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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大地同在

2022-02-26赵越超

绿叶 2022年11期
关键词:耕牛农人黄牛

赵越超

大地乃万物之母,博爱、宽容、无私,她用甘甜的乳汁喂养自然界的一切生灵。

大地是一首生命之歌,由大自然与地球人共同作词、谱曲。歌词优雅豪迈,荡漾心灵;曲谱委婉激昂,调动一根根神经。

大地又是一幅美丽的画,由花、木、草、路、人共同绘成。这幅画没有画家一丝一毫的笔墨痕迹。这是一幅根植于大地的鲜活的画,这幅画在人们的心底里,这幅画四季变换着底色,这幅画经历了亘古的考验。

春天,大地孕育着一年的希望,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春风徐徐吹来,带着冬天的清凉,也带着夏天的温暖,轻轻拂过脸颊,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油然而生。

俗话说“一年之计在于春”。春天,没有夏天的酷暑炎热,也没有秋天的风高气爽,更没有冬天的白雪茫茫,但它却是四季当中最美丽的画卷,更是万物复苏、播种未来的良好开端。

那些年,耕地大多是用牛和犁。牛是黄牛,犁是木犁。一人,一犁,一黄牛,就可以割开大地的肌肤,翻动春天的墒情。

清明过后,农人们脱下身上臃肿的冬衣,走到户外,仰头看天,天是那样地明朗、煦暖,阵阵的春气,激荡着身体里的欲望;抻抻胳膊,积攒了一冬的力量在嘎嘎作响。他们知道,该是春耕的时候了。于是,找出放在屋角的绳套,拿下挂在墙上的木犁,给棚里的黄牛一次次添足了草料。牛儿要吃得壮一些,它们要拉动这个春天,与农人一起描绘这个春天的画面。

暖洋洋的天气,有一些慵懒,可这才像个春天的样子啊!黄牛走在前面,男人的手中舞着一根长长的鞭子,喊着口号赶着黄牛。黄牛的身边,也许还跟着一头小牛犊,时前时后地蹦跳个不停,似敲击春天的音符。忙完了一天的耕作,农人将木犁扛在肩上,跟在牛的后面,优哉游哉的,看不出忙碌的辛劳,倒像是在赶赴一次休闲的场会。这就是农人的秉性,那个时候的农人,干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骨子里透着一种淡泊和宁静。

童年时,人们与大地更为亲近。

我家所在的院子以田间的土地为基底,一条叶脉般的道路串联起院子、农田与公路,飘浮在广袤的稻田和菜地间。在田间裸露的泥土上,包裹着菜心的菜叶整齐地铺展着,茄子和番茄悬挂在茎秆之下,架豆被支得很高,嫩绿的豌豆苗铺满了一小片土地……蚂蚱在地面上跳跃,微小的蛤蟆蹲在早春满是裂缝的稻田中,蟋蟀藏在地面的石缝里,翻开一块石头,五花八门的小虫子匆匆四散而逃。大地是草木的居所,是虫儿的居所,是粮食和蔬菜的居所,也是乡里人们的居所。一座座村落、一栋栋民房和我们的院落点缀在大地间,如同田里的一块石头、一截树桩和一蓬杂草。

