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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北散章

2022-02-26郝随穗

延河 2022年2期
关键词:老罗庙会老二

郝随穗

赶庙会和逛骡马会一样美。骡马会一般设在县城或者镇子上,庙会是在有大小寺庙的地方集会。骡马会是最低级的贸易会,不仅仅交易的是骡子和马,还有各种小吃和日常用品等。庙会是请来唱戏的或者说书的给供奉在寺庙里的大神大佛演戏,而赶庙会的人大多不是善男信女。庙会上一天要演三场戏,最热闹的是晚上那场。这三场戏才是吸引很多人来到庙会的主要理由。

河对面的龙王庙在每年的盛夏会迎来三天大戏,戏种有秦腔有陕北道情,也有山西那面儿的地方戏。村里的人爱看秦腔和道情,若是请来了山西戏,不少村里人就不乐意了,说会长胆子太大,竟敢把外地的便宜戏给龙王爷请来,就不怕神得罪下来。“头上有神明”这句古训,这时候便成为一些人振振有词的凭据。说是那么说,但看大家还是要去看的,尽管不是完全能听懂,但只要看到戏台上那些穿着戏服的唱戏人咿咿呀呀、精神抖擞地跑来跑去,也就满足了。

庙会的热闹是有巨大诱惑的。这种巨大诱惑所形成的文化现象,淹没在戏场和腾起尘土的喧哗中,它源自人们在沉闷生活禁锢中的短暂解脱和情绪释放,是来自民间最直接的精神娱乐,它的表达是痛快的,带来的文化享受也是充足的。戏台上下都是这种文化的创造者和受益者,于是庙会必然成为乡村文化高度的一个凸显点并且延续了很多年。

深入这种文化背景,就是走进庙会本身。高高的戏台建立了现实与虚幻之间的连结。台上的虚幻,都与台前和幕后的现实群体有着看似近在咫尺,实际却相隔千里的奇异距离。

而处于三种状态下的群体最为真实的是后台,也就是幕后。台前黑压压的观众随着台上剧情的推进一同在情绪化中波动。在象征性很强的戏剧中,演员的公式化表演和观众的情绪介入,形成了台上台下以假乱真的情绪化现场。这个现场的掌控者是后台的人,他们一旦走上戏台就像一根棍,插入如水潭的观众群中,一搅动,便涟漪不断,一圈一圈推送出去。

台下观众的年龄结构完全是一个国家整体民众的缩影,从这个现象来看,人的娱乐空间被集中在戏台上时,特定的文化生活也在此正式开启,台下的人群显然是情绪化的受众,随着剧情的发展,这些在年龄上有着很大差别的人群,竟在表情上有了规则性的统一。

喜欢看戏,更喜欢掀起后台的幕布,看下台后的演员。

陕北的庙会一般从清明节开始,然后紧跟着在农历四月初八等一系列农历节日展开、深入。到了盛夏,干旱的土地需要雨水时,给龙王庙唱戏成为一年之中的庙会高潮。

前些年的一个夏日,过了黑山寺隧道,到新寨河的一个村子里看戏。赶上的是这一天的第二场戏,戏台子的最上面挂着山西某剧团名称的横幅。因为天热,戏台下看戏的人不是很多,卖香纸、卖西瓜、卖凉面、卖煎饼、卖馃馅等的小商贩围着戏台一圈,个个被腾起的尘土落了满身,盖在摊子上的那块白布也落了一层尘土。

戏台后面掀起帆布看演员化妆卸妆是很有意思的事,总有一帮人不去前台看戏,跑到后台来。夏天天热,后台围裹的帆布太严实,唱戏的人就揭起一块帆布让风吹进来。后台内部的事儿也就完全亮开了。

我在后台看到一个刚在台前威风凛凛的女将军转到后台的情景。她摘下帽子刚坐在装戏服的大箱子上,一只白色的小狗就跳到她的怀里。女子抱紧小狗用手摸着它的小脑袋,小狗吐出舌头舔着女子的手背。小狗本是白色的毛却多了一些杂色,看上去很脏,比如背上那一溜好像是烟熏过的黑和粘着米粒的脏,显然不能匹配宠物这个名称。可谁又敢说在这个女子的眼里,这条小狗不是宠物呢?

