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的感觉》中的庭审叙事分析
2022-02-28徐飞
徐飞
内容摘要:英国当代著名作家朱利安·巴恩斯在其布克奖获奖小说《终结的感觉》中通过追忆往昔表达了对个体自我生存的关怀。当今社会中,在经济和科技都飞速发展的同时,各种关系也在快速发生变化和解体,使个体生存具有不确定性和焦灼感,这都使主体对自我连贯、稳定的认知发生了动摇,所以小说主人公托尼将自己的陈述诉诸于理想化的法庭场所以强化自己对于记忆叙述的可靠性以及克服无法抑制的生存焦虑。本文着重从文学与法律跨学科研究和叙事学的角度出发,以小说情节中所穿插的庭审场景庭审语言作为研究材料,通过对文本中描写的主要事件和庭审叙事进行分析,去解读这部含义复杂的小说。
关键词:朱利安·巴恩斯 《终结的感觉》 庭审叙事 个体生存困境
朱利安·巴恩斯(Julian Barnes, 1946-),当代英国文坛重量级的作家。自1980年发表处女作《伦敦郊区》以来,巴恩斯在创作领域耕耘逾四十载。迄今为止,已出版长篇小说14部,短篇小说集3部,非虚构类作品7部,译著1部。他获得过英、法、美、意大利和澳大利亚等国颁发的各种各样的文学大奖,并于2011年凭借《终结的感觉》(The Sense of an Ending, 2011)获得布克奖,同年荣获大卫·柯恩英国文学终身成就奖。
《终结的感觉》主要讲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高中生托尼有两个好友,三人爱读书也热衷于谈论关于人生的话题,常聚在一起调侃戏谑。后来博学睿智的艾德里安也加入了他们,他的加入让这个小圈子发生了悄然的改变。成年后的托尼结婚又离婚,退休后他的生活平静无扰。然而,一份旧日女友母亲的遗嘱改变了他生活的轨迹,迫使他回首探寻当年的谜团。他发现,曾经笃信的回忆变得疑窦丛生,曾经温良无害的自己也变得面目模糊。而托尼在整个叙述过程中,经常假想自己正身处法庭当中,而自己作为被告正在接受审讯并且正在向法官、陪审团和辩护律师陈述已经发生的事实。
文学与法律历来存在着密切的联系,20世纪70年代,在西方法学界兴起的“法律与文学”跨学科运动很快发展壮大并引起其他学科和领域的重视,愈来愈多的专家学者对其从多角度多层面展开论述,该运动的意义在于借助具体的故事来理解法律的一般问题,使人们更容易从整体上理解法律和社会问题,加深对法律的全面了解。著名学者Richard A. Posner认为:“法律作为文学的主题无所不在,西方文化从一开始就渗透着法律的技术和意象,文学作品的作者一直注意着法律。”巴恩斯正是这样一位极其关注法律的作家,他在作品中关注法律问题,书写法律事件,刻画法律形象,批判法律的不公,抒发法律理想。巴恩斯的法律书写具有强烈的问题意识,他在作品中以具体的司法案件为例,突出呼唤法律正义、弘扬民主和法制的法律理念。
托尼为什么会使自己以一个被告者的身份置身于假想的法庭之中?巴恩斯在文學叙事话语之中插入庭审叙事话语的目的何在?本文着重从文学与法律跨学科研究和叙事学的角度出发,以小说情节中所穿插的庭审场景庭审语言作为研究材料,通过对文本中描写的主要事件和庭审叙事进行分析,去解读这部含义复杂的小说。
一.文学叙事与庭审叙事
在正式成为作家之前巴恩斯尝试过多份工作,也曾参加过律师考试尝试成为律师,准律师生涯丰富了他对相关行业的描写,也让他能够在写作过程中驾轻就熟地进行法律书写。他在多部作品中都使用了法律叙事话语,其法律书写包括系列侦探小说、《福楼拜的鹦鹉》、《10 1/2章世界史》、《豪猪》、《亚瑟与乔治》、《终结的感觉》以及《时间的噪音》等。巴恩斯不仅在系列侦探小说中构建了司法正义观,在《豪猪》中他揭示出资本主义法庭审判的虚假性及其功利主义的实质;《亚瑟与乔治》中描写充满种族偏见与歧视的维多利亚时代社会背景,体现出巴恩斯对于既定偏见与司法不公的思考;而《终结的感觉》中主人公通过法律手段来维护自身权利以及运用法律话语来进行个体自我身份的建构,更是表明巴恩斯对个体权利的关注。
