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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回目中作者的情感渗透探析

2022-02-27邹宁宇

文化学刊 2022年12期
关键词:回目秦可卿红楼梦

邹宁宇

一、前言

我国古典长篇小说大多采用“章回体”,每一回的回目就如同这一回的眼睛,提纲挈领地概括本回的主要情节。《红楼梦》便是如此。通过对《红楼梦》前八十回回目的分析,我们发现,在这些精练的概括性文字背后,涌动着作者的情感。这些情感的表现形式,有的如惊涛骇浪,有的则静水深流。想要对人物和情节进行理解,从回目入手是十分必要的。

二、表明态度,开门见山

(一)遣词造句,直抒情感

在一些回目中,作者的感情和态度十分直白地表达出来,对该回所叙之事、所涉之人的褒贬之强烈,往往体现在用词上。如“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薄命”二字确实概括了香菱多舛的命运。她本生于姑苏乡宦人家,却因被拐而改变了一生的命运,最后沦为薛蟠这个纨绔子弟的妾室。第五回判词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1]76。

从中可推断出她最后因薛蟠妻夏金桂而死的悲惨结局,其人不可不谓“薄命”矣。“薄命郎”冯渊,父母早亡,又无兄弟,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活,一眼看上了香菱,却因此与薛蟠发生争端,最终被打死。作者在回目中连用两个“薄命”字眼,又用“偏逢”一词,将这两个气运不济的人联系在一起,体现出了一种无力的宿命感,饱含着作者的唏嘘与感叹。

又如“辱亲女愚妾生闲气,欺幼主刁奴蓄险心”,赵姨娘被作者称作“愚妾”,她的女儿探春刚管家就遇上了舅舅赵国基的丧事,探春没有额外施恩引起了赵姨娘的不满,于是赵姨娘大张旗鼓地去质问探春,胡搅蛮缠,让亲生女儿当众丢脸,自己也遭人唾弃和轻视,可谓“愚蠢”至极。赵姨娘在府里本已有了半个主子的地位,但她为人行事却处处刻薄,导致得不到众人的尊重。作者在回目中直接称其为“愚妾”,贬斥的态度是显而易见的。

“刁奴”则是管家媳妇吴新登家的,她欺负探春是未出阁姑娘家,因此,汇报完事情就站在一边看其如何处理,如果处理得不好出去就要编笑话取笑一番。作者在本情节中对这个“刁奴”着墨不算多,但却生动地刻画出了她欺瞒幼主的“险心”。一个“幼主”,一个“刁奴”,点明了贾府这个大家族此时复杂的情况,正如作者借王熙凤之口所说:

错一点儿他们就笑话打趣,偏一点儿他们就指桑说槐的抱怨。“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到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1]205。

可见,探春想要弹压住下人确实面临着不小的挑战。但在这种条件下她还是以自己的精明才干树立了威信,作者对其赞许之情也不言而喻。

(二)重复字词,多番强调

在《红楼梦》的回目中作者用了很多“情”字。作为名词出现的有:“贾宝玉初试云雨情”“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痴情女情重愈斟情”“含耻辱情烈死金钏”“情中情因情感妹妹”“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不了情暂撮土为香”“呆霸王调情遭苦打”“滥情人情悟思游艺”“茜纱窗真情揆痴理”“情小妹耻情归地府”“美优伶斩情归水月”;作为形容词定语出现的有:“恋风流情友入家塾”“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情小妹耻情归地府”;作为形容词状语出现的有:“蒋玉菡情赠茜香罗”“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呆香菱情解石榴裙”“浪荡子情遗九龙佩”。

“情”作为《红楼梦》的宗旨之一,在回目中的使用十分广泛,可以说整部作品都在大旨谈情,包括个人性情、爱情、亲情、友情,及更广阔的世态人情等。大量使用“情”字的情况在续书回目中就不曾出现,更可以证明,“情”是曹雪芹个人意志的体现。“情”源于作者的生命体验,发于内心,是一种天然本性,其最大特点就是一个“真”字,这种任情率真的可爱在黛玉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曹雪芹对“情”的推崇与汤显祖的“主情说”一脉相承,曹公更是在其基础上将“情”演绎到了极致。

《红楼梦》回目中还常出现同一句中重复使用某个词的情况。如“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金兰契互剖金兰语,风雨夕闷制风雨词”“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滥情人情悟思游艺,慕雅女雅集苦吟诗”“情小妹耻情归地府,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鸳鸯女无意遇鸳鸯”。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享福人”指贾母,她从年轻媳妇熬成众星捧月的老祖宗,享尽了他人没享过的福。可即便福泽深厚如此,还要再祈福,作者连用三个“福”字,似在讽喻,又似在叹息,人对福的追求可谓无休无止,有福之人尚且如此,那些无福之人又当如何呢?后一句则指黛玉,她对宝玉一往情深,常常垂泪,她也明白宝玉亦对自己情重。但她还是用一些假话不断地去确认、试探宝玉的心意。作者在回目中用三个“情”字,感叹宝黛二人之间无法说清道明的纠缠。王蒙说:“福是愈享愈需要大享特享,情是愈深愈需要更深更重[2]82。”

