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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伊甸园:卡夫卡作品中的空间书写

2022-02-28佟瑶

名作欣赏·学术版 2022年2期
关键词:卡夫卡意象空间

摘 要:卡夫卡是20世纪现代主义作家中的代表人物。学界对卡夫卡所描写的异化主题研究甚广,人们将视角放在各种空间对人的异化作用上,却很少注意到卡夫卡许多作品中的空间意象实际上带有积极的一面。通过文本细读法和意象分析法解读卡夫卡笔下的空间意象,由此发现作家笔下的空间意象具有积极的象征意义,即精神伊甸园。这表现出卡夫卡在20世纪黑暗的现实中仍然在积极地寻找人们的庇护之所,用笔下的空间意象给彷徨绝望的人们留下希望。

关键词:卡夫卡 空间 意象 精神伊甸园

福柯在《不同空间的正文与上下文》中曾说:“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比之与实践的关系更甚。时间对我们而言,可能只是许多个元素散布在空间中的不同分配运作之一。”a即在20世纪文学作品当中,空间与人的关系成为创作的主要内容,人们逐渐用空间变换代替时间顺序来组织叙事。卡夫卡作为后现代主义的大师级人物,作品中自然也带有这种显著特征。而在众多作家都在黑暗的空间中苦苦挣扎时,卡夫卡许多作品中的空间意象却给人带来了久违的光明。

一、卡夫卡作品中的空间意象

(一)狭小且具有限制性的空间意象

在卡夫卡的众多作品中,这种狭小且具有限制性的空间意象是最多的。《变形记》中格雷戈尔的房间,就是此类空间意象的代表。格雷戈尔变成甲虫后只能待在自己狭小的房间中,甚至只要走出房间都会受到家人的打骂,行为受到家人和社会的严重限制;又如《饥饿艺术家》中的铁笼,与格雷戈尔的房间不同,饥饿艺术家的铁笼虽然具有限制性,却是自己可控的,是饥饿艺术家本人在空间上对自己做出的限制。这类限制性的空间意象虽然反映了社会对人的压迫和异化,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狭窄阴暗的空间却是主人公唯一能够生存的居所,具有庇护的意义。

(二)大型且开放的空间意象

除了具有限制性的空间意象外,卡夫卡也描写了许多开放的空间意象,这类空间意象有时是实体,有时只作为概念存在。前者如“地洞”,其规模相当宏大,其中不但有广场、城郭和储粮地,更有四通八达的地道和伪装的入口使自己可以进退自如;后者则以《审判》中的“监狱”和“法庭”两个空间意象最具代表性。早上K起床得知自己被逮捕了,可监禁他的处所竟是自己的房间,更离奇的在于监督官说:“你被捕了,确实如此,但是,这并不妨碍你的工作,也不会妨碍你的日常生活。”b于是,K带着莫名其妙甚至不知道是什么的罪名随时随地都处在“监狱”中。卡夫卡在此打破了空间的界限,使其转换更为顺畅,所以K才会在任何地点都能走入“法庭”。比尔斯泰纳小姐的房间、办公楼转角处的储藏室,无论是K有意还是无意选择的道路,最终都会通往与法庭相关的地方。由此可见,“监狱”和“法庭”这两个空间意象是不确定的、相对的,是一种概念性而非实体性的空间。

(三)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空间意象

“城堡”是卡夫卡众多空间意象中较为特殊的一个,即难以到达的神秘空间。这类空间意象不可接近,不可捉摸,高高在上。小说《城堡》的主人公K在第一次接近城堡时,就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城堡山笼罩在雾霭和夜色中毫无踪影,也没有一丝灯光显示巨大城堡的存在,K久久站立在由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桥上,仰视着似乎虚无缥缈的空间。”c城堡是确确实实伫立在K面前的山中的,但是又十分模糊和虚幻。村子里的路“只通到城堡附近,接着像是故意似的,改变了方向,即使并没有离城堡越来越远,但也没有靠近它”。城堡是真实存在的空间,却是用什么办法都难以接近的,这样可望而不可即的空间意象是卡夫卡在现实生活中向往精神归宿却难以实现的象征。