巴恩斯在小说中所构建的庭审叙事话语使之与文学叙事话语区分开来。叙事首先是作为文学要素发展起来的,叙事的基本特征有两个:一是着重表达社会生活事件过程;二是具有话语虚构性或假定性。文学叙事是用语言去虚构社会生活事件的行为,人们在阅读文学故事时对情节真实性的认定,是从故事本身获得的,并非在现实中一一对应(余素青 62)。一般而言,文学作品的情节是在叙述行为发生之后才面世的,而庭审中的故事情节是对现实中已经发生的事情的叙述,它的叙述对象是真实故事。小说中多处出现了托尼想象的法庭场景:
(1)我感到自己活像个在法庭接受审讯的罪犯。(巴恩斯 19)
(2)或者说我故意这样想以便让事情看上去正是如此,好把分手的责任推给她?如果让我在法庭里就发生的事情和说过的话作证,我所能证实的只有“发展”、“停滞不前”和“温和派”这几个词。(25)
(3)维罗妮卡与杰克兄也一个鼻孔出气,她显然觉得杰克兄的人生和举止是无可匹敌的:她公然询问大家对我的看法时,他就被委任为法官……(31)
(4)我和苏茜相处得很好,我这个人喜欢一遍遍地重复。我很乐意在法庭上做此陈述。(71)
(5)别人说的话,我们听着,写的东西,我们读着——那就是我们的证据,那就是我们的佐证。但要是有人面部表情跟所说的话对不上,我们“审问”的是前者。(95)
当维罗妮卡邀请托尼上她家度假,维罗妮卡的家人问了托尼一些问题,托尼认为这一过程就像是审讯一样,自己则是一个“在法庭接受审讯的罪犯”,而维罗妮卡的哥哥杰克则是一个法官。这足以凸显出托尼当时的不自在,同时也将自己和维罗妮卡家人之间的距离拉远,在之后的叙述中托尼也多次提到维罗妮卡家人之间的关系奇怪,这似乎是把他和维罗妮卡分手的责任都推给了对方,托尼从未提起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有何错失。当回忆起自己和女儿苏茜的关系时,托尼自称自己与苏茜的关系很好,托尼又说道“我很乐意在法庭中做此陈述”,这让读者相信他的陈述并不是他的一面之词,事实就是如此。但是实际情况时托尼根本不记得苏茜确切的年龄,苏茜也不知道而且并不关心自己父亲的真实喜好,托尼之所以得出他和苏茜相处的很好这一结论是因为他和苏茜从不吵架,也仅仅是因为苏茜结婚后他们俩之间的相处时间本就寥寥无几。小说中还多处出现的法律专业术语如“证人”、“证据”和“事实自证”等,往往把小说人物置于一个臆想的、虚构的法庭中,小说主人公托尼就在这个虚拟的法庭里用法律的严谨思维来审视自己记忆的可靠性。
二.庭审中的问答叙事形式
《终结的感觉》共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主要叙述托尼和他的几个朋友青年时代的生活,这也是托尼自认为真实的记忆;在第二部分中,前女友维罗妮卡的母亲的一封遗嘱使得托尼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这份遗嘱迫使托尼去探寻一些过往事件的真相,他发现了记忆的不可靠性,曾经的生活与自我变得面目全非。这部小说通过托尼的叙述将一个人物从青年到老年的生活与心境表现出来,故事细节的真实性在主人公单方面的叙述之下变得扑朔迷离。小说中处处表现出作者对记忆真实性的无从把握,“这是我最主要的真实记忆……因此这些回忆可能有些个人偏见吧。”
之所以说记忆是不可靠的,是因为同一件事情出现在小说的两个部分,内容却不能吻合,由此托尼也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由此他将自己想象成是在一个法庭当中,他也怀疑自己这次到底能不能对答如流,自圆其说:
“可是,你说这段记忆被压抑了四十年?”
“是的。”
“只是在最近才浮现脑海?”
“是的。”
“你能解释为何它会浮现脑海?”
“其实,恐怕不行。”
“那么,让我这样跟你说吧,韦伯斯特先生,这整件事情都是你虚构出来的,无非是想为你对我的委托人日益萌生的情愫辩解,法庭理应了解,对这一假定前提,我的委托人感到非常厌恶。”
“是的,也许是这样的吧。可是——”
“可是什么呢,韦伯斯特先生?”
“可是,我们这一生当中不会爱上很多人。一个,两个,三个?有时候,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已为时太晚。除非那个时候还不见得太迟。你读过那个巴恩斯特珀尔养老院里的黄昏恋故事吗?”
