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吧，被英雄花砸中的男人

2022-03-01涂思敏

方圆 2022年1期

涂思敏

“一山还有一山高，世界上总有达不到的奇迹。”在这个“病猫”变雄狮的成长故事里，奇迹不只是舞狮上桩的这一个瞬间，它更是我们最为平凡的日常生活

不依靠中国传统神话故事的大IP，扎实立足于庶民生活，真实描绘岭南风土人情，靠着对中国传统舞狮文化的再次挖掘，和对农村留守儿童问题的关注，《雄狮少年》在这个冬天成为国漫的惊喜之作。如何将观众虽有耳闻但想象空间有限的题材创作出令人耳目一新的影视作品？《雄狮少年》靠着极具中国特色的审美体系与真实动人的现实题材故事做到了。

在海外唐人街举办的新春活动里，舞狮象征着一种永恒的乡愁，是传统文化的延续和生长。而在中国现代社会，舞狮成为了一种逝去的文化标志，是离我们很远的“非遗”，但《雄狮少年》的出现，是对这项民间活动的鲜活再现。同时，电影通过“舞狮”展现了在现代社会生活的普通小人物是如何通过顽强的意志来重塑自我价值、重获人生意义的。

电影从留守儿童阿娟去镇上看舞狮比赛开始，他身材瘦弱、外号“病猫”，个性也懦弱，新年开始就被陈家村舞狮队夺走了压岁钱。父母离家去深圳打工，阿娟和祖父相依为命，他盼望着父母能趁着春节回来与他团聚。虽然向往威风凛凛的舞狮表演，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也可以去尝试。就在这时，一头红色的狮子横空出现，腾挪转移，把陈家村的狮子逼得无处可逃，还顺便抢回了阿娟的压岁钱。

这一下可把陈家村舞狮队给惹恼了，阿娟骑自行车载着这头神秘的“狮子”一路狂奔，在一片木棉花盛开的山头停了下来。原来这头“狮子”的主人是个姑娘，她也叫阿娟，是去年舞狮大赛的冠军得主。阿娟的家里人觉得女孩不能把舞狮作为事业，无奈之下，阿娟只能放弃。

临走时，女阿娟把自己的狮头送给了男阿娟，并邀请他参加来年的舞狮大赛。她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见心里有一声咆哮，那一声咆哮好像在说，别再做一只被人欺负的病猫了。”而这句话在阿娟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在往后灰败的日子里，他总能想起女阿娟对他说的话，“你是被英雄花砸中的男人”。

舞狮有南北之分，南狮写意，又称醒狮，造型较为威猛，舞动时注重马步;北狮重形，造型酷似真的狮子，注重灵活的动作。在广东，醒狮的历史也和20世纪中国的民族救亡运动相辅相成，梁启超有中国“先睡后醒”论。狮子的形象更是成为了中华民族独立自强的象征。在《南北狮王》《少林小子》《黄飞鸿》等电影中，舞狮更是被赋予了觉醒意识和民族尊严重建的重大意义。最著名的桥段是黄飞鸿舞狮后的一番慷慨陈词：“我们不止要练武强身、以抗外敌，最重要还是广开民智、智武合一，才是国富民强之道。”

在电影里，阿娟也是在受尽欺辱和鄙夷后，暗下决心想要通过舞狮来证明自己的价值，他不想再被人瞧不起了，不想再被人说“你什么都干不成了”。接下来，阿娟便去寻找能和他共同参加舞狮比赛的伙伴——贪吃肥胖被人瞧不起的阿狗和无所事事的小混混阿猫。经过指点，历经万难，他们终于找到了以卖咸鱼为生的舞狮天才“咸鱼强”。在这段找寻伙伴并组建队伍的经历中，影片的整体基调并非是灰暗的，而是昂扬且带有周星驰式的小人物黑色喜剧。我们可以看见非常真实的岭南风貌，独具特色的建筑，广东特有的植被生态，沿街带着烟火气的大排档等。