二、空间意象新解:重建伊甸园

卡夫卡自小忧郁孤独、胆小懦弱的性格,使他的作品中难免有消极萎靡的一面。他笔下的主人公往往被迫处于某个空间之内,多数人都将其看作对主人公的一种限制,是统治和压迫,是使人产生异化的力量根源,却忽略了这种空间也充当了“避难所”的作用,有时甚至是主人公主動将自己“困”在这类空间中。从这一角度来看,卡夫卡的诸多空间意象又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生理上的庇护

生理庇护是卡夫卡笔下的许多空间意象都具备的特点。在朝不保夕的生活和社会黑暗的压迫中,卡夫卡笔下的许多空间在主人公生理上都具有庇护性作用。《变形记》中的格雷戈尔在变成甲虫后,只要走出自己的房间就会受到人们的敌视,甚至被父亲毒打。虽然格雷戈尔是被迫待在自己的房间中,但这一空间对他的庇护性作用是极其明显的。又如《地洞》中的小动物,它主动修建了庞大的地下系统,以对抗洞外不知何时就会到来的危险。“你的生活安宁、温暖,良肴佳馔不断,你是无数通道、广场的主人,独一无二的主人。”由此可见,在它的眼中这个地洞固若金汤,无疑是良好的藏身之所,以此躲避外在世界的生理性攻击。

(二)心理上的安抚

除了生理庇护这一最基础层面的作用,卡夫卡笔下的一些空间意象还具有心理上的安抚作用,即只有在这些空间中主人公才具有心理舒适感。在卡夫卡的短篇小说《饥饿艺术家》中,饥饿艺术家长期表演和居住的铁笼就是这样的空间意象。“每逢饥饿表演期满,他没有一次是自觉自愿地离开笼子的。”d艺术家将铁笼当作与外界隔绝的一种手段,主动地将自己封闭起来,以躲避因外界他人的做法和态度而造成的不适感。再如《变形记》中“门”的空间意象。格雷戈尔房间的门将外界的辱骂和恶意隔绝起来,这里的“门”作为封闭空间的过渡性意象代表了格雷戈尔的心理防线,门外的屈辱使他焦虑,而门内的昏暗空间却使他安心。同样,《邻居》中“墙”的空间意象也起到这样的过渡作用。

(三)精神上的慰藉

卡夫卡笔下空间意象最高层次的作用体现在精神层面。这种精神慰藉作用在《城堡》中表现得最为明显。《城堡》的主人公K是卡夫卡追寻精神家园的自传式人物。K为什么那么坚定不移地想要进入城堡?为了这个目标,他不惜贿赂信差、勾引克拉姆的情妇。因为K和卡夫卡一样,是为了精神上的归属感。K作为土地测量员来到村子,却发现自己的存在毫无用处,政府官员的傲慢、村民的冷漠、和大家沟通的困难,使K对城堡内的生活充满了向往,他急于进入城堡以改变当前的尴尬处境。K将希望寄托于这可望而不可即、难以进入的城堡中,希望城堡内会有与村子不同的生活,可以将自己容纳在内。卡夫卡和K一样,一辈子都处于被排斥、被压迫、被冷漠拒绝却又一直努力地想摆脱这种命运的挣扎之中。与卡夫卡有着相似精神世界的女作家残雪曾说:“K对自己的一切都是怀疑的、没有把握的,唯独对城堡的信念是坚定不移的。”e可事实是他想尽一切办法却至死都没能踏进城堡一步。卡夫卡之所以给K这样的结局,就是想将“城堡”这个谜一样的空间留在人们心中,就是想让大家相信在黑暗的社会中,还有这样的光明之处,只是我们暂时难以进入,使人们不放弃想象中对生活的美好期待,为人们保留下一个纯净的精神伊甸园。

