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之痒:语文教学中的虚实之弊
2022-02-28郑一舟
郑一舟
(作者单位:浙江温州中学)
大多数语文老师在他的教书生涯中一定会经历过这样的场面:老师在台上声嘶力竭,有学生在台下昏昏欲睡;又有学生在台下奋笔疾书,不是在认真做语文笔记,而是在拼命刷数学、物理题;又有学生在台下闲读各种爱情、推理小说。我们在吞噬语言的黑洞中奋力燃烧生命,价值何在?我们的 “用力”与学生对我们 “用力”的忽视和无视,这种对比到底深藏着什么原因?
我们老师常愤慨于学生的功利和浅见。但是把课堂的窘迫归因于功利只能见证我们这些语文老师的怯弱,为什么语文课堂就没用,或者没有其他学科有用呢?为什么语文课堂的内容敌不过爱情、推理小说的曲折精彩?我们的课堂就不能扎根于很实在的地基上,学生在每节语文课上都能充实无比?
我们试图重塑语文老师的“光辉”形象,重塑我们的师道尊严。我们的教学可以很务实,针对具体的鉴赏知识、写作的规范、做题的技巧……一板一眼,一个知识点一个知识点的演绎。但学生却并不一定以赞歌回应你的努力,他反而觉得你的课堂很枯燥、无聊,语文课不应该这么乏味、单调,语文课应该有更多 “高大上” “启迪魂灵”的延伸,而且他们觉得你讲的内容还不够实在,看看教辅总结的知识和技能,刷刷 《5年高考3年模拟》的题,比听你讲的更有效。那我们务虚?我们的课堂着眼于学生人文素养的提升,着眼于学生心智的完善,着眼于学生思维品质的培养。学生却又觉得听了这些东西,面对现实,还是一地鸡毛,面对具体的文学作品,还是不能谈出个所以然来,更不用说去面对残酷的应试竞争。无论我们如何意气风发地走进课堂,台下总会有偏离我们教学价值的行为和表现,而检验我们教师课堂价值的恰恰又不在于我们自身,而在于学生。学生的偏离构成了对语文课堂的否定。在他们眼中,语文课不应该这么务实,就算务实我们的务实成色也不足,而我们的务虚很多时候又被认为是空谈。我们挠不到实在的痒处。
这种尴尬实际上是由语文学科自身的双重属性造成的。很早以前,前辈专家就指出语文学科是工具性和人文性的统一,现在我们仍然这么强调。语言工具要求最大程度的清晰、准确,我们可以借此理解现实,表达我们的意见、看法,而人文性却很难标准化、统一化,每个学生都有他的心灵世界,有他的心灵世界的微妙变化、发展,这些变化、发展基本上是没有办法通过量化的数据和实在的表征来得以衡量、呈现的。而语言作品却又很难完全分割出绝对工具性的一面和绝对人文性的一面,这种交融使语文教学也不可能彻底的科学化。务实无法很清晰地务实,务虚也无法有很实在的支撑。这跟其他学科是有本质差异的。
上个世纪,英国著名文学批评家瑞恰慈曾在英国大学里做过一个非常有名的实验,他隐去了诗人的名字,让他的学生去判断这些作品的优劣,最后的结果出人意料,二三流的诗人得到了更高的评价,而那些伟大的诗人作品却被忽视。在这里我们可以追问的是,语言艺术中是否存在着一些确定无疑的标准,我们能否借助这些标准对具体文本的优劣做出判断:这是否属于更好的、更能引发我们的审美愉悦的作品。其次,我们能不能通过语文课堂把这些标准传授给学生,让学生武装起来,感觉自己在语文课学到了确定无疑的定理、公式、规则、方法、理念,他们可以借助这些理论武器去很好地分析世界万千语言作品。
数学课、物理课、化学课可以教授确定无疑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很多可以在现实生活中得到阐释,可以说课堂与学生的实际生活之间有一座非常明确的桥梁,让我们可以跨越;在历史、地理学科中,我们也有一些很难质疑的历史事实和社会发展规律,通过这些事实和发展规律我们可以去解释历史,审视当今社会的很多现象,它的课堂与具体的实在之间的联系我们也能在一定程度上默契地同意;就算外语教学,也有很明确的词汇、语法、表达的习惯可以教授,我们也能有标准去判断哪样表述是好与坏。我们语文可以做到跟其他学科一样吗?我们能不能只强调语言工具性的一面?只强调语言的建构与运用?我们可不可以就具体地教教汉语的词汇、语法和规范表达?
