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从空场走向在场:《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人的“自主活动”探析

2022-03-01朱罗莎

新乡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德意志意识形态场域恩格斯

朱罗莎

(安徽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2)

个体发展的终极目标是什么?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恩格斯这样描述:“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可以看出,在马克思和恩格斯构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中,个体最终要实现的是“自由发展”。在系统阐发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的重要著作《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中,尽管马克思、恩格斯没有使用“自由发展”这一表述,但他们在该著作第1卷“对费尔巴哈、布·鲍威尔和施蒂纳所代表的现代德国哲学的批判”中,先后17次提到了个人的“自主活动”,这一概念及其运用可以被理解为马克思、恩格斯此时对理想状态下个体发展的初步思考,甚至可以将该卷中关于“自主活动”的论述视作人的自由发展理论的雏形。

《马克思主义哲学全书》对“自主活动”定义如下:个人按照自己的需求、目的、情感、意愿等进行的自觉、自由的活动。……自主活动的主体应该能够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活动方式、活动手段、活动范围、活动目的等[2]。按此定义,将“自主活动”置于唯物史观的视角下进行考察,可以探究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发展与人的发展的内在联系,并据此提出新时代个体明确的人生目标和价值追求。

一、空场而缺位的“自主活动”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把人类历史上所有制形式的前三个形态——部落所有制、古代的公社所有制和国家所有制、封建的或等级的所有制[3]148-149,称为“自然形成”的社会形态,而将资本主义私有制称为“文明创造”的社会形态(共产主义公有制则是与整个“所有制形式”社会根本对立的新型社会)[3]183。马克思、恩格斯指出,在不同的社会形态中,人的发展经历了由低级向高级演进的历史过程。“文明创造”的资本主义社会因资本的增值属性造成了人被资本以及物化资本所统治的状态,人成为“异化”的人。那么,在“自然形成”的社会里人是“自主活动”的,是不是由于资本的加入人才无法“自主活动”了呢?或者说,“自主活动”是天然存在还是后天形成的?如果是后天形成的,形成的条件是什么?

在比较“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和由“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时,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在“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时代,生产关系迫使个人依附于自然界和自然资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自然形成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还没有分开,分工还没有产生。个人缺少主体地位[3]183-184。低下的生产力使人没有自主性和独立性,需要依附一定的社会共同体才能生存。也就是说,人依附于土地等自然资源,仅在有限的血缘或地缘内部进行交往,为了生存而自然结合在一起。每个人都要参与获取生存资料的活动,用自己的劳动换取自然给予的生活资料。此时,人的劳动不仅不能按照自己的目的、情感和意愿等进行,而且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不能得到完全满足,所有的劳动只是为了个体的存活,“活着”是唯一的目标。这样的生产关系,决定了人的“自主活动”几乎是不存在的。

尽管随着生产力的发展,极少数生产资料的所有者,主要是掌管公共事务、宗教、教育和艺术等活动的人[4],逐步享有了一定的精神生活,看似有了实现自我价值的可能,但此时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的生产由不同的人承担,并不能有机地统一于独立的个体。“自主活动和物质生活的生产是分开的,……物质生活的生产由于各个人本身的局限性还被认为是自主活动的从属形式”[3]209。而真正的自主或自由是通过生产劳动实践,将理论与实践统一于实践方向、将主体与客体统一于主体方向、使主体性得到充分实现的历史活动和过程[5]。因此,此时极少数生产资料的所有者受制于低下的生产力水平和强制的脑体分工,无法产生有意识的以实现个体价值为目标的“自主活动”,他们在当时有限的精神活动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自主活动”。

受马克思的影响,布迪厄构建了场域理论并将场域、资本和惯习等概念作为核心观点贯穿于其著作之中。布迪厄认为:“一个场域可以被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在社会世界中存在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关系——不是行动者之间的互动或个人之间交互主体性的纽带,而是各种马克思所谓的‘独立于个人意识和个人意志’而存在的客观关系。”[6]在布迪厄看来,每个场域都有其自身的运行逻辑以及特定的客观关系和社会条件。在“自然形成”的社会形态中,“自主活动”的场域尚未形成,与这一场域相伴相生的资本和惯习亦没有萌发。因为“自主活动”的场域即客观关系尚未成熟,也没有资本或其他占统治地位的力量给个体和整个场域带来的惯习,所以,场域亦没有对个体产生规训或引导作用。缺少场域即特定的关系和条件的影响,个体无法意识到可以并且应该通过自主活动创造自己的价值,让自身价值因自主活动而增值。因而,“自主活动”对于当时的社会形态而言是空场的。

二、入场即异化的“自主活动”

