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解放动物园》的想象性书写与归属困境
2022-03-01谢梦玉
谢梦玉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一、引言
除却早期的诗歌创作,智啊威发表的作品以短篇小说为主,大部分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但即便是生活里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散发出一种独特的新鲜感,其细节的丰盈化使人读之不觉枯燥。作为一名90后作家,智啊威较多地书写农村的风土人情。作品里融入了不少方言,人与人的对话往往是舒缓、闲谈式的,动物又大多以野性难驯的形象出场,让人想起农村的老人家围坐在院子里在拉家常,偶尔交换一些迷信传说,放养的家禽家畜时而出没,为故事增添了浓郁的乡土气息。
在智啊威的作品里,人与动物的纠葛描写屡见不鲜,动物往往被赋予更多意志和力量,极少作为人情感的寄托。究其原因,正如作者在创作谈中提到的,横行霸道的动物形象的塑造多少源于自己幼时对乡下动物的恐惧:“当我反观自己的作品,赫然发现一群在乡村随处可见的动物,奔跑在字里行间,它们在句子和标点之间呼呼大睡放着臭屁或欢叫不止追赶打闹,总之是不让我有片刻安生……”[1]
因此,在《解放动物园》这篇小说中,人与动物的冲突体现得更为明显:动物们集体出场,并以其旺盛的繁殖力侵蚀掉人的生活空间,“一点点丧失一个正常家庭的模样和功能”[2]。故事最终以归乡的“我”发现父母动物化,“我”不知家在何处结尾,宣告动物的大获全胜。
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幼时在乡村长大、后定居于城市、多年后返乡的形象,其对“家”的印象通过一系列回忆的场景来展现。
二、书写“动物园”
小说第一段寥寥几句就将“我”的家庭环境展现了出来。虽然篇幅较短,但却能让读者第一时间对父亲的蛮横、母亲的逆来顺受、动物们夸张的数量与备受优待的事实有了了解。“母亲终日在这样一个环境中生活,早晚要出事儿,只是我没有想到这一切会来得这么快”[2]。母亲出事儿了,出了什么事儿?而“我”又为何对之毫无准备?这不仅是读者心中的疑问,也暗示了“我”的身份——一个未曾完整见证母亲“出事”过程的家庭生活缺席者,多年身处外地的游子。这也为下文解释母亲的动物化及异化的前因后果提供了一个引子。
顺着这个引子,“我”连夜返乡,所见情景已然是“鸡单腿独立在床头高约一尺的地方”,父亲“怀里和脚下则各卧一只正在下蛋的鹅”,“吃到一半的面条正在被一头猪享用着”。动物不再只待在属于它们的鸡舍、猪圈里,甚至不再待在院子里,而已经侵入代表着人的隐私空间的卧室,试图将人的最后领地据为己有。同时,该场景对父亲与动物的关系作了解释:“猪显然没理会他的交代,它吃净了那大半碗面条后正忘情地舔着碗底儿。”展现了动物不再认可父亲的主人身份这一事实。而父亲对这一切却是默许的,其反应也只是象征性地“朝猪屁股上踹了一脚”,说了句“给我留点”,便“再次陷入烟雾缭绕之中”[2]。这个场景描述中的动物与人同榻同食,人与动物的界限自此不再分明,而人的居所几近沦为动物的乐园。对返乡的“我”来说,这个家里正在发生的一切无疑是陌生的、令人疑惧的。故事发展到这里,“出事儿”的母亲尚未现身,但母亲的压迫者——父亲的变化无疑给下文母亲的遭遇提供了充分的暗示。
