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希腊三大悲剧家笔下的厄勒克特拉形象
2022-02-28张思缘
张思缘
内容摘要:古希腊三大悲剧家都写过厄勒克特拉这个形象,在埃斯库罗斯的笔下,她是奥瑞斯特斯伦理位置的一种道德平衡,是一种复仇正义的衬托;在索福克勒斯笔下,她是奥瑞斯特斯的复仇帮手,拥有行动力,果敢决绝;在欧里庇得斯的笔下,她强迫奥瑞斯特斯成为杀母的工具,她在女性的身体下一直用男性的外表隐藏自己的柔弱。在埃斯库罗斯的基础上,后两位悲剧家对厄勒克特拉的形象进行了深挖,并创造出丰富的人物形象。
关键词:厄勒克特拉 复仇 正义 双性化
古希腊三大悲剧家都写过厄勒克特拉这个形象,她分别出现在埃斯库罗斯的《奠酒人》、索福克勒斯的《厄勒克特拉》、以及欧里庇得斯的同名《厄勒克特拉》中,在埃斯库罗斯的原本中,厄勒克特拉只是在开头出现过,作者并不是要专门刻画这一形象,但后来的两位悲剧家都以此为题材,重新挖掘厄勒克特拉的形象。本文一一分析三大悲剧家笔下的厄勒克特拉形象,通过前后对比找出人物的异同。
一.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形象
埃斯库罗斯笔下描写厄勒克特拉主要集中在复仇三联剧的第二部《奠酒人》中,在这部戏里厄勒克特拉并不是重点,作者集中写到的是她的弟弟奥瑞斯特斯为父报仇。而厄勒克特拉的形象安排,是她作为姐姐的伦理位置中的一种道德平衡,这种平衡是保持奥瑞斯特斯复仇的正义性。换句话说,母亲杀死丈夫后,父辈的恶果却让他们子女承担,一个被迫流于外乡,一个被迫关在屋里,厄勒克特拉虽然充满憎恨,但同样缺乏勇气,比如诗行94-99[1]:
愿亡灵根据献祭者的行为给以
同等的回报,给恶性者应有的惩处?
或者默默地不尽礼数,如昔日
我父亲被杀死那样,仅酹酒于地,
好像有人泼去污水,即转身离开,
抛下器皿,也未曾回眸一顾?
她虽怨恨但无措可施,她想到奥瑞斯特斯也是从歌队长的提醒下获得,之后如何祈祷也是要靠歌队长的提醒完成[2],这样一位柔弱的女子,通过她的行动决定了她只能站在她的弟弟这边,但对于复仇的行动她必须依赖她的弟弟。于是为了解决父辈的恶果,为了解决姐弟二人怨恨的生活,他们采用极端的方式处理。而这样做他们认为并未不合理,也就是这样的复仇带有正义性。诗行1027-1033[3]:
我认为我杀死母亲并非不合理,
杀害我父亲的罪魁,为神明所厌弃。
发布语言的洛克西阿斯是主谋,
他给我灌输勇气,向我预言,
称我这样做没有任何过失,
我若不这样做,不惩罚杀父罪行,
任何箭矢都达不到我苦难的终点。
厄勒克特拉在这部戏分布的位置主要集中在开场、进场歌、第一场和哀歌的上半段,这些位置主要安排是厄勒克特拉的祭祀、断发相认。开场通过奥瑞斯特斯的视觉引导大家察觉到厄勒克特拉的到来,直到第一场开始,厄勒克特拉才真正的讲话,之后断发相认,中间设有悬疑,但她认出奥瑞斯特斯后,厄勒克特拉成为了一种衬托的角色,她越是展现痛苦的情绪越能增加弟弟复仇的决心,所以当奥瑞斯特斯开始大量讲话,甚至慢慢夺回主角的位置。厄勒克特拉便自动退让舞台,留给奥瑞斯特斯直面矛盾。
在埃斯库罗斯的《奠酒人》中,重点不是在于他要描写厄勒克特拉的女性形象,而是在于复仇的行动本身,或许埃斯库罗斯意识到自己是孤独的,他不能满足任何潦草地医治世界的苦难,总是把问题的解决推向极端,迫使妻子杀丈夫,儿子杀母亲。[4]让痛苦与错误本身一直停留在人身上。后来的索福克勒斯也许是看到了厄勒克特拉独有的魅力,重新以她的名字开始创作剧本。
二.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形象
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拥有行动,对于她的形象分析,我们可以通过与她的妹妹相比较,同时关照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在这样的基础上,索福克勒斯进行了怎样的修改与填补。在《厄勒克特拉》这部戏中,当厄勒克特拉出场时,她便告知我们虽然她独自忍受着失去父亲的悲哀,但是她非常肯定祈求神明,将自己的弟弟奥瑞斯特斯送到自己的身边,并报杀父之仇。她的决心是十分肯定的,这和埃斯库罗斯《奠酒人》开场中的厄勒克特拉相比,她更加果断,也更有办法。在诗行236-250[5]:
