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奇”美学风尚下的晚明画家
——吴彬的奇幻山水
2022-02-26魏金超
文_魏金超
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内容提要:吴彬,字文仲,号枝隐庵主,福建莆田人。明万历年间,因能书善画,官至中书舍人,以画家身份供奉内廷,人物、山水、花鸟皆能,尤擅佛教人物画和山水画。其所创作的山水奇幻,与正统山水画相去甚远。国内外研究学者从西学东渐、仙山情节、文人交往、探寻奇山、赏玩奇石等方面对其奇幻的山水绘画风格进行了研究,皆极有见地。本文将从吴彬所处的时代出发,着重论述晚明时代背景下“尚奇”的美学风尚对其绘画的影响。
吴彬是晚明时期著名画家,师从地方流派画师,青年时代便在当地颇有名气。万历年间官至中书舍人,成为画院画家。在当时宋画占主流的宫廷中,吴彬早期的山水画极大地受到了北宋绘画的影响,尽管在构图和山水形象上都更加夸张,但总体来看吴彬早期的山水画并未脱离正统派藩篱;其后期的画风从复古潮流中突破创新,画风发生巨大变化,画面整体宏伟壮观,其以细线勾勒山石,细致精微与宏大壮阔相结合,呈现出奇幻的风貌。吴彬十分重视对自然真山水的观察,曾两次游历川蜀,《莆田县志》中记载:“神宗嘉其画,彬曰:‘臣所见者,皆南中丘壑,目限于方域,愿得至西蜀,观剑门岷峨之胜,或别有会心。’许乘传往。及还,画益奇。”[1]但当时董其昌“南北宗论”的观点在画论中占据重要地位,吴彬的绘画风格并未在画坛引起足够重视,吴彬仅被定义为职业画家。尤其是在晚明之后,以清初“四王”为主的正统画风占据主流地位,吴彬的怪诞画法逐渐被淡忘,直到20世纪在美国学者高居翰的研究下才重新被发掘和重视。
关于吴彬奇幻的山水绘画风格,高居翰从西画东渐的观点出发进行了阐释,认为吴彬的山水画受到了当时利玛窦等西方传教士所带来的西画影响。尽管这一观点有其合理性,但没有任何史料有明确记载,且吴彬山水画和人物画作品中所呈现的变形风尚,都可以在中国传统绘画中找到来源。国内研究学者多将吴彬奇幻山水的形成原因归结于其晚年的仙山情结,认为与其喜爱游历名山有关。除此之外,也有台湾的学者指出吴彬山水画风格的形成与他和好友米万钟的交往有关,认为晚明的赏石风气以及米万钟的奇石收藏是其灵感的重要来源。
任何一位画家绘画风格的形成都无法脱离其所生活的时代和社会,晚明时期繁荣的社会经济、开放的思想、多元的文化必然会对个体的实践活动产生深刻影响。在这一时期,吴彬并非唯一在作品中呈现奇异变形特点的画家,陈洪绶、崔子忠、丁云鹏等人作为晚明变形主义的重要代表,作品中也表现出类似的特点。吴彬并非个例,因此他们所处的晚明时代背景便值得深入探讨。
一、大众对物质文化需求的多样性
明代中期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人们在衣食住行方面大大丰富,对文化艺术的需求增大,传统的物质文化已经无法满足当时社会发展的需求,追求多样性文化成果成为社会的整体风气。明代何良俊曾记录:“尝访嘉兴一友人,见其家设客用银水火炉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余人,每客皆金台盘一副,是双螭虎大金杯,每副约有十五六两。”[2]足以看出当时社会中奢侈生活的景象。不仅物质丰富,晚明的文化生活也是非常多元的。