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库乌雾《混血时代》的三重意蕴探析
2022-02-26达则果果
达则果果
(西南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四川 成都 610041)
身为土著彝族,阿库乌雾的血液里流动着祖辈世代相传的集体记忆和生存经验,但都市生活的纸醉金迷,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与诗人的原生体验发生了强烈的碰撞,其内心因受经验结构改变的刺激而战栗和惶惑。但诗人没有逃避都市体验带来的不适,而是以包容的胸怀吸纳汉语文化的优势来为族群文化融入新的血液,乐观地进行族群精神的现代追寻。另外,诗人从民族文化的当下境遇与自身生命体验出发,洞穿了个体生存所面临的生态困境与心灵困境,呈露出一种超越种族、肤色、国别、地域,语言的深沉忧虑与大爱情怀,表达了对当下人性相通性与命运共同体的关注与关怀。
一、战栗与惶惑:都市体验的震惊
本雅明在评论波德莱尔的抒情诗时创造性使用了“震惊”美学,他认为“随着西方机器大工业革命的迅速推进,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几乎成了一个物化的世界,这与传统社会显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与人们原有的生存经验和感受完全相悖,由此而产生了害怕、厌恶和恐怖的感觉”[1],人因受认知方式改变的刺激而陷入惊恐状态。阿库乌雾从大凉山农村来到大都市求学、工作和生活,见证了市场经济浪潮推动下的世俗主义至上的喧嚣和追逐名利,物欲横流的社会洪流对精神家园的冲击,面对都市文明失衡甚至畸形的现象,其内心产生了本雅明式的战栗与惶惑的震惊体验。
在阿库乌雾看来,都市不仅是实现自我价值的希望之地,也是族群文脉得以创新传承的愿望载体。但很快就感受到“这个时代是一个大规模工业化的不适于人居住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时代”[2]141,诗人将都市心理感受进行审美化,在《混血时代》里表现得淋漓尽致。
如《蚯蚓》:“用高科技饮品喂养蚯蚓,龙的前身?龙的后裔/这些体胖腰圆/类似城市下水道/而又四通八达、无所不晓如同城市电缆的蚯蚓/这些离开了生养自己的泥土的昆虫/有一日,会灼伤一片蓝天否?”[3]145用高科技喂养蚯蚓是一种对生命健康和自然规律的违背,“蚯蚓”变成一个脱离自然本色的充满怪诞色彩的变异形象,芬芳、淳朴,温暖的泥土在都市里不复存在,如此环境与诗人记忆中的乡土体验相分裂,人面对的是破碎的、陌生的、让人惶惑不知所措的机械化时代图景。城市拥挤不堪,人在《缝隙》间进行生存的挣扎:“那些四通八达的城市的神经封锁着我们的方向/那些若隐若现的城市无序的声音控制着我们的感觉/那些如梦如幻的城市迷人的气息麻醉着我们的身心/我们是失去流向和出口的地下河/我们是被群山压抑地心的火山湖。”[3]156“缝隙”是狭小的城市生存空间的象征,城市拥堵烦闷,而人类早已丧失抵制物质诱惑的能力,且在城市夹缝间遗失了古朴果敢、刚正不阿的品性。都市的“虚假”与“冰冷”带给阿库乌雾以灵魂的颤抖,感到人在都市生存的孤零感、无助感和漂泊感。
