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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的记忆(三题)

2022-02-26吴限

绿叶 2022年11期
关键词:白云故乡天空

◎吴限

故乡的云

“故乡的风,故乡的云……”费翔的一首《故乡的云》唱出了众多游子的思乡之情。那时,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费翔歌迷,与费先生一样深深地热爱故乡,无限眷恋着故乡的云。

1989年金秋十月,我离开故乡纳林河来到塞北边城,在故乡汽车站的站台上与前来送行的父兄挥泪告别,踏上北去的班车时,纳林河蔚蓝的天空中飘着几朵白云,被湿润的南风簇拥着,缓缓地向北飘浮,仿佛要与我永远相伴相随。

说起故乡的云来,话头就多了:什么鱼鳞云、瓦碴云、钩钩云、火烧云、雪山云、蘑菇云、红云、黄云、黑云、白云……我最喜欢的是白云,像棉花,像羊群,像哈达,因为它洁白,代表纯洁。要说我最害怕的,是红云,因为它里头蕴藏着冰雹。令我最讨厌的要算黄云了,因为它的出现,必会带来一场沙尘暴,随之天成了土天,人成了土人,但“天有不测风云”,人能奈它如何?

我至今还能记得这样一首故乡谚语:“云朝西,淋死鸡;云朝北,沤烂铁;云朝南,坐水船;云朝东,一场空。”短短24个字,道明了云的走向与天气变化的关系。

后来上小学,《自然》课本里就有云报天气的谚语:“天上钩钩云,地上雨淋淋;乌云脚底白,定有大雨来;低云不见走,落雨在不久;云吃雾有雨,雾吃云好天;朝霞不出门,晚霞千里行;燕子低飞蛇过道,大雨不久就来到……”

小的时候,常常在暑假期间跟随大哥去大漠里拔沙楚,尽管沙楚锋利的叶子把我们双手割得鲜血直流,但卖给养走马的牧人挣点学费,可以减轻家里负担,委实心里无比欢喜。每每出门拔沙楚,下意识地总要抬头看一看天上的云,然后再决定目的地的远近。

记得我最喜欢看云在天的南边出现,那白云厚厚的,与蓝天接壤处的云头冒着几朵花,宛如边城卖的菜花似的,煞是好看。这种云的根总是扎在南山头上,一会儿向天中间进一点,一会儿向山头缩一点,故乡的人们把它称为“卧牛云”,届时天气一般都很好,我可以到远一点的地方去。我还喜欢看到天东边的云,无论是什么云一旦出现在天的东边,就会万事大吉,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运气好的时候还可以看见弧度优美的彩虹,像一座五彩的拱桥跨在东方的天空上,开发了我们童年的梦想;虹,多像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理想化身。

如今,飘过我头顶上的一片云,不大也不小,或许没有雨雪,或许什么都没有,但我真不能忽略它的存在,说不定它就是一片我的故乡——纳林河的云。

说不定纳林河的云找了我很久,才在边城这片陌生的地方找到了我。或许它追随了我很长很长时间,从我走出我现在所居住高楼的楼门,走到繁华的街上,又追随我走回到我高楼的寓所里。它看我走路的姿态,看我步履的大小,看我行走的缓急,看我面对阳光时面庞的神态,抑或沮丧,抑或高兴,抑或平静。或许它想了整整一个时辰,才认出了我是谁,认出我就是从故乡鄂尔多斯——乌审旗——纳林河——排则湾村,走出来的那个经常脸红的、憨憨的、河那边的小后生。

或许它还听懂了我在小酒馆里和人说话时的乌审旗口音。我一口家乡话,一副家乡的醉态,改不掉的家乡做派跟边城的人吵吵嚷嚷——那云说不定会低下头探向酒馆的食客们说: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乌审旗纳林河排则湾村里的人。也说不定它会在我踉跄着走出酒馆时,霎时给我一头从天而降的雨水,让我时刻在夜行的路上保持清醒。