这时一阵急促的锣鼓声在前台響起,女子迅速站起来戴好帽子吆喝着从后台冲上戏台,小狗跳下去钻进两只大木箱的缝中趴下,眼睛明溜溜地望着挂在架子上的一长排戏服、帽子、胡须、大刀。

不到三分钟,女子一手叉腰一手握刀,喊着一个“追”字,拖着长长的尾音快步从前台走到后台。小狗再次跳进女子的怀中。坐在大木箱上的女子喝着一瓶矿泉水,小狗抬起头张开嘴也要喝,女子像“卖油翁”似的将瓶中水倒进小狗的口中。小狗咽下水后摇着头,头上有一点水星散在女子脸上,女子用手背擦去。

女子有三十多岁,坐在后台跟其他人少有语言交流,她的沉默里蕴藏着一个巨大的内心世界,那条小狗或许是她的世界里唯一存在的生灵。在我们的印象中,流落到乡间庙会唱戏的人和说书的人,在现实生活中都是没有好的际遇的人,他们的命运也许在此刻,甚至此生经历着不如意。而这个女子在后台看似冷漠的表情,却掩不住她对生活的热情。大木箱、戏服、小狗、矿泉水等都是她的生活道具,这些道具充盈了她的内心世界。而小狗在她眼中,更是某种寄托的载体。物质对于她而言,也许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庙会上的人多,也杂。台上台下闹哄哄的,人声和锣鼓声、二胡、笛子声等混合在一起,形成一曲乡村交响乐。协调不协调不重要,重要的是戏台上的表演和戏台下的喧闹能够在互不干涉的碰撞中找到切合点,并且迅速交融,发出神灵无法发出的声音,给台上台下的各种心情找到一种合适的表达。

庙会的存在显然是一种古老文化的传承。寺庙是宗教信仰的载体,而会场是民间文化的载体,二者合一后其意义更为广泛,似乎人间之事在此无所不有、无所不能。庙会作为一种表达对供奉诸神诸佛崇拜的活动,唱大戏是最隆重且有仪式感的一种方式。三天的庙会把周边的人聚集在一处,张家长王家短,柴米油盐生活琐事统统搬到庙会上,社交成了庙会的又一大乐事。庙会也成了人间烟火味儿最浓的地方。

喜欢杀猪的老二,本不是一个行家里手的屠夫,却喜欢在逢年过节时给村里村外的人家杀猪宰羊。好处是能得到一块被血浸红的刀槽肉,或者一副羊下水。可老二杀猪的技术实在有点差,有一年腊月里给邻村一户人家杀猪,几个壮实的后生死死压在猪身上,即使不用刀子去杀,也会被压死的。老二一刀捅进猪脖子,猪大叫。老二抽出刀子在猪嘴上将刀子上血擦净,然后点着一锅旱烟坐在猪身上“啪嗒啪嗒”悠闲地抽着,他说,自己杀猪从来不回刀,一刀夺命。话音刚落,那猪一个骨碌翻起身,直冲路下。老二被掀翻在地,他站起来大喊一身:追!一群人便大喊大叫着追着脖子里滴着血的猪到公路上。惊恐万分的猪慌不择路,从公路上跳下去,下面是结了冰的河滩。猪在冰面上摇摇晃晃地向前跑着,追猪的人不敢直接跳下去,绕小路到了河滩里。老二捡起一块石头向猪砸过去,猪叫一声继续向前跑着,一群人效仿老二纷纷用石头砸向猪,不一会猪倒在了地上。有人说那猪没被杀死,却被累死了;也有人说是被石头砸死的。没了颜面的老二不好意思地对主人说,另外叫个人给你收拾这头死猪吧。主人说,那你不要那块刀槽肉了?老二无奈地说,没脸要。说完转身就走了。

