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窗词屏意象研究

2022-02-26徐啟苗

今古文创 2022年9期

【摘要】吴文英，号梦窗，一生布衣，终生游幕，却有“南宋词坛上最后的一个创派大家”之称。本文通过检阅《全宋词》，发现书中共收录了341首梦窗词，其中有49首都出现了“屏”字，是书中以屏入词次数最多的宋代作家。屏意象的频繁出现，既展现出作者独特的审美价值取向，又丰富了词作内涵，深化其思想主题。本文将以“屏”意象为切入点，聚焦于梦窗词中“屏”的共生，也是对屏意象这一独特艺术形式的集中讨论。

【关键词】梦窗词;屏;意象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9-0044-03

一、梦窗词中的屏意象

梦窗词中包含了大量屏意象，通过整理发现屏意象以“银屏”“锦屏”“南屏”“山屏”“小屏”“曲屏”“罗屏”“翠屏”“绣屏”“玉屏”“画屏”“纸屏”“烟屏”等众多形式出现。意象作为艺术化的一种诗歌表达手段，在诗歌中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深入挖掘词中屏意象，可以发现其在丰富词作内容的同时，也承载了作者浓厚的离情相思和家国之忧。

（一）以“屏”抒离情相思

屏，蔽也，小山如屏，家居亦用屏。它既是一种用来划分空间、分隔视线的建筑构件，又是以不同材质制成的可供欣赏的审美器物，更是文人眼中、笔下传递词情的时尚宠儿。吴文英作词讲究辞藻格律，要眇宜修，词多写个人的生活之作，且好用生活意象于细微之处展现深情缱绻，写得阴柔婉曲，含蓄蕴藉，具有相当的艺术成就。

典型的如“断烟离绪。关心事，斜阳红隐霜树。半壶秋水荐黄花，香噀西风雨。纵玉勒、轻飞迅羽，凄凉谁吊荒台古？记醉踏南屏，彩扇咽、寒蝉倦梦，不知蛮素”（《霜叶飞·重九》）作者借景抒情，开篇写暮霭烟雾缭绕不散，也暗指自己的离别相思的无限愁绪。词人在重阳节这一天回忆起曾经和亡妾同游南屏小山，当时登高歌舞的欢愉快乐与空余一人的孤独清凉构成强烈对比，以乐景衬哀情，更添无限惋惜之情。由“秋水”“黄花”“西风”等意象拓展开来，奠定了全词悲凉的情感基调。“南屏”指其山如屏，风景秀丽，却也好似天人两隔的屏障一般，隔断了自己与亡妾的团聚的路。“彩扇”指爱妾所使用的扇子，此刻仿佛也在呜咽，哀痛女子的故去。末句“南屏”“寒蝉”等景象展现目之所见，耳之所闻，渲染作者触景生情，深化悲伤凄苦的心境，全词字字沉痛，句句悲伤，针线细密，纸短情长，表现词人对女子的思念至誠至深。陈廷焯在《云韶集》中对此有言评道：“有笔力，有感慨。凄凉处，只一二语，已觉秋声四起。”

吴文英在苏杭与妻妾有过几段佳话，然情深缘浅，据夏承焘《吴梦窗系年》记载：“梦窗在苏州曾纳一妾，后遭遣去。在杭州亦纳一妾，后则亡殁。”此后吴文英仍时时怀念起亡妻，看见房间里的锦屏、银屏等意象触物生情，并留词怀念，抒发爱情相思、离别愁绪。

