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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态:作为文学的方法

2022-02-26李敬泽阿来

扬子江评论 2022年1期
关键词:文学生态

李敬泽 阿来 等

李敬泽

(批评家、散文家,中国作协副主席、书记处书记)

首先是说名称,必也正名乎,我觉得这个“名”很有意思,我们现在有生态文学,有自然文学——我觉得自然文学说起来可能不太顺嘴,可以说自然写作,还有大自然文学。为什么今天是“生态文学与自然诗歌论坛”,如果让我投票,我愿意投生态文学,为什么?其中一个原因是,当我们谈到自然的时候,我们会自动输出大量自己都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的、已有的那些话,那些说法,那些抒情。那些抒情其实我们自己也不感动,我相信在这个时代也未必真能感动别人。我们有标准的关于自然的、现在叫做关于人与自然思考的、表达的传统,叫做孔孟贵名教,老庄明自然。我们的文学有这样的优秀传统,所以也给我们储备了大量的现成的话题资源,现成的抒情方式、抒情调子,但是我们可能确实需要思考,当我们现在谈到这些话题的时候,重复或者在原有的话语方向上打滑是不是合适,或者说白了,有多大意思。

中国有伟大的传统,大家也都提到魏晋山水诗,我那天突然想起山水诗的问题,旧时王谢们写山水诗,这不仅仅是人和自然的问题,我们稍微再推敲一下,这背后还有衣冠南渡、门阀政治,在整个江南建立起的那样一套生产方式,对江南进行全面的改造,之后才有谢灵运那样的山水诗写出来。因为那样一种对自然的关系和情感,一定是在复杂的社会系统、经济系统、文化系统中运作出来的结果,当然我们现在接受它的时候,已经把它背后的东西全部给拿掉了,仅仅变成纯粹的情感修辞,这很好,这是它的伟大之处,能够在一千多年之后依然让它运行在我们的口头、我们的心里。但其实同样的,我们的问题在哪里?我们的问题是,我们能不能在我们的系统,我们的社会系统、我们的经济系统、我们的文化系统里,确立起我们这个时代与自然以及与世界的自我表达、情感方式,以及我们与自然、与世界特定关系的认定和书写。为什么我们不能像谢灵运那样?谢灵运不是在空中飞的。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可能更喜欢“生态”这个词,它不把自然当做绝对的、永恒的东西,它是把自然作为生态的一个基本要素,放在人类生活中,放在人与世界中,人与山水中,人与生产方式、生活方式、感受方式中统一来考虑,是在一个复杂的维度和复杂的系统里来思考,来想象和书写。如果我们面对这个系统,我们就不得不面对当下和我们这个时代。生态文学当然可以包括自然诗歌、博物学的书写等等,但是生态这个观念、这个词可以给我们新的方法论,甚至我还愿意说它可以给我们新的世界观。我们站在新的生态的世界观上,重新看我们,重新对人提出新的问题。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是喜欢“生态”这个词的,我们这个时代、我们的人面临很多新的、而且是我们自己习以为常的问题。气候变化,现在不是全世界在杞人忧天,它确实就是一个大事。而且我们现在正在经受的日常生活,我们每天天气预报都正在经历气候变化的结果,气候变化当然是灾害性的,这是很大的问题。但同时在这个时代的发展中,人作为它的基本条件,和很多基本条件一样,都在发生巨大变化,特别简单的,人和空间的关系,人类生活所在的这个地理空间的重构,这是显而易见的。我们现在通磁悬浮的高铁,这是彻底重构了我们的空间。

我前些日子去商洛,他们给我讲商洛的伟大历史,當年李自成在西安被打败后到了商洛,包括中原突围,也是到了他们那儿。那个地儿很偏,我去那之前以为商洛偏到哪去了。结果我坐高铁一半个小时,从西安到了商洛。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我们的地理空间已经和明代人的地理空间完全不同。当然还有人工智能,为什么由它而来的科幻特别多?因为人之为人这个根本的自然都已经成了问题,当我们谈人是什么,我们必须承认人也是自然中心的一部分,现在这个自然出了巨大的问题,在人类的演进里。同样,反过来,我们实际上在面临各种各样危机时,也要重新想象一下,人是不是一定要像现在这样,人的新的可能性在哪里。还有这个世界正在面临生物多样化的危机,我们是不是生活在植物越来越少、动物越来越少的世界里,去面对人和世界亲密关系的重新变化。我们现在巨大的危机是,除了几千年来特别熟悉的人和人的关系、那些相爱相杀的关系之外,我们还有虚拟空间,还有第二次元、第三次元的形成。在这个情况下我们也可以想象,博物学这些年能兴起,某种程度上,是人类在这种情况下要重新思考我是不是可以和世界建立另一种亲密的关系,比如我和虫子建立一个亲密关系。

我在我们家的城市里面、森林里面很无聊,我最近购置一架望远镜放到窗户上,不是为了看星,我对星没兴趣,我看我们家楼外面的树上有三个喜鹊窝,我天天偷窥那三窝喜鹊的事,现在已经偷窥到我跟它很有亲密关系,每天不看不放心。诸如此类的,我们可以讲很多很多。实际上我们在这个时代,在人的基本物质条件、生产条件、生活条件、人与自然,人与第二自然、第三自然等等这些关系所构成的巨大的陷阱里,我们必须重新认识,重新界定,重新想象。我们不仅要重新认识人是什么,我们还要想象人应该是什么、我想成为什么。它还要把很多东西放在人类的意识里,让我们面对选择。有人说这个世界除了我们没有别的人,或者除了我们种的杨树、种的麦子,没有别的植物。这些具有古老的根脉,这是人必须面对的一个根本的存在问题,只要有人存在,你就必须面对。但同时这也确实是一个属于这个时代的问题,也是这个时代对我们敞开的巨大的思想与想象、与行动的空间。

所以在这个意义上说,生态文学绝不仅仅是讲一讲人和自然应该和谐相处。现在我们的问题就是要在现代性,演进到现在的程度上,如何选择、想象和决断人如何和自然相处,某种程度上也是跟自我相处的问题。我们甚至在想象如何成为一种新的人的问题,这种新的人不是回到亿万年前,不是回到小农经济,而是说我们就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继续向前走,我们回不了头,但我们要想象、界定和决断我们能不能成为一个更好的人。所以在这个意义上,生态真的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核心命题。