“哦,韦伯斯特先生,请千万别把煽情的文学作品搬到这里来。这里是法庭,我们用客观事实说话。这一案例究竟说明了什么客观事实呢?”
我只能回答说,我认为——我做理论推断——某些事情——别的事情——曾一度发生在了记忆身上,[……]好像没有办法触及其他任何东西;此案已告了结。这就是你想追索确凿证据的缘由,即使最后证明它矛盾百出。(93-94)
托尼把自己想象成是被告,正在法庭上接受维罗妮卡辩护律师的盘问。托尼声称自己对于观潮的这段记忆被压抑了四十年,他是最近才想起来当时观潮的时候维罗妮卡也在场的,而辩护律师质疑托尼对自己记忆描述的真实性,认为这整件事情都是托尼自己虚构出来的,辩护律师还特别强调了在法庭上只能用客观事实说话。引文这段话体现出了庭审叙事的形式与结构特征,这里主要强调庭审中的问答叙事形式。庭审中的一种主要话语方式就是对话,Brenda Danet认为在法庭论辩以及质证过程中问答形式是最主要的(445)。因为在法庭中不说真话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所以托尼把自己想象成是在一个虚构法庭当中,使自己的敘述变得更加可靠。
克默德提出,人们对于虚构叙事中所构建的连贯一致的模式,总是轻信与怀疑共存,“这样的模式通过提供一个结尾与开头以及中间形成一种令人满意的和谐,这也就是为什么不能伪造出一个关于结尾的永恒不变的图景。他们在清醒和理智的时候,会感觉到需要足够地尊重事情的本来面目,所以为了体现真实以及控制,就需要不断地进行调整(17)。”在后现代语境下,西方人文传统中的“主体”观念遭到了冲击,所以托尼要借助庭审话语来使自己的叙述得到确证,以试图在记忆的“不确定”中寻找确定感。
在社会飞速发展的同时,各种关系也在快速发生变化和解体,生存具有不确定性和焦灼感,主流意识形态和传统规范得到削弱,这都使主体对自我连贯、稳定的认知发生了动摇。对于托尼而言,他的自我身份认定的不确定感来源于他对于记忆的不确定性以及他与身边的亲人朋友之间关系的支离破碎。小说的第一部分中托尼回忆了他高中时期和三个伙伴之间的友情,大学期间和维罗妮卡的之间的爱情以及之后与玛格丽特的婚姻。
但是到了第二部分也就是托尼人生的后期,年少时的朋友当中一个去世,还有两个也逐渐淡出了他的生活,和维罗妮卡的关系破裂。与玛格丽特的婚姻也以失败而告终,和女儿苏茜的关系也很疏远。所以在托尼老年的时候,是处于孤身一人的状态。托尼曾经以为记忆就等于时间加事件,但是事实远非如此,所以托尼说“当你人生见证者日渐减少,确凿的证据也随之减少,因此,对当下和曾经的你也就没有那么笃定”(41)。
在《终结的感觉》中,巴恩斯通过对记忆不确定性和人与人之间关系变化的探寻,传达出现代社会人类普遍的生存焦虑。年老的托尼为了克服自身的生存焦虑,在回忆自己年轻时发生过的事情时通过运用庭审叙事的方式来一步步在不知不觉间在自己的记忆中设置了壁垒,以试图阻挡或者删除记忆中一些不愉快的经历;亦或是通过在想象的法庭场景中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被告者的形象,以迷惑读者甚至是迷惑自己来逃避某些自己需要承担的责任。
托尼的一生正体现了人们的抱负、对生活的预期以及对自我的理解是如何在现实中受挫的,这种命运的嘲弄其实体现了巴恩斯对人类普遍生存境况的理解。但最终托尼还是在记忆中不断挖掘,冲破了自己不知不觉间在记忆中设下的壁垒,开始从他人的角度来观察、分析自己的历史,以寻找到真正的自我。
参考文献
[1]Danet, Brenda. Language in the Legal Process. Law and Society Review, 1980.
[2]Holmes, Frederick M. Divided Narratives, Unreliable Narrators, and The Sense of an Ending:Julian Barnes, Frank Kermode, and Ford Madox Ford.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2015(1):27-50.
[3]Kermode, Frank. The Sense of an Ending.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0.
[4]许文茹,申富英.论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中的记忆、历史与生存焦虑.《山东社会科学》,2016(11):170 -174.
[5]余素青.庭审叙事特征分析.《外国语文》2011(02):61-66.
[6]朱利安·巴恩斯.终结的感觉.郭国良译,译林出版社,2012年.
(作者单位:江苏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