可是我的苦难哪里有止境?对死去的人不关怀,怎么对呢?人间哪有这样的事?我可不愿受那样的人尊重;即使我处在顺境中,我也不肯舒舒服服地过日子,停止放出这尖锐的哭聲,不再敬重我的父亲。如果那不幸的死者躺在泥土里化为乌有,而他们却不偿还血债,人们的羞耻之心和神的虔敬便会消失。
这里厄勒克特拉无法忘记自己的苦难缘由,因为不能忘记,也不愿过着舒服的日子。如何增强她的决心呢?作者设计了厄勒克特拉的妹妹与之相比,并在反复的奉劝下,突出了厄勒克特拉的勇敢。在妹妹出场时,她说[6]:
“……但如今处在恶浪之中,我认为还是卷起帆篷,慢慢航行。伤害不了人,就不要行动;希望你也这样做。然而我的话未必过,只有你的判断才对啊。可是我要过自由的生活,就得完全服从当权的人。”
厄勒克特拉不愿服从当权者,更不会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站在凶手的一旁,她认为这样做是不道德的。于是妹妹再次搬出了可怕的祸事提醒姐姐,她要是再不服从只有受罪,可是我们看到厄勒克特拉仍然勇敢的反抗,拒绝妹妹的劝告。而当妹妹奉命要去父亲坟前祭奠,我们看到这一幕特别像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虽然内心悲哀但也服从命令。但在索福克勒斯笔下,他把这个女子脱离出来变成了一个有胆量有计谋的女性,并让妹妹丢掉敌人母亲的祭品,用各自的头发祭奠,索福克勒斯善于巧妙的安排这种“发现”场面[7],这样的设计就和奥瑞斯特斯开场用头发祭奠的情节相遇了,奥瑞斯特斯是按照神的指示献上头发,这样当妹妹去祭奠看到同样的头发时,便会想起这可能是奥瑞斯特斯,情节便顺应连接上。
当厄勒克特拉与她的母亲正面相对时,过去的矛盾再次激化,母亲说杀死丈夫是因为他杀了自己的女儿,而厄勒克特拉却认为父亲这样做是有迫不得已的理由,母亲是受她奸夫所惑而杀死父亲。于是她不能原谅母亲。当傅保报信告诉她们奥瑞斯特斯死去,果断勇敢又充满战斗力的厄勒克特拉却突然失去希望,在复仇的路上变得孤独、绝望,而妹妹从父亲的坟前回来告诉了她奥瑞斯特斯的足迹,她听了后,认为是他人为纪念奥瑞斯特斯而留下的足迹。所以她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妹妹,并建议妹妹与自己一起去杀死凶手。诗行946-957[8]:
……只要我还听说我的弟弟依然活着,风华正茂,我总是希望他回来报杀父之仇。但如今,他已经不在人世,我就只有仰望你了,你要同姐姐一起去杀死那个杀害父亲的凶手——埃癸斯托斯,不要畏缩。我对你再也不必隐瞒了。
可这一次厄勒克特拉再次遭到肯定的拒绝,失去了所有的帮助,她决定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复仇。这是埃斯库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不曾有过的形象,也是索福克勒斯对这个形象的一种突破,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是厄勒克特拉自己选择了复仇的道路,原本是被迫忍受父辈仇杀下的悲惨生活,而这样的行动却提升了悲剧的高度,在和她的弟弟相认时她重拾希望,把复仇的行动交给弟弟完成,而她选择成为奥瑞斯特斯的助手,站在他的一边。沉着冷静地去完成自己的任务。