代表作如“泪荷抛碎璧。正漏云筛雨，斜捎窗隙。林声怨秋色。对小山不迭，寸眉愁碧。凉欺岸帻。暮砧催、银屏翦尺。最无聊、燕去堂空，旧幕暗尘罗额”（《瑞鹤仙》）是以秋风秋雨萧条之景抒发对亡姬的相思怀念之情。开篇写雨景，雨珠顺着残荷垂下就像是滴洒的泪珠一般，天空浓云仿佛被捅了漏洞筛下细密的雨帘。凉风袭人，清寒入骨，词人由此想起添置衣衫。如今衣衫虽在，但曾经为“我”连夜裁剪衣衫的女子如今却已不在身旁？最令人伤心的事便是人去楼空，只剩下“我”孤身一人，令词人倍感寒冷不仅是秋风的寒冷，更有心境的悲凉。下句“暮砧催、银屏翦尺”是全词最动人心魄的一句，由景色自然过渡到人物，此句写清脆悠远的捣衣声传来，让人想起昔日的爱人曾在银屏边缝补征衫的情景，如此动人情景通过银屏等意象在读者脑海中展现地活灵活现。“银屏”指镶银或银色屏风，和“剪尺”都是常见的生活工具，也是与女子相关的重要意象，词人以屏意象抒发离情相思，写得情景交融、密丽幽深，将主人公的一往情深展现地清新脱俗，神完气足。

（二）以“屏”书家国之忧

吴文英生于宋王朝式微之时，动荡不安的社会也时常牵引着词人的内心，因而作者也有不少词章表达了对国家的忧思之情。这些词中的屏意象以其精美繁复衬托官宅居所的富丽堂皇，讽刺当权者在国家危亡之际仍过着穷凶奢靡的生活，如《珍珠帘》中“麟带压愁香，听舞箫云渺。恨缕情丝春絮远，怅梦隔、银屏难到”写到词人伫立于官道上，听见歌舞声余音绕梁，联想到侯门深处人们甘酒嗜音、醉生梦死的生活。

再如《绛都春·题蓬莱阁灯屏，履翁帅越》：“螺屏暖翠。正雾卷暮色，星河浮霁。路幕递香，街马冲尘东风细……千秋化鹤，旧华表、认得山川犹是。暗解绣囊，争掷金钱游人醉。笙歌晓度晴霞外。” 此词描绘的是元夕佳节赏灯游玩的场景，词人开篇抓住屏意象的觑定特征，渲染出蓬莱阁的繁华梦幻，用螺钿镶嵌的屏风在花灯照耀下熠熠生辉，与天上星河遥相呼应，美不胜收。“路幕递香”指屏风上绘制着精美图案，引得人们供香相迎，此词上阕写出屏风精巧，极言景色美妙，保留屏意象自身特点的同时，还增添了词作的神秘感和氛围感，使得该词具有一种别样的美感。但下阕话锋一转，化用《题临安邸》中的诗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揭露苟且偷安的权臣们在宋朝岌岌可危的国势下仍歌舞升平、纸醉金迷的现象，暗讽了尸位素餐、粉饰太平的宋朝统治阶级，表达了词人对家国兴衰的忧思之情。

此外，吴文英还有一首《水龙吟·过秋壑湖上旧居寄赠》：“黄鹤楼头月午。奏玉龙、江梅解舞。薰风紫禁，严更清梦，思怀几许。秋水生时，赋情还在，南屏别墅。看章台走马，长堤种取，柔丝千树”。此词为应和当时宋朝丞相贾似道之作，写得密丽幽深，词意邃远。词中“奏玉龙、江梅解舞”“南屏别墅”写出贾似道的生活奢侈和耽于享乐，而当时北方少数民族军队正在肆意南下，紧张的军事时局和当局者的潇洒享受构成强烈对比，构思绵密，运意深远。此词虽为白衣游士依傍权门的风气所作，但蕴含了词人对时局的担忧和对国家命运的由衷关怀。由此可见，屏意象是国家繁华太平时期的锦上添花，却也是时代落幕黑暗时的“隔江后庭花”，隐含着词人对国家存亡的忧思之情。

（三）以“屏”喻人格理想

中国古代的屏风具有空间性和装饰性，因此古代工精艺秀的画匠利用屏风的这个特点，常在其正反两面描绘和书写彼此呼应的图像和文字，以传达特殊的象征意义或美学趣味，使得屏风不仅是府邸厅堂实用的家具，也是备受推崇的装饰之物，故而常被称为“绣屏”“锦屏”“画屏”等，梦窗词句如“明日春和人去，绣屏空”（《乌夜啼》）、“粉靥金裳。映绣屏认得，旧日萧娘”（《惜黄花慢》）等皆有体现。