第二年村里关帝庙庙会,会长说老二杀生太多,到庙会忏悔一次吧。

庙会上的热闹一点也不减,人头攒动中的那个神仙附体的男人,头上裹着一块红布,手里握着一把大刀,口中念念有词地穿过人群,来到关帝庙大殿。老二在会长的指导下跪在高大的关帝爷塑像前,那个裹红布的男人用刀在老二的头上挥舞着,口中含糊不清地哼唱出杀、赦、放等字词。随后红布男人将一瓶白酒猛喝一口,向老二头上喷去。大殿里满是酒味,从不饮酒的老二闻着浓浓的酒味有点不适应,他偏开吹过来的酒气,红布男人直接将一口酒吐到老二头上,老二无奈地用手擦着流在脸上的酒水,斜视几眼红布男人,然后埋下头。老二被酒熏得有点头晕,而正在兴起的红布男人将一瓶白酒连喷带喝,大概有半斤多,看上去有点醉酒的红布男人摇摇晃晃,口中说词含糊不清,而且尾音很长。老二再也坚持不住了,他一骨碌倒在地上,这时红布男人也一个趔趄软绵绵地倒下了。

庙会作为乡村文化的一种重要存在形式,确实倍受七村八乡人们的喜欢和支持。庙堂无处不在,几乎每个村子都有。有庙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庙。寺庙的大小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有委屈的人、有欲望的人能够来到这里祷告和期盼,能够安慰和鼓励自己。寺庙的存在意义很广泛,看上去似乎无所不能。庙会被视为寺庙意义的延伸和升华,不动声色的寺庙与寺庙里供奉的神,在人们的希冀中,在繁杂喧哗的庙会中捕捉芸芸众生的意愿,以便更好地体恤众生。

我身处北方的庙会之中,看到庙会上走着的形形色色的人,腾起阵阵黄土,又渐渐笼罩了来来往往的人。由人主导衍生的庙会及其他组织,围绕有着历史渊源的乡村文化而丰富其内容,扩展其领域,提升其功能。

庙会是人聚集的地方,更是人将自己的诸多情绪和想法袒露的地方。

一场大雪后的隆冬,天气更冷。雪挂在树枝上,在土路上堆了一尺厚,白雪覆盖的河面下生命依旧蜿蜒流动。陕北的冬天,就是冷日子一个接一个连起来的,冻得住高天厚土的季节。

冻得不行!

这个冻字,是持续加剧的动词,一旦说出口,就会越说越冻,天气就会越来越硬,大雪就会越下越大。

大雪在北方或许能体会得更为深刻,尤其对于缺水的陕北来说,是一个实实在在有利于土壤和气候的福音。因此,大雪作为一种水的存在,即使变幻成漫天飞舞的花朵盛开,在老人眼里那就是会飞的水而已,并不是年轻人眼里的一首诗,或者一首歌,更不会与风花雪月沾边。

后村的老峁子一年只洗一次脸,等到冬天的第一场大雪下的时候,站在院子里掬起一捧雪在脸上揉搓几下,就算是完成了这一年最重要的仪容清洗。他的老婆说你这辈子算是把我恶心到了。老峁子回道,后沟里的王老大一辈子才洗了两次脸,第一次是结婚那天,第二次是死后那次。老婆说不过他,转身走开。

老峁子走得最远的地方是县城。到了冬天,陕北人基本上停下了所有农活,人就闲下来了,结伴而行去县城的次数也就多了。老峁子爱去县城的原因是可以到下河滩吃一碗羊杂碎、一份煎饼、一碗绿豆凉粉,如果豁达一点,再加一个油旋,这次县城之行就圆满了。

一场雪后,天气很冷,冻得人走起路来都要双手插在袖子里,猫着腰放快脚步向前赶。老峁子和村里几个人要去县城逛逛。他们不会全程走公路,而会选择一部分没有彎道的水路去走。冬天的水路是结了冰的冰路,好多人选择走冰路和公路交替的那条水陆之道,是可以绕过公路上多余出来的那些弯路。冰面上不仅仅走着老峁子等几个人,不少去县城的人都会走这条比较捷径的水陆之道。

走在公路上的人可以走得平稳而有秩序,而走在冰路上那就大不相同了。冰面很滑,时不时有人滑倒惹来大伙的笑声,这笑声似乎也会被冻住,在冰面上久久无法散开。孩子们是划着冰车一溜烟从身边而过的,老峁子等人会猫着腰一边溜着冰面向前滑行,一边几个人手牵着手一起向前大步滑行。这样的徒步行走的乐趣不仅仅是走了捷径,更多的是在几个人的嘻嘻哈哈的跌倒爬起来的开心之中。陕北人整体性内敛而深沉,很少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自己的情感。而在冰面上类似于游戏的行走,大家情不自禁地袒露出内心深处的愉悦,无不伴随着摔倒时头被磕在坚硬的冰面的疼痛。而这样的痛并快乐着从来都是陕北人平行的生命体验。

