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语使令动词习得研究
——以“让、使、使得、强迫”为例
2022-03-02马赟鹤
高 莉,马赟鹤
使令动词与使令兼语句一直是学界研究的焦点,主要关注点为使令动词的[+致使]语义特征及相应句法属性。[1][2][3][4][5][6][7][8][9][10]使令动词可分为仅含[+致使]义的单义使令动词(使、令、叫、让、使得)和包含[+致使]和其他意义的多义使令动词(如迫使、派遣等)。使令兼语句句法形式为NP1+VP1+NP2+VP2,从语义上NP1 致使NP2 产生VP2 这个动作或者状态。而具有使令意义的动词VP1 对NP1 与NP2都有所限制,有生性(animacy)限制就是其中之一。
在汉语习得研究中,学者主要基于偏误推测其习得顺序及影响因素。周文华曾在语料库基础上统计汉语学习者兼语句的正确及偏误用例,得出了外国学生兼语句的习得顺序。[11]常辉考察了母语为英语的汉语学习者对汉语致使结构的习得以及母语在其中的作用,发现词汇发展和语言接口问题导致了汉语形态型和词汇型致使结构的习得困难。[12]但从句法-语义接口角度对使令动词的习得研究仍旧很少。因此,本文将在语料库基础上考察汉语学习者对使令动词对NP1 与NP2 的有生性限制的习得情况。
一、研究背景
(一)使令动词的语义特征与句法表现
关于使令动词,学界做过许多有价值的探索。一些学者从语言本体出发主要集中于研究使令动词的语义特征与句法属性。一些研究主要根据使令动词的语义特征对其进行分类研究。例如邢欣认为使令义动词可以细分为使令义单义动词和使令义多义动词。使令义单义动词带有明显的、强烈的[+致使]意义,且仅表示[+致使]意义;而使令义多义动词则除了[+致使]意义之外,还有其他的词汇意义。[2]刘永耕主要依据使令义的句法语义特征区分使令类动词和非使令类动词,并按照使令义的强弱揭示使令度与词义类型之间的关系。[3]
对于使令兼语句的研究经历了从以使令动词为焦点到以句子结构中的其他成分为焦点的转变。过去对使令句的研究大多是以使令动词为中心,谭景春根据使令动词的差异把使令句分为两类:一类是使令动词客观上导致某人或某物出现某种结果;一类是使令动词有意识地让某人或某物做某动作或达成某种状态[1];项开喜认为使令兼语句是一个双施力语义结构[4][5];古川裕则从使令动词的配价能力角度考察整个句子的句法语义特征。[6]此外,杨大然以兼语句的语义分类为基础,应用“时态假说”理论对兼语句中空语类的句法分布情况进行了研究[7];牛顺心从语言类型学角度研究了分析型致使结构的句法类型及语义表现[8];刘培玉[9]、刘人宁[10]考察了句法结构对致使事件的压制。
(二)使令动词的有生性限制
含有使令动词的兼语句中必须有施事(NP1)和受事(NP2),且施事或受事会在一定程度上受到有生性的限制。“有生性”(animacy),即事物的“生命度”,是对有生和无生实体的区分。有生性语义信息可指代词汇是否具有生命度,它表现为“人>有生物>无生物>抽象物”这样的等级差异。[13]使令动词表达使令义,施事导致受事出现某种变化,其主体和客体角色有很大可能具有[+有生性]特征。下面例句中的“让”“使”“使得”均为使令动词,其施事和受事均具备[+有生性]语义特征。但有些使令动词(如“使得”)的施事受到有生性制约,必须使用[-有生性]词汇;而某些使令动词(如“命令”等)的受事必须使用[+有生性]词汇。
(1)义务教育阶段的素质教育不仅要让学生“学会”,而且要让学生“会学”。
(2)法国新潮导演使手持摄影成为一种美学风格。
(3)声卡的加入使得计算机具备了处理音频信号的能力。
(4)他果断命令士兵准备突围。
(三)使令动词的接口属性
