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方言“样”的词汇化及语义分析

2022-02-28谢玉麟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2年2期

谢玉麟

内容摘要：词汇化是语言演变过程中一个重要的语言演变形式，词汇化过程伴随着语法化。长沙方言中的语素“样”词汇化的路径比较多样：有实语素搭配子缀、同义语素的实词构词方式;与指示代词“这”“那”组合凝固而成的指示代词“咯样”“那样”;与数词组配的数量词“一样”，并兼有形容词、比况助词的语法特征;与助词“的”组合而成比况助词“样的”。文章主要讨论归纳的是长沙方言中指示代词“咯样”“那样”和比况助词“一样”“样的”的句法特征，并对其进行相关的语义分析。

关键词：长沙方言样词汇化指示代词比况助词语义分析

关于词汇化，吴福祥认为：“指一个非词汇的语言成分演变成一个独立的词汇项的过程。”①王灿龙认为：“一个短语或由句法决定的其他语言单位在经历了一段时间之后，其自身变成一个稳固的词项，并且进入基本词汇或一般词汇，人们称这一过程或现象为词汇。简而言之，词汇化就是一种句法单位成词的凝固化。”②长沙方言的语素“样”与指示代词“这”“那”、数词“一”以及助词“的”组合，在具体使用过程中，逐渐凝固为指示代词“咯样”“那样”、比况助词“一样”“样的”的词项。

（1）肥肉子精肉子一样一半。（肥肉精肉一个一半。）

（2）田里的工夫样样会做，洒牛也来得。

（3）咯几样家具做得還周正。（这几件家具做得还算端正。）

（4）他们咸是一个样。

（5）看你啰，搞得个鬼相样子。（看看你，弄成这个鬼样子。）

（6）刚才跟你换咖一身衣服，何解就搞得个油炸鬼样范啰？（刚刚跟换完一身衣服，为什么就脏成这个鬼样子了？）

长沙方言中的“样”本是实语素，用作量词，如（1）（2）（3）的用例，表“样貌”义的语素“样”，一般不单用，带子缀或是同义语素联用。本文讨论的词汇化的重点在有“样”衍生出的指示代词“咯样”“那样”和比况助词“一样”“样的”。

一.指示代词“咯样”“那样”

长沙方言中的“样”与“咯”“那”的指示代词联用为指示代词逐步呈现出词汇化的趋势，“样”逐步成为一个虚成分。长沙方言中的“咯样”“那样”更像是普通话中“这样”“那样”和“这么”“那么”的集合体，兼有“这样”“那样”与“这么”“那么”的语义和功能，且“咯样”“那样”在长沙方言中的分布，与普通话中的“这样”“那样”及“这么”“那么”的分布情况相类，呈现出一个不对称的分布情况，“咯样”的使用频次高于“那样”的使用频次，且多出现在疑问句与疑问代词搭配使用，疑问程度较高。下面对“咯样”“那样”的语义及句法用例作一个简单的归纳。

（一）表指示

A.指示程度

1.咯样/那样+形/动

（7）么家伙咯样重唻？（什么东西这么重呢？）

（8）你咯样恶筛哒，哪个不怕你啰！（你这么凶，哪个不怕你嘞！）

（9）那样高。（那么高）

（10）你那样多，哪里用得完啰？（你贪那么多，哪里用得完嘞？）

（11）你们咯样斗斗欛欛的，又何是搞得好啰？（你们这么开玩笑，又怎么做得好呢？）

比较的对象很多都是隐含的，程度的比较介于有无之间的比较，某人某物的某个行为或状态出现的时候与这个行为或状态未出现时的比较，（7）的比较就建立在没搬、没拿指称的对象之前之后的感觉对比之上;（8）的“咯样恶筛”可能是与其他人对比之后得出的结论，也可能是带着“恶筛”这个状态的“你”出现在说话人所在的时空前后的一个对比;（9）当面对话进行手势比较时，是实指，在没有当面比況的条件下，虚指，因为没有可以限定约束对象的词，话语比较含混，故而带有夸张的成分，长沙方言中“咯样”“那样”常常附着说话人主观的情感、感觉、看法，（10）（11）即附有传达说话人的态度的功能。