让阿库乌雾惶惑的不仅是都市空间的拥挤,逼仄和变异,也有人与人之间情感联系的日益疏离,冷漠。在乡土社会经验里,人与人之间联系密切,基于地缘、血统、家族和文化身份认同,个人在所生活的环境里获得足够的安全感、存在感和认可感。彝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非常重视亲缘血统的民族,个人与家族、个人与地域之间建构了紧密的联系。但在科学技术迅速发展的现代社会中,荒诞不经成为了人对生存的真实体验。“人之为人的自由、情感、甚至人性方面体验和态度被打上了各种社会的物质的烙印。置于社会中的人越发展,越追求未来,却越成为社会的物质的附庸。”[4]“血统”关联早已被电联网替代,城市发生严重贫血,人变得麻木不仁。《血统》里说:“城市下水道堵塞/恶臭的污水秽气充斥电视新闻频道/高科技开发区电缆失窃的消息不时传出/城市人为之动容失色/暴尸十字街头去无人认领/火葬场的骨灰鱼目混珠/人们早已麻木为常。”[3]161阿库乌雾笔下的城市是怪诞荒谬的,堵塞且充满恶臭,尽管科技发达,但时时发生着某种丑陋的违背人性的事件。科技的发展使人对事物的认知发生了转变,生活于机械复制时代的人的情感精神在往冷漠、无情的野蛮状态倒退,人们彼此孤立甚至相互排斥,“他们身上那种为了生存而需要与他人保持依赖的感觉在社会机械主义面前逐渐消散”[5]。现代人的都市生存充满着荒诞的悲剧感和人对生存经历的悖论的体验。《旧闻》里也写道:“他们进一步希望这些事件更加离奇古怪/更加血腥恐怖一些/反正都与自己无关。”[3]176如此都市景观似卡夫卡笔下的格里高尔被各种异己力量所驱动的混乱无奈,人丧失了身为人的主体性。此时的“旧闻”是一种虚无的谎言,不论真假或善恶,只要能用它换取财富和名利,人类便争先恐后追逐,以它为谋生手段。人被功名利益拖着、推着,灵魂漂泊于肮脏不堪的世界,他们习惯以他人的不幸为乐,只要无关自己的利益,一切越是刺激越是感到享受,另外,在繁华缭乱的都市世界里,人的经验变成了本雅明所说的那样,是失去真实性的标准化和非自然化的。人在现代都市里丢失了生活经验的智慧,代表民族血脉根基的传统经验的日益贬值让诗人感到了更深层的震惊体验。《钟摆》里诗人深刻感受到了钟摆的束缚和桎梏,知道自己从祖先那里传承得到的力量早已消耗殆尽。祖先赋予的力量作为集体无意识的延续,它代表一种民族古朴、善良、纯真的民族品性,但现代都市中传统的断裂和丧失是无法得以完全补救的。不过,诗人不曾试图逃离城市,出于对祖先与民族的忠诚,他坚信“血迹斑斑”后是“娇艳夺目,”在都市的夹缝间寻求民族及文化生存的空间,也即在震惊之外寻找一种本雅明那样的对待过去的新途径。
惶惑与战栗的震惊带给诗人的是一种突破常规的惶惑痛苦,苦闷战栗的心理体验,但受到都市生存景观刺激和冲击的阿库乌雾坚持与现实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用清醒理智的头脑来反观现实,从而达到对现实的顿悟和艺术的把握。
二、焦灼与反思:族群精神的现代追寻
雅克·拉康在镜像理论中指出:“主体只有通过镜像阶段,只有将自己还原到外部世界的他人之间,才能在他人最自我的疏远中认识自己,即‘我’是在他人的认可下才能成为自我。‘我’并不是自我的产物.而是他人、他者的产物。‘我’为了成为自我只有在和他者之间才能成为自我。自我是在他者中生存,只有在他者中才能发现自我。”[6]即,人对自我的判断与认知需要通过同他人的互动交往来实现。阿库乌雾的族群主体意识便是在多元文化的镜子、眼睛和现实的对照中构筑的。