随着早期资本主义的发展,欧洲14世纪的文艺复兴和18世纪的启蒙运动在对抗宗教统治、摧毁教会的神学世界观、批判教权主义的过程中,开启了关注个人价值、强调个人理性的时代。此时人们对“自主活动”的价值有了初步认识,个人的“自主活动”场域开始逐步形成,人们能够有意识、有目的地在一定范围内为自主活动选择对象、实施行为并获得实践意义。

不过,尽管从“自然形成”到“文明创造”是历史在向前发展,生产关系在更迭进步,个人逐渐从自然束缚中解放出来,在创造文明中确立自身,但资本主义的发展、成熟却使人受到新的束缚——资本无限度追逐利润的本性使人受到自己的劳动产品的奴役。“这种社会进步中的人类主体地位仍然是虚假的”[7]。相比“自然形成”的生产工具时代,“文明创造”的生产工具使个人变成生产工具的一部分,“与现有的生产工具并列在一起”[3]183。人成为生产工具的一部分,从而丧失了作为劳动者的主体地位。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指出:“他们同生产力并同他们自身的存在还保持着的唯一联系,即劳动,在他们那里已经失去了任何自主活动的假象,而且只能用摧残生命的方式来维持他们的生命。”[3]209在马克思和恩格斯看来,虽然人们为了生存被迫进行劳动,但劳动产品并不完全属于劳动者,因而产生了劳动产品的异化,同时劳动者在劳动过程中丧失了作为人的尊严和自由,从而产生了劳动的异化。在私有制条件下为了实现利益最大化,人与人之间不再是天然的关系,只在劳动产品交换中才发生联系。也就是说,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仅限于交换,每个人沦为一座座孤岛,成为孤独的个体。人被迫受劳动产品的支配、受“积累起来的劳动即资本的统治”[3]183,最终成为被自己的劳动所“异化”的人。

对于异化这一概念,马克思曾提出自由自觉的活动(劳动)是人的类本质,但资本主义社会使工人和资本家都受资本的支配,沦为异化了的人。在资本统治的私有制社会,人的“自主活动”一进场即被异化。在资本控制的场域里,个体看似有选择权实则无选项可选,只能沦为资本的受控者,个体能够自由选择的只是为哪一个资本出卖劳动力。资本规约着场域内人的行为,使所有人产生一致的惯习,进而形成商品拜物教,由此个体成为场域的牺牲品,无法自主地按照个人意志进行活动。

尽管生产力的发展促进了个体自我意识、自由观念的产生,推动了“自主活动”的形成,但是资本的强势介入导致个人在私有制场域内被资本所裹挟,并直接异化为生产工具的一部分,成为商品拜物教的门徒。个体的自主活动演变为自主地出卖劳动力,即在体现选择者个人意志的场域中,选项只剩下选择哪一方雇主。失败的“入场”,使得个体虽已处在场域之中却不能获得自主活动的权利,“自主活动”因此沦为虚假的“自主活动”。

三、在场且自由的“自主活动”

关于如何摆脱异化,使人的“自主活动”成为“自觉、自由的活动”这一问题,青年时期的马克思认为只有扬弃异化劳动,才能使人回归自由自觉的劳动即人的类本质上。马克思的早期著作,包括《德法年鉴》上的文章、《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等,都沿着费尔巴哈的人的“类本质”批判思想,将人视为“类存在物”,并设立了一个以自由自觉的劳动为本质的人的抽象体,一个理想化的、想象出来的、类似于谢林“绝对者”的“模范人”,由此推导出劳动的异化是产生社会问题的根源。青年马克思认为,异化的扬弃是解决一切社会问题的根本方法,然而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的“模范人”,现实的人是有具体社会角色、社会关系的人,比如工人、农民、商人等。正是看到了这一点,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抛弃了人道主义的思维方法,不再将人设定为有先验本质的类存在物,而是重新回到历史的起点,从资本主义社会中的现实个人出发研究历史中具体的人。具体的人是存在于社会关系之中的,这种社会关系既不是由人的想象所决定的,也不取决于抽象的“类本质”,而是由生产力所决定、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8]491。马克思、恩格斯因此重新阐释了“异化”的内涵,指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纠正了之前历史是由人的异化和人与人之间的矛盾运动来推动的观点,创立了“以生产活动为基础的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变革”为动力的历史观,即唯物史观。相较于早期把异化解释为“一种抽象主体的自我背离、自我丧失、自我否定”,以及认为异化的扬弃和生产者之间的盲目竞争是一种自我复归的观点,此时的马克思、恩格斯认为异化的唯一扬弃途径是消灭私有制,用社会主义代替资本主义[8]472-473。对异化和异化的扬弃的理解加深,标志着《形态》是一部成熟的历史唯物主义著作,因为“它不再用异化来说明历史,而是用历史来说明异化,推动人类历史发展的不是人的类本质的异化和异化之扬弃,而是以生产活动为基础的生产力的发展和生产关系的变革”[8]474。