回答显然是不能、不可以,因为汉语不是一门外语,而是我们的母语。我们所有的生命体验、文化传承和情感是融入在汉语之中的,通过它来表达、维系的,我们不可能很客观地对待它。只要涉及到特别的思维、审美、文化的发展,词语释义、语法分析就极其苍白无力。中国古代把工具性的语文称为“小学”,这个 “小”字已经表明了我们的态度,而我们的“大学之道”是“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是一种德性和文化自觉。前者是微末的文字游戏,后者才是中国人骨子里的教育理想。
问题是我们的语文课堂又很难承载这种理想,在语文课堂的务虚层面,我们很难把这些观念转化为切实有效的知识和技能,让学生在现实中“直挂云帆济沧海”。在课堂中,我们很难去教授 “人文”,很难去教授 “思维” “审美” “文化”。就算我们可以传达,就算学生可以领会,一旦到了生活、应试层面,他们基本上无法把语文课堂的内容与他的实际做一个有效的勾连,因为缺少这种勾连和转化,他始终会觉得语文与他是有隔膜的。从审美鉴赏和创作这个角度看,大部分学生学了十几年的语文,却不一定能对课堂之外的文学作品做出有效的评判和分析,更不用说写出有意味的文字作品。我们无法在语言的基础上得到非常明确的审美标准,或者说“审美鉴赏与创造”是没有办法落实为具体和有效的鉴赏和创造标准的。
原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杨晦先生曾公开表示,中文系不是培养作家的;王力先生也曾说过,文学人才很难培养。他们的言下之意是文学创作是很难教授的,文学创作中蕴含着太多的非智性因素,不是某几条标准就可以套用的。纵观历史,有几个诗人和作家是可以在固定地方被固定课程培养出来的?我们这些高中语文老师可以扪心自问,我们的群体中有几个能创作出真正的文学作品来?我们自己都无法审美创造,都不是特别明晰审美创造的内在技巧,我们又如何传道授业解惑?我们最多可以教授的是应用文写作,是议论文的“八股”写法,除了这些,我们的力量极其孱弱。所有语文教学最终要面向的是学生的读和写,我们的课堂真能让学生在实际的读和写中应用某种秘诀和招式吗?在审美性的阅读和写作世界中,我们败下阵来。“虚”无法落地, “实”抵达不了。
务虚穷途末路。在这个时代,总是“实”的拳头大,我们都喜欢看到实际、具体、可见、眼下的东西。所以在大部分人眼里,应试和分数成了王道,数据才能说明问题。在这种教学观念裹挟之下,我们似乎只能在应试中死磕,我们只能在应试层面证明自己的价值。问题是我们能吗?我们可以给学生讲很多做阅读题的技巧,从“含义”“赏析”到 “作用” “探究”,我们自信满满,套路多多,学生掌握了这些门道,在考试中不再是茫然。我们在课堂中侃侃而谈,学生在应试中踌躇满志,似乎语文教学有了很实在的根基,这种根基可以转化为带着光晕的成绩“数字”,我们的课堂显得熠熠生辉,可以在“语文”两个字上烙下 “有用”的标签。可惜,这只是表面现象。我们最终会错愕地发现,语文做题技巧掌握的娴熟程度并不与考试的分数成正比。以应试作文为例。每位高中语文老师都能对应试作文的标准说出点东西来,但他很难保证他的那些听话的学生在高考中一定就能拿到高分。因为高分作文不是对条条框框的应用就可以获得的,老师上课讲得再深入浅出,学生上课再认真听讲也不一定能在高考应试写作中心想事成。在所有的学科考试中,语文试卷一般是区分度最小的,因为很难用清晰的标准把学生之间的差别截然划开,既然很难,这里就存在各种各样的模糊和随机性因素。而这种模糊和随机性因素在语文老师的掌控之外,他仍然很无能。这种模糊和随机性恰恰就是语文工具性无法涵盖的那些东西,语言从来不只是工具,语言从来不只是字音、词汇、语法的组合。语文应试的内容貌似很 “实在”,但如果应试的问题解决掉,语文课就会被弃之敝履般抛弃,这是我们想达到的结果吗?这种“实在”恰恰是最不堪一击的。
