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外二章)
2022-02-26吴投文
属 于
我独自走在野地里。此刻,一切都是属于我的。
天空是属于我的。那些云彩和云彩里的阴沉是属于我的。
野地是属于我的。那些空旷和空旷里的远景是属于我的。
河流是属于我的。那些堤岸的弯曲和弯曲里的破碎声是属于我的。
还有那些树是属于我的。那些树的阴影和阴影里的埋伏是属于我的。
我独自走着,在野地里独自走出一条路来。那些脚印和脚印里的荒凉是属于我的。
我却没有叹息,没有孤独。只有叹息和孤独里的沉默是属于我的。
如果无止境地走下去,就会从我的身体里走出另一个我来。另一个我的诞生和死亡都是属于我的。
文学是一间包厢
文学是一间包厢,里面坐着三五个人。
清茶一杯,照着各自的面孔。面孔像一本书一样打开,把各自的眼睛和嘴巴暴露在灯光下,凸起与凹下,棱角鲜明;额头和下巴却是阴暗的,隐见凸起与凹下,棱角鲜明。似乎像三五尊雕塑,在灯光下等待一个人从书中走出来。
一个人从书中走出来,眼睛和嘴巴暴露在灯光下,凸起与凹下,棱角鲜明;额头和下巴却是阴暗的,隐见凸起与凹下,棱角鲜明。
他说,再见!
灯光瞬间煞白,坐着的三五个人蓦然一惊,他们的额头和下巴霎时变得明亮,而眼睛和嘴巴却陷在阴影里,使雕塑更像一尊雕像。
在各自的面孔与面孔之间,是一本书中的另一个面孔,却不见;在各自的心灵与心灵之间,是一本书中的另一个心灵,却不见。
他们为什么这样沉默?
他们说,再见。
包厢里瞬间空无一人。
诗 人
很多人最初写诗,是生命中的一部分觉醒了,在朦胧中看见一道光绕进了身体。有了表达的欲望,身体就张开了一些紧闭的眼睛,不是两只眼睛,而是一些眼睛,比别人要多。那两只最大的眼睛只能看到很大的东西,而身体上无数隐藏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一些眼睛醒来了,生命中的光彩就变得丰富了,树叶有了气孔,飞虫有了叹息,河流有了蜿蜒的气脉,天空有了一寸一寸联结起来的光柱,还有地下有了泉水的回响,鸟的鸣叫就有了各种各样的气味,山的矗立就有了一个人的脊梁,黎明前的暗影就有了熟透了的胸脯的弧度。
当一个人的全部眼睛都醒来了,就有了银河系里星球之间的相互召唤,就有了宇宙中辽远的颠簸与坦途,就有了相爱的人之间背靠着背的坚持,就有了亡灵的呻吟被风雨淋得湿漉漉的折痕,草木的根须在地底下就有了神经质般的扭结和分离,一只瓦罐在屋檐下就有了浑浊的眼睛,一条路走着走着就有了一个背影的孤零,一声叹息就有了生命里的无数轮回,轮回中就有了生命里的空白,空白中就有了繁华和荒凉。这些都是那两只最大的眼睛看不到的,却在一个人身体上无数隐藏的眼睛里恢复了最真实的样态。于是,世界有了无限丰富的颜色、声音、气味、光彩和空白,于是有了一个人的海市蜃楼,有了一个人的高天辽阔,有了一个人独属于自己的方寸之间,于是一切都变成了生命的感觉。
诗人就是看到了这一切的人。他身上张开的眼睛愈多,他看到的也就越多。用两只眼睛看世界的人,只看到了世界最表层的事物,他们抓住了事物的现世性,食色性也,一样不少,心灵里却少了对称于世界的丰富性。他们的目光游移不定,不断地寻找下一个目标,以期取得最大的收获。他们笑起来了,紧紧捂住涨破的口袋,充当了现世的胜利者。他们甚至笑得非常放肆,振振有词,别人在他们的目光中就变得矮下去了,矮到了泥土里,以致他们踏上了一脚而没有听到呻吟。世界就变得单调了,色彩里充满了铁块的欲望,声音里充满了铁块碰撞的荒凉,气味里充满了绽开的铁屑,世界的光彩回到了铁块的沉默,等待下一次放肆的笑声。他们的眼睛变得像无底的深渊,像陡峭的悬崖,又像天空浓重的墨云,似乎一切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他们空心里的荒芜。这不是一个属于诗的世界,而是一个属于铁屑的世界。
诗人身体上无数的眼睛却在此刻张开了,他看见了虚无里的充实,看见了单调里的丰富,看见了有限中的无限。这是作为一位诗人的直觉。直觉是诗人之为诗人的本能。用两只眼睛看世界的人,只有看的本能,诗人却有看见的本能。看是从匍匐的方向去看,只能看见实有的一切,眼睛所看见的,并非心中所有;看见是从站起来的方向去见证,能从无中看见有,从有中看见无,有无相生,一切都是眼中所有,心中所有。
诗人是见证者,当他的全部眼睛张开的时候,他看见了一切所有,看见了一切所無。他看见了温度、气味、叹息,看见了宇宙中旋转的光焰,看见了天堂里虚无的花朵,看见了命运里慢慢濡湿相纸的幻灭。一切都是可见的,深与浅,里与外,有与无,常与变,诗人看见了这一切。他看见了世界的深与浅,看见了人性的里与外,看见了生命的有与无,看见了命运的常与变,见证了一切所见与所无。
于是,诗人又充当了预言者。从春天初露的草芽中,他预言了一个奔跑者一生的长度;从月亮光洁的饱满中,他预言了失眠者把一片药丸掷入漫漫长夜的曲折;从一个舞者渐渐孤零的侧影中,他预言了一场盛宴高台上的刀光剑影。他踽踽独行,从一条长街渐次熄灭的灯火中,他又预言了十座大厦将要变成闪闪发光的霉斑。但他却无法预言自己的命运,他走进了闹市的一处窄院之中,门哐地一声关闭了,只剩下了寂静。
这就是诗人带来的启示。此后的故事就结束了,从另一处重新开始。
吴投文,1968年5月生,湖南郴州人。文学博士、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新诗研究。在海内外报刊发表诗歌数百首,发表论文与评论一百五十余篇,出版诗集《土地的家谱》《看不见雪的阴影》和学术著作《沈从文的生命诗学》《百年新诗经典解读》《百年新诗经典访谈》等,有诗歌入选上百个重要选本。现居湖南湘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