2.咯样/那样+形/动[+的]+名

（12）小李伢子硬是有点宝气，咯样热的天还穿绳子衣。（小李确实有点傻，这么热的天还穿毛线衣。）

（13）咯样统烂的袜子何是穿啰？（这么破旧的袜子怎么穿呢？）

从“咯样”“那样”联用的形容词和动词来看，长沙方言中与“咯样”“那样”经常搭配使用的形容词和动词多带消极义，如（8）的“惡篩”、（11）的“斗斗欛欛”、（13）的“统烂”、（14）的“缺牙烂齒”、（15）的“痗里痗起/氣”、（17）的“宝”、（18）的“油杂”、（19）的“梆天石硬”等，都是表示消极义的词，与“咯样”“那样”联用更能强调消极的程度以及说话人的态度。与普通话的“这样/那样/这么/那么+形/动[+的]+名”使用单音节形容词（如大、长、多等）时，“的”字可省略的用法相类，长沙方言“咯样/那样”搭配单音节形容词时，“的”字也可省略，如“那样多碗咸被你撂光打吉哒（那么多碗都被你打坏了）。”

3.何是（疑问代词）+形/动

（14）咯张画何是咯样缺牙烂齿的啰？（这张画的边角怎么这么不齐整呢？）

（15）你何是咯样痗里痗起/氣啰？（你怎么这么倒霉呢？）

（16）咯样雷急火急做么子？（这么急干什么？）

（17）你何是咯样宝啰？（你怎么这样傻呢？）

（18）你何是咯样油杂啰？（你怎么这么油呢？）

（19）你讲话何是咯样梆天石硬的啰，别个受不了唦。（你说话怎么生硬呢，别人受不了。）

（20）啊吔，你用手去抓电线哪，何是咯样猛天搭地啰？（天呐，你用手去抓电线啊，怎么这么冒失/莽撞呢？）

（21）咯只细伢子何是咯样作？（这个小孩子怎么这么吵？）

（22）假的都听不出来？你何是咯样信謶啰？（假的都听不出来？你这么轻信的吗？）

长沙方言“咯样”“那样”在疑问句中多与疑问代词联用，强调形容词、动词内容本身的同时，表质问、诘责、疑惑的语气，疑问的语气更加强烈，流露出说话人对注意到的人或事物的一种积极的关切，但这种关切表现出的也不一定会是有利的积极性，如（15）的“痗里痗起/氣”、（21）的“作”可能会在反讽、挖苦、生气的时候使用，但同样表达了说话者对疑问对象积极的关切。

4.否定式

（23）你莫是咯样宝里宝氣！（你别这么傻里傻气的！）

（24）细伢子要听话，莫咯样结筋（丝）掼（捩）筋。（小孩子要听话，不要这么纠缠不休。）

（25）你安静坐一下，莫是咯样讲话啰！（你安静坐一会儿，别这么说话。）

（26）你搞烂哒我来当赔匠，冇那样好！（你弄坏了我来赔，没那么好（的事）！）

（27）淡哒盐就冇那样好吃哒。（盐淡了就没有那么好吃了。）

长沙方言“咯样”“那样”的否定式一般用“莫”“冇”，使用“莫”的否定式多为劝止、禁止、警告的用语，语气强烈，对受话人的言行举止、所处状态，说话人的态度鲜明、立场对立;使用“冇”的否定式，一般而言否定的是“咯样”“那样”及搭配使用的成分，其他的附加成分视具体的语境使用情况而定，如（26）的“冇那样好”就附着有强烈的感情色彩，表明说话人的态度。

（28）你何解咯样不清白唻？我怕你还在走浏阳咧！（你怎么这么不清醒嘞？我怕你还在梦游吧！）

（29）你咯样做事对它的，他那样搞不对它。（你这么做事是对的，他那么做不对。）

（30）你哪里咯样冇得大细？（你怎么这么没得大小？）

“咯样”“那样”后的成分添加否定詞的，这里添加的否定词不构成对“咯样”“那样”及搭配成分的整体否定，仅否定搭配成分的内容，“咯样”“那样”则强调对这一成分否定的强调，（28）不仅有“咯样”来加强对受话人“不清白”的强调，还处于“何解”疑问代词支配的疑问句中，语气强烈，质询的意味、程度高，（30）与（28）相类似，但与“太+”的陈述、感叹用法相较而言，疑问句中搭配成分的否定用法更加委婉一些，没有“太+”的语气强，引起冲突、误会的可能性较小。