在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异化是因为资本的裹挟,资本为了自身增殖而迫使人丧失“自主活动”的权利。那么,是不是去除资本,就可以去除场域中资本带来的惯习、消除资本对个体的规训,从而使人真正实现自主活动?如果要去除资本,就要去除私有制的产物,而私有制的产生和利益冲突是由分工所导致的,所以要消灭资本,就要消灭分工。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指出:“个人力量(关系)由于分工而转化为物的力量这一现象,不能靠人们从头脑里抛开关于这一现象的一般观念的办法来消灭,而只能靠个人重新驾驭这些物的力量,靠消灭分工的办法来消灭。没有共同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只有在共同体中,个人才能获得全面发展其才能的手段,也就是说,只有在共同体中才可能有个人自由。”[3]199马克思、恩格斯在此指出,此前的“共同体”都是“冒充的共同体”“虚幻的共同体”,是人的发展的桎梏,只有在“真正的共同体”中,各个个人才能联合起来获得自由。这个“真正的共同体”就是共产主义社会“自由人的联合体”。因为“在共产主义者那里,就把个人活动真正引入、结合和贯穿到‘生产—交往形式’的结构之中,使社会的发展真正成为个人自由、自主和自觉活动的显现和提升,从而使其成为‘有个性的个人’”[9]。因此,个人“自主活动”的实现有赖于生产力的极大提高、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社会进入高度发达的阶段,这时消灭了分工、消除了剥削,个人能够摆脱资本的束缚而自发地进行实践活动。只有当“自主活动”的个体聚集成整体、“共同体”时,真正在场且自由的“自主活动”场域才能够产生。

在摆脱资本的控制后,应该用什么来取代资本去掌控“自主活动”场域?“自主活动”形成的新符号价值会生成什么惯习来影响场域内的个体?在资本主义时期,虚假的“自主活动”场域中充斥着资本和资本衍生的消费符号,人异化为商品拜物教主导下消费主义的狂热追随者,商品除了使用价值,同时被赋予代表阶层的符号价值。资本主导下的惯习使人的“自主活动”变成单纯出卖劳动力以获得购买消费符号的行为。虚假的“自主活动”由资本主导,资本以及资本带来的消费符号发挥着绝对的影响力,个体因此受到消费主义的规训。真正的“自主活动”场域形成以后,取代资本在场域内运作、影响个体并受到个体反作用的,是符合“真正的共同体”需要的共同价值。个体在共同价值目标下自在地按照自主愿望进行行为选择,以场域内共同的价值目标为前提、以个人价值偏好为导向,自由地决定活动方式。场域中每一个人在为个体价值自主活动的同时,也在为“真正的共同体”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

在《1857—1858年经济学手稿》中,马克思论述了人的发展的三种历史形态:人的依赖关系,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和他们共同的、社会的生产能力成为从属于他们的社会财富这一基础上的自由个性[10]。结合《形态》中对社会形态的论述可以推论:在“自然形成”的社会中,人与人之间只能产生简单的交换关系,因此人必须相互依附;在“文明创造”的社会中,资本迫使人依赖于自己生产的商品,由此产生了人对物的依赖关系;在共产主义新型社会中,通过连续不断地发展生产力和改造生产关系,人不断从“物的依赖关系”中解放出来,最终能够获得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自主活动”作为“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初级概念,它与“人的自由而全面发展”亦可视作个体与整体的关系。这就是说,只有作为个体的人率先获得“自主活动”,作为整体的人在此基础上才能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在发展生产力和改革生产关系方面都取得了巨大成就,社会主义制度的保障与物质财富的激增为个人的自主活动和全面发展创造了前所未有的条件,出现了大量按照自身意愿选择工作的个性化活动主体,比如自由职业者、斜杠青年、π型人才等。他们随意匹配、自愿组合、即插即用的优盘化生存状态表明,越来越多的人实现或初步实现了财务自由,摆脱了对单位的依附,呈现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趋势。不过,总体上我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在基本消灭绝对贫困以后,人民群众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与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仍然是我们面临的主要矛盾。这样的现实,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揭示的人类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和人自身发展的总趋势是正确的。同时,现实也启示我们,个人活动的自主与自由,根本上是与整个社会生产生活方式的不断变革紧密相关的。个人只有投身于这一伟大的历史运动当中,把个人发展融入民族共同体乃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发展中,才能在真正的“自主活动”中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

猜你喜欢

德意志意识形态场域恩格斯
马克思恩格斯青年时代诗歌创作再评价
民主论辩场域中的法律修辞应用与反思
百年党史场域下山东统战工作的“齐鲁特色”
色彩的堆积——迈克尔·托恩格斯作品欣赏
马克思、恩格斯对中国的观察与预见
中国武术发展需要多维舆论场域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意识形态理论的当代价值与作用
历史唯物主义视域下的道德思考
《德意志意识形态》中蕴含的思想政治教育原理及其启示
组织场域研究脉络梳理与未来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