画的前景。根据莱辛欣赏绘画获得画面明确意象的方法,“首先我们逐一看遍它的各个部分,其次看各部分的配合,最后才看到整体。…… 对整体的理解不过是对各个部分及其配合的理解的结果”(莱辛,2013:100),我们看到这幅故事画被地志空间分隔成了几个区域,当读者沿着这些区域读完之后,便得到一个整体意象,就是一朵洁白美丽的菊花从花园到坟墓的凋零过程,描述的是一个为了寻求自由独立、拥有美国文化价值观的少女黛西,一路沿着这幅有着古旧陈腐文化观念的地志空间构成的情节地图走下去,遭遇如同冷酷呆滞如冬天的男主人公温特伯恩和被欧化的美国同胞寒冬般的侵袭阻挠,因而凋零。这幅明暗对比强烈的整体意象画面是:代表着前景的黛西光明磊落地在黑暗压抑、令人窒息的欧洲大陆上追求自由,代表着背景的欧洲地志空间及空间里的人物则阴险冷漠地压制着个性的自由张扬,这样作为前景黛西的画面便凸显了作者追求自由的人性观,更突出了其欧美文化尖锐冲突的国际主题。

詹姆斯在这幅画里借鉴了绘画中的空间协调概念和层次概念,构建了一条即联系叙事又使叙事成为可能的叙事空间轨道,使《黛西·米勒》呈现出空间视觉意义上的整体意象与空间并置效果。空间对叙事来说是绘制小说的位置图,以帮助发现空间怎样引起故事和情节(苏珊·费里德曼,2007:209)。“故事就是空间轨迹,叙事结构具有空间句法。”(De Certeau,2011:115)《黛西·米勒》中大部分设置在欧洲的地志空间,不仅仅是一个个客观的物质实体,而是代表着欧洲人的思想和审美观念,体现了欧洲的意识形态,有其主体性和异质性,同时还具有文化意义上的封闭性和排斥性。“一些对城市内部空间的设计与表现感兴趣的建筑理论学家、人文地理学家及文学批评家认为人类建造的空间是人体的延伸。”(Hsu,2010:58)如果外人闯入一个陌生的环境或空间,就意味着“走出自我空间,进入他者空间”(Westphal 2004:72-73),意味着越界,“越界造成了多重时间性(polychronie)和多重空间性(polytopie)”,“因为任何越界行为都会增加空间的异质性和混杂性”(张蔷,2020:63,64)。因此,要么改变自己适应环境,要么保持原来的信仰逃离这个环境。

詹姆斯还运用作为背景的地志空间文化色彩的相似度和浓重度带动叙事空间运动,使得地理文化因子(即不同地域的本土气质)相互碰撞,构成了推动叙事进程、产生事件的动力源泉,起到推动叙事进程的作用,使《黛西·米勒》展示出明显的空间透视效果:前景与背景的层次感,明暗色调对比的分离感,整体色彩的协调感以及渐变的运动感等。其中,这些地志空间为黑色背景,通过色彩和亮度,即白与黑、明与暗两种分离手法,读者的视点首先落在了位于前景中颜色鲜亮的黛西身上,然后在地志空间的明亮度及文化相似性的引导下逐步转向画中最暗的部分即坟墓。詹姆斯的叙述就如同画家运用色彩、明亮度、线条方向的相似度来带动空间运动的透视法一样,“强调通过变形、分离、重叠等手段加强绘画的景深及立体的效果”(鲁道夫·阿恩海姆,1984:137-142)。因为这幅情节地图完全就是绘画意义上的一个视觉式样,具备了绘画艺术的透视效果,引导着读者的欣赏过程。“一个视觉对象的各个组成部分越是在色彩、明亮度、运动速度、空间方向方面相似,它看上去越是统一。”“而眼睛的扫描是由相似性因素引导着。在艺术实践中,这种扫描路线对于艺术的构图是十分重要的,它们往往对艺术品的效果发生巨大的影响。”(鲁道夫·阿恩海姆,1984:103-110)