或许它是一片生活在别处的云,忘记了回乡的路。

或许它被风带到了好远好远的别处,它被阳光带到了好远好远的地方。

想想,谁会喊一片云回家。奶奶不会,母亲也不会。日头落西山后,云在西山头把自己打扮得很妖艳,聚拢,像牧归的金牛;散去,像女人的丝带。引得许多人观看,赞美。我想,云在等夜把它带走。奶奶与母亲喊不动云回家。她们只喊那几只爱串门的鸡回窝,喊那几只穿着白云衣裳的羊儿回圈,还有那头腊月才杀的猪回窝……那只芦花草鸡和那只白色的母鸡一到下蛋的时节就满村满庄乱窜,四处闲逛。在边城居住许多年后,我都不认识故乡的云,尽管它一次次地飘到我的头上。我嘴唇干裂时它可能滴过几滴雨,我大汗淋漓时它可能挡过一片阳光,我寂寞无聊时它可能停在我的头顶上陪伴我。可我并没留意它们,也没记住它们,心里也没存半点感激。就像许多时光,许多淡然的友谊,或许还有香醇的爱情从我身旁悄悄地溜走。回首时就像你看见一个人的离去,听见一阵风的离去。你喊它们,却不能再回来。

后来的许多时候我躺在鹿城赛汗塔拉城中公园的草地上,或站在阴山的峰顶上,极目眺望故乡遥远的天边时,我常看见一朵朵的云从我眼前飘过。有一天,我忽然记起,有一朵云我是认识的——它是来自鄂尔多斯乌审旗纳林河排则湾的云,它曾在我故乡的原野上用阴影追着一头小马驹奔跑,还让一只狗对它狂叫不止,还让一片菜地的蝈蝈、一树的鸟都噤了声。那片云曾展着羽翼掠过纳林的河水,掠过东沙与西沙,掠过大片的麦田和菜地后,又掠过我家的上空向北方飘去。那时,阳光暖暖地照在碧绿的田野上,河水环绕着村庄静静地向下游流去。记得还有一片云它很偏心啊,曾把雨落在了河东的王家、高家、刘家,而在河西的我家,它一滴都不曾落下。我家那时正缺雨,地里的秧苗都蔫了,真有温柔可爱的云,都悬在我头顶上一晌午了,却一滴雨没落;也真有漂亮美丽的云,它们像羊群一样散落在蓝蓝的天上,像一批批战马嘶鸣着扬鬃奋蹄在草原上。那些急脾气的云不仅追着马驹跑,也追着人跑,等我从田野跑回家,从纳林河中学跑回家,雨点也敲到了老屋的窗户上。至于那些善于搞偷袭的云,故乡的弯弯小路和故乡的纯净水记得最清楚。我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一大片乌云就像黑锅一样扣在头上,压得我有点儿喘息不过来,一点儿缝隙都没有,就别说逃了。大雨过后,从泥泞的土路跑回家的我,头发湿了,衣服湿了,书包湿了,还带着两脚泥哆哆嗦嗦地站在爷爷面前,我不知道自己竟然咧着嘴在笑。爷爷则摸着我湿漉漉的头说,雨浇了庄稼会长肥,雨浇了娃儿也会长高。大雨过后,庄稼确实肥头大耳了许多,纳林的河水陡然长了两米,河面变得宽阔和湍急起来。谁家没筑好的小土桥被冲走了,谁家晾在岸边上的没拿回家的衣服、烟叶、沤麻、椽木、柴火也被冲走了。不长时间,你就会看到几个慌里慌张沿着河堤向下游奔跑的村民。

云把舞台搭在天空之上。有时候,那些云急急地赶到排则湾村的上空,就像来开一个早会,由雷说几句铿锵有力的话后,它们就哗啦啦地下一片雨,完成了任务又匆匆地赶往别处。过一会儿,它们也许又折回头来开午会,或再开一次电闪雷鸣般的晚会。春天的云特猴急,它们跑得飞快,像怕误了“春雨贵如油”这等大事,一会儿就没了踪影。夏天的云就像孩儿的脸最善变,一阵一副容颜,一会儿是阳光灿烂,柳枝窈窕,山花烂漫;一会儿是阴云密布,铜钱大的雨滴,牛毛稠稀。秋天的云一般会停留很长时间,它们像没边的锅盖一样严严实实扣在排则湾的天空上,随后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秋雨,对娃子来说是天大的好天气,不用下地干活,可以藏猫猫,采蘑菇,挖鸟窝;对大人来说是最悔的天气,屋漏偏逢连阴雨,那时村里都是土屋,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唯一的办法是在屋顶铺麦秸防雨渗漏。只有8月以后,秋云才会宁静高远地悬在空中,总像在思考一些事情,又像在留恋我们的村庄,落在大片云的后面,不肯离去。跟人一样,云对生它养它的地方或它生活了一段时间的地方,因为留恋,所以不住地转身回头瞭望。