B.指示方式

1.咯样/那样+动

（31）你咯样做，他就那样做，总是捩哒来。（你这么做，它就那么做，总是反着来/对着干。）

（32）咯样呆搞子搞是空的，要想辦法！（这么蛮干傻干没有意义，要想办法！）

（33）你咯样做事对它的，他那样搞不对它。（你这么做事是对的，他那么做不对。）

（34）咯样讲就圆泛哒。（这么讲就讲得通了。）

（35）我們的工作总要有个通盘考虑，咯样餐搞餐顿搞顿又怎么要的啰！（我们的工作总要有全面的考虑，这么没计划的瞎搞又怎么行呢？）

基本上这样的“咯样”“那样”都是作状语使用，修饰成分基本没有扫描限制，“做”“讲”“呆搞子搞”“餐搞餐顿搞顿”“做事”等词和短语都可以修饰。

2.咯样/那样+一+动

（36）你咯样一讲，反而把我搞得云里雾里哒。（你这么一说，反而把我弄得晕头转向了。）

与普通话的“手这么/那么一甩”“腿这么/那么一抬”“头这么/那么一摆”等用法类似，都起到一个加强语气的强调的作用，强调“咯样”“那样”修饰的动作行为。

C.指示数量

（37）上哒咯样一桌子菜。（上了这么一桌子的菜。）

“咯样”“那样”与普通话的“这样”“那样”不同，可以指示数量，与普通话的“这么”“那么”用法近似，可以强调数量的多少。

D.指示性状

（38）养只咯样的朽崽又何得了啰？（养了这样的不中用的儿子有怎么办呢？）

（39）咯样的事他从來不拢边的。（这样的事他从来不参与。）

“咯样”“那样”与普通话的“这么”“那么”的不同之处在于作定语修饰名词指示性状。（38）的“朽崽”本身带有性状义，“咯样”有强调的意味。（39）则是明白无误的对性状的指示，修饰后面的名词“事”，意表“怎么样的事”。

（二）表称代

（40）是咯样。（是这样。）

（41）就那样好吧？

（42）照咯样搞下去就好。（照这样做下去就好。）

长沙方言的“咯样”“那样”表称代时代替的是某种动作、方式或情况，可以用作句子的各种成分，称代的对象可以根据具体语境推求补充。

通过上述例证，可以看到，长沙方言中的“样”在与“这”“那”指示代词结合，虽然构成的“咯样”“那样”仍旧是指示代词，但从具体用例的观察来看：

其一，“样”的成分虚化，使得“咯样”“那样”兼有普通话中“这么”“那么”和“这样”“那样”两组指示代词的语法功能和语义，在句子中可以充当主语、谓语、定语、状语，既可以指示程度、方式、数量，也可以指示性状，同时具有代替某种动作、方式、情况的语法意义。

其二，“咯样”“那样”在具体使用过程中，呈现出不对称分布，“咯样”的使用频次远高于“那样”，在没能进行更多的穷尽性语料分析前，推测说话人使用“咯样”“那样”的条件都偏主观，主观选择下的对象一般是就近的，符合“咯”的近指原则，故而选择“咯样”的频次更高;“咯样”“那样”所修饰搭配的成分消极义较多，也表现出说话人的主观性。

其三：“咯样”“那样”还有合音的形式，读作“咯”[k？觛24]（咯高|这么高）、“那”[lan55]（他唱歌唱得那好啊？|他唱歌唱得那么好啊？）。

二.比况助词“一样”“样的”

“一样”“样的”及相关结构在长沙方言中使用频次也很频繁，“样”在进入“一样”“样的”的结构后呈现词汇化的趋势，“样”进一步虚化。“一样”的词性比较复杂，兼有数量词、形容词、助词几类词性，层次较多，新老用法并存。长沙方言中没有“似的”的用法，“样的”的使用搭配的相关结构、语法意义都与普通话中“似的”相类。比况助词是附着于名词性、动词性、形容词性词语后，表比喻、相似或者不肯定的判断语气。下面将通过具体的用例来对“一样”“样的”的相关结构的语义和句法进行简单的归纳。

（一）“一样”

长沙方言里的“一样”与普通话中的“一样”相类似，词性复杂，众说纷纭，认为“一样”是形容词的，以吕叔湘先生为代表③;认为“一样”是助词的，以黄伯荣、廖序东为代表④;认为“一样”是兼类词的，有徐复岭（数量词、形容词、助词）⑤、邵敬敏（形容词、比况助词）⑥。比况助词划分的主要依据是表义及修辞，本文认同“一样”的词性复杂，主要关照长沙方言“一样”助词的用法。