由此可见,这幅以地志空间建构的情节地图把作品中带有丰富文化因子的多个地志空间在意义上连贯起来,按照一定的时间顺序排列成一个场景范式(scenic paradigm),使得故事不仅有纵向情节序列的联结而且还有横向的协调联结,就形成了一个具有序列性和协调性的有机文本纪事结构空间,亦即时空体空间。这个空间的叙事功能在于形成一个总体场景,隐喻绘制出当时欧美文化的异同和冲突、主要人物的活动轨迹和人物关系图,通过这张图“创造出新的空间现实”(Cook,2018:70),“揭示了纯文字阅读不容易发现的地理特征、空间关系、地缘政治与文化地理因素”(方英,2020:44),不仅向读者展现了欧洲各国多样的地理、社会、文化环境,包括丰富深厚的历史背景,还反映了詹姆斯根据自己的经历和感悟在文本中构建的一种现实和审美经验,从而建构“绘画”般的情节文本纪事结构空间,使读者在脑海里勾画出一幅明暗对比强烈的整体意象画面,呈现给读者一朵洁白美丽的鲜花从花园到坟墓的凋零过程,成功地表达了作者欧美文化冲突的国际主题和审美经验,使故事实现了跟绘画欣赏类似的空间透视效果。

3 《黛西·米勒》中的意义模式隐喻空间

《黛西·米勒》中还以路径意象为认知媒介建构了文本意义模式隐喻空间。文本意义模式隐喻空间即意义层空间,此层面关涉小说表层所描述世界的深层空间模式,这个深层模式不仅仅支配着小说故事的展开方式,而且代表着作者对这个世界一种特殊的讲述和认知方式,这个层面的空间是一个意义生成系统,它生成的意义并不是单一、固定不变的,而是呈现为某一种隐喻意义上的空间意象结构,譬如可以呈现为某种几何结构,如轮型结构、线型结构;也可能呈现为某种建筑结构,如哥特式的教堂结构,这些结构实际上是大脑特有的空间视觉记忆艺术,用来保存或为人类时间体验进行排序的方式(Mitchell,1980:556)。这些空间意象结构的作用在于可以帮助读者分析小说的主题,叙述者和他所叙述的故事间位置关系以及用于阐释作品的象征意义(Mitchell 1980:563)。也就是说,这些空间意象所反映的是作者对现实世界的一种认知及体验,是作者表现现实的方式。

人对自我、对他者的认知永远是从时空两方面去界定的。“时间对人类来说是捉摸不定的,人类的大脑是通过空间参数才得以理解及抓住时间的,……人类的认知机制主要是基于空间经验。……若要理解某一情景,我们自然而然会通过一些意象图式来建构”(Dannenberg,2008:65,75),人类赖以认知的重要空间图式中包括路径图式和容器图式(Turner,1992:728),这在《黛西·米勒》中明显地体现出来。

詹姆斯一直强调小说是作者对生活的一种直接印象,他从小游历于欧美大陆之间,他的成长和性格发展就如同黛西一样,是通过空间上的跨界或者穿越“空间容器”实现的,空间的转换是詹姆斯的切身经历,也成了詹姆斯成长和认识世界的主要源泉。《黛西·米勒》中的情节地图即是他这种经历和认知的反映,叙述的是黛西和温特伯恩从小说的起点:繁华现代的纽约或曾是加尔文新教派中心的世界名城日内瓦,一路跨界经过风景秀美的瑞士小城沃韦直到具有古老文明、文化底蕴深厚的罗马,不断接触异质文化价值观念,彼此研究,认清自我,也认识了他者。

从深层来看,这实际上传达的是一种路径意象,即从繁花似锦的旅馆花园到象征着死亡的罗马竞技场邂逅直至坟墓的终结,代表着空间位移的结束。作品中其他的一些细节也为读者呈现了路径意象,如故事所涉及的季节转换——从鲜花盛开、生机勃勃的夏天到无色彩、冷酷严寒的冬天再到春寒料峭的早春;时间的转换——从清晨到晚上、晚上到晚上再到早上,等等。如小说开篇讲述的,“那是一个美丽的夏日早晨”(4),黛西与温特伯恩相遇,到晚上在花园再次相遇,读者会发现两人在花园两次相遇对彼此的印象都很美好、印象很深刻,作者把花园作为地志空间的特殊功能显现出来,在象征自然、纯净花园这一美好背景的衬托下,温特伯恩对黛西的印象也是美好的。随后,他们的接触跨出了沃韦三冠大酒店美丽的花园来到了夏兰古堡,这里的空间色调变暗,象征着男女主人公心理的色调也逐渐变暗,他们对彼此的美好印象随之有所削减,温特伯恩开始觉得她可能是“一个很平常的女孩”(34),而黛西则发现他很严肃很古板,言语里有所苛责。随后,在一月底那个风刀霜剑、寒意肃杀、寒气逼人的冬季,历史氛围极其厚重的罗马,故事情节的色调也随之暗淡,这种色调同时也映照着男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在一个早春夜晚11点左右,两位主人公在笼罩着死亡气息、象征着“结束”(71)的罗马竞技场不期而遇,黛西不再对温特伯恩抱有幻想,她感到“他看着我们就像狮子或老虎看着那些基督徒殉道者一样”(102),而温特伯恩也感到了一种释然(relief)。总之,无论是从花园到坟墓,从热情似火百花盛开的夏天到寒气透骨、沉重凝冷、万物生发的早春,从阳光灿烂的清晨到月光昏暗的晚上,作家在小说中设置了种种的路径意象。