最后我还想把讨论主题改一下,生态,不仅仅是作为文学的方法,也作为这个时代文学的一个巨大的世界观,新的世界观。所以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生态文学是有广阔前景的。关于生态问题的讨论,今天仅仅是开始,远远没有深入下去,我相信我们这个时代文学的思维。当然这绝不仅仅是文学一家的事,但是这事真的跟文学关系至为密切,文学必须回应这两个字。在某种程度上讲,这就意味着我们的文学能不能站在这个时代的人类生存的前沿地带,也站在这个时代文化和思想的前沿地带。对此我满怀期待。

阿 来

(作家,四川省作协主席)

文学包含多层次的关系,人跟人的关系,人跟社会的关系,第三个层次是人跟土地的关系。当然这个土地的概念不是我们农耕意识里的一亩三分地,是指整个大地,除了我们耕作的土地之外,还包括更宽阔的荒野,包括了土地上的阳光、水、植物、动物,各种各样的生命。但是确确实实,从中国文学的传统来讲,我自己在这些年的写作实践当中,觉得它确实有一种先天不足,比较忽略我们跟世界的第三种关系,就是跟大地上所有生命的关系。我们的叙事文学几乎没有触及这个问题,主要是关注人跟人的关系,往暗黑处走也好,往光明处走也好,往深刻处去也好,往温暖处去也好,好像都是这样一个状况,尽管古人观念上也说天人合一,也有些自然山水书写的传统,也有多识花鸟虫鱼之名的教训。但具体到作品的时候,即便我们在诗歌里书写自然的时候,自然也不是以一个客体来呈现的,大部分时候,自然之物它就是一个寄情的对象,或者是某种象征的承载。我一直想找一首非常客观描绘自然对象的中国诗,反正我努力读中国古代诗歌这么多年,就读到过一首岑参的诗,他在北庭都护府的时候,在天山上见过雪莲花儿,因此写了一首诗叫《优钵罗花》,优钵罗花是佛经里头花儿的名字。但是他有几句描述非常客观,大概是中国诗歌里唯一一次正面描绘一个客体对象。“白山南,赤山北。其间有花人不识。”既然是不识的花儿,他就开始描绘这个花是什么样子,“绿茎碧叶好颜色。叶六瓣,花九房”。“叶六花九”是今天分类学对植物特征非常标准的描述。面对一个客体,首先要将这个客体呈现出来,我们写梅花、写荷花,何曾写过梅花是什么样子、荷花是什么样子?从来没有描述过,笼统的印象以后马上转移到升华上去,去象征了,去寄情了,去隐喻了,客体是没有呈现的,只有岑参这首诗做到了这一点。接下来他还描绘它的性状,“夜掩朝开多异香”,雪莲这种花,生长在高海拔,常在雪中开放,为了保温,为了保护它生产种子的娇嫩子房,采用的策略是太阳出来开放,太阳落下,就在低温时关闭了。“夜掩朝开”,岑参是认真观察了,据实书写了的。今天的我们已经来到了一个科学时代,科学已经对这些自然之物、对这些生命体有了很好的描述。在我们笔下,自然之物只有一个名字是不够的,何况好多时候我们连名都不称,或称不出来。所以我觉得倡导自然文学,首先要倡导客观的科学方法。从技术上来讲,我们会不会按描写一个人的样子的方法来描写自然之物是很要紧的。其实中国传统的思想理论,有这样的资源储备,比如佛经里头就有。佛经把这个世界叫有情世界。所有生命共同体组成的这个世界叫有情世界。不光是人有情,自然之物也是充满某种情感的。而且佛教里头讲众生平等,就是提倡完整地看待世界。有一部佛经叫《妙法莲华经》,里头有八个字我特别喜欢,写得很诗意,但是也说了一个很深刻的道理,说为什么众生平等,有情世界的众生都是平等的,只用八个字就说清楚了。“一云所雨”,一朵云下下来的雨;“一雨所孕”,一场雨孕育的一株草也好,一个虫子也好,一棵参天大树也好,一群人也好,天上普降雨露的時候是没有分别的,佛教也反对有分别心,一旦有分别就会出高低贵贱、中心边缘。

所以我觉得,如果说自然文学或生态文学一定有一个方法论——(顺便说一句,我更赞同自然文学而不是生态文学这个提法,一来,自然包含了生态,二来,生态显出急用的一面)——至少在技术上来讲,当我们把目光延展到人的社会之外的这个世界,应该有一些客观书写的功夫。我们走到自然界当中去,那些有情生命,它们也是各各呈现的。重要的就是对大千世界中自然之物的观察与呈现,继而进入其间各种互动的关系,生命共同体嘛。大概我自己写作,始终坚持这个方法论。我见过一篇写《云中记》的评论,别的评论都阐释别的东西,但这篇评论的作者大概自己也有博物学兴趣,他耐心统计我在这本书中写了多少种植物,结果好像是30多种还是50多种,我忘了。这其实是把所有生命都纳入平等的视野。地震后需要修复创伤的不止是人,大自然也需要重建。这种思想在中国的文学实践中缺少提倡,大概跟我们的古代以来科学发展乏力有关系。我们对地理的认知,对动植物的认知、它的分类方法,所有这些东西都是从外国来的。但是今天情形已经不一样,当我们再去挖掘这些理论资源(没有得以真正弘扬彰显的资源),对今天我们的自然文学/生态文学建设,是非常必须的。既从古代思想库当中找到依据,同时更要从后来传到中国来的今天已经非常普及的科学方法当中,学到那些观察的、认知的、描绘的方式。

沈 苇

(诗人,浙江传媒学院教授)

生态文学作为一个当代文学门类,历史不长,但就文学包含生态性和生态元素来说,已十分古老,甚至与“生态”本身一样悠久。与“自然”相比,“生态”这个概念更多是当代性的产物,伴随工业化、环境危机和人之困境而诞生。当然,所谓的生态,包含了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两者合一,也是一个大概念。如果我们用“自然文学”来置换“生态文学”,也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和谬误。“自然文学”有历史意识和历史维度,但“生态文学”则更具切身感和紧迫性。换言之,“生态文学”似乎离我们更近一些,因为我们本身就是置身于“生态”之中的。

今天我们谈生态文学,首先要辨析、厘清“生态”“自然”“山水”“风景”这几个基本概念。四者之间,有交集,有分集,有混溶,也有区别。自然的概念,在东西方都由来已久。“孔孟重名教,老庄贵自然。”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自然”与“道”具有同等的高度。在中国古人心目中,自然与天道、人道浑然一体,才有了宇宙。“道常无为”被王弼解释为“顺自然”。道法自然,言出法随,文学就自然而然诞生了。