身处“混血时代”的阿库乌雾用中国主流文化、现代意识和西方先进思想等理念对本民族文化进行重新审视,以民族主体身份意识对族群精神进行现代追寻,站在拉康式的“镜像”前以他者反观自我,在与他者的疏离中反思并建构作为自我主体的族群文化。“在个人的种种身份归属形式中,民族归属其实更多的是一种独特的文化归属感,它意味着共享经验与记忆,共享某种特殊的地方意识与情感空间。”[7]阿库乌雾对族群文化与根性意识有着自觉的皈依和坚守的执着,他将语言等同血液与生命的本质,“语言是存在的家”,是构建身份认同的必要利器,丧失族群语言而全盘用外语武装的《假肢》如玻璃、塑胶般一触即碎:“彝族人的确真正懂得了真与假在生命中的差异/爱与恨在生活里的价值/并深切感悟母语不是自己的躯壳而是生命的本质的道理/进而不再轻易放弃母语/不再以丧失母语为荣!”[3]60代表族群精神主体的语言是血液的组成部分,如肢体支撑生命行走,存在。族人在面临被他人重新定义的命运面前浑然不知古老文明危在旦夕,对族群文化的认识尚处于一种对自我的误认阶段,将虚幻的镜中的他者与自我混为一体,没有识别族群语言与其他语言的主体意识,在多民族共融景象的安定感里遗失了自我的本质,在混沌中进行自我扼杀。对此诗人渴望去唤起族人的自我意识,拒绝成为镜像中的虚无自我。面对历史根性的衰落,他感到焦灼不安与彻骨的《寒冷》:“肥沃的土地/厚重的毡衣/古老的神话/长长的经卷/云雾缭绕的歌唱/母亲丰沛的乳汁/所有这些抵御寒冷的手段和抗击孤独的方式都早已在黎明之前失效。”[3]12“毡衣”、“经卷”、“神话”等这一系类意象的背后是彝族集体记忆的共同渊源,诗人将表征族群文明的符号放置同养育生命的母乳同等位置,没有族群根脉与精神支撑的肉体单薄而寒冷,无力抵抗一切外来诱惑或整合力量。阿库乌雾试图在“黎明”以前重振富有韧性和厚度的族性精神,正如他曾言:“优秀的少数民族汉语文学创作必然带着一种对族群记忆的追述,对传统人文精神现象的深描,对母语文化的深度撰写等品质和价值。”[8]诗中对族群符号的追溯是诗人以汉语为表达武器高扬民族主体性。“鸟巢被毒蛇占据你们重筑鸟巢/狼窝被玉兔拥有你们重建狼窝/边缘,送葬的人群/走在正午的阳光下。”[3]5“鸟巢”与“毒蛇”,“狼窝”与“玉兔”这些并无直接联系的意象组合达到了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在一强一弱,一柔一毒的强烈对比中可看到诗人并不盲目标榜或崇拜族群文化,也不因身为边缘子孙而自卑。相反,诗人对族群所处的边缘位置有着清晰的认识,从而去探索重振族群文化的策略。“鸟巢”的干枯在富有生命力的“毒蛇”面前尤显柔弱,但诗人认为作为弱者的“鸟”要主动与身为强者的“毒蛇”“混血”,而后以不卑不亢的姿态寻找并重构自我。《攀援》一诗里也说道:“攀援也是一种生命对另一种生命的妥协和援助/攀援必须放弃自立与独立的尊严/去换取攀附而生的乐趣/践行寄生的价值和无限的承诺。”[3]187看似依附与妥协的攀援其实是一种生存哲学,“即‘我’在成为我自己本身之际认同的对手其实并非自己,而是他者,我为了成为真正的自己而必须舍弃自己本身,穿上他者的衣装。”