云把晴朗留下。云把蓝天留下。云把目光带向远方,把梦带向远方。

离开家乡多久才能认识故乡的云,离开家乡多远才能熟悉故乡的云。是在哪一天我抬头时看到了那片云,说:“它是故乡的云。”我停下来跟它摆摆手打了招呼,在心里跟它说了一些悄悄话。我转回身向着故乡的方向望了许久,许久,眼眶里的云便洒下思乡的雨。

谁会派一片云去寻找一个离家很久的人?是奶奶、母亲还是爷爷、父亲,还是其他的亲人,或许是那片颓败的院落,那幢低矮的老屋,那条沿老屋向前延伸的乡间小路,那哗哗东流的纳林河……或许是时间,或许是岁月,或许是离开故乡时那一行行深浅不一的脚印。

故乡的云啊,你走了多久走了多少路才来到塞北边城这片陌生的天空?一路上你付出了多少的努力和辛苦?你在寻找什么?你找到了吗?在狂风面前你是否感到了无助,在黑夜到来时你是否感到了孤独?故乡的云,你要飘到哪里去?真的就没有人呼唤你回家吗……

如果忘记了回乡的路,你抬头看看头顶上那片云,它或许就是一片故乡的云,它或许能指给你回乡的路。

纳林的白云

纳林的白云在天空飘浮着,像千万条哈达团在一起,拂拭一汪湛蓝。白云凝结在林梢、坡峁的头顶、沙漠的脊背上,像是与它们倾诉久远的思念或是往事。纳林的白云顶部是银色的,发着荧荧光泽,底部却是青沉沉的,与那坡坡梁梁、沟沟畔畔、沙丘浑圆连着的部位几乎不动或者只是轻柔地蠕动着。如果你看到纳林的白云在林梢涌动,那是它们正在寻找纳林的湿地、雨露、河水,找着了,它们就像婴儿吃奶一样,吃饱喝足了,就又飞向瓦蓝瓦蓝的天空。

纳林白云的神秘以及对我这个游子的诱惑,均来自小时候那羊奶般纯白的云彩。纳林的天空一年四季都有云朵飘逸,云是纳林的眼睛,云是纳林的翅膀,云是纳林的呼吸。因了这白云,纳林的土地变得广袤、深邃;又因了这深邃,纳林的土地也显得厚重、板结。纳林的白云虽然很轻很轻,但两头力大无比的犍牛拉着沉沉的大犁也揭不透。就是我灵魂深入异乡的梦中,也有纳林的白云相伴相随。

我正是为纳林的白云而来。太阳温柔地在我头顶触摸,微风多情地牵着我的双手,我轻快幸福地飞行在纳林的腹地。纳林的沟是深了些,纳林的水是细了些,无边的沙蒿、柠条、花棒、扬柴、沙打旺是现实的,远方的地平线孤独地凝在草尖上长久静穆。我们走了不到半个小时,正在一个沙坡上跋涉,忽然有两朵白云从各自不同的方向悠悠荡荡地飘到我的面前,一朵低低地飘落到了我的脚面,另一朵懒懒地飞止于我的肩上。我恰如其分地在两朵白云之间赶路,脚踩一朵,肩挑一朵。我的灵魂立即有一种羽化登仙的愉悦。实在难以控制跃跃欲试的心,我伸手去抓却什么也没抓到,白云戏弄我似的躲开了。卧在我肩头那朵云仿佛怜悯我的失意,从上悠然滑下,碰到我的手指,我实现了童年的梦想,乘机抓住了它。它柔柔的,软软的,像一团棉絮;它绵绵的,湿湿的,像一块海绵。

同行的兄弟啊,为何不抓拍一张?我兴奋地呼叫起来:“我真的逮住了白云,它是我的俘虏!”其实,细心的兄弟早就瞅准了那情那景,我与白云一同走进了他的镜头。我说:“这朵白云是一匹无脚的乌审马,它驮着我飞腾起来跑遍纳林的沟沟峁峁、滩滩梁梁、坡坡塆塆的。”兄弟一笑,说:“好啊,你瞧我早就拍下了一盘缰绳,等着你给乌审马挽笼头呢!”我抬头望着天边,那里果然有一片丝丝绵绵的云,活脱脱的像绳索。

……

小时候在纳林河排则湾的一片天地里,我经常能够欣赏到故乡很蓝的天。纳林的蓝天是光洁的,蓝得可人,蓝得深邃,有时候竟是嫩嫩的、湿漉漉的,与棉白的云朵相映相衬,仿佛要渗出水来。谁的肌肤有这样好的品质呢?谁的眼睛有这样清澈的纯洁呢?