Sorace[14][15][16]、Sorace & Filiaci[17]提 出 了 接 口假说(Interface Hypothesis)。二语习得的接口概念主要是指语言的抽象运算系统(即句法、音系、形态、语义)各模块之间的关系以及语法与其他认知系统的关系。Tsimpli&Sorace[18]及Sorace&Serratrice[19]又进一步补充了该假说,认为纯句法知识可以被完全习得,内接口语言知识也能够习得,而涉及句法与认知模块的接口属性则可能不会被充分习得。中介语系统中存在的问题应归咎为语言不同模块(句法、语义、形态、音系和语用)之间接口处的习得问题。当二语习得者的某些语法知识无法达到本族语水平时,这往往是接口处的不同模块映射出现问题或特征组装(Feature Reassembly)无法很好地整合。[20][21][22]这可用于解释中介语运用中的可变性(variability)和对错交替(optionality)现象。
使令动词在小句中会受到句法和语义的双重制约。使令动词表现为语义特征的[+致使]义,句法形式表现为NP1+VP1+NP2+VP2。使令类兼语句是具有使令意义的动词VP1 在语义上NP1 致使NP2产生VP2 动作或者状态的句子。使令动词又可根据动词的使令义分为仅含[+致使]义的单义使令动词(使、令、叫、让、使得)和包含[+致使]和其他意义的多义使令动词(如迫使、派遣等)。例如:
(5)他让我喝了三瓶啤酒。[5]
(6)小红使大伙笑了。[23]
(7)团长命令战士们冲锋。[7]
使令动词的共同特征都包含[+行为][+致使],除了表示施事令受事施行某种动作行为的意义外,还有施事致使受事发生了某种变化的意义。例(5)和例(6)中的“让”和“使”含有[+致使]义素,具有较强的使令度;例(7)中的“命令”除表[+致使]义外,还有具体的词汇义[+命令]。从使令动词赋予论元角色的功能来看,无论单义使令动词还是多义使令动词,都有使令的发出者和接受者;例(5)和例(6)中的使令动词“让”和“使”是单义使令动词,句中施事分别为“他”和“小红”,受事分别为“我”和“大伙”;例(7)中的“命令”是多义使令动词,其施事为“团长”,受事为“战士们”。同时,次谓语成分VP2 接受VP1 指派的论元角色,以上三例中的次谓语成分均不可缺少,否则句子将不合语法。
在使令兼语句中,使令动词表现出[+致使]义,且对施事与受事论元的有生性提出了不同限制,一旦违反语义限制,则句子不成立。因此,本文将在分析学习者产出的作文语料的基础上,以“让、使、使得、强迫”四个动词习得为切入点,探究汉语学习者对于使令动词句法-语义接口处的习得情况。
二、研究方法
本文所使用的语料来自北京语言大学“HSK 动态作文语料库(2.0 版)”(以下均简称“语料库”),为考生在汉语水平考试中完成的命题作文。
笔者选定4 个使令动词作为研究对象,分别是单义使令动词“让”“使”“使得”以及多义使令动词“强迫”。选择这几个动词的原因主要为:
(一)“让”和“使”这两个动词的施事(NP1)和受事(NP2)均无有生性的限制,即施事和受事语义限制为[±有生性]。
(二)“使得”和“强迫”的施事或受事则受到有生性限制,“使得”的施事一般是表示抽象概念的名词性成分,也可以是动词结构、形容词结构的名物化形式,且须为[-有生性]的;“而强迫”属于心理感情和生理感觉性的词汇,其受事须为[+有生性]。
(8)旱灾使得农民的收入减少了。
(9)自己的意见不能强迫别人接受。
笔者随机下载了“让”和“使”的500条语料以及“使得”和“强迫”的全部语料(分别为106 条和69条),分别统计所有语料中4 个动词的使用情况,并试图推测:
①有生性限制的存在是否会影响学习者对于使令动词的习得?
②“让”“使”与“使得”“强迫”两组动词是否会因其接口属性的不同而存在习得难度上的差异?