在西方,对大自然的沉思和观察是一门持久的功课,荷尔德林说,“如果人群使你怯步,不妨请教大自然”。大自然是一册无法穷尽的书,先人们已将这门功课做得很深、很透——几乎所有伟大的古典作品都包含了伟大的自然主题,直到浪漫主义的“诗意栖息”,这个传统一直笼罩着澄明的自然之光。

还有“山水”和“风景”的概念。中国的“山水”大约对应西方的“风景”。六朝山水诗和成熟于宋元的山水画,延续发展下来,成为我们传统的重要构成之一。孔子说“乐山乐水”,谢灵运则说“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山水不单单能够娱人,不仅仅是娱人的清晖,它还跟中国人的智、仁、道、空、寿、天命这些概念连在一起。以谢灵运、鲍照等为发端和代表的山水诗,已经显示了“人的觉醒”和“文的自觉”。

大体来说,六朝以来的中国古典山水诗里面,有一个隐在的大背景,即“天人合一”的宇宙模型,中国古人是在这种一元论的宇宙观中写作的。“山水”代表着中国人的自然观、宇宙观,更是归宿地、隐居地,所谓隐逸渔樵、寄情山水,是六朝山水诗和宋元山水画的基本内涵。富春江边曾有大量的隐士,我们现在知道的最著名的两位是严子陵和黄公望,但更多的无名者已不被我们记取,在时间长河里烟消云散,真正归于自然和山水了。不过中国人的“宇宙一元论”不是一个孤独的现象和存在,海德格尔讲的“四元结构”——天、地、神圣者和短暂者,仿佛回应了我们古人的宇宙观,这大概是东方和西方之间的一种呼应和默契吧。

风景是大自然的“显在”方式,可谓冰山一角,因为大自然有更多的“隐在”、沉潜、神秘乃至未知。西方的风景概念与“风景表达”,从古希腊的牧歌、田园诗,到文艺复兴,再到现代主义,也经历了一个比较清晰的演变过程。在希腊文中,“天堂”即“阿卡迪亚”,是一个有草场、森林、鲜花、流淌奶与蜜的地方,是众神的处所,也代表了人们对天堂的空间想象。18世纪科学主义和启蒙思潮兴起后,人们对自然的认识逐渐从宗教思想中剥离出来,自成一脉,造成了自然的“祛魅”,同时也召唤了不断回返的“复魅”的渴望。

今天的自然写作,是在传统风景、古典山水与现代景观之间、在“地方”与“无地方”“非地方”之间的逼仄境况中安身立命,矛盾冲突又多元混溶的环境中产生的。这样,我们就面临一个紧要问题:生态与当代性、自然与“无边现实主义”的关系问题。再扩展一下,生态文学与博物学、人文主义地理学等也有超强的关联度。它们之间,既疏离、四散,又融合、互嵌。

我的一个基本看法是:生态文学,如果无关我们的现实,无关我们的个体命运和当下困境,就是一种逃逸,是轻飘的、轻浮的,是对自然和自我的双重轻谩。生态文学写作中,尤其要警惕那种小清新、小哲理、小伤感、趣味化和新心灵鸡汤式的写作倾向,轻逸和清新,从来就不是轻轻松松的“轻”。脱离了当代性去谈论生态文学和自然文学,只是一次空谈。我们今天所说的生态文学是当代性之下的文学,正如我们今天面对的大自然是一个受伤的大自然。

今天的生态文学,要以当代性为切入点,重建人与自然的关系,重建一种新的主客冥合——内宇宙与外宇宙、人与人、人与万物以及万物之间这个混沌而深邃的统一体。要从“整体论”意义上去重新思考、认知,将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综合起来加以考察,而在写作方法上,要打破种种界限,将传统文学与生态学、博物学、人文地理学、社会学、人类学、民族志、田野考察等融会起来,追求一种跨文化、超文本的品格和气度。

何 平

(评论家,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我在1990年代读已经去世的散文家苇岸的随笔,顺着他随笔里提到的人和书看过一些生态思想相关的书。我主张用一种流动的观点来看人、自然和生态,将对生态问题的思考与整个社会结构和思想文化,与整个文明进程结合在一起。当下的生态文学,包括所谓的自然诗歌,思想背景基本上还是农耕时代的遗产。这些写作或者追慕《诗经》时代、魏晋时代、唐宋时代,或者追慕文人的性灵田园山水,或者追慕野人野山边地边城。现代文明,尤其是现代城市文明被简化为这些追慕对象的敌人。

严格地来说,很多所谓的生态文学或者自然文学是文学史谱系上对古典文学的仿写和复刻,缺少“在场”的当下性和现实感。当然,我不能武断地说这种仿写和复刻式的生态文学全然没有意义。如果写作者确实对现代文明和城市生活有不適感,通过逃向过去和边地,远离市声和尘嚣而确实获得内心的安宁和安顿,这种写作至少在个人疗愈意义上是自洽的,但也必须意识到隔离和屏蔽了现实的自然山水,其实是一种文字制造的幻象。

事实真相就是我们生活的当下不是《诗经》时代,不是魏晋,也不是唐宋,而今天的自然不要说和那些古典时代比,和几十年前、十几年前比也早已面目全非。我们是回不去那个我们想象中的古典时代的。当然,我们也可能局部地找寻到或者局部复现古典时代的山水自然,比如我们现在身处的“十二背后”依然有古典气和原生态。但即便如此,自然山水联系着整体性的大的社会系统,古典时代的自然山水有古典的社会系统,今天的自然山水也有今天的社会系统。那么,自然地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生态和生态问题,也有与之相匹配的生态文学和自然诗歌。怎么可能想象我们还在《诗经》时代写作?如果真的宣称在《诗经》及其任何其他古典场景写作,基本是一种写作表演。

所以,要重申思考生态问题“在场”的当下性和现实感,强调“在场”的生态思想和生态文学。这样来看,我们的生态思想和生态文学就不应该是古典图景和图式装饰性、表演性的返场。打一个不恰当的比方,我们可以在“十二背后”这样的地方过十天半个月的仿古典文人的生活,但这种生活是脆弱和短暂的。如果没有强大的经济实力做支持,我们还是要坐几个小时的飞机和高铁回到我们原来的生活中。生态意义上的,我们和自然的有机性是不可能建立在我们和“十二背后”暂时的脆弱关系上,而是在我们和我们的城市,我们和我们更日常生活方式的关系上,建立的“在场”的有机性。因此,我们今天说生态文学和自然诗歌,其实存在于两种关系方式中。一种是假想人和自然亘古不变的关系;一种是人在变,自然也在变的变动不居的关系。远山远水有它的“生态”、乡村有它的“生态”、都市肯定也有它们的“生态”,而且这些不同空间也是相互发生关系中的空间,它们又有着它的“生态”,今天的生态文学应该在这种复杂关系和丰富张力中生长出来。