当凶手埃癸斯托斯回家查看奥瑞斯特斯的尸体时,是厄勒克特拉作为指路人,一反常态的顺应埃癸斯托斯,当他自以为是的认为那些抱有希望复仇的人这时落空时,厄勒克特拉说:“我已经尽了我的责任;时间已经使我获得智慧,对强者表示屈服。”这句话的意思是漫长地等待,痛苦与折磨,让厄勒克特拉坚定了自己的信念,不能屈服于当权者。今天终于等到那一天,对强者表示屈服,是迫使对方放下警惕杀死他的好时机。就在奥瑞斯特斯要杀埃癸斯托斯时,埃癸斯托斯请求让他说几句话,而厄勒克特拉立刻阻止,因为她知道不能留给凶手任何拖延时间,必须马上杀死他,这样才能赔偿过去他们受的苦。与杀死母亲时一样,索福克勒斯并未直接描绘血腥场景,只是让埃癸斯托斯走进了父亲生前死在的地方,以恶报恶的方式完成复仇,这一行为是对谋杀者正义的惩罚。
相较于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更有行动力,勇敢又果敢,她聪明机智的重新安排妹妹的祭祀活动,敢于和当权者对抗,不屈服于他们的暴力,当她失去一切力量,转希望于自身,勇敢的站起来,愿意付出生命代價完成复仇。而面对新的希望弟弟的回来,她站在弟弟的身旁,沉着冷静的引领埃癸斯托斯走向他最终的陌路。欧里庇得斯也发现了这个女子的魅力,并创作同名戏剧《厄勒克特拉》。
三.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形象
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相较于前两位悲剧家笔下的身份又多了一层,在《厄勒克特拉》这部戏中她嫁给了一位农夫,欧里庇得斯让忍受痛苦的厄勒克特拉置身在这个家庭的贫穷中,但又处处怜悯,农夫虽然贫穷却有高贵的精神,他不曾在厄勒克特拉危难之时,欺负她,因此厄勒克特拉对农夫是感恩的心。
在进场歌中,厄勒克特拉处在狂欢的咆哮中,一方面极端的悼念父亲,一方面极端的痛恨母亲,这样的情绪一直影响着她后来的行动,事实上,厄勒克特拉在女性的意识下一直用男性的外表隐藏自己的柔弱,比如说她像斯库提亚人剃掉头发,尽管她在使自己更“男性化”却仍然要倚靠弟弟的帮助。
她不忘自己的仇恨,等着弟弟的消息,当他与弟弟真正见面的时候,奥瑞斯特斯问她是否敢于同他一起杀掉母亲时,厄勒克特拉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这种决绝果断的性格承袭了索福克勒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与之前不同的是,欧里庇得斯的这个人物从一个贵族变为一位农妇,对厄勒克特拉本人的身份是一种极大的侮辱。诗行299-311[9]:
……首先是我穿着怎样的衣衫,被怎样的污垢所压着,从王宫出来住在怎样的屋里,我自己怎么辛苦地用梭织我的衣衫,否则我将露着身体,缺少衣着,我自己去汲取井泉的清水。我没份参加祭祀的典礼,也没有跳舞,我避开众妇女,因为乃是处女……
但这样的侮辱厄勒克特拉忍受住了,当农夫接待客人的时候,他将家里所有的待客礼物奉上,厄勒克特拉再次为农夫的品质感动,她让他去找傅保送去弟弟还活在世上的消息,当老人到来时,他认出了奥瑞斯特斯,姐弟二人相认,商量计划。弟弟去杀埃癸斯托斯,而厄勒克特拉准备杀母的行动。她想到的办法是通过自己坐月子,邀请母亲到家中,再施以计划。在弟弟行动之前,厄勒克特拉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勇敢有魄力的告诉弟弟,诗行695-698[10]:
因此你必须显得是个男子汉。——还有你们女人们,好好的给这个斗争,举起叫声来当做烽火吧。我要警戒着,捏好那剑在我的手里,因为在打败了的时候,我绝不让我的身体去承受敌人们的侮辱。
她告诉弟弟要是个男子汉,告诫女人们也要战斗起来,仿佛她比他们更强大,而奥瑞斯特斯完成杀死埃癸斯托斯后,厄勒克特拉对着尸首痛骂,当她结束语言的侮辱后,母亲来了,而奥瑞斯特斯却反悔,不愿杀母亲,因为她养育过他。这时候厄勒克特拉的行动是主动而奥瑞斯特斯是被动,他被动接受厄勒克特拉的安排。这与前两位悲剧家笔下的形象完全不同,相反,她成为弑母的主要对象。这正是“她女性更强烈的双性化”[11],按照弗洛伊德的分析,厄勒克特拉既希望表现的男性化又希望表现的更女性化,她强迫弟弟去完成复仇,迫使奥瑞斯特斯成为她复仇的工具,而她因对母爱的缺失导致他对埃癸斯托斯的嫉妒。因为极度渴望母爱,又在丧父的痛苦中极度缺乏安全感,导致她的行为往往极端化。