出版商为了迎合大众需求,大量印刷了如小说、江湖切口、笑话等具有娱乐性的消遣类读物,吴承恩的《西游记》、兰陵笑笑生的《金瓶梅》一类的读物在这个时期得到了大众的喜爱。同时,在绘画艺术中,形式也更加多样化,不仅有吴彬、陈洪绶等人的“变异画风”作品,还有徐渭的大写意花鸟画。这些都是晚明这一特殊时代背景下的产物,它们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化的表现形式和内容,追求异于他人的形式或风格以吸引观众的眼球,更好地适应这种“尚奇”的文化环境。
吴彬生活的时代正处于晚明时期,物质文化极大丰富,一般民众文化素质得到提升,四民界限逐渐淡化,不同阶层之间互动交流增多,大众的欣赏习惯扩大了市场对绘画作品多样性的需求。在这一社会大环境中,吴彬调整自己的作画思路和风格,在传统中求变,迎合当时消费群体的品味,适应大众的审美风尚,是存在巨大可能性的。
二、精英阶层的好尚
晚明的画坛,可以说是文人画家的天下。由于南北宗论的影响,职业画家往往是被遗忘的一群人,仅有极少数出色的职业画家能够从中脱颖而出,在画史中留名。吴彬虽为出身民间的画工,地位低微,但他通过与文人知识分子们的交往提高了自己的眼界、文学素养,拥有了自己的文人交往圈,最终成为明代著名画家。明代谢肇淛将董其昌与吴彬的绘画放在一起评论:“近日名家如云间董玄宰、金陵吴文中,其得意之笔前无古人。”[3]董其昌本人也对吴彬于栖霞寺绘制的《五百罗汉图》给予了极高的评价,称赞其“有贯休之古而黜其怪,有公麟之致而削其烦,可以传矣”[4]。足以看出,当时吴彬的作品在文人圈的认可度是很高的。但这也同时反映出了文人画评价体系中的一些弊端,尽管吴彬在晚明的画坛受到了很高的评价,但是其职业画家的身份和夸张变形的绘画创新性还是无法使其得到普遍的认可。
吴彬的绘画风格除了受时代背景的影响,无疑也会受到同时代的社会精英群体的影响。在这里不得不提及与吴彬交往密切的一位文人朋友米万钟。米万钟是晚明时期著名文人,书法与董其昌齐名,对各种奇石十分珍爱。在明代,像米万钟这样的文人雅士不在少数,他们的生活通常都是极为丰富的,日常可以通过游历、交友以及阅读等多种形式了解自己感兴趣的事物,以至于在此时期社会中也出现了大规模的谈论享乐之物的文字材料,如文震亨的《长物志》、高濂的《遵生八笺》、赵希鹄的《洞天清禄集》等。这在明代之前几乎很少出现,文字材料给他们提供了更为便捷地满足他们需求的载体。对于享乐之物的追求一方面满足了他们物质层面的需求,另一方面巩固了他们的身份地位,是一种标榜自我的体现。
史料记载米万钟曾在北京房山遇见一块十分中意的太湖石,便想将其运至自己的勺园,为此花费了大量的人力和金钱。由于此石巨大,只运五天便作罢。但他还是为其筑起房屋放置,并派人看守,每年定期前去看望,足以见得他对石的钟爱。除此之外,他还邀请画家为其收藏的奇石作画,并请名家题跋,吴彬所作的《十面灵璧图》就是为其“古云山房”中收藏的灵璧石所作,吴彬别出心裁地选取十个角度进行绘制,呈现出其立体的面貌。而这也让人联想到,吴彬在创作时不可避免地要考虑米万钟个人“尚奇”的个性,满足委托人审美需求的同时也能够烘托出他晚明奇士的身份。这在吴彬另一幅为米万钟所作的作品《山阴道上图》(图1)中也有所体现,吴彬在作画时考虑到了米万钟作为米芾后人的特殊身份,作品中选择了有关佛教的景色以及米氏山水画的特点融入画中。两人作为好友,彼此之间有共同的兴趣爱好,又存在赞助者与画家的关系,所以米万钟追求“奇”的喜好对吴彬画风也存在一定的影响。吴彬在一定程度上或许有意识地调整自己的风格以迎合像米万钟这样的社会精英阶层的好尚。