有时候,纳林的蓝天上挂一轮孤月,会让人感到一种缺失,月也容易幻化为一块斑点。月总是碎烂的,心如紊乱的梦。假想月如果不反射阳光,不就成了女人俊俏脸上的一粒黑痣?为了不让月亮孤寂,为了不让地上的人感到单调,纳林的白云常常很适时地赶来凑趣。这些白云,变幻成各式各样的形状,像万马奔腾,像羊群吃草,像苍鹰捕猎,像游龙飞舞,像大雁展翅,像卧牛反刍,像扶犁耕田的村民……

在纳林的村庄,尤其在毛布拉格苏计山白云深处居住的人家,可以看到非常蓝的天,同时,也就可以看到非常白、非常奇特的云。

它们或隆起在远山之巅,或铺排在蓝天的腹部,舒展开时,听得见云的骨骼在咔咔作响,心扉在吱吱冒烟。纳林的云通体是银白的,闪闪发亮的。纳林的云展示了一个强壮男人的气性,我几乎要为之惊呼了。

我喜欢仰卧在纳林一块碧绿的草滩上欣赏这种雄奇的白云。我曾自问,这景象预示着什么呢?白云讪笑着,向天空扑腾着,跳跃着,霎时,它们又在空中一块接一块地消散了。

风从河沟推移而来,从林地上空刮过,从黄土高坡与沙漠的脊背和大草滩上升起,它们打着旋儿。云与风在斗智斗勇,总是做着亘古不变的游戏。

纳林一片片执着的白云,一朵朵盛开的花,是纳林风景中最美的。它集中了鄂尔多斯高原多年的完美。

在纳林,读云、品云,是每个回乡人最有兴趣的举动。云中含义无穷,云中心语飘飞。远望、近看,各有不同的感悟和联想。我舍弃这些惯用的读云方式,而躺在纳林的草地上,仰望纳林的天空,品尝纳林的云之味,享受纳林的云之美。

如果有人问我:此时此地,你最想说的一句话是什么?我会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我是云中之仙!

记得《封神演义》里有这样一个片段:

纣王问云中子:“先生从何处来?”

云中子:“心似白云常自在,意如流水任东西。”

纣王发难:“云散水枯,汝归何处?”

云中子从容答对:“云散皓月当空,水枯明珠出现。”

心似白云,意如流水。云散了,有皓月;水枯了,出明珠。这是一种无拘无束的胸怀,一种左右逢源的人生佳境。

是的,人们向往的仙境往往只在梦里出现,但是纳林白云构建的奇美精巧的空间,却真真切切地使人身临其境。我看着纳林的云朵,仿佛河水不见了,远山隐去了,公路上的车笛声也消失了。我只觉得身下的草地瞬间变小,面前的天空顷刻变窄,唯人是天地间一个高大无比的实物。天淡云闲,近碧远蓝,有几朵不安分守己的白云,蹑手蹑脚地游到我的鼻尖,它不是和我嬉闹,而是要与我对话。我凝望纳林的白云,可疑之处在于:它究竟是来自天上还是从沙漠瀚海升向天空?难寻答案,我索性不管它了,只是静静地观赏纳林纯净的白云。它不含杂质,映衬着美的朴素与坦然。潜心的陶醉使我微闭起双眼,这时我能感触到一阵轻风捎带着一片片薄云徐徐吹来,从我的脚下、胸脯、耳边、发际掠过,然后覆盖了整个坡地,我也就白云裹身般淹没在云海中了。

享受纳林的白云需用虔诚的心。我的繁杂意念,我的忧郁愁恼,都被纳林的白云这个精灵稀释,我的灵与肉也融化到云中了。突然,云开日出,一缕阳光投射到天地间,我的生命蓬勃起来了。我分明生长出了翅膀,等待着新生。草儿在疯狂地长高,高不过春天;雪片在迅猛变暖,暖不过太阳。整个纳林都是新的,整个鄂尔多斯都在黎明中醒来。