欧里庇得斯笔下的厄勒克特拉,作者处处对她留有怜悯的情感,将其置身在农夫的家庭中却不使其受到伤害,但他也把厄勒克特拉变得更为男性化,使其在行动上更加的专横,最后她和弟弟杀死母亲,却又陷入到祈求宽恕的悲惨境地。我们读完这部戏会对厄勒克特拉产生同情,她矛盾狂欢的呼喊神的帮助,却一次又一次的被现实所困,奥瑞斯特斯的出现缓解了她的恐惧,但走向复仇的道路却让他们背负杀母的罪责,从此不得回到自己的城邦,流浪外乡。
古希腊三位悲剧家都对厄勒克特拉的形象进行过刻画,在埃斯库罗斯的笔下,她是奥瑞斯特斯伦理位置的一种道德平衡,是一种复仇正义的衬托,因而她本身不具备复仇的行动力。而在索福克勒斯笔下,她是奥瑞斯特斯的复仇帮手,拥有行动力,果敢决绝,同时索福克勒斯还将她的妹妹写出来与之相比较,在对比中,厄勒克特拉更具备勇气,甚至在失去一起帮助下,想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复仇。而在欧里庇得斯的笔下,她强迫奥瑞斯特斯成为杀母的工具,她在女性的身体下一直用男性的外表隐藏自己的柔弱。她疯狂地祈祷神明的帮助,对父亲是极端的热爱,但另一方面对母亲却是极端的仇恨。这种两极化的情绪也迫使她“双性化”的导向。
参考文献
[1]伊迪丝·汉密尔顿著;葛海滨译.《希腊精神》,华夏出版社,2008年4月.
[2]苏·谢·伊·拉齐克著;俞久洪,臧传真译校.《古希腊戏剧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7月.
[3]荷·弗洛伊德.《厄勒克特拉VS俄狄浦斯母女关系的悲剧》,漓江出版社,2014年5月.
注 释
[1]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劇全集》,译林出版社,2007年4月,384.
[2]厄勒克特拉:我该怎么说?请详细说明指教我。歌队长:请说愿神明或凡人前来对他们——厄勒克特拉:你指的是审判者还是惩罚者?歌队长:你就召请以杀戮报复杀戮者,厄勒克特拉:我这样祈求是否虔诚?歌队长:怎么不虔诚?这样是以恶报恶。见于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译林出版社,2007年4月,386.
[3]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译林出版社,2007年4月,444.
[4] 伊迪丝·汉密尔顿著,葛海滨译.《希腊精神》,华夏出版社,2008年4月,225 -226.
[5]罗念生译.《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163 -164.
[6]罗念生译.《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166.
[7] 苏·谢·伊·拉齐克著,俞久洪,臧传真译校.《古希腊戏剧史》,南开大学出版社,1989年7月,106.
[8]罗念生译.《索福克勒斯悲剧五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5月,182.
[9]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译林出版社,2007年4月,118 -119.
[10]张竹明,王焕生译.《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译林出版社,2007年4月,131 -132.
[11]女性更强烈的双性化——想要成为男人却表现为女人或想要成为女人却表现为男人。见于荷·弗洛伊德《厄勒克特拉VS俄狄浦斯母女关系的悲剧》,漓江出版社,2014年5月,92-93.
(作者单位:上海戏剧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