(三)一字评人,巧用代称

1.一字评人

在《红楼梦》回目中作者常常用一个字对人物进行评价,反映出作者对人物的态度。这些字眼具有一锤定音的作用,体现了在炼字方面的艺术。如“贤袭人”“俏平儿”“勇晴雯”“敏探春”“时宝钗”“慧紫鹃”“慈姨妈”“憨湘云”“呆香菱”“苦尤娘”“酸凤姐”“痴丫头”“懦小姐”“美香菱”等等,这些字眼精准概括了人物性格特点,同时又渗透出了作者的个人情感,或赞或叹,或喜或怨。

同为庶出小姐,迎春与高瞻远瞩的“敏”探春截然相反,她诨名“二木头”,自己的首饰被下人当卖,她束手无策;下人吵作一团时,她拿不出“小姐的款儿”弹压;贴身丫头被查抄、被赶出园,她也无力维护。书中称其“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1]1018,谓其对与自己生死攸关之事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她的软弱性格也注定了日后被摧残的命运,用一个“懦”字进行评价,表现了作者对她的态度,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评价宝钗用了一个“时”字,在该回中宝钗对于大观园内各项事务人事任免问题提出了合理建议,并且为仆人们争取到了利益。“时”字写出了宝钗对审时度势的擅长。首先,她能抓住适当的时机提出自己的想法,既展现自己的才干,又不越过作为客人的行为界限;其次,她深知得人心的重要,因此,提出了惠及所有下人的法子,让人领她的情;再次,她懂得避嫌,不让自己家仆人任职,以免让人疑其有私心。与此同时,“时”字也暗含着宝钗处事圆滑之意。通过这一个字,作者仿佛说了很多,表现出了对宝钗这一人物的复杂情感。

2.巧用代称

与“一字评人”相类,作者在回目中还广泛地使用了一些人物代称。如“醉金刚”“痴女儿”“享福人”“痴情女”“杨妃”“飞燕”“村姥姥”“情哥哥”“呆霸王”“冷郎君”“滥情人”“慕雅女”“幽淑女”“浪荡子”“俏丫鬟”“美优伶”等,这些代称都精准地抓住了人物的特点,且暗含着作者对人物或褒或贬或复杂的态度。

刘姥姥被称作“母蝗虫”,该词也曾出现在黛玉的口中,用以形容刘姥姥的丑态,作者在回目中还搭配一“劫”字,认为招待刘姥姥这样的俗客是谓“遭劫”。从现代角度看,刘姥姥是一个不曾见过大世面的村妇,同时又拥有一种朴素的智慧与狡黠。但在当时贵族阶级眼中,刘姥姥的行为是极其滑稽和俗气的,黛玉等人也无法摆脱这种阶级局限性。曹雪芹也是贵族出身,他看待刘姥姥的眼光自然也是如林黛玉等大观园内诸人一般,所以用了“母蝗虫”一词对其进行取笑。但曹公身经变故,因此,对底层人民的生活与苦痛有所感悟,所以他最后安排刘姥姥这样一个农妇来搭救贾府小姐,成为救世主一样的角色,保护了贾府的血脉。刘姥姥之事体现出了作者的因果观,也可见作者对该人物的情感十分复杂而深刻。

三、委婉造势,耐人寻味

(一)明褒暗贬,明喜暗悲,明虚暗实

1.明褒暗贬

《红楼梦》的一些回目,使用了春秋笔法,隐含着一些正文中不便说明的内容,在分析这些回目时,我们要结合具体情节来看。如“秦可卿死封龙禁尉”,本回交代了秦可卿死后,贾珍哭得泪人一般,一心要把丧事办得好看,越级用樯木做棺材。此外,贾珍甚至为了灵幡经榜写时好看而给秦可卿丈夫贾蓉捐了“龙禁尉”一职。回目直接写为秦可卿封龙禁尉,而实际上是秦可卿之夫封龙禁尉,作者在回目中有意弱化其夫的存在,而过度地抬高秦可卿的地位,似乎在暗示这种情况的不合常理。捐官一事表面看来是长辈对小辈的疼爱,实则暗示着贾珍作为公公与儿媳不寻常的情分,对应上了焦大嚷出的“爬灰”之事。秦可卿作为长房长孙嫡妻,为其大办丧仪似乎理所应当,但在这一切的背后却藏着荒谬不堪的家族秘事。本回回目看似合理,却包含了作者对其背后龌龊苟且之事的暗讽。