[9]46诗人面对的“他者”即一切外来文明,他对自我的认识在他者的参照下变得清晰,站在他者的角度审视自己,将自我异化与与客体化,从而找到一个理想的真正自我。可见,“攀援”是以谦卑和包容的胸怀吸纳新鲜血液的文化战略。缪赛尔.亨廷顿说过:“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最普遍的、重要的和危险的冲突不是社会阶级之间、富人和穷人之间,或其他以经济来划分的集团之间的冲突,而是属于不同文化实体的人民之间的冲突。”[10]在多元文化大融合、大交汇的时代语境下,一种文化与另一种文化之间难免存在差异与冲突,但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角逐的方式不再是以武力一较高下,亦没有哪种文化优于另一种文化,不同文化之间相互妥协和援助才能取得双赢,促进文化共同体发展。阿库乌雾乐观提倡以“攀援”、“佯攻”、“联姻”等方式为民族传统文化造血。从而唤醒本族文化的原始生命力,并为之注入现代光芒,在包罗万象的文化策略中实现真正的富有生命力的“我”。
阿库乌雾能够理智地看到民族的精神劣根并对之进行反思和深省。他反对完全与他者融为一体的“和谐”,也批判狭隘的保守主义观念。“文化自省精神是指一种对自我文化的反思精神,它是现代理性精神的体现。”[11]《狐臭》一诗里说狐臭“这一生理缺陷背后隐藏的民族心理和文化性格的缺陷:“故步自封/作茧自缚/守着祖先的灵牌哭泣的是狐臭/邯郸学步/自轻自贱/丧失自我的优势与性格是狐臭/瞻前顾后/举棋不定而坐失良机是狐臭……”[3]105“狐臭”见证了一个民族的历史,象征民族文化内部蕴藏的短视、无知、落后、野蛮等精神疾患,“固步自封”于狭隘的天地而无法跳出自我,不能以他人的立场反观差异,坚守着一种顽固的自我主义是致命的文化劣根残余。又如在《蜕变》一诗中,诗人借牧羊人之眼见证毒蛇蜕下母体赋予的躯壳轻装上路,在诗人看来毒蛇的躯壳是历史沉重的包袱无情地压在个体身上,泯灭和压抑着个体的个性与思想,对毒蛇脱壳的勇气的敬佩实际上是诗人人本主义的提倡和关怀,是对压抑个性的文化糟粕的果断遗弃。又如《大地》中对民族“居无定所”,“没有脚印”的民族习性的描写看似赞扬淡泊名利,欢乐自在,实则是诗人对民族性格中飘忽不定,韧性不足,不能够深刻体会历史血脉与生命痛楚的现象的批判,渴望消除民族精神弱点与现代文明之间的隔阂,在融入多元文明而又能够“独善其身”的状态下实现自我的认同。
阿库乌雾丝毫不掩饰民族精神存在的缺陷,以自觉的反思精神和现代理性精神反观民族文化,寻找族文化遭遇的困境的内在原因并对此进行深省,渴望族性精神与性格适应和紧跟现代社会发展的步伐,在与他者的对比和融合中认同自我,而又不至于失衡而迷失自我本色。
三、救赎与超越:个体生存境遇的洞穿
阿库乌雾有着广博的生存忧患意识,这是一种超越种族、肤色、国别、地域、语言的博爱情怀。在自然生态岌岌可危的现实面前,诗人呈现出对个体生存境遇的洞穿与忧虑。
