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传说中盐池文化资源探析

王良娟

（运城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西 运城 044000）

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5月31日十九届中央政治局第三十次集体学习时，再次强调，要通过讲好故事，展示真实、立体、全面的中国，是加强我国国际传播能力建设的重要任务。中国故事和中国形象由众多地方故事及形象组成。所以整理挖掘地方故事、打造地方形象，在地方经济、文化和社会层面上都有积极的价值与意义。但如何讲好地方故事，怎样将文化资源更好地转为文化叙事，从而真正打造出当地文化的内涵特色，确是一个值得研究的课题。

运城盐池神话的生成定与当地盐池的开发利用有关。在万物有灵的原始思维下，盐的成因及盐业生产过程中的利弊，衍生了对应的盐池神话传说。这些神话传说有些流传于盐工及本地民众口中，有些见载于地方志书和野史及文人词章中。研读前人成果，几经梳理，运城盐池神话故事从内容上分为以下几种：一、盐池由来：麒麟和神牛造盐，蚩尤血化解池；二、盐神争战：黄帝战蚩尤，也有关公大战蚩尤；三、盐工英雄传说：哑姑泉和八王角来历等[1]。其中盐池由来故事体现的是神话特质，表现原始初民对自然万物及现象的信以为真的想象性理解，在万物有灵的思维下，将神人格化；盐神争战故事尤其关公大战蚩尤，更多体现传说文体的特质，也即在神话中赋予一定的历史性，有了将人神化的人本位思维。盐工英雄传说更是将人的智慧与勇敢赋在奇异的故事中，由神本位而转为人本位。时流向前，这些神话传说逐渐演化成为运城地域文化及当地民间信俗的重要组成部分。

一、地域神祇与华夏文明

神话传说是原始初民在自然条件恶劣、生产方式落后的条件下，对自然界的诸多事物和现象产生的崇拜和想象性慰藉。它包含着初民最原始的宗教信仰，也是一个国家民族的宝贵精神财富。在后世的文学里，原始神话以其丰富瑰丽的想象和形象不断生发出新的艺术形象和内涵意义。它除了具有丰富的美学价值、史学价值外，还是现代人研究人类早期社会的信仰风俗、社会及家庭制度的重要文献资料。

地域神祇传说，对地方文化而言，无疑是一个有灵魂、有温度的文化母体。河东盐池由来史载最多的当属蚩尤血化解池。蚩尤也因和黄帝争战被确立为华夏民族的兵主战神。战神文化一路延伸到义薄云天忠义千古的关羽。也正是这种维护种族利益、不惧不畏，战天斗地的战斗精神和同其他民族文化，共同促使着中华文明生生不息。

中国古籍资料留存有限，但在先秦奇书《山海经·大荒西经》、六朝任昉《述异记》、沈括《梦溪笔谈》、《孔子三朝记》、《广博物志》等史料里都有对黄帝蚩尤之战的记载，情节大略相同，综合用现代文字表述大致如下：黄帝即位之时，中土有九黎族，族长蚩尤有兄弟81人，俱兽身人面，铜头铁额，以河石为食，极其强悍。他们不服黄帝命令，造兵杖大弩与黄帝对阵为敌，于是黄帝征召各兵马讨伐蚩尤。但蚩尤部族兵强人壮，蚩尤本人兼有异能，黄帝部落九战九败，苦恼异常。其后黄帝梦中得神谕，以风后为相，在涿鹿郊野与蚩尤族大战。激战中，蚩尤口喷浓雾，布下百里雾阵，三昼夜连续不散，将黄帝军队团团困于阵中。黄帝令风后造指南车以逃脱。蚩尤又率领魑魅魍魍等神兽鬼物来助阵，并邀风伯、雨师纵大风雨，驱散了黄帝请来的应龙外援。黄帝久战不胜，忧心忡忡之时，又得西王母和九天玄女帮助，并招来干女儿旱魃。旱魃面目狰狞，所到之处，赤地千里，滴水不存，人畜草木全部干死。于是，风伯、雨师逃走，大水消失，黄帝趁机反攻，最后在涿鹿打败蚩尤，并将其肢解于中冀也即现在的运城解州。而蚩尤死而为神，其血化盐卤，为万代人利。蚩尤也因勇毅卓绝的战斗力，一跃成为兵主战神。

有宋以来，国家主流话语是崇黄帝而贬蚩尤，尤其清代以来，蚩尤的人祖形象完全被妖魔化[2]。其形象丑陋：青面獠牙牛角利齿；性情暴虐：统治残暴好战嗜杀。到了近期，随着民族文化的复兴，蚩尤当与炎黄二帝并立，共为华夏“人文三祖”的说法屡被提出。而黄帝大战蚩尤的这场盐资源争夺战，客观上讲，无论正邪，都在促进中华民族的大融合和华夏文明发展中起到重大作用。