走出村庄,离开家乡,求学、当兵、转业……三十多年,我不止一次回到家乡这片黑土地,因为那是生我养我给予我希望的地方。

每一次,这片土地都以它无边的丰饶迎接我,拥抱我,亲吻我……

夏天,绿色的田埂,层层叠叠,一条条,映衬着农田,分隔着田野,如画般的乡村景象。

秋天,红蓼和野生粉黛乱子草是绝对的主宰,粉色系唱了主角,因而这如假包换的十里锦幛,便多了几许妩媚。

冬天,蒹葭苍茫,芦花胜雪,任意一件彩衣,便能在这茫茫芦花海里鲜明如旗帜,芦花中各色鲜衣娇颜的女子,犹如七色彩虹,美化了大地。

今天,我又来了,因为春天,因为父亲,更因为家乡父老……这是几代人生活的黑土地,承载着每个人的生存法则和心中梦想。

“春耕人在野,农具已山立。”大地回春,草木萌动,农事渐起。和往年相比,今年的劳动场景有些特别:人们戴着口罩,离很远打着招呼,分时下地,分散干活,信息化、机械化手段齐上阵……但不变的是,在广袤的乡村大地上,耕作有序展开,农民辛勤劳作,种下丰收的希望。远远望去,在劳作的人群中,仿佛见到了父亲的身影。

父亲这一辈子只做了两件事:教书、务农。父亲是正经的教师科班出身,一辈子桃李满天下。至于务农,是嗜于耕作吗?答案当然是否定的。全家七口人,单凭父亲那点微薄的薪水根本无法养家糊口,更不用说还要供四个孩子读书上学,而务农起码能让全家人不挨饿。就这样,父亲像一头不知疲倦的耕牛,在工作和务农之间穿梭。

“没有在大地上忙碌过的人,不知道大地沉稳的踏实;没有在大地上收割过的人,不知道大地回馈的真诚……”这是父亲常挂嘴边的话。那时虽然小,但却理解了父亲经常讲的“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的道理。

当季节从布谷的口中响亮地吐出时,乡下的农人们便有了繁忙和农事,而所有的农事,是从一声吆喝开始的。沉寂了整个冬季的田野,为此打了一个激灵;唯有律动的泥土欣喜异常,因为它知道——锃亮的犁铧,马上就要洞穿大地的心事,让这个春天更加富有生机,让沉甸甸的收获最终成为一种可能。

耕种时节,太阳还在东山坳里熟睡,晨雾四起,给村庄和田野都蒙上了一层薄纱,朦朦胧胧,如梦如幻。“嘚嘚嘚”的牛蹄声,打破了村庄的静寂,农人们赶着耕牛出征了。父亲总会一手扛着犁,一手牵着牛下地,我也会跟着去凑热闹,在耕牛的身边吆喝个不停。到了地里,父亲会把犁套套在牛脖子上,然后就把那条长长的牛鞭扬得老高,狠劲地抽下去,“啪”的一声脆响,牛就动起来了,使劲地往前奔,忙碌的一天就开始了。

耕作开始了,农人、黄牛、绳套还有犁,形成一条直线,丈量着土地的性情。农人手中的长鞭一挥,耕牛身体猛躬,木犁就拉动了。犁铲划动,泥土似翻动的波浪,一波波地向前涌动着,波浪似农人的心情,唱着喜悦的歌。犁着地的农人,有时会俯下身子,顺手抓一把泥土,用力在手中攥一下,然后松开,看着泥土从指缝间淌下,润润的,脸上浮出微笑,笑得那样粲然,因为今年又是一个好墒情。耕作的不止一位农人,还有两位、三位……漫山遍野,他们在同一个山坡上劳作着。农人们会彼此打着招呼,交流着各自的心得,然后让爽朗的笑声传遍山野。累了就休息。农人把犁铧停了下来,犁铧插在了地头上,黄牛伏在了地边上,农人歇在了田埂上。农人装上一袋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送水送饭的女人,走到田间地头顺着阳光,幸福地看着自己的汉子。

犁地是门技术活,父亲走在耕牛的左后侧扶着犁,嘴里还不停地发出“嘁”“嘿”“驾”的口令,指挥着耕牛前行的方向和速度。此时此刻,父亲稳稳地扶住犁把,把握犁头入土的宽度和深度。铧犁在土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着,一畦畦的沃土,被犁铧尖深深翻耕一遍。牛通人性,父亲与牛,他们之间不用言语,早就心有灵犀,耕作时配合得那么默契。父亲套上牛套,耕牛就知道下田;父亲鞭梢一抖,耕牛就知道加快脚步;父亲犁把一提,耕牛就知道转弯……远远望去,父亲与耕牛与大地,就是一幅祥和的田园画!