当然这是上个世纪的陕北人的生存状态。

老峁子们在一个小时的行走后,会穿过县城的一条建于明代的老城巷——进入县城唯一一条街道。这条通往街道的老城巷叫鸦巷,左侧二十多米高的城池墙壁基本上保存完好,高高在上的几处老窑洞的建筑群,据说是很老的县衙,而悬挂在城墙边上的那处只留着一个一尺大小方口子的砖房,说是那个时候的牢房,里面关押过很多杀人犯。小孩子路过此处,不由得朝上望望,生怕这个房口子里跳出来青面獠牙的杀人犯。据说旧时代的婴儿成活率低,夭折后送到这条巷子,被成群结队的乌鸦黑压压地飞到这里来吃掉了,因此被取名为鸦巷。婴儿被乌鸦吃掉是吉事,这和西藏的天葬有点像。在陕北,对“人”的定义是有年龄界限的,十二岁以下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因为魂不全。魂不全意味着这个人的肉体是羸弱的,陕北人眼里对一个人的认识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灵魂的完善程度。所以说十二岁之下的人一旦死亡,就不能按照一个成人的礼仪去入土安葬。既然不能入土,那么自然是背送往偏僻的山沟里,让飞禽走兽吃掉,如果说送出去三天之内没有被吃掉,就会给家属带来阴影——夭折的孩子并没有投胎,不完整的灵魂还在家里纠缠着亲人。如果说很快被吃掉,那就是吉祥之意,说明孩子投胎转世了。

老峁子穿过鸦巷很快就进入街道。街道上的冷是在一群又一群黑色的棉袄里散出来的冷,也是十字街向东的那两排破旧瓦房里散发出来的浓浓的白色热气。而蹲在十字街上卖荞麦煎饼和绿豆凉粉的手艺人并不吆喝,他们一排蹲着,口里噙着半尺长的旱烟锅,流着清鼻涕嘶溜嘶溜地等着食客。最惹眼的是在半人多高的火炉打油旋(千层饼)的那个人,看上去很是享福,大冷天的他绝对不会受冻,炉子里散发出的暖气可以让整条街感到温暖。他熟练地摔着、飞着、扔着面团,变魔术般地在火炉里取出一个个金黄色的油旋,整齐地放在火炉上的木盘子里,极大地诱惑着来来往往的人。

打油旋的火炉一旦烧起来,一整天会有不少的人围聚在这里,虽然没几个人买油旋吃,但是打油旋的人也不会介意。这群流着鼻涕和口水的人在一起谈古论今、说三道四过得也很开心。

羊杂碎饭店开在十字街右边的那间瓦房里。瓦房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吃饭时紧迫密集地发出带有羊膻味之声,足以让每一个人无法抗拒这种美味的诱惑。一碗羊杂碎里有白菜、土豆粉、羊血和头蹄内脏,红艳艳的辣椒油漂浮在碗面,更加渲染了这一老碗羊杂碎的美味。

老峁子几人走进来了。

按照惯例他们找位置坐下,服务员上来熟练地给每人倒一碗面汤,然后问大碗是小碗?精的还是烩的?老峁子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大碗,烩的。这个回答同时代表了大家。

精的,是方言。意思是这碗羊杂碎里不添加粉条、白菜和羊血。精的好吃而过瘾,但是价钱是烩的三倍。所以一般人觉得吃精的,是不活人的做法,毕竟家里婆姨娃娃老老小小一大家人呢,能省几个算几个。

老峁子跟其他人商量,要不要每人再买一个油旋?其他几个人有点犹豫不決。老峁子说买吧,来一趟也不容易。其他人不应答。老峁子喊来服务员,让他出去买几个油旋回来。吃完饭付钱的时候,老峁子把大家的油旋钱一起付了。大家心里过意不去,眼神里流露出感激。老峁子用衣袖擦了擦嘴巴,挥着手臂说:走。