我们的语文教学不能一味地务实,我们也无法完全务实,因为语言本就无法被明确的规范限制,语言是多维度的,我们的教学要针对语言,就必然要针对它的超越性维度,但我们又很难把务虚的东西真正落地,超越性的意义就在于它超越现实,高高在上。汉语的特性决定了我们语文教学的实在之“痒”,在这个时代,我们无法赋予它数学般的明晰。把语言放到时间轴上看,我们更能看到语文教学面临的困境。我们的语言词汇在不断变化,网络语言层出不穷,而语言艺术同样如此,创作技巧和创作法则在变化,文学的边界也在不断变化,我们可以有对过去作品行之有效的分析方法,但是面对层出不穷、变化多端的现代作品,我们却越来越缺少办法,而这种无奈可能恰恰是现代作品想要达到的结果。读不懂,这种个人的挫折和对作品的难以把握,是不少现代作家创作的理念之一,因为他们认为时代就是如此。语言艺术永远具有先锋性和革命性的一面。同样的是文化自身也在不断革新,我们的务实和务虚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面前很快就会成为文化古董的一个注解,甚至是一个笑话。我们的务实不接地气,我们的务虚如空中楼阁。
那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弥合裂缝,搭建沟通的桥梁?其实现在的语文课程改革已经意识到这个问题,它在尝试触摸这座桥梁。新课改特别强调学生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语文不只是课内,还要针对课外,语文要化为实实在在的解决问题的能力。语文课堂的情境不是课文,不是课堂,而是要在语文教学中引入现实情境,让学生在现实情境中去面对语文问题,去解决语文问题,让语文不只是课堂和书本上的东西,而是真正能回应现实。我们学了《在马克思墓前的讲话》,能不能给刚刚去世的文学或文化名人写一篇悼词,比如李泽厚;我们学了《沁园春·长沙》,我们能不能就我们的青春写一些诗歌,举行创作朗诵比赛,写出我们的青春,读出我们的青春。其实,重要的不再是这些单篇文本,而是把这些文本都作为我们探讨语文问题的例子,重点是问题的解决,重点是在解决过程中能力的提升。比如,当你需要演讲,当你需要为某些重要问题面向公众表达的时候,你会怎么处理文本?当你在人生中需要更强烈的情感表达时,你怎么通过诗歌来传递你的独特情思?语文课堂的活动更强调能力和方法,而非知识;更强调学生实实在在的成长,而非他记了多少东西。这种方向是对的,这是面对社会要求的自我革新。不过这里面仍然有太过理想化的东西,课堂很多时候制造出来的情境其实是一种伪情境,只是一种设想和假想状态,对这种假想状态,学生仍然是有隔膜的,缺乏共情和共鸣。所以现在很多课堂是为造境而造境,也就是有很多活动、很多热闹的现实要素引入,但是跟语文没有什么关系,跟学生的思考和生命体验没什么关系,只是为了课堂的“好看”。学生的确在解决问题,却是一系列已经有答案或者无意义的游戏。