陈应松

(作家,湖北省作协原副主席、文学院院长)

敬泽主席提出的题目是:“生态:作为文学的方法”,方法就是智慧。当文学进入公众话语体系,它是愚蠢的,文学只有在独处的时候,才是智慧的。我理解的生态文学就是一种古老的乡愁文学,我们人类是从山洞里、从森林中走出来的,生态文学是一种浩荡的、壮丽的、古老的乡愁文学。中国的生态文学的确源远流长,《诗经》 《楚辞》没有了草木,唐诗宋词和明代散文没有了山水,就没有了这些时代的作品。中国文人的隐逸情怀和生命理想,就是一种生态情怀和生态理想,寄情山水,终老林泉。不做市井小人,只爱梅妻鹤子,这样的文学是真正为天地立心,也为生民立命的文学。

生态文学契合习近平总书记提出的生态立国和生态治国的基本国策,这对作家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我们的文学和国情相吻合,我们的写作理想与国家的理想并驾齐驱,这给生态文学提供了广阔的生存发展空间。二是,生态文学是一种对我们身处世界的清醒认识,是在地球遭受重创、遭受浩劫后的一种文学的觉醒。三是,生态文学是一种安静的、沉醉的、自省的、慎独的文学。它在安静中参悟天地的真谛,探求万物的奥秘。中国文人很早就体验到山水的妙处,比如“山含瑞气,水带恩光”,比如“山能平心,水可涤妄”,我们从阿来的小说中能体会到山含的瑞气,从韩少功的《山南水北》中体会到水带的恩光。四是,生态文学是文学的疏散效应和规避法则所产生的一种智慧。这个疏散效应就是把作家和诗人疏散到大自然的各个角落,我们规避了作家的扎堆、起哄、群聚,也躲避了文学的同质化倾向,同时避免了文学的争吵不休、互相诋毁、互相攻击和互相贬低,生态文学是大家互相欣赏、互相激励、互相学习的过程。

李元胜

(诗人,重庆市作协副主席)

我是2000年左右开始田野考察的,刚开始只是拍照片做笔记,根本没有想到它和自己的写作有什么关系,或者说与文学有什么关系,只是出于个人的兴趣。但是像这样在山里跑了十来年、做了十来年的笔记之后,意外发现自己的诗歌发生了一些变化。对这个变化,我很欣喜,好像解决了自己的一个障碍。以前我没有讲,但实际上我自己写作有一个怪癖,坐着睡着都不太好写诗歌,要靠在书架上才文思泉涌,这很奇怪。我家里的书架不是拿来看的,是拿给我靠的,我经常靠在那里写诗。有时候我会自我安慰,个人是有限的,你要靠书架,那是人类精神的天梯,靠在天梯上,写作会变得容易点,感觉背后的每一个作家、每一本书、每一个时代所经历的生活、命运,都会给你提供资源。

但在这并没有为文学刻意准备的自然考察中,我意外发现它能使我摆脱这个写作的怪癖,只要走到野外,平时不可能想到的那些造句、那些结构、那些词,会直接出现在我脑海里,我会中断我的考察,坐下来开始写诗。我和队友们一起出去,他们已经习惯,看到我要写了,就会自己往前走去,留给我一个安静的半天。这个阶段断断续续可能有十年。

后面这十年,我的写作也发生着变化,我慢慢意识到,根本不是一个题材的扩充或者个人写作方式的变化,而是一个结构性的改变。我们之前的城市写作确实放下了或者说忽略了很大的背景——自然背景。不是山川花草,也不是蝴蝶走兽,其实是更大的宇宙。我所说的自然也包括星空和整个宇宙。在城市生活中,甚至在我们的文学中,这样的自然是经常被回避被忽略的重要命题。当我意识到这点以后就一直在思考,我们需要什么样的自然文学,或者说生态作为一个时代的文化意识或政治意识被重新提起时,我们的写作应该如何去应对,这中间有很多可以讨论的具体而关键的问题。

自然绝对不只是我们写作的一个题材资源,它应该是构成我们文学结构的新的支撑。如果说它在古代曾经是我们的重要支撑,现在它可能产生的支撑价值更大。如果说城市现代化进程没有把自然的背景充分考虑进去,那么不管是人的现代化,或者城市的现代化,它的基础一定是脆弱的。所以我非常期待自然作为一个结构性的元素进入当代文学,而且它不应该只是一个题材或某个领域的方面军。我觉得它应该是一个全面的、基础的改变因素,促使我们重组当代文学,以应对生态文明时代。这是我对它的一个看法,而且我非常相信这一点,当我们这个时代的优秀写作者,以目前我们看到的队伍构成,成建制地投入到自然诗歌或者生态文学的写作中,我们有可能正在改变中国当代文学的天花板。