他们走出来,双手捂着耳朵嘴里说冻死了。老峁子等人快步走到打油旋的火炉子旁站下取暖。有人说今年冬里冻得骨石疼。有人说这风直接就刮到肉里头了。

是很冻。时不时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风吹来。黑棉衣的御寒功能似乎不再是隔绝寒冷的唯一屏障了。运动,已是大家形成的御寒共识。老峁子说,咱赶快吃一碗煎饼回家吧,回家的时候走起来,脚片子底下就会发热,这一发热浑身就不冷了。人暖腿狗暖嘴的道理大家都懂。

一摆溜坐在煎饼摊前的木凳子上,几个人每人一碗煎饼后再喝一碗凉汤。凉汤是凉水里加了蒜泥、米醋精、芝麻的一种煎饼汤。大冷天地吃煎饼和凉汤,在别人眼里不可思议,而在这里却是一种饮食传统,即使大雪纷飞中,这里的人也会蹲在大雪中吃煎饼,吃凉粉。

冒雪吃绿豆凉粉,身外寒风嗖嗖,身内一碗凉粉下肚,一个冷颤,上下牙敲打一阵,中间的骨头和肉紧缩、扩张,抵御性极强的人的本能之力瞬间爆发,这种带有自虐性的吃法不乏乐趣和刺激感,给大家带来精神层面的意志力的突显。

吃完煎饼该回家了。原路返回的老峁子几人,吃足喝饱了,心情很好。他们哼哼哒哒地唱着信天游,冒着一身热汗回到村子里。

天地静止,夜长昼短,更多的冻是看不见的黑夜里刮过的风;风声是冻的代言,它的声音越大,就意味着那层糊窗纸外的冻越厉害。越厉害的冻,可以把沟里的巨石冻开裂子,可以把大山冻得开了口子,可以让一些飞禽走兽冻得死于雪地里。这是陕北的冬天。是我和我的父辈赖以生存的母土,是我们在此把生命融入日常的自然环境。

风雪总会在某一个夜色里到来。一层糊窗纸挡不住窗外的辽阔,在大雪中随风铺开的大地上写下被抒情的寒冷,整个黄土高原不再是传统的色彩蔓延,而是这被赋予浪漫色彩的白,晶莹的白。这种泛着光的白是刺眼的冷,是厚衣服遮不住的冷,是人体温度难以抵挡的冷。

推门而出,便是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凹凸起伏的大地上的万物变成了一条缓缓前行的白色线条,粗轮廓地勾勒出大雪覆盖下的景致。最是那条连接着村子的土路,弯弯曲曲伸出去,接回来的就是刺骨的冷,是滴水成冰的铁冷。

即使冻得令人发抖的天气,村里那帮穿着漏风棉衣的小孩儿仍喜欢在雪地里奔跑。院子里那根晾衣服的铁丝像冬天的一根筋,紧绷着这个天气的寒气。孩子们爱闹,故意用舌头舔这根铁丝,舌头立即被铁丝黏住。铁丝像张了嘴巴死死咬住舌头不松开,赶快深深地呼出几口热气融化舌头与铁丝间被冻住的那层胶水似的冰。一帮孩子反复用舌头和铁丝这样玩着游戏,使寒冷的天气多了几分温度。站在一旁的大人们笑看此景,说这些娃娃是无人管,狗舔碗。

漏风的棉衣挡不住青滋滋的冷风。孩子们棉衣的袖口和膝盖处已经压了几层补丁,但是还有旧棉絮露出来,风从补丁的破绽中钻进去。但风里奔跑的孩子似乎与这个冬天毫无关系,嬉闹声抵挡了户外的冷风。他们滑行在结冰的河面上,穿梭于白茫茫的漫天大雪中打雪仗。袖口上已经发亮的那部分是层层鼻涕结在一起的硬层,是冬天的印记,是冷的印记,大人们说这都可以擦着火柴了。

一场大雪仿佛让整个山村回到古代。电线杆和电线、柏油马路和机器等现代文明都归隐到大雪之下。唯有人和天空是动态的,人出门扫雪犹如一只蚂蚁在白茫茫大地上蠕动,天空里飞舞的雪花好像密集的花瓣盛开在天空之中。一场雪让大地和天空变得质朴。这场大雪使得世间万物如同古文中的标点,经过人的勾连串成一句句优美的话语。