仿佛是受了眼前情景的影响,“我”转而回忆起幼年的往事。这一部分所占篇幅不短,但场景的建构并没有依据一定的时间脉络展开,更像是跟随潜意识里记忆碎片的浮现顺序进行叙述,往往一句话就能实现场景的从容切换。但尽管细节把握到位,想象也足够奇特,这种叙述方式却不可避免地使情节变得松散无序、起伏不足,最终归于平淡。
顺着文本往下看,这些回忆的场景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阶段——未离家时、工作以后。关于第一个阶段,故事中的“我”谈到“那些年里”家里动物的数量激增时,回忆起“从幼年起,我与家里的那些动物之间就水火不容”。从邻居的一句疑问“养这么多动物干啥用?”和父亲的回答“图个打牙祭方便”,顺势引出关于“打牙祭,父亲倒从不马虎”[2]这件事。叙事的脉络几近是“潜意识的淤滞和暴动,似乎是重历、重组一些深层的心理联系”[3]。在这一阶段里,很显然,由于父亲的纵容,“我”与动物之间的冲突从未中断,并随着家中动物数量的增多而越发不可缓和。后文双方对峙的场景一直延续到“我”离乡工作。而此时父亲与动物的关系又如何呢?相较于文章开头动物对父亲主人身份的不认同,此时它们对父亲还会有所忌惮,“但凡父亲下达了指示,那群动物见我提着菜刀走近,非但不反抗,反而会把脖子伸给我”[2]。
行为让人难以理解的父亲、一味忍让迁就的母亲、令人不堪忍受的家畜的气味,这一切使得幼时的“我”即使身在家中,也很难感受到家的存在,或者说,难以形成一个清晰的“家”的概念。对动物的诸多“看不惯”“与它们之间经常擦枪走火”“挥舞着棍棒杀入它们的阵营”[2]等行动,也可以看作是“我”对逐渐被侵占的家的一些捍卫行为。“我”与动物没完没了的斗争让这个居所的实质在“家”与“动物园”之间摇摆,而“我”的离乡即便不能看作双方斗争的结束,也象征着“家”的捍卫者——“我”的中途退场,指向了动物们必然胜利的结局,由此,文章开篇描写的“我”归乡后所见的场景也就不足为奇了。
离乡后的回忆中,母亲成为叙述的重心,构成“我”离去与归来的原因:母亲不仅是“我”决定去城市发展的动力,也是“我”对故乡唯一的念想。这一部分先是安排了一个细节——作者让处于城市的游子与留守乡村的父母进行了一次对话。一边是不断邀请父母去城市同住的孩子,一边是离不开动物的父亲和割舍不下父亲的母亲。脱离实际的书写——“你必须包个卡车过来,我把动物全部带上,让它们也去上海见见大世面。否则,我绝不考虑去上海!”[2]看起来如此荒诞不经,实则是对父亲迂腐的想法进行了夸张处理,使其以一种更为滑稽醒目的形式出现,放大居于城市和乡村的这两代人观念上的差距,为下文“我”返乡后无力劝服母亲离开的情节作了铺垫。
父亲是“我”一直难以理解的存在,那母亲此时在“我”眼中的形象又是如何呢?下文接着提到,回忆中的“我”所见到的母亲首先是长着一只鹅的模样,只有五官还勉强可辨认。紧接着短暂的对话过后,这个返乡的青年则直言:“几年不见,没想到她的观念竟发生了如此大的变化。”[2]“我”眼中的母亲似乎从内而外地改变了,与父亲一样成了个“我”眼中的异类,令“我”痛苦不已。当然,如果换一个角度思考,无论是一直痴迷于动物的父亲,还是任劳任怨最终动物化的母亲,都是依“我”看来的形象,未免有失真的嫌疑,或许变化的并非父母,而只是见过世面后“我”的感受,对此这里我们不作过多分析。但可以肯定的是,对于返乡的“我”而言,这个家首先是陌生的。如果说先前“我”对动物们侵占卧室的景象还有些心理准备,那接下来母亲的变化则无疑是“致命一击”,使“我”对身边发生的一切感到无所适从。