刘华杰

(作家,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大自然的面貌其实无法直接看到,虽然大家都有眼睛、生活在大自然中,因为前面还有很多东西,前面有“面纱”。还不仅仅是面纱,常常是一堵墙,甚至几道墙,我们通常意识不到的“墙”。各种观念、习俗、文化、见识都可能是“墙”,此处使用“墙”的比喻,未必都是贬义,应当是中性的用法。这些“墙”影响我们关注、观察、理解大自然,有好的也有坏的方面。打个比方,我是近视眼,看东西需要戴眼镜,摘下眼镜基本看不着。普通人、正常人的眼睛好使的时候,能够看到东西,但也只是看到自己想看且能看的那一部分,还有大量没有看到的部分。科学哲学上讲“观察渗透着理论”,其中理论是广义的,这句话的意思是“能够看到的东西,都是在一定的观念允许的条件来才看到的东西,由不同的理论指导的观察可能有不同的结果,即看到不同的现象”。为何看不到,一是不想看,二是能力不够、工具不全、准备不足。人类社会发展到现在,近几百年经历一场大的观念变革,想一想,从中世纪到近现代社会发生了什么变化?从科学哲学角度来看,最大的变化就是“自然科学”取代“基督教”,这令整个世界的文化话语权发生了根本性改变。中世纪基督教能做什么或者宣称能做什么,现在的自然科学就能做什么或者宣稱能做什么。这种话语权的威力十分巨大。我们关于自然的观念同样如此,过去人文学者、诗人等能够描写自己眼中、心目中的大自然,现在对大自然基本没有话语权了,连提个意见都不敢。涉及自然主题,作家见了科学家,心悦诚服,不敢越雷池半步。这个现状需要改变,因为科学家对自然的描述是单向度的描述,虽然非常深刻,但是常常也是狭隘的。科学的“客观”,要辨证地理解。百姓不要太天真地相信“科学共同体”没有自己独特的利益追求,更不可想象他们不犯错误。当科学在现代社会进入“权力-资本-科技”的铁三角时,它也变得格外傲慢。也可以说,现在社会中,自然科学在话语权上完全继承了其前任基督教的独断、封闭。当下,许多环境、生态问题都与科技发展有关,与科技共同体的运作有关,与科技之强力对大自然的“手术”有关,这导致人类的演化与周围环境的演化不同步,其间产生强烈矛盾。不是其他人心眼好、不办坏事,而是因为别人力量有限,原则上不能奈大自然何,而科技的力量实在太大,信与不信它都灵,它可以令其他物种受严重伤害、令地球毁灭。大量事后被认定为破坏生态环境的人类工程、项目,当时几乎都得到了科技专家的“背书”,即它们有合程序的可行性论证(出问题后,仅仅声称是某种个别腐败,根本没说服力)。此类“背书”,恰好是以科学的名义作出的,而不是以非科学、伪科学的名义作出的,也不是以诗歌的名义、神话的名义作出的。另外,大量表面上中性的知识增长和环境改变,也都是“科技进步”推动的。科技家要把地球外面“悬挂”上数万颗卫星,据说为了满足百姓的正常需要,你信吗?不能好的归科学,坏的归魔鬼(田松从莎士比亚作品中学来的一个说法)。人文、文学,要足够尊重科学,努力学习科技知识和科学方法,但是仍然要有“自性”和判断力,科学有无能为力或者故意忽视的维度,这些需要其他人员补充。如果不去补充,人类的见识便是不完整的、片面的,也容易出大问题。诗人、文学家直接描写大自然、人与自然的互动,此时应当得到提倡。只要大家上心、用力、坚持,就一定有所发现,谦虚点说能够锦上添花,不客气点说这些人确实提供了有价值的见识,甚至可能修正、否定某些权威认定,能够掌握好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向盘”。我在北大哲学系教哲学,主流哲学界根本不关心大自然的事情。现在去看世界哲学大会及大大小小其他专业哲学讨论会,大家讨论的内容是什么?基本上是从文本到文本,A说B说C说,然后说不是那个意思,又有人站出来说就是那个意思,大家发表了一堆论文和专著。我个人属另类,处于边缘。有一次有人问我,你在哲学系为什么关心植物?言外之意是不地道、浪费时间。怎么回答呢?肯定不能直接回答。我瞬间有了一个好的修辞:“看花就是做哲学!”说出来,引来大家一阵笑声。从字面上看,这属于胡扯,但是细想一下,也不全是胡扯,不但不是胡扯还有相当的道理。这是我想说的第一点。

具体到生态文学,我个人的看法是:现在的作家需要更多地观察、倾听,除了汲取其他学科的知识之外,更主要的是发动自己的见识和感官,这个现在做得还远不够。在文学界,像李元胜、阿来、半夏这样的人物还是太少,如果这样的作家中国有一百个,那就不得了,整个形势就会反转,完全不一样。中国作家那么多,有一部分人(比如百分之一)不再死盯着人这个物种(Homo sapiens)内一小部分成员没完没了的“厚黑”“后宫构陷”“恶斗”行吗?有什么不行的,不会影响原来的主体文学创作,但是可以给文坛带来新东西、新气象。但是,需要倡导、培育、鼓励。在培育方面,我们可以像其他国家学习,比如英国历史上的浪漫主义诗歌、美国的自然文学,人家已经做出很好的榜样,他们的作品也陆续介绍到中国来,但是在中国文学界中好像还没有产生太大影响。

最后我再提一个人物,英国农民诗人克莱尔(John Clare)。克莱尔早先在英国也不大受重视,但现在则名气渐长,为什么?时代变了,社会认知变了,世界观变了。作为农民诗人,克莱尔对科学家的视角反而不太在意,他在某种意义上批评科学家,甚至也瞧不起与他相对接近的有科学气质的博物学家。为什么?他作为一名诗人,凭什么?克莱尔认为那些人只关注标本、死物、模式,有自己的盲区。而诗人能提供独特视角,对大自然有一种特殊的把握。他用了一个词叫“品味”,他的意思是,诗人有品味,而那些人没有品味或者品味不够。他特别描述了一种品味:把不同事物瞬间连接在一起的能力。我觉得克莱尔这个气势很重要,他的诗歌也写得很好。中国的文学家,如果胆子大一点,更用心地进行观察,也会做得很好。

陈先发

(诗人,安徽省文联主席)

谈自然远非一件轻松的事,自然的内在结构、自然的丰富性,是一个不断被揭示的过程。自然界的秩序和人的内心秩序,在这个揭示过程中时刻碰撞、交织、相互渗入,这是文学和艺术产生的一个重要根源。今天在双河溶洞,梅尔指着溶洞岩壁的印痕说:“每一条印迹意味着海水曾在此停留了一千万年。”女导游指著溶洞的一根石笋说:“它的形成,经历了7亿年。”当时我内心受到震动,这两个在自然界触目皆是的时间刻度,让人的个体生命的脆弱性暴露无遗,人在自然面前的脆弱和易逝,当然也是文学和艺术的源泉。科学和技术的突进,让自然中蕴藏的时空尺度和某种超越性,不断得到令人惊异的表达,爱因斯坦说:“光在大质量物体处,发生弯曲”,这两年出现的“量子纠缠”理论认为:“同一来源的两颗粒子,不管相距多少亿光年,扰动其中一颗,另一颗必然出现可预测的反应”,这是幽灵般的反应。有了这样的揭示,我们面对的自然,还可能是古典文学时期诗人们面对的自然吗?显然,它激起人的内心反应,要复杂得多、幽深得多。参与到对自然世界的揭示过程之中,不仅为文学提供了新的可能,事实上也意味着文学的责任。