中华民族爱好和平，但维护部族利益，保障国泰民安一直是华夏战神的崇高形象。在黄帝战蚩尤的神话传说中，蚩尤作为战神，招风伯雨师、驱各路神兽。而黄帝也能通天神，呼应龙、感九天玄女、得女魃相助等，诸神各为自己的团队利益而战，其行止沿袭了中华创世神祇们为民谋福利的崇高精神。神祇们公而忘私的集体主义精神、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使命感。远远超过西方诸神更关注的个人尊严甚至个体私利。比如希腊神话中最著名的特洛伊战争，十年争战的起因竟是几位女神的争风吃醋。战争围绕着人神的个人恩怨，诸神们分成两派参战，战斗英雄们也只为个人名利与尊严而战，战斗中希腊联军最勇敢的将领阿喀琉斯因与统帅阿伽门侬争夺一个女俘而拒绝出战，即便在联军连连失败、几乎要灭亡的关头。这种弃社会公共利益和国家民族的尊严于不顾的行为，对中国战神而言是不可思议的。

爱好和平的中国人，其不畏强霸的战斗精神，体现在运城盐池战神蚩尤的神话中，其文化价值已超越地域，成为“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民族精神的一部分。

二、化盐神话与生态文明

中国远古神话中都有一些改造和征服自然的故事，神和人对待大自然的立场却是一致的，比如女娲补天、大禹治水、后弈射日等，无不是在遵循自然规律的前提下，通过战胜自然来改造大自然。比如后弈射日，据《淮南子·本经训》，“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皆为民害。尧乃使羿诛凿齿、杀九婴、缴大风、射十日（之九）、杀猰貐、断修蛇、擒封豨……”[3]射杀九日的想象疯狂但不却少理性，故尚留一日为人们服务。这神话思维中既有人定胜天的自信心，而又兼敬畏自然天人合一的辩证思想，同时富含着生态文明的因子。

现代生态文明是人类遵循人与自然及社会和谐发展这一客观规律，以达到人与自然、人与人及人与社会和谐共生、良性循环、持续繁荣发展的社会形态,这是一种崭新的真正可持续的文明，需要坚决遏制物质主义、消费主义和经济主义并将这种遏制作为生态文明建设的根本;这就需要我们每个现代人在终极实在的意义上理解大自然、心中都能对自然抱有正确的态度,谨慎地对待自然。它与神话思维中的顺应自然规律，敬畏自然有共同之处。当下生态环境破坏严重，会引起环境质量下降、生态秩序紊乱、生命维持系统瓦解，容易导致生态平衡失调，从而威胁人类的生存。在全球生态文明亟待修复的情况下，挖掘地方神话故事，在原始的自然尊崇和自然神话的原始思维中，感知神话故事中的生态文明的含义，颇具意义。

运城盐池的成因神话中，神牛和麒麟化盐的神话就保留着这种原始生态文明的痕迹。流传于地方民众之口的神兽化盐故事稍有变化，情节大致如下。

很久以前，人间是没有盐的，直到天帝把一只犯了错的盐麒麟罚到人间。这只盐麒麟因长相怪异，被人们到处驱赶。满心委屈的麒麟，在大地上到处流浪。后来走累了，卧在中条山下伤心流泪。风伯、雨师见它状况凄惨，很可怜它，就想帮着麒麟洗澡消汗去安慰它，结果好心办成了坏事，这水一洗风一吹的，竟把个神兽盐麒麟给化掉了，也就变成了现在的盐池。另一个神牛化盐传说内容比较近似，说是天上有一神牛，同情人间的老百姓没盐吃，就借着给天帝驮盐的机会朝人间吐盐。天帝发觉后大怒，就把神牛贬到中条山下，这里善良的百姓接纳了被流放的神牛，神牛感动得眼泪直流，一流就流出了现在的运城盐池[4]。

这类化生类神话连着原始初民的心智，这种初心认知在“万物有灵”的思维下，以自我感觉为中心，对大自然现象做出充满意志力和情感性的认识。这认知本身就表现着对自然秩序的尊崇和膜拜。类似于盘古氏身死后化生为日月山岳，江海草木，麒麟和神牛化盐神话正是沿袭了始祖神化生万物的天体崇拜思维，将自然万物以尊崇和和谐相处的姿态纳入到人类生活中[5]。