学习舞狮并非易事。对于缺乏锻炼、体能较弱且心性不强的他们来说，舞狮是一场脱胎换骨的彻底历练。他们仨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留给了舞狮训练，背着咸鱼跟着摩托车跑步来提升体能，扛着麻袋做俯卧撑增强力量，在高桩上腾挪跳跃，以此训练稳定度和灵活性……对于这几个少年而言，他们人生里第一次有了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来获得尊重和价值的机会。

如果说电影的前三分之一还是欢快而幽默的，充满着插科打诨和搞笑包袱，但故事接下来的发展才奠定了电影的真正内涵。

阿娟和伙伴们终于赢得初赛，获得了去广州参加舞狮大赛决赛的资格。然而，就在舞狮三人组和师父“咸鱼强”拧成了一股绳，为冲击舞狮大赛的决赛进行着艰苦的准备时，阿娟的父母回来了，可等待他的却不是温馨的家人团聚——阿娟的父亲在工地上出了事故，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家里的顶梁柱倒下后，生活的重担全部压在了阿娟的身上。18歲的少年毅然决然扛起包袱，放下舞狮梦想，赶车去城里打工，支撑起家里全部的吃穿用度。

阿娟奔走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一个人打三四份工，去建筑工地搬砖，晚上冒雨骑车送外卖，在小卖部里搬运矿泉水……阿娟在这个城市的归属只是简陋群租房里的一个“下下铺”，行李少到一个拎包就能装下。电影对阿娟生活境况的描述是精准的，而这种忠实的再现也延伸到了对于城市和乡村景观的描述中。摩天大楼背后是冰冷萧索的建筑工地，在昏暗灯光下工作的农民工只能遥望远处热闹的舞狮大会。

“你到底需要多少钱才够呢？”工友问阿娟。

“不知道需要多少钱才是最可怕的。”父亲的病就像一个无底洞，吞没了阿娟。虽然一直将狮头带在身边，但阿娟不再有时间和机会去表演舞狮。舞狮成了被他埋葬起来的梦想。

得知有一个赚钱的好机会后，阿娟打算彻底离开广州去上海讨生活。临走前，阿娟上了天台，再一次戴上狮头。面朝着钢筋混凝土建成的摩天大楼，踩在雨后还未完全干透的地面上，穿梭在胡乱堆放着的建筑杂物之间，阿娟开始了他的舞狮表演。伴随着“咚、咚、咚”的声音，我们第一次听到了阿娟内心的鼓点。舞狮在这里，不再是一个表演的文化符号，它有了自己的理解与情感表达：有不甘，有接受，有释然，但绝不妥协。

现实和梦想绝非是完全对立的，相反它们可以是一体两面的。如果说对之前的阿娟来说，舞狮只是一种证明自己的途径，是他辛苦找到的人生价值。而在这之后，逆着朝阳一个人完成一套舞狮动作后，醒狮的精神已经内化在了阿娟的身体里、灵魂处。

在阿娟去往车站的路上，舞狮大赛的决赛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少了阿娟，但咸鱼舞狮队还是靠着顽强不屈的意志力闯过了第一关。可在第二关时，他们遇到了很大的麻烦：队伍里缺少另一只狮头，师父年纪太大体力不支，而咸鱼队也受到了其他队伍的围攻。看到昔日伙伴们咬牙坚持的样子，阿娟做不到置身事外。

回天台取回狮头，阿娟靠着充沛的体力和完美的表现，带领雄狮队一路過关斩将拼到了最后一关。而此时，阿娟已是伤痕累累，脚上的血浸透他的鞋子，而狮头也被撞碎了一半。大家劝他放弃，因为能走到决赛的终点已是难能可贵，而拖着这样的身体是不可能圆满完成表演的。