三、卡夫卡书写精神伊甸园的缘由

(一)成长经历

专制父权的压制造成了卡夫卡孤僻忧郁、内向悲观的性格。卡夫卡受父亲的影响极大,这一点在他很多作品中都有表现。在他写给父亲那长达四万五千字的《致父亲的信》里,卡夫卡刻画了一个暴君式的父亲形象。卡夫卡的父亲刚愎自用,从小便对卡夫卡实行“专横有如暴君”的家长式管教,对他有极强的控制欲。另外,卡夫卡的父亲对卡夫卡具有强烈的压制行为,他总是令卡夫卡陷入失望的境地,以充盈自己权威式管教的满足感,而这样经常性的失望使卡夫卡变得自卑而悲观。

难求的美好理想使卡夫卡形成严重的精神危机。一方面,被阻碍的职业理想阻塞了卡夫卡唯一释放精神压力的出口。卡夫卡自幼酷爱文学,1901年进入布拉格大学学习德国文学。在卡夫卡的日记中,他写道:“我头脑中有个广阔的世界。但是如何解放我并解放它,而又不致粉身碎骨呢。宁可粉身碎骨一千次,也强于将它留在或埋葬在我心中。”f由此可见,写作是卡夫卡想做且必须要做的事情。可在进入布拉格大学不久后,卡夫卡迫于父亲之命改修法律,并且不得不从事自己不喜欢的法律职业。这使本就孤僻的卡夫卡丧失了释放内心情感的唯一方法,催化了他的精神危机。

另一方面,未能实现的婚姻理想加剧了卡夫卡内心的孤单抑郁。卡夫卡曾经三次解除婚约,可这其实并不是他的本意。在写给父亲的信中,他明确地表示了对婚姻的期待:“在我看来,你们的婚姻在许多方面——即忠诚、互助、子女数量——都堪称典范……或许正是这个典范也使我对婚姻充满了向往。”卡夫卡将结婚成家、生儿育女,并给予他们良好教育的人称为“成功者”,将维持良好的家庭关系视作光荣。由此可见,卡夫卡对于美好婚姻是一直有所期待的。然而父亲粗暴的谩骂、专制的教育、经常性的打压,使卡夫卡在精神上失去了步入婚姻的能力。而且卡夫卡除了对父亲有畏惧之心以外,同样也具有崇拜之情。他将父亲作为衡量万物的尺度,从小父亲的威慑和影响使他认为,想要结婚就必须要具备父亲身上的一切品质,不管是优点还是缺点。可作为无论生理还是心理都十分高大强势的赫尔曼·卡夫卡的儿子,这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也不愿达到的,所以卡夫卡的婚姻理想注定不能实现。

正因卡夫卡特殊的成长经历,所以他的作品中经常会出现一些可望而不可即的空间意象。这些空间意象在小说中常常以虚无缥缈的形式出现,是卡夫卡难以实现的理想的象征。

(二)社会因素

第一,卡夫卡是犹太人,这样的身份使他备受煎熬。自从公元前70年罗马人占领耶路撒冷后,犹太人的“伊甸园”就被彻底摧毁,从此无论在何地犹太人都是不受欢迎的,在当时的波西米亚首府布拉格也是如此。犹太人受到一切人的排斥和打击,卡夫卡只能在绝大多数人不屑和轻视的眼光中艰难生存。所以卡夫卡作品中所描写的许多空间都是外界难以介入的空间,这正是因为主人公在其中可以抛弃社会的主流思想,重新建构自己的世界观,化解精神危机,而这也正是卡夫卡塑造的精神伊甸园最深层次的作用。