我伴白云眠,半醒半醉。这时父亲的话语打断了我的云之梦:“等天凉些再下地背麦吧!”父亲怕我白皙的皮肤被晒黑,又怕我刚从学校放假回来,一时不适应,吃不消这“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苦头,但我却表现出一种男子汉刀山火海俱不怕的大无畏姿态,甚至想着,这正好可以进行最好的耐力、体力锻炼呢。我戴上草帽,拿上皮绳与垫背的老羊皮袄就向麦地出发了。

我出生在纳林河,我与这里的一土一沙、一花一草、一木一树、一泉一河、一天一地……都是一个脾性,我不怕风吹雨打日头晒,更秉承了这里的水和云的气质;我不怕走远路,不怕爬高坡,不怕穿越荒漠,走沙窝路。

那些白云在头顶上一簇簇、一堆堆、一团团地飘过,地上的影子就像奔跑的牛群、马群、羊群、鹅群、鸭群……我翻过一座座坡地塆塆前行,当我又向一处处高粱地、玉米地、糜子地、谷子地捷步飞过时,也就想着这是在向蓝天靠近,我要去伸手扯住纳林白云,与它们说说离别后的悄悄话,然后驾驭纳林白云,在排则湾村的土地上飞行。

这样的想象使我的劳作与行走十分轻松、惬意、快乐。

“咱家要有头顶白云一样多的棉花就好了,那样就可以扯下几朵给你们兄弟做过冬的棉衣棉裤;咱家要有东山阳婆出生时的红云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给你们姐妹扯一朵做成新娘的嫁妆;咱家要有西山阳婆睡觉时的金云就好了,那样就可以给你们大大扯两块出门打工的新衣裳……”多病而喜欢幻想的奶奶如此诉说她老人家最大的愿望,这让一个懵懂的孩子在幼小的心灵里落下了爱云的情结。没有白云,没有朝霞,没有晚霞,我会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死实的土疙瘩,有了纳林的云彩,我便有了一种在宇宙中存在的活性。面对纳林的白云,我总在猜想生命的本真状态。

《故乡的云》这首歌流行的时候,我在求学,父亲正在纳林河乡政府给人家脱土坯。父亲头顶的天空常常没有一丝白云,日头晒得他脱了好几层皮。一个种地的庄户人跑到乡政府卖力挣钱去了,用他的血汗换成钱寄给我作学杂费,所以,我听见有人唱《故乡的云》便生出无限凄楚。

那个暑假,当我回到纳林河排则湾村后,我见父亲黑了,瘦了,老了,他却平平静静地说:“那堵圪湾红胶泥地滚出的太阳那么大,像卡车轮子一样,风没一丝,云没一片,还是我们这排则湾好。”

啥算最好呢?我琢磨了好一阵,最后认定,应该是纳林的云。

云把天擦洗干净了,云带来雨,润泽了纳林,云与纳林的土坡、林梢、草原、庄稼、沙漠缠绵,纳林便更青翠了,更清秀了,沙泉、河流也丰满了。水是纳林的血脉,有水,纳林才会秀美。

云是地上的水,水是天上的云。白云乏了或小憩在林头、粱地,或涌溢在排则湾的深沟、水库补充水分,歇够了就向蓝天升腾,它们四季滋润着一处处毛乌素沙地、一片片草滩、一弯弯庄稼、一条条河流。有时,我想,云这种漂泊不定的性情又太像人的生命了,以某种形态在一地游行,之后又消逝散去,不知何时重新聚合、飘移。

那些匆匆赶路的白云,在我的头上急速飘流,如果它们不属于纳林,就让它们去吧,去消失在海上、平原上,或别处的山林、高原、沙漠中。

我终究要做一片纳林的白云,在我做云的片刻,我要把故乡的蓝天擦洗得更蓝。我有一个奢望,就是要让那些沙漠重新变绿,让干涸的纳林河水重新清流喷涌……

看云

我在书房里躺着望向窗外,天上,白云缓缓地舒展着婀娜的身姿。没有风声,机器的轰鸣声也可以忽略不计。静,从来都没有这样安静过。我知道其实周围还是很嘈杂的,只是自己近来什么也不做,也懒于想该做些什么,总是躺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云,所以有了这种错觉,似乎别人也在闲着,也在静静地躺着。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躺着,毫无目的、似懂非懂地欣赏着随时都在变化、平素却很少注意的云。