阿娟知道这一场仗他只能自己扛下，按部就班的表现还远远不够，他想要挑战那个立起来是为了提醒所有人“一山还有一山高”的擎天柱。师父曾经告诉他，除非奇迹发生，跳上擎天柱是不可能的。但对阿娟来说，他的人生，需要一次奇迹。“不能认”是师父咸鱼强还有阿猫阿狗他们一起传递给他的信念。

在准备完成惊人一跃时，阿娟问自己：“你相信奇迹吗？奇迹就是如果我能跳上擎天柱，我的父亲是不是也有机会醒过来？”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吹来，擎天柱险些倒塌，其他舞狮队员纷纷前去搀扶，而女阿娟接过了击鼓的一棒，鼓声再一次响彻整个会场……

阿娟最终落水了，但他的狮头留在了擎天柱上，没有什么比这一刻更能代表醒狮精神。这是所有人陪阿娟完成的一次奇迹，也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一次奇迹。

雄狮、石佛像和木棉花是电影里最重要的三个意象，它们共同构成了这部现实主义作品的底色。雄狮象征梦想，它是人生的高潮，是“我不认”，是一辈子总要完成一次的雄心;石佛像象征着上天不会回应的奇迹，是存在于彼方的神迹;而木棉花是英雄花，它是黑暗中的一束希望，是懵懂而美好的情感。我们可以追问神佛，可以仰赖雄狮，但最终的这一步还是得自己捱过。有的人会落水，有的人会失败，但更重要的是他们“不认”。

如果说当初阿娟决定舞狮，是为了证明“像我们这样的人，难道就不能有一次机会证明，自己生来不是为了被人笑、被人欺负、被人像烂泥一样踩在脚下”。那么现在，舞狮支撑起了他不被现实打垮的斗志，是他面对人生困境的力量之源。如果没有舞狮的这段经历，阿娟也许无法义无反顾地挑起家里的重担，也无法在最苦最累的工作中坚持下来。但他终究坚持下来了，因为只要鼓点还在我们心中响起，我们就是雄狮。而对阿娟来说，一经唤醒的雄狮再也不会沉睡了。

而在最后的彩蛋里，电影没有给出一个迪士尼动画版本的俗套合家欢式结局，也没有落入常见的好莱坞大片展现“奇观”的窠臼：虽然赢得了舞狮比赛的胜利，阿娟的生活并没有太大的改变，他仍旧是这个繁忙城市里一个奔劳的打工者。但这段舞狮的经历带给阿娟的不仅是面对挫折后坚韧不拔的精神，更是教会了他如何获得“相信”的勇气。如果说从睡狮到雄狮的转变映照着中华民族奋斗崛起的历史，那么阿娟从“病猫”到雄狮的成长也是“少年强则国强”的最好证明。

舞狮需要上桩下桩，人生也是一样，时而上山，时而下山。“一山还有一山高，世界上总有达不到的奇迹。”在这个“病猫”变雄狮的成长故事里，奇迹不止是舞狮上桩的这一个瞬间，它更是我们最为平凡的日常生活。英雄并非指的是那些被命运眷顾的超凡脱俗者，英雄其实是每一个普通平凡却顶天立地的人。比“我命由我不由天”的叙事更上一层的是，《雄狮少年》展现更多的是奇迹发生之后的生活。

现实生活中，奇迹只是生命里的一瞬，它无法化解人生所有的苦难和烦闷，但它足够改变一个生活在恒常坐标系中的个体。上山需要勇气，可下山同样也需要勇气。拥抱人生的困境，过一种真实而平凡的生活，这才是我们大多数普通人的人生写照。雄狮少年并不立志于造神，亦或是书写一种英雄史诗，它讲述的无非是一个普通少年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选择、困顿与坚守。

那奇迹是什么呢？奇迹不是空洞的口号，也并非热血的呐喊，它是日复一日的坚持，是失去一切后仍然有与生活再战一场的勇气——奇迹存在于我们最平凡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