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的意义
2022-02-26陈众议
陈众议
乍看这个题目,你也许会有些不知所云:莫言、林建法,风马牛不相及也。看官莫急,且听我从头道来。
首先,我认识莫言是在上世纪80年代,之后我俩几乎每年或隔年都会有谋面的机会,有时匆匆打个招呼,有时随性攀谈两句。同样,听说林建法这个名字是在很久以前,80年代还是90年代我记不清了,但我与他的第一次相见是在90年代末或世纪之交。初识的情景均已淡忘,但后来的交往却记忆犹新。
其次,林建法先生特立独行,从不人云亦云,关键是数十年如一日致力于打造一份地方刊物,并使之成为全国炙手可热的文学评论重镇,这着实不是一般二般人等可以做到的。因此,有人戏称他为“一个人的作家协会”或“第二作家协会主席”。
我依稀记得我们最早的话题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一、诺贝尔文学奖缘何是非不断;二、现当代外国文学影响几何;三、哪些人堪称当代中国一流作家;四、文学评论究竟有没有标准,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归类并包,其实核心问题只有两个,一是对诺贝尔文学奖与外国文学影响的基本判断,二是对当代中国文学的基本认知。由于在这两个关键问题上的认识高度契合,我和林先生有了二十年的频繁往来。有时,这些往来是夜以继日的促膝长谈,有时是以文会友式的文稿处理。
林先生的特立独行不仅在于评价作家的方式,还在于他钟情批评的理由。所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读者只需看看这一个“主席”在《当代作家评论》中刊发的那些评论便可洞见一二。用最简单的话说,除了林先生主编的《当代作家评论》,恐怕再无刊物可以一期刊发针对同一个作家的十几篇评论了。经年累月,莫言首屈一指,关于他的评论数以百计。更为重要的是,即或在莫言的一些作品遭到非难时,林先生也无怨无悔、义无反顾地勇往直前,他由衷地钦佩莫言那近乎狂野的想象力和现实洞察力。我也曾询问他的批评理念,他总是轻描淡写,说是为了中国文学的繁荣和发展。
然而终究是兹事体大,而且说来容易做时难,但我对莫言等当代作家的重视却有意无意地与他不无关系。
为免于陷入无休止的细枝末节,在此我不妨就两个林先生经常谈论的话题稍作注解。一个是关于诺贝尔文学奖。众所周知,国人的诺贝尔情结由来已久。这是一个值得用博士论文来阐释的大问题,远不啻于文学本身,它关涉政治社会和国民心理等多重因素,断非三言两语可以廓清。早在世纪之交,由于某位华裔作家获2000年诺贝尔文学奖,一时间舆论哗然。无论好得很派还是糟得很派,都有充分的理由可循。当时,我和林先生就此事件进行过一次长谈。我一直认为,它首先是一个政治事件,其次才是文学事件(套用伊格尔顿的话说)。林先生对此高度认同。同时,我们十分担心该华裔作家的获奖对中国当代文学走向不仅无益,反而有害。果不其然,国人的诺贝尔情结自此有增无已,可见国籍的差别不是一般二般的事关重大。我们并不想全盘否定该获奖作家在引进和借鉴西方现代派或先锋派文学方面的贡献,尤其是他在上世紀80年代实验戏剧方面的成就。但是,念兹于兹,就成就本身而言,大陆的一干寻根作家和先锋作家早已在云卷云舒、潮起潮落中超越了他。为说明其中奥妙,我不妨透露一下第一次邀请大江健三郎先生访华的情景。我所在的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邀请大江的第一个动议产生于上世纪90年代。由于特殊的政治历史原因,我国正遭受西方的全方位封锁。为了突破这种封锁,最好的切口一定是文学。这是“百日维新”和“五四”运动以来屡试不爽的方法。而大江先生早在上世纪60年代就曾随日本作家代表团访问过中国,并且受到了毛泽东主席和周恩来总理的亲切接见。日本文学研究专家许金龙先生和我在邀请大江先生访华事宜上不谋而合。而大江先生也曾在本人游学的墨西哥学院访学,并且我们有不少共同的朋友,譬如富恩特斯、巴尔加斯·略萨。那的确是一次破冰之旅,大江先生所到之处都人满为患。热情的中国作家和读者终于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到了一位真真正正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并且与之进行了面对面的对话和切磋。
另一个需要注解的是我和林先生就当代中国文学交换过无数意见。他于是多次邀请我撰写有关中国当代作家的评论。但因时光倏忽、杂事倥偬,接踵而来的难违之约、难却之情终究延宕了我的延宕,直至我开始付诸行动。
行动之一是用更多的时间关注中国文学。事实上,我始终认为移译和研究外国文学终究是为了强健母体文学文化的“拿来”。但正所谓术业有专攻,现代学术的分化和细化是横亘于我国数十万外国语言文学从业人员面前的一条看不见的鸿沟。诚然,了解林建法先生的人都知道,他的执著和对当代文学的热情使人无法推却。
于是,也便有了我对莫言等一批中国作家的重新审视、潜心阅读。我自诩在同行中最关注中国文学,至少是之一,但当我真正试图走进他们的作品,问题出现了:其体量之大犹如一座座高耸的大山、一片片无际的大海,每每令人望而却步。那些以少胜多的神话不再灵验。
诚然,凡事都有第一步,况且时过境迁,现在说说,料也无妨,更何况这多少可以替莫言分担一点哪怕微不足道、有时甚至是莫名其妙的压力。且说因为大江的来访和那位华裔作家的获奖,我和林先生都实实地感到了无如和担忧。大江先生还好说,因为他的来访使他结识了一大批中国作家,尤其是在京作家。他由衷地感受到了这些作家的了得。因此,我必须做一个先吃螃蟹的人。说来惭愧,我对时间和数字的健忘由来已久,甚至可谓先天使然。我已经记不得是从哪一年开始向瑞典学院推荐莫言的(大概率是2000年末),当然同时还推荐了其他一两位中外作家。但莫言是幸运的,尽管在我心里这个过程持续了太久,我有时甚至不经意向几近同谋的林先生抱怨瑞典学院的评委们和那些应邀来访的六七位诺奖作家有眼无珠,直到大江先生开始介入这项工作。在此过程中,我从来没有向莫言透露过一丝一毫,直至他载誉而归:当有人问起或者揣测这个“天上掉馅饼”的事儿,首先是林先生,他第一时间推出了属于一本刊物的两大卷莫言评论文集;然后才是我本人姗姗来迟的些许证供。这不是为了邀功请赏,而是为了分担压力的招认,因为莫言一直在遭受一次比一次更加严厉的无端指责和无聊指摘。
但是,我不断反躬自问:如果我们在诺贝尔情结的漩涡里越陷越深,如果我们开始放弃自信,又当如何?莫言的获奖阻止了这种可能。同样,莫言的获奖使我们终于等到了可以平视世界文坛的这一天。
莫言的意义就在于此,且不仅于此。其实,他的文学早已铸就了丰碑,他也早就从不敢通读《百年孤独》超拔到了找出马尔克斯一两只马脚的时候。
需要特别说明的是,我始终不认为诺贝尔文学奖是文学的标尺,遑论唯一。但它确曾是国人的一个心结。总得有人来解开这个心结,而且多多益善,因为我们的优秀作家绝非只有莫言一个。他们已经并且正在越来越多地得到国人和世界的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