图1 明 吴彬 山阴道上图(局部)31.8cm×862.2cm(全卷)上海博物馆藏
三、域外之物的追求
“奇”通常有“奇异”和“奇特”之意,明代文震亨通常用它形容新奇之物。从明代一些类似《长物志》的类书中可以看到,布灯、折扇、高丽纸、描金粉匣,以及马六甲半岛出产的编席等享乐之物在明代社会流通。文人雅士等精英阶层除了追求本国内的新奇好物,对异国的奇珍异宝也十分喜爱。通过长途贸易运输所获得的珍奇不仅增加了物品的附加值,也更加彰显了物品主人的身份、地位以及品位。
士人阶层对珍奇舶来品的接受增强了大众对外来之物的兴趣,舶来品成为文人们所熟悉和广泛需求的一种商品类型,英国学者柯律格在其《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中指出:“‘玩’字并没有贬义,而是明代士绅珍视的价值。懂得如何自娱和取悦同侪是成为一名士绅的要务。”[5]如何在多样化的需求以及外来新奇之物的冲击下获得市场,对“以绘事自娱”文人士夫影响也许不大,但吴彬作为职业画家,身份不高,能够顺应时代的审美需求,取悦受众,或许是他权衡之后做出的明智选择。且吴彬的奇异绘画风格确实契合了当时文人“尚奇”的追求,并受到了焦竑、顾起元等金陵文人的喜爱与推崇。
四、西方绘画的冲击
在《东西方艺术的交会》一书中,学者苏立文认为吴彬造型怪异的山水画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布劳恩与霍根伯编写的《世界都市》中类似《圣阿德里安山》这一类的铜版插图的影响。高居翰在《气势撼人》中也有提及,吴彬在进入宫廷任职前,可能参观过利玛窦送给万历皇帝的绘画作品,且极有可能参与了一幅铜版画的复制工作,并指出吴彬的多幅作品中都有被西画影响的痕迹,如《岁华纪胜图》中有西画近大远小的透视方法。但这些只是推测,没有明确的史料记载。
从中国当时一些文人学者的记录来看,他们对西方绘画并没有产生很大的兴趣。顾起元在《客座赘语》中对利玛窦所带来的绘画作品如是记载:“所画天主,乃一小儿,一妇人抱之,曰‘天母’。画以铜版为帧,而涂五彩于上,其貌如生,身与臂手,俨然隐起帧上,脸之凹凸处,正视与生人不殊。”[6]当时中国人面对这些异于传统绘画的作品提出疑问,得到的回复是,由于中国画画阳面不画阴影,也就是对明暗关系的处理方式不同,导致了不同的面貌。汪砢玉《珊瑚网》中也有提及:“大西洋利玛窦所携诸画像,俱蜡地重着色,人物俨映冰壶间,是六法别传异派。”[7]他们认识到了西方绘画与中国绘画的巨大不同,但更倾向于将它们归为“六法别派”。因此,吴彬的奇幻山水的风格可能是在受到西方绘画冲击后,从北宋绘画甚至更早期的作品中寻找灵感而形成的,其绘画中“奇幻”特点的根源还是中国传统文化。
结语
吴彬绘画风格的形成,离不开明代尚奇的社会大背景。《画史会要》中评说吴彬“最为出奇”,谢肇淛在《五杂俎》中评论其画“运思造奇,下笔玄妙”。吴彬山水画中“奇幻”“怪诞”的特点不仅是受到晚明时代“尚奇”风尚的影响,也是吴彬追求自我的一种个性化表达,从其画面的经营布局以及遒劲笔力中足以看出其深厚的审美素养。由于中国画论评价的体系的局限性,吴彬在艺术史中的评价与其作品的价值并不能画上等号。他对山水画的创新,绝非仅是形式上的夺人眼球,而是其艺术修养的厚积薄发。其山水画中所呈现出的奇幻的特点在绘画史上具有创造性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