要有一种建筑于变化了的生态观、自然观之上的新文学,体现“人的尺度”的更新。对自然界和人而言,变化是永恒的主题,无论是在企求“天人合一”的两者关系中,还是在工业化和快速城市化时期形成尖锐对立的两者关系中,人其实是不断觉醒的,人察觉到某种危机而调整自身,这虽然是被迫做出的改变,但终究是积极的。眼下,人已经在极为宏观、极为微观这两种尺度上,对自然和生态有了无限丰富的新的认知。这种新认知已经诞生出新的文学,比如《三体》等等。“人投向自身的尺度”远比以前更为多维,人不再是与自然对视的“二者之一”,不再是李白观敬亭山时的“相看两不厌”,人类其实成了“多者之一”“无数种类之一”,人类甚至比新冠病毒、比古老微生物的力量弱小得多,在这种生态观自然观的审视和逼迫之下,文学何为?多年前我写有一句:“地理对人的教育从未中断”,就是这个意思。

写作者应当珍视自然在困境中予人的警示与启示。歌德当年给年轻诗人的信中说,如果觉得枯竭,不妨向大自然去寻求忠告。如今,自然和生态貌似面临了自身的挫败,在巨量的污染中得不到流畅的呼吸,海洋生物在无孔不入的塑料污染中退化,这看上去是生态的困境,其实不折不扣是人自身的困境,也可以说是“双重困境”。从生存的困境中形成新的思想资源、心理资源和素材资源,对写作者来说,是一种必须珍视的境遇,大自然所能予人的启示,也应当比歌德时代要深切和丰富得多。

廉毅锐

(建筑学家,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

我们这个题目是“自然的背后”,让我想起对于自然的神秘性,有一个相关的描述:自然的奥秘隐藏在黑暗之中,于是让牛顿去吧,揭晓自然科学的奥秘……牛顿和他的信徒们,在这四百年来,使得科学之炬越来越兴旺。人类在科学这辆大车上构建的世界已经随着惯性长奔而不能停止,更不要说后退,我们究竟能通向何方,是不是必须不断完善和发展自己的科学以及技术,追求一山更比一山高的人工成就才能更加让自己内心安宁,相信技术这辆车能够把我们带向继续安身的彼岸。这跟牛顿之前的内心安宁并不太一样。我们自己的世界保全性理想越来越有了独立性倾向,技术自信,有了排斥自己所处的生态系统的排他性。

生态这个词近几年来相当热,并且变成一个大词,什么样的学科、什么样的内容都可以装在生态的概念之下,甚至在研究中,如果不具备生态,可能这个研究就不充分,方向不明朗、不全面。生态的命名化越来越广泛,我觉得生态也是比较广阔的词。我在硕士阶段写的是中国旧城,包括北京、山西一些老城的更新建设,涉及到文化生态的发展与保全的研究。在这之后,我又开始下沉到乡村建设,从文化生态延续到建筑学与社会学的交叉之处的社会生态的概念中。不光是乡村的社会差序格局,还有乡村的山山水水。其实山水和差序格局跟熟人和陌生人这种格式有相当大的关联,自然资源的贫富从历史上看与社会生态的结构和演变是一个交织在一起的因果关系。这个自然生态和社会生态让我们开始想,建筑学、设计学一直追求文化,怎么样让我们的文化过程更符合自然生态的协同性,我们的技术已经发展到这个程度,这个问题仍然非常突出。例如:今天有一个大农业的概念,但是究竟大农业是不是跟乡村建设匹配?我们的文旅产业是不是跟自然生态相得益彰。我们在按照所受过的技术训练展开对于一个以生态为目标的技术编制过程中,却逐渐发现,长期的技术准则给我们的是技术逻辑,科学论证方式方法,非常纯净,非常单一。要么符合规范要么不符合,要么能证实要么能证伪。不可以用感情来代替结论,这无可厚非,但甚至不能把感情注入论证,这就有点单一。在寻证和见证的过程中,我们开始失去一些自然道路,甚至还有情感关系。所以高度国际化的城市过程,让我们保障生存之余,屏蔽了我们以前跟自然之间的关系,这个关系在设计者的先天体验中缺失了,设计的技术无论有着怎样生态的理念也总是科学性巨大,体验性很小。

说回城市,今天上午在北京的一些艺术家朋友分别给我发微信,很遗憾地告诉我说他们的艺术区要驱除了,他们艺术家的工作室都要离开,各寻各路,各找各妈。这对我来说是遗憾,也是特别能理解的事情,因为也是艺术家们之前占据一些厂房,技术更迭之后替代了工业养殖业的土地,替代了简单手工业制造业的厂房,野生艺术家可能会被整装的艺术产业区代替,整装之后的艺术区也将被新的商业区金融区替代,这一轮一轮的技术生态进化,总让人觉得缺失了一些什么,又难以指摘出其根本。这个问题根本还是在于我们的土地政策、管理政策也都是一派,技术包打天下。多样性的可贵究竟可贵在哪里,停留在概念上,多样性和经济的辩证关系在技术单一论证的光照下苍白无比。没有情感洗脱和体验的我们无处不高度依赖技术,如果想要论证为什么少了一群艺术家、多了一个金融区可以提出一百条理由,这一百条理由每一条都非常充分,逻辑非常清晰,我们就会觉得这个城市只要指标平衡就行了,可爱不可爱大家都不太关心。我们很少用可爱的方式跟科学进行对话,对我来说这一点很明显,我跟刘华杰教授一起行走、交谈过程中发现,刘老师对周围环境的热爱、对自然的感情,非我能比。我来了这大山深洞之中并没有那么放松,看到草丛和周围的昆虫,更多的是源于未知的恐惧。但是回到城市我就会变得如鱼得水,非常熟悉。今天导游跟我讲地洞的时候,最窄的地方两三米,很昏暗,听起来是很熟悉的地方,但是我立刻想到我在深圳城中村穿行、我在巴塞罗那老城里游走,也是最窄的地方两三米,光从上面照下来,我在那个环境里丝毫没有幽闭的恐惧,还很愉快。所以进入这个洞以后,一直到现在我对它完全没有刘老师的那份爱,全因我长期跟它没有关系。