三、研究结果及讨论
(一)研究结果
笔者将非使令义的句子全部剔除后逐条分析了所有语料,发现无论学习者的水平高低,没有一个错误是因有生性限制而导致的。也就是说,学习者可以完成两组使令动词句法-语义接口处的习得,但他们在使令动词纯句法属性上的习得却仍处于未完成阶段。
语料库中使令动词“让、使、使得、强迫”偏误情况
如表所示,在汉语学习者作文中,4 个使令动词的句法使用都表现出一定的偏误,“让”习得情况较好,“使得”习得情况较差。然而,对于“使得”而言,很多学习者都把该词误用成“使到”,如果我们将这个错误忽略不计的话,则“使得”的句法错误率是18.3%。那么,多义使令动词“强迫”出现偏误的频率最高。偏误类型主要为句式糅杂(如使令动词混用等)、NP1 缺失或出现非名词性结构、NP2 前有多余成分或缺失、VP2缺失等。例如:
(10)*在这四段恋情中,让我领悟了许多做人的道理。(句式糅杂)
(11)*父母应从小教孩子做自己的事情,将使其受益无穷。(NP1缺失)
(12)*吸烟是一种无益百害的。对个人的身体健康也不好,还会使其他人的身体也影响。(VP2 缺失)
(13)*现在开始你们给子女多多关心,不要面前强迫学习,跟子女们多说话。(NP2缺失)
因此,汉语学习者并没有因为使令动词句法-语义接口的有生性限制而出现偏误,难点在于其句法属性的习得。据此推测:
1.有生性限制的存在不会影响学习者对于使令动词的习得。
2.“让”“使”与“使得”“强迫”两组动词没有因为接口属性而产生习得难度上的差异。
(二)讨论
研究结果表明,两组使令动词并没有因为接口处的限制产生习得难度的差异,在写作中出现的偏误主要集中于句法结构。我们认为,可能受到以下几点影响:
首先,句法形态接口才是第二语言习得的“瓶颈”。[24]习得使令动词及相关施事、受事是否受有生性限制属于句法-语义接口,是内部接口处发生映射或特征组装。从本质上说,这种映射比系统内部的连接更为复杂,语言习得更容易出现问题。而本研究的结果却与之相反,学习者对使令动词施事和受事有生性限制处的句法-语义接口实现了完全习得,而对使令动词的句法属性却出现对错交替的现象。这一结果证明了Slabakova[24]、Tsimpli & Sorace[18]和Sorace & Serratrice[19]对句法-语义接口处习得难度认识的正确性。Slabakova[24]回顾了15 个实证研究后,提出了瓶颈假说(Bottleneck Hypothesis),认为句法-语义接口对于成年人二语习得不成问题,形态-句法接口才是真正的“瓶颈”;Tsimpli&Sorace[18]和Sorace & Serratrice[19]也认为句法-语义接口可以在近本族语层面习得,不会给二语习得者造成像句法-篇章接口一样的难以克服的困难。此外,Tsimpli&Mastropavlou 提出的可解释性假说(Interpretability Hypothesis)认为可解释性特征(具有语义或语用含义的特征)能够完全习得,而不可解释性特征(纯粹功能性的句法形态特征)因在语言输入中只在语音层面实现,而不受逻辑形式层面的语义驱动,所以不能完全习得。[25]就纯句法属性而言,尽管学习者可以从UG 中提取相应的语言特征,但学习者在实现语言习得之前,即达到本族语者水平之前,会有偏离正确、稳定的语言现象的可能性出现,甚至可能会出现“僵化”(fossilization)现象,学习者永远无法在某些句法形态属性上达到本族语者水平。
其次,由于致使范畴具有跨语言共性,句法-语义接口处的习得可能会受到母语正迁移的影响,习得难度降低。在二语习得过程中,某一语言结构在两种语言中的部分重叠会引起语言迁移。根据Lardiere 提出的二语习得特征重组假说[26],二语学习者需要首先识别母语与目的语之间的语言特征进行对比,然后将母语中的特征拆分,并根据二语的语言特征要求将其进行重新组装。而按照“功能表征完整假说”的观点[26][27][28],如果母语中没有相关特征,二语学习者可以从UG 中进行提取,构建符合目的语语法要求的中介语语言特征。如果一语和二语的目标结构语言特征相同,则习得难度降低;如果两种语言的目标结构特征不同,学习者需要将特征差异识别出来,并将其按照二语的语言特征进行重构,最终实现习得。“致使范畴是人类语言中一个普遍存在的语义范畴”[8],在不同的语言中虽然表达方式多样,但却被看作语言共性研究最理想的领域。[29]使令动词主要通过言语、动作等方式表示施事的命令或要求,而只有生命度较高的主体才可以去接受或执行。因此,施事和受事的有生性是致使结构中的语义参项,具有语言共性。[8]在本研究中,学习者在产出过程中能够正确匹配NP1 与NP2 的有生性限制,正是受这一点的影响。
四、结论
本研究在HSK 动态作文语料库基础上对汉语学习者使令动词的习得情况进行了调查,发现尽管使令动词具有句法-语义接口属性,但汉语学习者可以成功习得;而使令动词句法属性的习得却仍处于未完成状态,在语料中呈现对错交替的状态。致使结构论元的有生性限制具有语言共性,不同语言的语言参数设置相同或相似,二语学习者可直接从UG 中提取相关语言特征。而对于使令动词句法属性的习得而言,致使结构在不同语言中参数设置不同,学习者需要识别母语及汉语的语言特征。受母语迁移或其他原因的影响,特征组装容易失败,习得难度增大。
本文的研究结果表明接口假说的解释力具有一定的局限性,语言共性作为不容忽视的因素,在句法-语义接口处的习得可能会起到正面作用。由于本研究是基于语料库进行分析,学习者可能会出现回避使用的情况,未来的实证性研究将为本研究提供更好的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