读初中时,看父亲犁田轻松自如,心里痒痒,很想试试。父亲就教我怎样架牛轭,怎样控制犁的深浅,怎样向牛发出指令。只是那时力气太小,跟不上牛的速度,还没有学会就累趴下了。见我垂头丧气,父亲说:“不要紧,只要你把牛当朋友,时间长了,自然就配合默契了!”接过犁杖的父亲不一会儿身上就开始冒热气了,额头上也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倒是那时还不知稼穑的我,站在田埂上好奇地观望着,于是,父亲高举牛鞭的剪影,一帧又一帧地定格在记忆的胶片上。最有趣的,还是欣赏觅食的百灵、斑鸫、半翅、布谷和八哥,它们成群结队地振翅在犁铧的后面,寻找翻耕过来的泥土中,是否有蠕动的蚯蚓和蛰伏的小虫。

我的村庄,犹如盆地,躺在山的怀抱里,晨曦饮朝露,黄昏倚青松,亲吻余晖,拥抱斜阳,追逐“竹林七贤”的影子……少时傲视苍穹,意气风发,贪恋世俗,面对漫长的生命和世事无常,我选择了浪费和挥霍,等到惋惜时才意识到人生有这么多局限,以及自己的卑微无奈,我能把握的,能攥在手心里的,只剩那浩瀚苍穹,只能仰望星空,还有一直守护我的大地。

“从军去。”这是我高考落榜后发出的呐喊。

入伍前的那一年春天,父亲依然如往常下地干活。也许是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心里有些不忍,于是提出和父亲一起去犁地,父亲答应了,这一次我是和父亲并行的。我接过父亲手中的犁,和父亲慢慢地走着……突然发现自己已比父亲高出许多,不知道是我长高了,还是父亲变矮了。父亲的背竟有些佝偻,他开始变老了。

到了地里,父亲架好工具,手里握着那根牛鞭,还是扬得老高,还是那么有劲地一抽,“啪”的一声,牛开始动了。这一幕好久没有看到了,心里竟有些激动,但我看得清楚,这一次,牛鞭并未落在牛背上,但牛还是走动了。也许,是听惯了这种声音。那一天耕得很慢,土地还是原来那么大一块,父亲说牛老了,说话的时候是看着牛的,可以读出眼神中的一丝爱怜。晚上给牛喂食的时候,父亲故意给牛槽子里面多掺了几把玉米面,一直看着它吃完才离开……

20世纪80年代中期,农村开始流行马和车,因为有了马车后,不仅可以服务于农业生产,更可以做生意拉货,而在当时,这是一条发财致富的路子。

随着家庭条件逐渐好转,父亲便又拥有了一辆马车,马与车是标配,加上父亲,他们的组合简直就是顶配。

想起那辆马车,我总会想起张籍的诗句:野田人稀秋草绿,日暮放马车中宿。

如今,土房不仅变成了楼房,马车也变成了宝马车。

现在,传统的耕耘方式早已被全程机械化所替代,“陂田绕郭白水满,戴胜谷谷催春耕”的场景恐也难觅,但是,我的目光一直在回望故园里牛蹄所踩出的花瓣,始终在精读田野中犁耖所预示的希望——那是不辍劳作的艰辛,那是一往无前的毅力,那是忍辱负重的精神!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时刻,我总是会想起那个叫苇岸的作家,那个紧紧匍匐在大地上,聆听每一个生命的人,他是大地的赤子。当他凝视他的原野上的每一株植物时,他的心是不是也如我们一般安静。苇岸走了,他的作品和精神却留了下来。他的存在是大地上的事情,因为他与大地同在。许多逝去的人,也包括我的父亲及祖辈们,都与大地同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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