古人常以松、柏、竹、梅等物象征美好品質的景物，因此词人曾结合屏意象上绘制的梅枝，来象征君子的人格高洁，品格高尚。吴文英观屏有感，写下一首专门吟咏屏意象的词：“冰骨清寒瘦一枝。玉人初上木兰时。懒妆斜立澹春姿。月落溪穷清影在，日长春去画帘垂。五湖水色掩西施。”（《浣溪沙·题李中斋舟中梅屏》）这是一首直接歌颂屏意象的词，开篇点明屏上梅树冰清玉洁，一派格调高雅之貌，又将屏中梅枝比喻成美人天生丽质，倦于梳洗却也绝色天成。又间以“月”“溪”等意象构建出一幅清雅高洁的画面，绘出屏风上的景色：明月落于溪边，梅枝的倩影摇曳于水面。此词化用林逋诗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又别出新意。末句更是直言李中斋舟中梅屏在五湖水色辉映下显得美轮美化，宛若西施美人一般。梅盛开于苦寒之时，象征着君子对人格的高雅追求，全词紧扣“梅屏”意象展开，在展现屏风美景的同时又突显自我人格的高洁。

二、梦窗词出现大量屏意象的原因

吴文英笔下屏意象别称丰富、数量可观且特点鲜明，结合作者生平经历可以总结出两个主要个原因：传统文化的影响和梦窗对瑰丽词境的追求。

（一）传统文化的积淀

中国古代的屏风有着悠久的历史，考古研究发现，屏风乃是中国最古老的家具之一。早在上古时期的半地穴式房屋中就已有屏风的存在，当时的屏风只有一种遮蔽风雨的工具，是人们用树枝排成木排挡在窗户上制成，唤作：坫，就是屏风的前身。《说文解字》中亦有“坫，屏也”的记载，到了汉代，始被称作为屏风，《周礼注疏》中有明确记载：“屏风之名，出于汉世”。此时屏风主要被运用于宫廷官府，成为一种权力的象征，如《史记》中记载“天子当屏而立”和“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此后屏风又被广泛运用于民间富宅贵邸，是深受中国古代人民喜爱的重要家具。随着文化的发展余繁荣，屏意象又被赋予了更多文化内涵意义。

历代以来，将屏意象写入文学作品的作家不胜枚举。唐代诗人李贺写有诗句“金鹅屏风蜀山梦，鸾裾凤带行烟重”（《洛书真珠》）写洛阳女子真珠倚靠着屏风入梦，欲像神女那些勇敢去追求爱情，但自身被鸾裾凤带所约束，故终未能如愿。杜牧也有名句：“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秋夕》）描绘出深宫女子寂寞幽怨的生活，赋予屏意象清冷灵动之意。更有直接以屏风命名的作品，如后汉李尤的《屏风铭》：“雍阏风邪，雾露是抗，奉上蔽下，不失其常”、唐代李贺的《屏风曲》：“蝶栖石竹银交关，水凝绿鸭琉璃钱”和白居易的《素屏谣》等。可见，中国文人对屏意象的歌颂由来已久，有着深厚的传统文化积淀。

加之吴文英一生踪迹主要集中于苏州、杭州、越州三地，江南地区屏山林立，山清水秀，梦窗词中的“屏山”“南屏”等名便来源于此;且江南庭院、居所常见屏风等精巧家具，词人每感览物之情，便有所题咏，如“情犹赋、冰车健笔，人未老、南屏翠峰”（《塞翁吟》）和“密约偷香□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定风波》）等词中的“南屏”皆是山名。屏风意象来源于生活，美化于文学作品中，吴文英受此影响，在词作中时常提到屏意象，如“罨画屏风开四面，各样莺花结束”（《念奴娇》）写精美描绘的画屏四面展开的美好景象、“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宴请都》）写海棠花朵美丽妖娆，不禁惹得“锦屏人”即闺中女子都嫉妒感伤，此词的语言曲丽精雅，作者体物工细，运笔浑化，在展现锦屏等景色的同时又关联了人物神态，成功地做到了人情物态的水乳交融。