云在被我注视的时候每时每刻,不对,是每分每秒都在运动着。只是离得太远了,它的动看起来那样柔和与不动声色,在蔚蓝的天空一再玩着排列组合的游戏。其实,我知道在其他的时候或靠它近些,这云会行走得相当激情。所以我最喜欢人们在抒情文章中常写的那个词——“云卷云舒”,真是十分贴切。想见第一个用此词的人一定端详过头顶上的云,不然的话,怎么能想出这样有动感的词?

我一边看云,一边从枕边随意抽出来的几本旧书,巧的是,都谈到了“云”。

梭罗遇到诗人威廉·埃勒里·钱宁(William Ellery Channing),问他说:“你觉得今天的世界如何?”

诗人回答说:“看看这些云,重挂在天际的姿态多么美,这是我今天所看到的最伟大的东西了。在古画中看不到,在外国也看不到……这是一个真正的地中海天空。”

我又换了一本赫塞的《乡愁》,其中有一大段对云的描述:“我虽然经常看到满天的云彩,但不知人生是否也能像云一样优游回去?是的,我的一生也像云……我从云那里所学的东西也使我难忘。”

终于,我们一家三口有时间很悠然自在地躺在一片公园的绿草地上仰望天空的云朵,有的云较高,在天空中忽儿似兔,忽儿似马,忽儿似骆驼慢慢地幻化身形;还有那在天顶稳稳不动的荚状透光高积云,北边的云很浓密,团团罩在天空下,南边的云则不断改变着形状,西边几点,东边数片,似白却蓝,如晶似翠,分外诱人。我们开始发挥微薄的想象力,我说:“这些云看起来像晚归的牛群……”妻子说:“像羊群,像水饺。”儿子则说:“像战马,像棉花糖,像……咦,怎么都是动物和吃的?”

人的想象力果然被日常生活所限制了。就这样,在纷扰的城市中某一个公园的某一个角落,我们看了整整一下午的云,和梭罗一样,和赫塞一样,我们看到的都是不朽的云。

上次像这样心无旁骛地观察一片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我问自己,我的确记不清了。小时候肯定专门看过云,不只看云,还看天上的星星,那是人生中最纯洁最有憧憬的时候。“那云怎么会动呢?在云的后面还有什么呢?”除此还有什么时候看过云?一定还有看的时候。譬如回到故乡纳林河的时候,肯定对着天高云淡感叹城里的憋屈,但即便如此我的眼睛能在那或蓝或白的云上停留几分钟呢?

有谁知道天上的云飘向何方?我在云的影子中,忽略了周围的光芒。我以为云就是天空的颜色,却不知道我需要的是更多的阳光。

有一些记忆,从来都不需要提起,因为那些记忆原本就是要被埋葬的。

也许到很多年以后,也许正是同样的季节,正是一个同样的初秋的午后,在早已经平静的日子,那些密密麻麻的印记,散发着有些霉味的记忆,提醒着早已忘记的忧伤,那些有些含混不清的字句,把那遥远而模糊的记忆,重新唤起。

就好像初秋时的纳林白云,漫开在天际,漫过了天空的堤岸,漫过了我的记忆。

生活是一朵云。浓厚的云层里有深不可测的冰雹,或许,暴雨过后还有潺潺的溪水。我们存活其中,不可把握。

那些曾经留下记忆的云朵,那些留下新鲜雨水气息的街道,那些留下儿时足迹的纳林的泥泞土路,那些生长在草原上的青草、席棘、麻黄、醉马草、灌木丛,就这么被云朵里的雨水漫上来,湮没了。

我开始习惯在夏日里,痴痴地等待,等待那铺满云层的雨季过去,等那秋天的记忆淡去,等那漫漫的乌云退去,在那片被云层浸泡的天空,慢慢找寻蓝天的痕迹。

而那退却了云朵的长空,已经是冬天阳光灿烂的蔚蓝,它们摆脱了云层浸泡的窒息,长空可以自由呼吸,但没有云朵点缀的天空已经失去了原来的色彩。我才知道,虽然还是那片天空,却早已经更换了主题。而那些云朵濡湿的记忆,其实也不必再去回忆。