2.明喜暗悲

如“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作者在回目中大张旗鼓地强调“皇恩重”,但揣摩后就会发现,皇恩其实并不重。贾府修建省亲别墅大兴土木,乃至掏空家底,而皇帝仅允准元妃夜里游幸几个小时。所谓的“天伦乐”更是不实,元妃出行代表着天家威仪,排场大,规矩多,连亲父母和祖母见之都要下拜行礼,一家骨肉别后不知何时能再见,所以亲人间大多以眼泪相伴,根本没有“天伦之乐”,反而悲悲戚戚。本回回目看起来热闹欢喜,实则不胜悲哀,代表着封建家族最后的高光时刻,书中写道:

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1]170。

结合作者曾家道中落的人生境遇来看,作者在描写这一回的热闹非凡时必然已经设想到贾府破败那一天的萧瑟悲凉,心中必定五味杂陈。

3.明虚暗实

如“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杜撰”本谓没有根据地编造、虚构,本回写的是宝玉伤晴雯之死,又认为晴雯做了芙蓉花神,所以为其写了《芙蓉女儿诔》来悼念。祭芙蓉花神看似是不实不经之事,实则明悼晴雯,暗悼黛玉,黛玉曾在“怡红夜宴”时抽到过芙蓉花签,其与晴雯实则同一类人,端木蕻良说:

晴雯和黛玉在本质上是一个。这一个要强、真情、任性、直率、朴素、倾心的性格,套上了丫头的身份,便是晴雯;套上了小姐的身份,便是黛玉[3]。因此,作者表面称这篇诔文为宝玉的杜撰之作,实则暗合了黛玉后来的悲剧结局。

(二)体会韵味,含蓄蕴藉

《红楼梦》的一些回目没有很强的叙事性,也没有明显的情感表露,却通过运用意象,塑造境界,产生了诗歌般的含蓄蕴藉之美,使人读来回味悠长,口舌余香,从而能从中体会出作者的情感倾向。

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对仗严整,音韵和谐,两个情节均围绕宝玉展开,分别写了宝玉和袭人的亲密关系以及和黛玉的知己之交,作者在回目中用一“花”一“玉”代指二人,花堪解语,玉能生香,有悠悠的情意蕴含其中,充满着诗一样的意境,勾画出了宝玉这个富贵公子闲散的生活,韵味悠长。通过本回目的书写,能体会到作者对自己饱食优游的少年时代的怀恋。

又如“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本回是大观园人口最齐全之时,群芳荟萃,诸艳云集,众人一起到庐雪庵赏雪作诗吃鹿肉,何等欢快热闹。在冰天雪地中“白雪”铺成底色,娇艳的“红梅”点缀其间,妙龄女子游乐其中,这美好的画面似乎已经展现在读者眼前。作者已借书中人物之口,称赞这画面比墙上挂的仇十洲的画还好。然而盛极必转衰,这种幸福和热闹是短暂的,最后诸芳散尽的结局让人不免想起“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谶语,可悲可叹。

(三)感悟主题,怀金悼玉

通过回目也能对《红楼梦》“怀金悼玉”的主题进行理解。“金”指的是宝钗,而“玉”则指黛玉,作者用此二人来代表金陵十二钗。在回目中,宝钗黛玉二人的对举曾多次出现。如“滴翠亭杨妃戏彩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林潇湘魁夺菊花诗,薛蘅芜讽和螃蟹咏”“蘅芜君兰言解疑癖,潇湘子雅谑补余香”。此外二人在判词、判曲、判画中也是以对举的形式出现。

俞平伯曾说:

书中钗黛每每并提,若两峰对峙双水分流,各极其妙莫能相下,必如此方极情场之盛,必如此方尽文章之妙[4]。

王蒙也曾说:

以文化符号学的观点来看,合一说并非完全的无稽之谈。至少,读《红楼》,事事时时处处要把这两位女性联系起来理解,钗不能离黛,黛不能离钗,否则就读不懂《红楼梦》[2]11。

回目中钗黛并举的现象印证了“钗黛合一”说。二者分别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但又不能简单地以“儒”“道”或“入世”“出世”来划分。黛玉虽是“世外仙姝”,却也算得清贾府入不敷出的经济帐;宝钗圆融世故,却也爱“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这样的曲词。这两种人格彼此对立,同时又能达到一种和谐统一,正如黛玉和宝钗多次争锋,最后又能义结金兰成为姐妹。从这种对立与统一中,折射出了作者的人生理想。

四、结语

《红楼梦》的回目对于全书的情节铺展、人物塑造具有相当重要的作用,有助于我们对作者的情感态度进行把握,因此,我们在对全书进行理解时不能忽视回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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