1.动+得[+跟][+量]+X+一样

（43）气得崽一样。（气得像儿子一样。）

（44）吓得崽一样。（吓得像儿子一样。）

（45）咯只伢子长得斑鸠子一样，肉鼓鼓。（这个小孩长得像斑鸠一样，肉鼓鼓的。）

（46）走路跟婆婆子一样，慢得要死。（走路跟老奶奶一样，慢得要死。）

“一样”的这类结构用法，基本上都是动作行为发出者的动作行为的结果、情态补语，表现的是动作行为发出或持续过程中动作行为发出者导致的一个结果，或动作行为、性状所呈现的情态。“崽一样”“斑鸠子一样”“婆婆子一样”这样的“名+一样”作补语的结构，可以既表结果又表情态，所使用的“崽”“斑鳩子”“婆婆子”的名词内含着性质和状态（“崽”——弱小、讲不清话、不还嘴;“斑鳩子”——结实多肉、健壮;“婆婆子”——衰弱、行动迟缓、五感迟钝），通过名词对象的性状与动作所指向的对象之间的相似性，达到一个比况、比喻的效果，也可以就起一个陈述作用，来陈述主语或动作行为发出者（施事），表示动作导致的结果。

2.X+一样+的[+Y]

（47）你何是二世娭毑一样的咯？（你怎么跟稀里糊涂的人一样？）

（48）你何是笨屎甲一样啰？（你怎么屎殼郎一样的？）

（49）猫头鳥一样的伢子。（像猫头鹰一样的男孩。）

（50）还只有二十岁的人，随么子就老毛亥一样的。（还只有二十的人，无论什么都像个老行家一样了。）

这里“一样”的结构都是事物之间两两比况，“二世娭毑”和“你”，“笨屎甲”和“你”，“猫头鸟”和“细伢子”，“老毛亥”和“二十岁的人”。“X+一样”以特征鲜明突出的事物来表示性状：“二世娭毑”——稀里糊涂的人;“笨屎甲”——动作迟缓;“猫头鸟”——传说小猫头鹰饥饿时会吃母猫头鹰，詈骂语，骂人不孝;“老毛亥”——老行家，贬义，多用于嘲讽逞能的人。

（二）“样的”

1.“样的1”

鬼样的|狗样的|飞样的|猪叫样的|落沙婆样的（水鸟似的，浑身湿透貌）

附着在词和短语后的“样的”构成“X+样的”结构，X可以是名词性的，也可以是动词性的，也可以是主谓短语。“X+样的”在句中可以充当定语、状语、补语等成分，可以出现在句中、句末，“X+样”很少能单独出现，一定要有其他的附加成分修饰，如数量词、指示代词、子缀。类似于结构助词“似的”。⑦

2.“样的2”

（51）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咯号人样的。（我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个人似的。）

（52）好像只通知哒他们几个人样的。（好像只通知了他们几个人似的。）

“样的”只能出现在句末。这里的“样的”并不表示比喻和相似，只能推求出一种对“样的”之前的整件事不肯定、揣测的语气，“好像”同样不是原有动词的意义，而是相当于“大概”“可能”的副词，拿掉不影响整句揣测、怀疑的语义，类似于语气助词“似的”。“样”的意义更加虚化。⑧

3.“么子样的”

（53）气得（跟）么子样的。（气得像什么似的。）

（54）吓得（跟）么子样的。（吓得像什么似的。）

疑问代词“么子”与用如助词“样的”组合成“么子样的”构式，有成为固定结构的趋向，在句中，虽然带有疑问词，但不寻求疑问点的解答，不再表实义，而是充当补语对动作行为及动作行为发出者的结果、状态进行说明，通常表程度义，如例句（53）表示生气愤怒的程度，例句（54）表示所受惊吓的程度，类似于普通话的“什么似的”作补语的固定结构的用法。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到由长沙方言中“样”衍生、组合而成的“咯样”“那样”的指示代词和“一样”“样的”比况助词，结构逐渐凝固，形成了趋稳的词项。“咯样”“那样”作为指示代词在句法中可以充当定语、状语、补语等成分，语法意义可以指示程度、方式、数量、性状，称代动作、方式及情况，对比普通话兼有“这么”“那么”和“这样”“那样”的语法特征;“一样”在长沙方言中数量词、形容词、比况助词的用法共现，比况助词“一样”可出现在句中也可以出现在句末，表示动作行为产生带来的结果、性状;“样的”在句法中可以放在句中、句末，附着在词和短语后充当定语、状语、补语等成分，表比喻、相似的意义，只能出现在句末的“样的”，常与功能形同可能、大概的“好像”联表一种揣测、不确定的语义。“咯样”“那样”的意义相对而言还比较实在，“一样”“样的”已经转向助词，虚化程度高。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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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吴福祥主编.汉语语法化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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