绿色生态是健康的栖息之地,“生态”一词强调人与自然相互依存,互为表里的关系,摒弃人类中心主义的守旧观念。当前全球变暖、生物物种减少、草原退化、大气污染等现实问题引起了阿库乌雾揭示生态危机、反思危机根源的欲望。在《鸦语》中诗人写道:“打死一只乌鸦/就堵住了一条通往冥界的路/打死一只乌鸦/就丢失了一把破译生命秘籍的钥匙/打死一只乌鸦/人类命定的虚骄与狂妄/仿佛野火一样肆虐……”[3]18“鸦语”的解密是阿库乌雾信奉万物有灵,生命平等,崇拜和敬畏自然的生态整体主义观念的表露,彝族文献《哈体特依》里也认为人类创造的许多经典都与动物或者植物的生命和习性有关。但随着城市化进程的不断加快,人对自然的开发力度日益增强,无数的动植物成了无枝可依的流浪者,或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佳肴。人类常把自己视为唯一具有生命价值的存在,而把自然仅当作满足自身需求的战利品。具有大地自然情怀的阿库乌雾显然看破了这一点,他在《镜子》中如是说:“我们学会了出卖宝石,出卖湖水,出卖我们自己的身体/我们以为宝石和湖水是天神赐予我们的无尽的源泉/由此,我们获得足够的金钱购买我们狭隘的自尊,我们也遭到一次次的抢掠,我们的宝石犹如我们的身体,从此被镀金,从此被贬值。”[3]43“宝石”与“湖水”是大自然的恩赐,是生物多样性的点缀之笔。但是人类的贪婪惰性已经到了变卖一切资本的境地。诗人将“身体”比作“宝石”,对人类为追求一切物质财富不择手段的行为进行了强烈的讽刺。如海德格尔所说:“现代的世界是一个诸神隐匿、天地逃离、万物被掠夺的世界,不是真正的世界,是一个地基被毁的深渊,悬于深渊中的‘现代人’是无家可归者。”[12]生态问题随着人类的占有欲和征服欲日益增强。生物链条上的乌鸦开始走向灭绝,代之而起的是塑料乌鸦、玻璃乌鸦、铁乌鸦、铜乌鸦、电子乌鸦,面对这样的自然生态危机,诗人毫不客气地指出了人类残忍、无情,自我中心主义的惰性,指出“打死一只乌鸦”的生态失衡的严重后果,提倡尊重和保护万物生命。对人类造成的生态破坏观念、行动进行批判,警示人关怀自然,反省自我。大海、岛屿、森林、珊瑚、兰草、天空、大地等是阿库乌雾诗中常用的自然意象,它们或象征蓬勃的生命力,或象征自然的灵性与智慧。《大海》如是说:“红色的章鱼戴上污秽的王冠/千年的骏马在逃生路上幻化鸥鸟/纸质的尊严无处藏匿/涛声犹如微尘浸入致命的绿叶/生命的根须在永久的腐朽中缠绵……”[3]34在这里,诗人用“致命”、“逃生”、“腐朽”等词语来呈现一个满目疮痍,乌烟瘴气的自然图景,尽管这样的文字组合读来让人有种不适和压抑感,但这不是诗人描绘丑恶衰败的生态景观的根本目的,丑陋的揭示和批判是因为向往美,召唤美,把对人对自然万物的伤害作为现实的不合理存在进行批判和否定。另外,诗人也常用诗意美丽的自然家园来反照当下失衡的生态环境。《湖泊》里写道:“祖先居住过的地方/一滴眼泪在传说中可以扩散为一个湖泊/一次梦遗在月光下可以荡漾为一个湖泊/祖先从不怀疑湖泊是江河水系上舒展的叶脉……”[2]36祖先诗意的栖居于世,以梭罗式的简单自由的生活进行生态理念的实践。诗人为族人再不能真正抵达湖泊而忧伤,他在诗行里赞美和谐家园以对遗失的湖泊进行追悼,对一切惨遭人类破坏的事物心怀悲悯,以耳提命面地忠告提醒人们保护地球、珍爱生命、爱护自然家园。在《兰草》里阿库乌雾追忆道:“那时候,我有一座兰草山,我有一片兰草海,我还要一条兰草路/到如今,山塌了,海枯了,路段了,兰草消失了/我的经书上应该写进这段话。”[3]51各民族的祖先起源传说都离不开与自然万物的联系,诗人以“兰草”追溯了一个族群的神话故事,气息品质和生命色彩。人与自然本是相伴相生,当万物在人的破坏和占有下日渐消逝时,人类的命运又该是何去何从?在阿库乌雾看来,“兰草”的消亡如同“生命因追求自由而失去自由”一般的令人惋惜。