我为了这片云,而错过了其他云的风景;我为了那片云,而错过了天边的彩虹;我为了两片云,而错过了那一年的天空;终于,那两片云成了我记忆中的风。

许多时候人们来不及观察和思考,日子一天天就那么或慢慢或匆匆地过着。人们总是急于做自己以为最重要的事情,哪怕这些事情在日后看来一钱不值。就像眼前这云其实在自己的头顶上每天就那样地飘着,不仅自己,恐怕许多人都不会或很少有看它的闲情逸致。人们忙着,忙着做其他的事情。只有现在,只有到了必须躺在床上的时候,浮躁的心才能稍稍安静下来,才能随着云的浮动思考今天和过去,检点身上的瑕疵,修正自己的生活坐标。

我们为什么老是静不下心来,是诱惑太多吗?许多错误事后总结都是因太贪心造成的。我们为什么要那么贪心?难道不知道得到的同时就是失去?得到的一定就是我们需要的吗?得到的就是珍贵的吗?得到了我们就高兴,就愉快,就让别人看得起,让别人羡慕吗?有些得到不如失去。而有些为了得到而失去的却会成为终生的遗憾和痛,关键是我们决定得到哪个和失去哪个时往往给自己的定位不准确,弄不清哪一个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更多的时候,我们是明明白白得到了我们并不需要的东西,而稀里糊涂丢掉了最重要的东西。人们啊,常常自己在误区中迷惑着,却讥笑别人。

什么时候才能清醒一些?静的时候。什么时候能静?往往是有了问题的时候。有了问题的时候,问题让你冷静,让你反思。反思的结果是后悔,是遗憾,是调整自己的工作和生活思路,是不断对自己的追问:“你需要的到底是什么?”我们许多人许多时候恰恰回答不出这个问题。我们的心思太重,我们的功利心太重,我们的心被这些钳制,让本该自由柔软的腰身只会蜷缩而不会舒展。

这时候我想到太极拳中的云手。

之所以忘不了并深深地喜爱这个招式,首先是因为它的简单,其次在于它的优美,最后就是它颇有禅意。双臂张开,上下翻转,舒缓大方,柔韧有度,恰似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画成一个浑然而圆满的太极图。感到腰身有些僵硬的时候,起身来比画一阵,登时就会觉得手心发热,通体舒泰。

曾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帖子,论及云手的文化意义,其中有这么几句话:“云手”二字的精妙意义所在,“云”和“手”都是名词,组合在一起还是名词,但是发生了截然不同的意义上的变化。云是难以捉摸的四处飘荡的没有实体的东西,而手是有形状的固定的实物,这一虚一实组合在一起,不仅仅成为一种现象,在几千年的社会整合下,更衍生为一种独特的文化含义。从理论上或字面上愚笨地解释一下,“手”是抓不住“云”的,而现在偏偏用“云”来点缀“手”,云越不过手的控制,手变成云的范畴。

对这后两句,我却有着不同的感知,我觉得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手让云生成了规律运转之气场,云使手有了生动勃发之态势。

似乎是隐居隐士的象征,陶弘景云:“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云到了禅宗手里,就成了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李翱的“云在青天水在瓶”了。云在僧人释显万的心中是“万松岭上一间屋,老僧半间云半间。三更云去作行雨,回头方羡老僧闲”。云在儒家孔子的眼里又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所以,看云,就是看云卷云舒,正所谓:“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 云,其实是心在天空上的倒影。而看云,则像是人与自然在精神维度上的一场无声而又饱含深情的凝望。不爱看云的人、不会看云的人、不去看云的人哪知道人生中最不起眼处才是高境界,最无动静时才酝霹雳声。换句话来说,叫作:“浓处味短,淡中趣长。”

此时,我向天空中那片白云望去,它依然是那方姿态、那方阵容,像执勤的哨兵,像受阅的方队,在它那个岗位上守望着。我也在沉思着,疑惑着,这片云为什么在敕勒川五六级大风的作用下几个小时就能飘到故土纳林?它,莫非是鄂尔多斯放出的一个风筝,绳子牵在苏计山老人的手里?它,莫非是禅意的化身,化作祥云一片,欢迎我这个从遥远边城回乡的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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