在这样冻得长毛的狗都会把尖嘴巴深深埋在身子底下的天气里,人的智慧就体现出来了。用穿棉衣戴耳套、烧热炕喝开水等方式来取暖,可以度过三九、四九,哈门叫狗的严寒天气。

天是很冻,再冻也挡不住陕北人抒情的心。诗性是一种潜藏在深处的心理活动,对于生活在艰苦自然条件中的陕北人而言,信天游是表达诗性情怀的最佳方式。陕北人的热情与善良,往往从一首首信天游中体现出来。如果一个陌生的路人被冻得嗖嗖地打战路过村子,会有村里人上前说,回窑里来喝一碗热水再上路。在他们眼里,人分两种,一种是亲戚,另一种是路人。这两种身份的人都是他们视为珍宝的人。因此,哪怕是陌生的路人,只要遇到的难处被察觉,每一个热情的陕北人都会伸出援助之手。

这种比较写实的诗性总是从具体的事情上窥见端倪,而那种比较浪漫的诗性,却总是从心灵上带给人慰藉。比如老峁子在下大雪的时候就会仰面说,他闻见雪花香了。这句话一出口,整个天空都是芬芳。

父亲去世前的那两年,浑身有些浮肿,哮喘带来的痛苦,让父亲在上坡时总要停下来,仰起头伸直脖子张开嘴巴长出几口气,方能继续走路。

母亲过世很早,父亲一直跟我们住在一起。随着他的年龄步入暮年,结婚生子似乎使我与父亲亲密无间的关系渐渐有了一层隔板,而这层隔板是一向独立、寡言的父亲自己立起来的。尽管我和妻子用过好多办法,试图消除与父亲之间若隐若现的距离感,但是父亲始终笑眯眯地拒绝着。父亲就住在与我们住的窑洞紧挨着的另一孔窑洞里,他的生活简单,毫无波澜,每天就是吃饭,睡觉,讲故事。但讲故事就需要有人听,我听过无数次他讲的故事,重复的故事每一次讲的时候都当第一次讲,讲得认真而绘声绘色,讲得自我陶醉而乐此不疲。我要出去做事,每天晚上才能回来,睡觉前到他的窑洞里,听他讲几句,他讲的时候要看我的脸色表现出的情绪变化而决定故事的长短,有时候发现我要忙于离开,就匆匆讲几句,有时候发现我想听,就会慢慢讲下来。

他沉默寡言的形象只有故事可以打破,可以唤醒一个老者的活气与热烈的情绪。没有人听故事的话,他会走出院子来到路边的那棵老槐树下,等过路的人在树下歇脚时,给人家讲。那些故事讲了好多次了,过路的人也就听够了,有一个年轻人又在树下歇腳时,父亲的故事让他有点不耐烦了,言语上表现出明显的不敬。父亲停下了,他侧头看过去,深邃的眼神里流露着不解和孤立;那个年轻人的眼神很凶,直视着父亲,父亲转过头来低下,好像犯错的人。

后来很多次在他的不经意间流露出这样的眼神,甚至有些无助,哀怜,茫然。而这样的眼神也被我无数次看到,只要碰触就会心疼。时隔多年,父亲的眼神成为我心里永远也挥之不去的疼痛。那眼神一旦想起就会心碎。

而这种细节性的举动来自于我们之间形成的那层隔板。是一个老者自觉与某个环境和群体脱离的,哪怕是他的亲人。而老年人这种孤独的心理现象,已然成为一种普遍的社会现象,日常生活中年轻人对老年人习惯性的忽视、偏见,导致老年人逐渐被这个社会的主流淘汰,以至于被边缘化。这样的风气渗透到家庭,哪怕是一个非常和谐的家庭,也会逐渐被这种风气割裂。

老年人渴望介入,渴望被分享、被接受、被在乎的心思,一直被压抑着,被禁锢着。他们的生命后期究竟掩藏了多少个人秘密与诉求,究竟腐朽了多少个人追求与理想,往往不得而知。无数个类似父亲那样的眼神一遍遍扫过自己熟悉的事物,却又被那些事物渐渐推开。