关公战蚩尤传说则体现了人们应对自然灾害时想象性、创造性的理解。话本《大宋宣和遗事》中记载，崇宁五年夏天，解州盐池有蚩尤化蛟龙作祟，蛟龙喷射毒气伤害人畜，在当地造成大恐慌，可谓危害极大。于是皇帝命张继先天师剪除妖魅。张天师鉴于蛟龙太凶残。向皇帝请求帮助，后请得忠勇之神关羽和自鸣山神石氏助阵。一番恶战后，毒蛟被斩杀，盐池恢复如故。元人胡琦在《解池斩妖考辨》中说：《古记》云：宋大中祥符七年，解州奏解盐出于池，岁收课利以佐国用。近水减盐少，亏失常课……侍臣王钦若曰：“蚩尤，邪神也。臣知信州龙虎山张天师者，能使鬼神，若令治之，蚩尤不足虑也。”……对曰：“此必无可忧。自古忠烈之士，殁而为神。蜀将军关某忠而勇，陛下祷而召之，以讨蚩尤，必有阴功。[5]”盐池减产，影响岁收课利，政府中和天时地利因素，竟以法师为帅，阴神助阵，驱除妖邪，自然的天人和合思维可见一斑。也是与现代的生态理念遥相呼应吧[6]。

三、神话传说和民间信俗

神话源于想象力理解，但也容易和人们生活紧密相连。在运城盐池神话中，一些远古神话就因其强大的影响力，逐渐演化成民间信俗的内容。最具代表的当属原王庄由来和蚩尤村的村祭。

原王庄由来就源于关公战蚩尤的传说。据说武神关公应人间帝王祝祷来战蚩尤，彼时蚩尤以为盐池日产万贯，皆他之功，而世人却不为他立庙祭祀，故愤然作乱，化身云雾池蛟，危害盐池生产。关公乃是奉帝命清除妖邪的地方神祇，以勇力闻名。于是，上古战神和武圣关公二神在盐池上空激烈打斗。蚩尤善变战勇，蚩尤兵也非常善战，几场争斗下来，关羽所带的神兵眼见要败。关公焦躁间，见盐池地面上有正好在休息的盐工，于是关羽就摄法术暂借了五百盐工壮士的魂魄参战，并允诺午时三刻准时归还。蚩尤狡猾，他也用法术把自己手下兵变成和关羽兵丁一个样的。两队兵丁混淆，关羽就令自己麾下兵丁摘皂角叶以区别，蚩尤也赶快下令摘树叶佩戴身上，但百密有疏，蚩尤兵不太会辨别树叶，他们摘的是槐树叶。太阳一晒，皂角叶发亮而槐树叶发蔫……最终关羽打败蚩尤，恢复了盐池的平静，但因争斗耗时过长，关羽误了给地面上的五百盐工还魂的时刻，导致被借魂盐工的身体开始腐坏，无法生还。五百魂魄游荡在此地上空，齐声大喊“冤枉”!因了这些被枉死的盐工，这个地方被叫作冤枉庄，后来改名原王庄。天帝也为弥补过失，将做豆腐的技艺传给原王庄人。而此地也留下了不拜关公、不演关公戏的习俗。

再说运城市东郭镇的蚩尤村，蚩尤虽有血化盐池的利民神话，却并未被当作盐神来供奉，尤其在关公战蚩尤的传说里，关公因护盐池有功被神位加封，蚩尤则以作乱形象流传至今。但在运城市东郭镇的蚩尤村，蚩尤精神以民间俗信的形式长久存在。实地调查中，蚩尤村和原王庄一样，也有不拜关公不演关公戏的习俗。而且每年到了农历四月初八，村民还有在头上和门上插槐叶的习俗。村中建有蚩尤祖庙，每年农历六月初六和十月初十都会唱大戏来供奉先祖蚩尤。甚至有不少南方及海外九黎族的后裔黎族、苗族前来蚩尤村寻根祭祖。另有一些习俗如十月初一吃“牛角”饺（传说蚩尤头生角）、“顶角”的民间游艺、“蚩尤战鼓”的表演性传承等。尤其近几年，蚩尤为人文三祖之一的命题的提出，加上中断多年的祖神庙会又得以恢复，越发显出当地人对祖神蚩尤的崇信。而这些风俗的存续，也给中华民族的民间俗信添加着更多的内涵和意义，丰富着村庄文化乃至地方文化的延展。

运城以盐池为神，有百姓尊崇因素，更主要是由皇帝封赐。历代统治者对运城池神的赐号、封爵，显现出时人对池神的崇拜心理[7]。北宋时，宋徽宗曾诏封解州、安邑两池之神，东曰“资宝公”，西曰“惠康公”。明王朝于洪武初年，正式诏定运城盐池神号为“盐池之神”[8]。到了清世宗雍正五年(1727)冬十月，因运城盐池的盐花不种自生，竟多达至七百余万斤，产量丰厚，于是雍正敕赐神号“昭惠裕阜之神”[9]。另外盐池神庙中所立与盐业生产相关的神祇如盐风神、甘泉神、太阳神等，俱被封赐神号。