（二）追求瑰丽词境

吴文英一生未第，先后为浙东安抚使吴潜及嗣荣王赵与芮门下客，多年来为幕僚，以词章出入侯门，后困踬而死，因而他的生活范围狭小，其词也多是围绕宴席、闺房之景展开，这些场景都能时见屏意象，如“新腔按彻，背灯暗、共倚篔屏葱茜”（《绛都春·为李房量珠贺》）便是应酬之作，写词人倚屏赏景，满室春气。而且，吴文英师承周邦彦，重视格律，重视声情，讲究修辞，琢字炼文，含蓄不露。在众多词人作家中，他有着自己的词学主张和美学追求，语言新奇精巧，独具匠心，追求超逸沉博与瑰丽幽深的艺术风格。

吴文英词中数量最多的是恋情词，按杨铁夫所说，约占全部词作的四分之一，且他所歌咏的恋情并不是正在发生的爱情故事，而是多对遗妾的追忆，表现为失落的惋惜和难以释怀的哀恸。旧地重游、季节的变化、事物的再现都能引起他的怀念之情，如《惜黄花慢》中写道：“映绣屏认得，旧日萧娘”，屏意象在此处不仅是唤起回忆的媒介，也是美化词境的工具，增强了词作的画面感。词人心细如发，也能常在细微之处发现动人的情感，在看到罗屏时想到昔日爱人在罗屏旁半遮歌扇、舞袖翩翩的景象，回忆起曾经与妻妾在西湖边临水而居的生活，写下了“御罗屏底翻歌扇，忆西湖、临水开窗。和醉重寻幽梦，残衾已断熏香。”（《风入松》）可惜很快梦醒，复归现实，看见衾被、罗屏犹在，却已无爱人的熏香气息，暗指女子已故，空余自己一人。梦境是虚景，屏风是实景，一虚一实之间将悲今悼昔的伤婉之情深化。屏意象是对女子闺房的细致描绘，也是梦窗词的典型意象之一，词人通过屏意象的创造丰富了词的艺术画廊，把心灵深处的情感映射到屏意象上，使平常小事变得瑰伟明丽。

通过阅读梦窗词可以发现，词人之所有自号梦窗，并非偶然之举。“梦窗”二字不仅反映了作者创造的梦幻词境以获得心理上和情感上的补偿，也反映了他独特的审美偏好和新颖的艺术价值追求。

词人追求瑰丽的词境，构思绵密，落笔幽邃，在《莺啼序》第二片中写道：“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依然是倚屏人追忆往日爱情，却又和梦境联系在一起，增添了气氛的迷离缥缈，拓深了艺术的朦胧性，超逸之中又有沉郁之思，迥乎一格。梦窗词中包含了丰富的屏意象，或借物抒情、或感物伤怀、或渲染词境……屏意象在词中完美地融合了意象、宋词和物品的关系，且往往与时代的没落和个人的情感失意联系在一块，也使得大家能管窥到中国古代独特的文化内涵和美学价值体系。这些皆是吴文英在创作宋词的过程中与屏意象碰撞出的精神火花，在点缀他词作内容的同时，更深化了其中的思想感悟，令读者读之动容，印象深刻。

综上所述，吴文英以他特有的视角和感觉抒情写词，通过对屏意象的灵活运用、推陈出新，选用清新自然和秾丽明艳的文字，再加以别出心裁的遣词造句和深沉动人的真情实感，展现出或新奇或美妙的词境和感情，给读者带来耳目一新的阅读体验，将宋词提升到一个精美绝伦而又幽雅瑰丽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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