他的一生在收尾的时候,感受到的被冷落、被边缘化、被旁观,是形成一个老者孤独的主要原因。

后村的老罗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一辈子的体力活给他遭下一身病,腿脚不利索、弯腰驼背、咳嗽吐痰等老年症状的大小毛病不少。儿子怕老婆,儿媳妇长得五大三粗,出口就喊着老罗父亲的名字叫骂。这种大不孝不是老罗本身有什么问题,而是来自这个媳妇的野蛮和没教养。老罗的老婆前些年去世后,老罗就跟着唯一的儿子在一起过日子。儿媳妇嫌老罗没有家产,又跟自己一起过是个大累赘,动不动就破口大骂,有时甚至会出手打几下。老罗不敢正眼看儿媳妇,每天躲躲闪闪,度日如年。儿子看在眼里却没办法阻止,偶尔说几句就招来泼妇般劈头盖脸的谩骂。一个初秋的黄昏,老罗拄着拐杖到一个砖窑旁坐下打发日子,儿媳妇过来看看四周没人,就把老罗推进砖窑,本想谋杀致死,不料老罗被摔成重残,直接卧床不起,需要有人长期照料。这让儿媳妇感到更大的愤恨,没过多久,半夜里传来儿媳妇的哭丧声,从哭词里传递出的消息来看,老罗于这个半夜过世了。

老罗当了一辈子粉匠,每年是秋天收洋芋,寒冬天在冰水中磨洋芋,开春时候加工粉条,到了夏天卖粉条。顺便种点庄稼,一辈子日子过得不赖,但是到了老年,因年轻时在冬天里手脚泡在冰水中磨洋芋,使关节变形发炎,整个人的外形就有扭曲感,严重影响到他的正常生活了。儿媳妇曾多次拷问老罗,一辈子做生意不可能没攒下钱,老罗解释挣下的钱修了三孔窑洞,给儿子娶了媳妇,老婆死后抬埋了老婆。儿媳妇不相信,硬说是还有钱不拿出来。骂道,老罗死了就全部给塞进口里,做了口含钱。

老罗的死即使是正常死亡,也没有人会相信。村里人都知道儿媳妇的歹毒。人老了都嫌弃啊,与老罗的命运相似的又有多少人呢?村里人每每谈起老罗就不寒而栗。老人得不到充分的理解与关爱,于是不自觉地与子女立起隔膜,正应了他们说的那句话:黄土快埋到脖子了,这层隔膜就是面对死亡的最后一道防线。

这是很多老年人在生命结束前的一段时光中的经历。死亡对于一个老者来说,有着诸多意味,比如离开、接受、无奈、疾病、痛苦等。还有一点就是距离,这个距离是年龄代沟造成的,比如与家人、与和自己年龄层不同的所有群体形成的代沟。而这样的距离实则是一层隔板,把自己与世界渐渐隔开,像栅栏一样,随着年龄的增大,把自己的世界越围越小,直至生命殆尽,烟火熄灭。

王包子在村里当了几十年书记,一辈子活得有滋有味有人抬举,可是进入晚年后,妻子早走一步,他只好跟两个儿子过。两个儿子商量好每家一个月伺候王包子。刚开始那几个月,两个儿子儿媳妇基本上把他当个老人伺候,后来就不行了。让他喂猪,干农活,挖茅坑,两个儿媳妇似乎攀比着让他干活,甚至一直在监督王包子在对方家一个月时间里干了多少活。大媳妇更心细一点,把每天看到给老二家干了的活记在本子上,以便下个月王包子过来了一一还清。王包子在两个儿媳妇的相互监督中,劳作层层加码,直至有一次累瘫在菜园子里。

病倒了,要请医生来看病。来的村医原来是个赤脚医生,开了一些药让去药店买。两个儿子拖拖拉拉谁也不想去买,老大说病倒在老二家,老二说因为在老大家受苦受的多,来到他家才病倒的。王包子说你们别争了,他自己有钱,掏出几十元钱递给老大。

王包子有钱。这一句话给两个儿媳妇带来了无限遐想。她们的态度突然间转变了好多,跟王包子套近乎说贴心话。王包子懂得她们的心思,主动拿出自己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一分为二地分别给了她们。她们不相信王包子只有这点钱,当了那么多年村书记应该捞了不少钱吧,于是继续孝敬着他。一段时间之后,她们发现这块老骨头啃不下一点肉来,老二怀疑王包子把钱给了老大,老大又怀疑钱被老二骗走。