在全技术逻辑下,我们所有的动作都是物理性的,我在除了做大科学城市研究之外,尝试进入乡村建设,开始在两个极端中纠缠。在乡村建设中努力挖掘祠堂前的大柏树和小河沟、广场以及公共厕所,当我发现人在山坡上上厕所听到鸟叫的时候,那一刻才体会到上厕所在乡村是怎么一回事。所以通过做乡村建设这两年,我提出一个观点,没有情感参与的技术是不完整的,没有挖掘关系的情感是单一的,没有把自然与技术结合在一起的概念是架空的。在可信与可爱之间的切磋,是文学能够给予这个无法避免技术的世界的最好出路;也是文学,承担着用可爱讲述可信的这样一个最重要的角色。

刘大先

(批评家,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生态文学或者自然诗歌,我没有特别的研究,浅表层面的观察是缺乏源自本土现实出发的学术话语,而只有媒体话语。前不久我的一个博士生做博士论文选题,咨询我做生态文学行不行,我很犹豫,因为觉得这种话题比较难以做出具有原创性理论的作品。我在之前也曾经表达过对那种陈旧而单维度的“生态文学”的不满,它们似乎把前现代的“田园/家园/故园”作为想象的归属地,弥漫着一种对于工业、科技、城市化与复杂化生活的蔑视和恐惧,实际上是抱残守缺、心胸狭隘。我们需要以一种开阔的气派与格局,将生态文学理解为不仅仅描述自然生态,同时也构想包括社会生态与精神生态等层面交糅在一起的、难以划分的整体。

咱们讨论生态文学也好,自然诗歌也好,最主要的是世界观的问题。因为我们对于自然的認知经历了不同阶段的变化,对自然有一个历史化的理解,这是世界观的变化。无论是“自然”还是后起的“生态”的观念,都不能用某种固定而静止的本质去框定,然后根据那个在特定文化语境中设想出来的本质去刻舟求剑、照葫芦画瓢。

前现代时期的“自然”往往是天人合一或者万物有灵的泛神论,天、地、人、神合而为一为有机整体。这种起源于采摘、游牧与农耕文明的泛神论与萨满式思维,形成了非常悠久的写作传统,包括史诗、牧歌、山水田园诗歌乃至很大部分现当代乡土文学,人与自然的关系是草木含情,花鸟带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主客体之间是交融汇合的。人内在于自然,自然与人并没有割裂开来。

到了工业化时代之后才生长出来我们现在理解的自然观念,我们是在这种自然认知当中成长并且获得相关的知识与思维教育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发生了分化,人从自然当中分离出来,不再是自然的一部分,而成为独立的主体,自然被对象化和客体化,而人和自然之间形成所谓的“小宇宙”和“大宇宙”的关系。我们现在讲到的自然文学以及后来的荒野文学都是在工业革命后产生的。自然文学的几大经典如梭罗的《瓦尔登湖》诞生于19世纪中叶,利奥波德的《沙乡年鉴》和卡森的《寂静的春天》诞生于20世纪中叶。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初杰克·伦敦那些“荒野文学”,充满着开拓精神,跟18世纪早期的《鲁滨逊漂流记》的征服自然主题一脉相承,与“自然文学”是有所区别的,其实是资本主义上升期文化精神的一体两面。

工业化带来的对“原生态自然”的破坏或者损伤所产生的文学观点,催生了环保式自然文学观念,其中不乏怀旧情绪和田园牧歌的想象,如今已经成为一种主流的自然文学观,也影响到我国自然文学的书写。这对于反思“发展至上”的迷思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但也不能走向极端,成为先发国家遏制后发国家生存与发展权的“碳政治”话语抓手。

大约八九年前,我读过一个经济学家格雷泽的著作《城市的胜利》,他把《瓦尔登湖》狠狠批评了一顿,说梭罗在瓦尔登湖生活时候消耗的资源和对生态的破坏,远比在城市的高效能源利用要大。这是很有意思的视角,很多人可能也不同意他的观点,因为经济学家往往有一个冰冷理性的“经济人”预设,迷信市场,但人显然不是纯然理性的。另外,城市的扩大化会相应带来水电能源、贫富分化、环境污染、治安混乱等多种问题。但他的说法,反过来促使我们重新思考自然与生态问题,显然“原生态自然”自人类文化产生就已经不存在,所有的自然都是“人化的自然”,那么如何在日益工业化和技术化的语境中平衡生态与发展之间的关系呢?

所谓当代的生态观念,就是要重新理解人在宇宙当中所占的位置,它在生态链中的环节。首先,我们从人文主义的世界观中走出来,发现人原来不是万物的灵长、宇宙的精华,要从所谓的人类中心主义里面走出来。这样一来,世界观变大了,我们在漫长的时间与无垠的空间当中是极为渺小的存在。打个比方,人在地球表面生活,就相当于我手背上无数的微生物和细菌,我用酒精擦拭一下,它们的整个“生态”可能就玩完了。人在地球上也一样,是非常脆弱地生存于这个生态系统当中,从宏观的角度来说,人类不可能在真正意义上引领生态,能改变的只是自己有限的生活系统。但是话说回来,作为人的存在,我们还是要站在人类的立场,因为我们不可能超脱生存与生活本身来讨论一个空洞玄远的话题,那样既不接地气,也没有意义。说是保护环境,其实是保护我们自己,维系一个可持续的生长空间。世界观在这个意义上又变小了。在这个既变大又变小的世界观之间,“生态”成为一种思考与写作的切入门径。

所以,我觉得我们不可能重复“自然文学”的既有模式,而要探讨“生态写作”的可能方式。其挑战在于,必须重新思考当下我们生活的环境和语境。这个语境就是科学和技术已经日益进入我们的生活当中,并且融合于自然。面对这个“融化了的自然”,温情脉脉地对前现代时期的自然进行缅怀与伤逝,疾言厉色地进行现实的环保召唤,是我们触目可见的生态文学的表述方式。那么还有没有可能产生新的书写?