路径意象是隐藏在国际主题小说背后的本质概念。国际小说的基本特征是,“小说中的某一人物往往出生于某一特定环境,通常按照该环境特有的习俗观念行事”,“否则从某个角度上讲会毁灭自己。国际主题小说就是一个实验室,为小说家研究有机体行为提供了一个特殊的媒介,只有在这个意义上讲,国际小说成了一种用于揭示人物性格的手段”(Cargill,1978:433)。在《黛西·米勒》中,作者通过路径意象,即地志空间环境的转换,试验了异质环境中黛西的反应与行为的种种可能性,表明了环境对黛西的性格及行为的影响甚至起决定作用,考察的是人与社会的关系问题,喻指人性成长之旅;同时通过路径意象“引入了空间实物,詹姆斯的小说世界就可以记录并保存特定时空内的意象,这是詹姆斯小说作为文化语篇的特征,目的主要是要强调其作品与物质世界的联系”(Nadel,1995:107)。“尽管詹姆斯企图通过美学的方式固定或抓住那无法计算的空阔(immensity),但明显詹姆斯很担忧这种扩张性、由经济关系产生的新兴空间、交际性及他者性。虽然他很多的故事情节都设在内部空间,但情节的展开往往是在内部空间和影响情节更大空间的接触处(the sites of contact)进行的。”(Hsu,2010: 92)

作者通过路径意象即地志空间环境的转换在《黛西·米勒》中建构了文本意义隐喻空间,这种隐喻空间对应着作者意识深处的认知模式,作者将路径位移意象巧妙地设置在了欧洲大陆——美国文化的母地,凸显了一种“他者”(Otherness)及“排挤”(displacement)的心理感受,扩大了个人身份认同危机的典型环境,打通了内部(domesitic)和外部(foreign)空间或私人和公共空间。黛西走出美国来到欧洲,自我意识深处被压抑的部分投射到了一个不熟悉的空间,象征着自我的内心争斗,通过接触和越界来不断寻找一种平衡的心理身份。如果我们把黛西比作一个内部空间,那么小说路径意象则以美学的形式形象地刻画了内部空间与外部空间接触和碰撞,带动了时间和空间的移动,推动了情节的发展,使之成为一个意义生成空间系统,在读者的脑海中形成了成长路径的视觉意象。路径意象尽头的新教公墓是詹姆斯内心浪漫主义情愫之所托,路径意象是詹姆斯通过扩大空间表现小说人物自我身份认同的一种美学上的表现形式,是使读者积极主动地参与到作者建构的经验现实中去、体验作者的经历与感受、与作者审美体验进行互动的媒介,从而达到作品信息表层与深层的传达以及文本主题意义建构之目的。

4 结语

本文从文本描述空间、文本表现空间以及文本意义隐喻空间三个方面,对詹姆斯《黛西·米勒》的空间叙事形式进行探讨,研究发现,詹姆斯采用地志空间画意书写的手法,制造了各种场景效果,激发读者进行视觉思维,通过图画式的阅读体验辅助读者理解人物性格、理解人物与周围环境的关系问题;詹姆斯把带有丰富文化因子和不同文化色彩的地志空间在意义上连贯起来作为背景,借鉴绘画中的明暗和层次概念建构情节文本纪事结构空间,使故事实现了绘画般的空间透视效果,给读者一种类似于欣赏绘画时的视觉扫描路线效果,使读者头脑中的故事变成了一幅流动的、具有透视效果的社会画面、人生百态图;作者通过地点位移构成的情节地图呈现出路径意象,喻指人性成长之旅,也代表了作者的审美认知经验。亨利·詹姆斯以地志空间为媒介、以地志空间文化因子为动因、以路径意象为认知手段,驱动情节架构设计,并结合绘画中的协调、运动、层次及色调等概念,在《黛西·米勒》中创新性地构建了纪事结构空间和意义模式隐喻空间叙事形式,让被传统观念视为时间艺术、以文字为媒介的小说体现出与绘画类似的空间视觉效果,使读者在大脑中召唤出整体并置、透视、场景化等视觉效果,体现了詹姆斯的前瞻性和创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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