王包子被老大老二双双怀疑后,迅速遭遇到了被抛弃的事实。比如老大一个月到了,老二故意出门几天不接,老大家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把他赶出去,王包子来到锁着门的老二家院子里等着开门,几天不见人影的王包子只好到邻居家讨吃。这样来来回回一段时间的折腾,王包子生不如死的感觉愈加强烈,他选择了自杀,在一个正午从老大家院子崖畔上跳下去。这一死,村里掀起轩然大波,这可是村里第一次发生儿子不孝敬老人,逼迫老人自杀的大事儿。王包子的两个儿子在给父亲的葬礼上杀猪宰羊请唢呐,把事情过得有模有样,但是村里人不买账,纷纷指责他们:活着不孝敬、死了唱道情。

王包子的死看似非正常死亡,其实在当时的农村,不少老者都有被子女冷落和数落的遭遇,以至于这些老者也显得有些卑微,甚至生命也会在亲人的冷落下变得极其脆弱。他们的生存状况十分窘迫,从精神世界到现实生活都是一群被漠视的人。

还有的老人像我的父亲一样,在身体状况发生变化后,变得越来越敏感,自己一步步退到封闭的世界里。父亲的哮喘导致他的身体有些浮肿,买回来的药似乎不能彻底医治他的病。他是一个有钢骨的人,一辈子不求人不给别人添麻烦。此刻在他眼里,我也成了他眼中的别人,尽管我多次买各种药和好吃的给他,但是他總会用淡淡表情来拒绝。虽然这样的拒绝不被我当回事,可是从他的眼神里我分明能看得出,他不愿意拖累我,不愿意给我添麻烦的无奈。

人活的时间再长,总有离开时。父亲和所有的暮年之人一样,都在一天天接近离开人世的日子。

类似于老罗和王包子这样的老人的命运虽然不是大众化的,但是他们的内心都有着远离人世的意愿。他们深知自己的生命走向尽头,因此选择特殊的告别方式,把自己对生命、对死亡的感慨和沉寂太久的思考默默表达。

六婶去世前的那几天并没有什么病状,身体不算是硬朗,但去哪里不误事。她说这几天身体稍微有点不舒服,别人问哪不舒服?她说自己也说不清楚,有时候脑子里迷糊一下子,也就没事了。谁也没在乎她的这个症状,大家以为上了年纪的人都会这样的。去世的时候她正跟着几个老太婆一起坐在自家院子里的树下纳凉,头一歪身子一斜,嘴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呼噜声就没有任何动静了。在座的人有的以为她累了,有的以为她中邪了,也有的看出来她归西了。

都说六婶好回首。“好回首”指的是一个人没有痛苦地死亡。六婶的离去显然没有任何痛苦,这是村里所有老年人理想的死亡方式。

老年人渴望这样的“好回首”,一来自己不用受罪,二来不用连累子女。不拖泥带水地撒手,本就是人生最好的归宿。这个对于任何一个生命垂危之人来说,都是最好的离去方式。六婶一辈子人也善良,没给别人安过坏心,所以大伙说,只有好人才有这样的“好回首”。

父亲离开的时候,跟六婶差不多,在没有任何征兆的情况下,在姐姐家的午饭后,突然间就闭上眼睛,干干净净地离开人世。父亲的“好回首”让其他老人羡慕,有人开始回忆总结父亲的一生。

当时突如其来的消息对我的打击很大,现在想起来哪怕父亲能住几天院,甚至瘫痪在床,对于我来说也是好事,最起码我可以围在他的病床前像一个孝子般伺候他。而这种奢侈注定是我一辈子无法企及、无法体验的。我的父亲一辈子没有去过省城,没有吃过海鲜,更没有专门为了旅游而出过门。这些不属于父亲人生体验的幸福感,恰恰是我的痛苦,虽然父亲从未说过自己的苦。

而这又何尝不是父亲那一代人共同的生命状态呢?特别是他们的离开,尽管有着不同的遭遇,但是他们的心里共同经历了生命至此的无奈与灰暗,以及踽踽独行的悲情和离愁。

责任编辑:柴思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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