想要带母亲逃离这个家的愿望在这时变成了泡影,加之认为“这个家早就不像一个家”从而再无心与动物抗争,似乎“我”归来的意义也不复存在,“我”绝望之际只能选择离开。但这还不是故事的结尾。数年后“我被一股莫名的、难以割舍的爱和牵挂召唤着,回到了故乡”[2]。此时所谓的“家”已经彻底荒废,变成了一个为动物所遗弃的空房子。离乡、返乡、复离乡、复返乡,时间几经流逝,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我”的亲人也好,仇视过的动物也罢,现在都已消失不见;让“我”感到怨恨的、不解的也都离“我”远去,这场因动物的存在而上演的闹剧最终以父母同化为动物落下帷幕。没有了充当动物管理员的父母,动物们也自此没有了约束,“动物园”随之解体;由此,“居心叵测”的动物似乎达到了它们的终极目的——从人类手里解放自己,题目“解放动物园”因而有了合理的解释。
三、一群人的困境
但要对这篇90后作家的作品进行准确解读,我们不得不再确认一下90后作家群体的创作情况。“‘90后’作家始终从个体、从自我经验出发,书写青年人的现实困境,书写青年人的精神状况。对青年进行书写实质是青年作家寻找、发现自我的过程。‘90后’作家在小说中的少年和青年形象上不自觉地进行自我经验的投影,展现青年在当下社会生活中的孤独、彷徨和虚无感”[4]。而我们从这篇《解放动物园》里能看到的正是类似的东西。
不愿意面对异化的家园和日益陌生的父母,“我”选择了回到城市;不愿意面对“空荡荡”的自己,“我”游走于乡村的土地,转而去关注别的生命如何生活——“更多的时候,我会去苇塘边站一站,看肥厚的波浪,浓茂的芦苇,几只鸭子或白鹅,在芦苇丛间穿梭”。但逃避现实显然并不能解决问题,“直到暮色降临,月光照在苇塘枯皱的皮肤上,我才如梦初醒,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却再也走不回自己的家中”[2]。“我”仍然是在游荡着找不到自己的归处,处于飘零不定的状态。而回到作者本人,智啊威在一次访谈中提到,《解放动物园》处理了他“久居城市的悬浮感”以及“回到故乡但发现没有了‘家’时的那种恍惚和幻灭感”[5],这种心绪反映到小说中,就转化为“我”的怅然若失和无所依托之感。
尽管小说含有多处情绪的宣泄,但轻快诙谐的笔致有效地冲淡了惆怅,使得整个文本并不显沉重,反而给人以生动明快之感。此外,值得留意的还有小说想象性的书写方式,这同时也是90后作家群体推崇的一种写作风格。这里借用一下前人的解释:“当一代人在趋同化的现代性生活模式中经历得太多,他们会发现如果文学跟随着现实走,将会走向死胡同。他们更愿意耽溺于个人的想象世界。”[6]想象力的叙事无疑使文本内部有了更多收放的空间,情节的安排也会更为自由;但不得不警惕的是,如果纯粹耽于个人的想象而忘记回到现实,反而可能使文本的意指变得模糊,难以让读者对作品表现的主题感同身受。
再看《解放动物园》这篇小说,正是具有传奇色彩的动物导致了家的“消失”,构建场景的语言也营造出丰盈的画面感,但这种想象力的细腻书写并没有喧宾夺主——故事中“家”的沦落给“我”带来的无力感和失落感贯穿始终,小说结尾处的“我”仍在寻找无法抵达的家,进一步凸显了无可依托的飘零之感,小说表现的主题仍然是明确的。
这篇人与动物斗争最终失败的故事,借由一系列的冲突和意外来窥探人的脆弱性,其实映照着人处在不断变动的现实中的心绪。也许正如文章中的“我”只能看着自己的家逐渐沦落一样,这个时代的普通青年有时也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微小无力,继而接受生命的平庸,或者至多怀揣惊慌去寻找自我的依托之处来掩盖存在的虚无。作品反映的是一代人对自己生活现状的思考和找不到人生目的与归宿的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