我觉得我们还是遗忘了最重要的实在——学生的个体生命。我们在语文课堂中喊了这么多年的“以学生为主体”的口号,我们却很少意识到,学生是鲜活的、有着差异的,语文不同于其他学科,语文恰恰是要尊重这些差异,突显这些差异,这种差异才是语文的鲜活之美。只有在学生自身的差异上做文章,学生才会觉得上课上的内容是“他”的课堂,所有的务实都会赋予他生命体验和反思,所有的务虚都会让他觉得跟他的生命是有实在联系的。我们以前所有务实的层面是想把某些知识、技能、方法传授给学生,而非基于学生自身的领悟,所以这只是些知识、技能、方法而已,假如这些知识、技能、方法是从学生自身内在开掘出来的,是他自己的体悟和总结,那么这些知识、技能、方法就不再只是死的,它们带上了个体的生命烙印,在这种烙印中,我们已经真正转为“务虚”,学生在体悟和总结过程中,就是在不断发展他的理性思维,在培养他的审美能力,在厚实他的文化修养。我们特别想培养学生的审美能力、批判思维,如果这些东西都是基于他实实在在的记忆、生活中延展开来,他会觉得所有的这些“务虚”亲切无比,是有骨骼和血肉的。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语文教学的源头就是学生自身。我们语文教师要做的就是让学生去找到他自己的特质,语文教学就是要在这种特质之上展开。每个学生都有他独特的过去,有他独特的生命体验,在现代社会中,他们也有自身的爱好和特长。我们的语文教学能不能就和这些爱好和特长发生关联?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的写作教学,能不能就让学生把他的爱好和特长写入作文?他是足球迷,他可以在作文中写足球;他是棋迷,可以在作文中写下棋;他是绘画爱好者,可以在作文中写绘画。每一个爱好、每一个领域都是一个世界,而作文只是挖掘世界中的一个点而已,我们完全可以把自身的特质与作文相连。在这种创作中,我们会更加明晰自己的那些爱好,在文字中,它会得到进一步反思,我们自身对这些爱好的体验也会变得更不一样。学生在闲暇中去发展他的爱好,在他的写作中去观照和反思他的爱好,而这些爱好本就是更大文化中的一部分。我们的棋文化、我们的琴文化、我们的绘画文化,哪一个我们能挖掘完?
有个学生学过很长时间的古琴,但是我从来没在她的写作中看到过她对这段过去的表述,在议论文中,她也只是照搬那些她知道的那些名人而已。后来她跟我讲到这点,我在想,能不能把应试化的表述与她个体化的生命融合在一起。我就去翻中国古代的音乐典籍,我发现中国古代有很多非常伟大的古琴演奏理论和文化方面的著作,比如明朝徐上瀛的 《溪山琴况》。《溪山琴况》的文字非常优美,具有很强的哲理,它提出了古琴的二十四个理念,称为二十四况,这些理念中既有形而上的阐发,又有形而下的各种弹奏要求。我就让她去接触文本,先去做最务实的事情,就是读、记、背。读、记、背是最简单的语言建构过程,但是这种语言的建构过程却不只是简单的务实,而且可以不断地与她的记忆和体悟发生关联,重新激发她对古琴的兴趣,审视她自身的生命过程,她会批判,会审美,会体悟中国最好的文化。就如《溪山琴况》中所说, “欲用其意,必先练其音;练其音,而后能洽其意”,没有最务实的 “练其音”,何谈务虚的 “洽其意”,但是没有务虚的介入,“太音希声,古道难复,不以性情中和相遇,而以为是技也,斯愈久而愈失其传矣”,务实只会越来越偏离方向,变成一种琴技,而不是与伟大的古琴传统相连。学生可以把这种学习融入到她现实的演奏体验中,而这种体验已经不是以前纯粹的音乐演奏,而是与语言艺术的审美、与文化传统相联系。就算在应试中,她也可以把这些见解和反思融入到具体的写作之中,这才是最好的统一。她可以写她自己,因为这就是她的生命的一部分,这也可以是应试,考验的是她的见解和语言表达。这里面有实在的语文活动,也有实在的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