这会回到关于文学功能的考量。文学在我们这个时代,对个体来讲可能是抒发自我的情感、呈现自己的见解、表达自己的观点,但对于个体之外的外部世界它有什么反身作用呢?它当然有教育、认知、娱乐、审美等多个层面的功能,当然也是一种宣传途径,一种文化产业,但是从功利的角度来讲,这些功能愈趋狭窄。但它还是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是回到生態文学上来,我想可以归结为三点:

一是缓解峻急的发展以及自然灾害发生后的创伤,生态书写在其中起到抚慰与治疗的作用。二是它有记忆留存的作用,“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自然生态发生变迁,某些事物必然要逝去,生态书写可以通过形象化的表述把它凝固下来,在文字当中给它一个琥珀式的存在,作为纪念也好,作为博物馆式的标本也好,是一种文化记忆。三是它还有一个想象未来生态的潜能,这个想象超出工具理性和科技规划之外,创作出其他自然科学、社会科学文类所无法提供的表述,它不一定提供客观性的知识,但是也许会带来思想上的启迪与启示。所以,基本上是三个方面,一个是精神上的,一个是心灵上的,一个是思想上的。我们必须重新对文学、重新对自我、重新对生态进行再理解,这个意义上才可以说“生态作为文学的方法”究竟意义何在。

谷 禾

(诗人,《十月》杂志主编助理)

何平老师讲生态文学的时候提到一个概念,叫面向未来的生态文学。我更想谈的是面向当下的生态文学。首先为什么这些年来生态文学逐渐成了一个热门话题?我觉得是因为我们目之所及的生态正在发生着危机。无论是水的污染,土地和粮食的污染,沙尘、雾霾、臭氧等造成的空气污染等等,无不在恶化着人类的生存环境。当我们坐在这里谈论面向未来的生态文学的时候,我还想陈述这样一个事实是,我们这个古老的星球上存活了数亿年的动物、植物和微生物种类正以每天近百种的速度消失,1970年代以来,脊椎动物物种丰度减少了30%之多,近四分之一的植物面临灭绝危险。淡水湿地、海冰生境、盐沼、珊瑚礁、海草床和贝类礁体等都在严重退化。刚刚过去的这个夏天,我的老家中原大地经历着数百年一遇的特大暴雨的袭击和摧残。与此同时,另一场暴雨也在把万里之外西欧和中欧的广袤原野变成一片水乡泽国。通过海量视听信息,我们看到,由暴雨汇集的滔滔洪水仿佛脱缰的怪兽,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了一个个居于现代文明中心地带的璀璨城市,不但造成了不可估量的经济损失,更给人类带来了无尽的灾难和哀伤。而在太平洋的彼岸,美国西部地区约3200万人正经历着45-50摄氏度的高温炙烤以及叠加的1200年来最严重的干旱,被称为地球之肺的亚马孙原始森林也第一次出现了碳排放高出碳吸收的匪夷所思的严重状况。这就是我们面临的残酷现实。习总书记号召我们的作家和艺术家到人民中去,我们把这个号召具体化一些,可不可以说要到人民扎根和生活的山川大地上去?所以我们谈论生态也好,谈论生态文学也好,不能从书本到书本、从概念到概念,而要立足现实,要像当年费孝通先生写《乡土中国》一样地具体化,细节化,要扎根于现实,认识和理解透彻生态和生态文学的内涵和伦理,写出的才是有温度、有爱恨、有用的生态文学。

我今天到“十二背后”,踩着石头小径去山坡上的房间的时候,听到了很久没有听过的万籁虫鸣。那是在我的老家一望无际的田野上的时候,现在我回去那里,田野还是以前的田野,田野上纵横交叉的河流却没有踪影,万籁虫鸣也被一片寂静代替。不争的事实是,以城市为核心的现代文明的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为人类带了更为舒适的个人生活空间,这样的空间却往往是以牺牲人类和其他物种共有的生存环境为代价的。这就是今天我们必须面对的生态现实。我们的作家和诗人有责任,也有义务通过对生态的书写来记录和见证它的动荡和变化,唤醒人们的生态保护意识,回归和谐自然的勇气,创造新的和谐生态的行动和力量。我理解的生态文学是记录和见证,是反思和担当,也是礼赞和弘扬。当生态已成为一个民族的存在之本和立国之本,我们的文学也理当做出有分量、有价值的回答。

李少君

(诗人,《诗刊》主编)

当代文学过于强调人的层面,关注人性和人的权利,对于精神的超越性的追求或者精神向度的追求减弱了,这个可以从自然中获得启迪。确实,中国古代讲道法自然,自然可以说是中国文明的基础,也可以说是最高的价值。自然既有时间性的,也有空间性的,还有心理精神上的,是一个综合性的概念。从文学创作来说,自然山水本来就是永恒的主题,任何时代都是。自然也是完美的艺术品,我相信没有一件艺术品能够跟自然的艺术品相比。另外,在全世界共同的心理逻辑中,永恒的青山、长流的江河、辉煌的太阳,才能跟伟大的不朽的精神相对应相对照,成为人类永远仰望的象征物。中国古代山水画的产生,正是在城市化加速的宋代,这是对人类焦虑的一种平衡。西方自然文学比较兴旺的是美国的自然文学,美国的自然文学恰恰是对早期欧洲工业化的反思。爱默生曾经公开说美国文学跟欧洲文学的区别在于,美国文学要回归自然,因为欧洲大陆已经腐朽了,需要自然之风吹拂一下。爱默生还有一句话说,人类曾经只遵守一句格言,就是希腊神庙上写的:“认识你自己。”但是从现在开始,我们不仅要认识我们自己,还要研习大自然。我们的当代文学受西方现代性的影响,早期过于强调文学是人学,而且曾经特别强调所谓的人性,包括恶的人性被认为是推动历史的动力,而且慢慢把人性仅仅理解为权力欲望,人性的勾心斗角、物欲横流、还有比恶比丑的厚黑学,有段时间从官场小说、商场小说到情场小说、职场小说,包括宫廷戏、现代家庭剧里面都是怎么样互相算计,争权夺利。我们的当代文学包括诗歌中不会写风景了,不会描写自然,只会叙事。这个肯定是出了问题,当代社会精神病和抑郁症越来越多地发生,与之是一致的。我们要重新回到对自然的学习,生态作为一种方法,一种自然观。还有特别重要的一点是,我们现在也很少谈作家诗人的境界。境界与自然场景、与具体的生活环境有关系,因为境可以说就是场景,后来被引申为对精神品味的一种描述。最早的时候,境是指音乐的停止之处,后来指边界,唐代佛教里面把它形容为一种精神的空间。到了王国维提出“境界说”,他把境界作为人的精神层次,这种精神层次是与人对自然、对世界整个的认识相关的。他认为只有大境界才能产生大作品。冯友兰说中国哲学最有价值的就是关于境界的学说,境界里面包含自然背景,如果没有这个自然背景就不成为境界。对境界的强调,可以成为我们当代文学重新关注的一个话题。另外就是地域性,地域性本身就包含生态性或者自然性。生态文学或者是自然文学的兴起,可能是新时代文学与新时期文学相区别的一个标志,新时期文学更多关注“文学是人学”,新时代文学则不仅关注人,还关注生态、自然和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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