池神庙会的祭祀活动也因盐业的重要而显得非常隆重。人们通过池神供祭，祈望达到祛除盐业生产中的自然灾害、护佑盐业丰收的目的。供祭程序主要包括：在喜庆鼓乐中，先进行献祭品、诵祝词活动，而后地方各级官吏、盐商、老和尚（盐工工头）、地方士绅等，拜叩酒祭，焚香祝祷。接着在奏衍楼以蒲剧为主，进行娱神戏剧演出。庙会上还有老百姓自编的各种民间杂耍节目，既娱神又自娱，同时又能在小贩那里，满足了自己对一些生产生活必需品的需求。可以说，运城池神庙会已将民间信俗和日常生活融为一体了。

四、盐池神话里的文化意蕴

神话传说既是研究人类早期社会的婚姻、宗教、习俗等的重要文献资料，又以它瑰丽奇特的理解和想象力为后代作家的艺术创作提供了源泉，舜帝因盐而作的《南风歌》，“南风之熏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为运城盐池打上了独特的“南风”文化意蕴。古代流传下来的一百多首盐池诗作中，也因包蕴盐池神话更显出深刻的神话意蕴与教化意蕴，如宋代著名文学家王禹偁的《盐池》里有这几句：“涿鹿城虽近，蚩尤血若河。/有时红烂漫，是处白嵯峨。/润下终资国，灵长任蠡哦。/江梅须待我，金鼎始调和。”诗句就是借黄帝战蚩尤的传说，让盐池更富有人文价值，也让读者更珍视盐业不可或缺的价值。近代景定成则直接在《安邑盐池咏》中，以诗歌的形式形象地记载了关公战蚩尤的故事:“又闻古蚩尤，祀嗔轩辕逼。/妖梦示村氓，池水涸一夕。/卤畦变沙滩，商民方念嘱。/宋帝祈天庭，关公奉符敕。/雷霆震鹾海，空中战伐毕。/魔鬼遭阴谴，转瞬旧池溢。/神话传皂叶，真伪谁能识。”在五言长诗里，将关公战蚩尤的激烈场景从文学审美意象、民间俗信传承以及人们的善恶认知几方面，以艺术的形式呈现出来，为当地的文学宝库再添文化意味文学成果[10]。

神话传说作为文学体裁的一种，本身也是当地传统文化的组成部分，神兽化盐的神话因地制宜地附生出新的传说。蚩尤传说、关公战蚩尤故事等正以戏剧、影视作品等文学形式传播。取之于盐工生产生活的哑姑和八王的故事，更以勇敢聪慧的形象，表达着人们为改变自身生活状态进行的抗争精神，这种蕴含着民间智慧的文化内容，以不同形态展示着河东文化，发挥着移风易俗的教化作用，这里以哑姑泉为例。

哑姑泉传说讲的是盐工劳作故事。说是运城早期产的盐带苦味，为改造苦盐，需要用大量甜水洗晒。但获得甜水要到很远的地方背，盐工们每天长途奔波，劳累不堪。后来，盐工里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姑娘甜姑，她有一副动听的歌喉。为了感动甜水龙王，引来甜水，甜姑不停地唱歌，直到把嗓子唱哑，终于引出泉水。但甜水泉出来前喷出来的黑卤水把甜姑的眼睛熏瞎了。后人为了纪念她，就称那甜水泉叫作哑姑泉。另有说法是，盐工的女儿甜姑很会唱歌，她的歌声能让洗盐的水更甜，晒出好盐。但甜姑的歌声却惹怒了刺牛怪，刺牛怪用妖风锁住盐池。甜姑在仙人的指点下，边唱歌边挖泉，最终挖出了甜泉水，但勇敢的甜姑却在过度劳累中哑了嗓子，瞎了眼睛。人们为了纪念她，将泉取名为“哑姑泉”，并在附近修庙纪念甜姑。故事类似，意义相同，它和盐工八王因反抗老和尚（盐工工头）惨招杀害的故事都属于为集体利益牺牲的民间英雄形象，为中华民族的民间英雄宝库增添了两个生动的形象。

五、结语

运城盐池神话是随着盐业生产而产生、发展而和成熟的。它在生态文明、民间信俗、文化意蕴等方面给中华文明增光添彩，为河东地方发展提供习俗、文化、旅游经济上的支持。所以，探析盐池神话传说，发掘神话传说背后的深厚内涵，借助其厚重的人文历史、瑰奇的丰富想象、独有的地域特色，在讲好地方故事、共筑中国形象的时代主旋律下，努力使河东盐池神话传说散发出新的活力，添加新的意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