贪婪腐败,物质中心主义造成了人性异化的心灵生态环境。“人们缺乏精神信仰,处于现实欲望难平的浮躁焦虑中,这一系列现代文明病症导致了人类的整体精神失衡。”[13]如浪漫主义批评派所说的那样,心灵与现实环境是一致的,对人的情感的探析、对灵魂的探索就是对现实的判断。阿库乌雾善于直视机械复制时代人类心灵的浮躁和精神的虚空,呼唤和谐、美好、充沛的人性精神的召唤与渴望。如:《手机》中写道:“抛弃你,就意味着我和我的生存环境发生了抛弃或被抛弃的事故/可你毕竟钢身铁骨/没有血液的生命在祖先的史诗中只承认‘六种’。”[3]67手机是“工具理性”发展的产物,它是无血无肉无情感的机械,荒诞的是比起血缘亲族人类更依赖机械。与机械的发展相比,诗人发觉作为民族精神信念的母语不仅没有进步,反而面临被遗忘和淹没在技术海洋里的危险。由此,他带着辩证的眼光审视诸如“手机”这样的机器在带给人类精神便利的同时是否也有利于文化精神的建构,理性至上的科技价值观是否会破坏和压抑人类的情感与心灵?同样,在《复制》里诗人感叹:“复印机说:‘我痛恨无数次重复同一生命诞生的游戏’……一旦被复制,真迹和赝品就永远相互依赖/谁也离不开谁。”[2]120复制具有减少人类劳动并使劳动效率更高的力量,诗人为代表族群文化的弓箭和披毡能通过复制而得以延续而喜悦,然而思想和灵魂不能够复制,复制技术下的赝品与真品即使相互依赖但永远有所区别。“即使最完美的艺术复制品中也会缺少一种成分:艺术品的即时即地性,即它在问世地点的独一无二性。”[14]复制技术让真品更好的传播和接受,不过它使人类思想价值失去了历史感和原真性。阿库乌雾敏锐认识到复制技术缺少“光晕”的弊端,而后发出灵魂叩问:“谁是获益者”?人类收获了便利,但是否思想和灵魂也得到了同步的发展?《剽窃》一诗中诗人对现代人灵魂空洞的现状之忧虑与痛楚一览无余:“‘剽窃’是一颗痣该多好,用激光烙掉/‘剽窃’是一根手指该多好,用利器劫了它/‘剽窃’是一只眼睛该多好,用决心和双手将它抠出。”[3]119“剽窃”所得成果是伪装、是敷衍和欺骗,是失去本真与光泽的复制品。阿库乌雾以此隐喻生命伦理的危机四伏,认为“剽窃”是一个时代不幸的暗疾,是一个民族灵魂深处切中要害指的毒草,指出投机取巧,不求深刻的求捷径心态让人类面临放弃语言、文字、书写和叙事权利的危险境地,揭示了人类精神世界的低落现象,道出渴望救赎和改变人类贫乏的精神困境的急切意志。
阿库乌雾在《混血时代》中展现的诗歌审美思想是厚重而丰满的,面对族群文化的衰落,他表现出焦灼忧郁的文化危机感和忧患意识,自觉承担起族群文化现代追寻的责任,但并不一味沉醉于缅怀,悼念的消极世界中,“他审慎的目光依然是前瞻性的,注视着、描述着‘混血’状况及其之后的流向”[15]。积极探寻族群文化创新和生存的文化策略。在都市生活的体验中,阿库乌雾以敏锐的目光对都市景观进行了波德莱尔式的阐释与发掘,他为都市的纸醉迷金战栗与惶惑,同时,在都市空间的夹缝中探索人类生存的合理性。另外,阿库乌雾以超越族群与自我的高度审视生态境遇的危机,以生态整体观揭示自然生态的危机四伏与人类心灵生态的贫瘠,揭示人类破坏生态的罪恶,启示丰富精神,保护自然的重要意义。综上,族群文化的现代追寻、都市体验的震惊和个体生存境遇的洞穿构成了阿库乌雾《混血时代》精神意蕴的三重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