第二,两次世界大战以来,资本主义国家的人民在物质生活和精神世界中产生巨变。一方面,战争摧毁资本主义工厂,使经济遭到严重破坏。资本家们因受到战争冲击,对工人进行更加强烈的剥削,大多数工人阶层因此失业,少数工人留在工厂拿着微薄的薪水却要承担更加繁重的工作,人们不堪重负。另一方面,这两次破坏性极大、牵连甚广的战争给人们内心造成的创伤难以弥补,人们处在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压迫和危机中。在这样特定的社会背景下,卡夫卡作品中的空间书写带有伊甸园的保护色彩并不奇怪,他书写的空间意象为人们提供物质上的富足、心灵上的安抚和精神上的慰藉,是为了给予人们在黑暗现实中生存的希望。

四、卡夫卡空间意象新解的意义

两次世界大战造成的严重心理创伤、越来越严重的阶级压迫以及对自己信仰可靠性的怀疑,使人们在生活和精神上找不到出路的无力感愈加强烈,资产阶级彼时宣扬的理性主义受到普遍质疑,以叔本华、尼采等人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哲学乘机而起,在社会哲学中占据了主导地位。在非理性主义哲学的主导下,资本主义社会开启了一场从知识分子到普遍民众的思想转变,即理性主义——非理性主义,资本主义借以统治的文化价值标准也随之改变。所以不难理解在20世纪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文学作品中,充斥着对生活荒诞的描写和对人在现代社会中被扭曲、异化的反映。如荒诞派戏剧用支离破碎的舞台场景和颠三倒四的语言来表现现实的丑恶与恐怖、人生的痛苦与绝望;在美国风行的“垮掉的一代”,在作品中用粗鄙的语言和完全無节制的放纵,甚至是犯罪来消极地对抗社会造成的压抑;黑色幽默则用看似玩世不恭的态度表达对荒诞的现实世界无可奈何的愤懑。卡夫卡是描写“异化”主题的大师,其作品中自然也缺少不了类似的描写,如《变形记》中变成甲虫的格雷戈尔。不同的是,虽然都是对人的异化的描写,卡夫卡却时常在作品中为主人公留出一个得以庇护的空间,这是卡夫卡为人们寻找的黑暗中的一丝阳光,也是在20世纪中普遍描写黑暗现实的文学作品中的一抹亮色,它代表了卡夫卡对残酷的世界依然保留着的希望。

杨恒达先生的评价中肯地概括了卡夫卡短暂的一生:“他是一个最微不足道的人,但也是一个最了不起的人。”g我们可以说卡夫卡是那个时代最普遍民众的代表,也可以说他是那个时代最具先锋性的人物,他在各种势力划定的范围内按部就班地生活,又一次次地尝试冲破现实的重重围堵,试图在黑暗的现实和精神世界撕出一个裂口,让阳光照射进来。卡夫卡曾说“一切障碍都能摧毁我”,但他却从未放弃探寻光明,这或许是卡夫卡留给我们最大的财富。

a 包亚明:《后现代性与都市研究》,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8页。

b 〔奥〕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I》,韩瑞祥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18页。

c 〔奥〕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II》,韩瑞祥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d 〔奥〕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III》,韩瑞祥等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页。

e 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12页。

f 〔奥〕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叶廷芳、黎奇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第36页。

g 杨恒达:《卡夫卡传》,世界图书出版社1994年版,第7页。

参考文献:

[1] 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I[M].韩瑞祥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 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II[M].韩瑞祥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3] 卡夫卡.卡夫卡小说全集III[M].韩瑞祥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4] 卡夫卡.卡夫卡书信日记选[M].叶廷芳,黎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5] 叶廷芳.现代艺术的探险者[M].广州:花城出版社,1986.

[6] 曾艳兵.卡夫卡《城堡》研究述评[J].外国语言文学,2005(4).

[7] 残雪.灵魂的城堡——理解卡夫卡[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8] 张莉.在卡夫卡的门前——卡夫卡作品中的“门”[J].外国文学评论,2019(3).

基金项目: 宝鸡文理学院校级研究生创新科研项目“精神伊甸园:卡夫卡作品中的空间书写”(YJSCX20YB15)

作 者: 佟瑶,宝鸡文理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欧美文学。

编 辑:赵斌 E-mail:mzxszb@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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