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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陶渊明的“自然” 之道

2022-02-26付娜

今古文创 2022年9期
关键词:自然陶渊明

【摘要】陶渊明崇尚“自然”是一种动态的生命流贯与精神进阶历程。其中,“自然”的内涵涉及生活、审美与义理三个维度,从摆脱官场对“田园自然”的躬耕实践,到人格上对“心性自然”的审美观照,最终从生命本体上对“天道自然”的委任运化,是整个生命艺术的动态流贯,精神世界的升华进阶。

【关键词】陶渊明;田园自然;心性自然;天道自然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9-0034-03

作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钟嵘《诗品》)[1]9的陶渊明,躬耕田园“种豆南山”的行为实践,“性本爱丘山”的心性观照,“乐夫天命”的生命体悟,鼓舞着后代文人、滋养着他们的精神家园。这种“自然”无疑是一种人格精神的流贯升化,哲学层面的“自然”固然是陶渊明诗文艺术中所确有的内涵,然而正如朱光潜所说:“让染着近代思想气息的学者们拿去做‘思想’分析,总不免是隔靴搔痒。”[2]238从陶渊明诗文中不难体会,陶渊明的“自然”与其说是一种思想,毋宁说是一种生命情感的充盈流动,一种动态的生命历程和臻于自然境界的精神进阶。

一、田园自然—— “复得返自然”

陈寅恪对陶渊明的“自然”思想渊源曾评道:“陶渊明之主张自然,无论其为前人旧说或己身新解,俱与当日实际政治有关,不仅是抽象玄理无疑也。”[1]356诚然,陶渊明的“自然”之道绝非纯然地缔造于某种玄理哲学,更有其深刻的社会现实背景。陶渊明身处于晋宋易代之际,自然会有“猛志逸四海”(《杂诗》其五)[4]117的儒家功业向往,但也终究以儒家“君子固穷”的忠贞品格,不愿与刘宋政权合流。由于官场的政治环境无法给予陶氏安身立命的场所,陶氏毕竟也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乡里小人”(《晋书·陶潜传》)[5]657,在现世樊笼与内心猛志不得伸张的冲突之间,陶氏只得排除对功名的追求,转向内在的“节操”持守。然其安身之寄托既不像阮籍之放达,亦不同于同时代的周续之投入佛门,刘遗民的离群索居,隐于庐山,可见陶氏的隐逸之道不在佛门的虚寂中,亦不在远尘绝迹深山处,而在于躬耕之田园的自然中。此“田园自然”既是一种远离官场世俗的生活方式,亦是属于他“节操”持守的一种独特形式。因为心怀“功名”理想,故而他内心世界多少有些喧腾,不免也要呐喊几声“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饮酒》二十) [4]99,甚至发出“金刚怒目”式的《咏荆轲》。正是因为陶渊明有着理想与现实的撕裂感,个人情怀与政治环境的不和谐感,才促使其决然地走向田园生活,感受着田园自然的和谐,并在躬耕中发现“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4]84的真理。袁行霈说:“士大夫亲身参加农耕,并用诗写出农耕中的体验的,陶渊明是第一位。田园诗是他的独创,在田园诗中以农耕为主题,更是陶渊明的独创。”[1]99诚然,陶氏是首个以文人身份通过躬耕田园的生活实践来告别官场的羁绊,获得精神的归宿,并在其诗文中展现其安于“田园”的自然情思: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4]40

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归园田居》其三)[4]41

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4]84

遂尽介然分,终死归田里。(《饮酒》其十九)[4]98

陶渊明以田园生活的躬耕实践将理想赋予了士大夫内在的生命体验,其“卉木繁荣,和风清穆”“桑妇宵兴,农夫野宿”所酝酿的田园风味不仅是《诗经·国风》中所陶冶的健康情愫,更是他作为个体生命切身感受的自然之美。陶渊明希求用这“‘自然’之义去净化人类的道德,就可以达到净化社会的目的。”[3]9在陶氏这种人文化的田园美景中,政治理想与生命情怀也得以融洽地寄托,“宴安自逸,岁暮奚冀”,更是诗人自身所获得的安逸舒适的精神实况。而其田园生活也正是他获得“自由”的安顿方式,梁启超就曾评道:“爱自然的结果当然是爱自由,渊明一生都是为精神生活的自由而奋斗。”[1]280在陶氏的诗文中,田园生活的乐趣随处可见,字字句句中饱盈着自由的快乐:

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读山海经》其一)[4]133

岂无他好,乐是幽居。朝为灌园,夕僵蓬庐。(《答庞参军》)[4]51

新葵郁北牖,嘉穟养南畴。今我不为乐,知有来岁不?(《酬刘柴桑》)[4]59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二首》其一) [4]60

这种乐趣有躬耕田园带来的生活上的自足,也有悠然恬静生活的闲适。可以说陶氏的“自然”内涵,从生活维度上来说,首先便是告别官场而从生活实践中开创出一种生命体验的“田园自然”,此“自然”是现实生活的安顿方式,也是持守内在节操的行为表现,更是其排除俗尘纷杂,发掘内在“心性自然”的氛围基础。

二、心性自然—— “性本爱丘山”

德国汉学家W·顾彬评论陶渊明时曾说:“归隐田园使诗人过上了一种自由自在、怡然自得的生活,这种生活可以实现诗人的自我完善。”[6]148而其“完善”的过程,正是他在山水自然的审美观照中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自我确认,即不依赖于外在功名而自得其乐的心性滋养与信仰笃定。他在《归去来兮辞》自序云:“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4]159認为自己“质性自然”,本来如此,而当他在接触田园自然之时,其内在的自然“心性”才越发凸显,发出“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 [4]40的慨言。而对“自然”的“本性”之爱,首先表现在意象的生活化。陶氏诗文中的意象既不像《离骚》“香草”群像那般典型的寓意化,给人以道德典范的追慕感;又不像山水玄言诗那般抽象乏味,不沾人间烟火;它更多的凸显了陶氏生活的个性气息,营造出鲜活的真实感,含蓄地表露着陶氏内在恬淡自然的心性,如“宅边有五柳树”(《五柳先生传》) [4]175,“榆柳荫后檐”(《归园田居》其一) [4]40,“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一) [4]133,“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荫”(《和郭主簿》其二) [4]60,“花药分列,林竹翳如”(《时运》其四) [4]13,“幽兰生前庭,含熏待清风”(《饮酒》十七)  [4]97,“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拟古》)其一) [4]109,“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饮酒》其七)  [4]90。这些“榆、柳、草、林、竹、兰、菊”等自然景物充盈着陶渊明的生活世界,清爽明朗,无疑展示着诗人对此种生活方式的满足和精神的安宁祥和。其次,陶诗中的自然物象蕴含着他细腻而丰富内在的情思和鲜明的心性写照,兹略举几例:

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归去来兮辞》) [4]159

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盘桓。(《归去来兮辞》) [4]159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其五) [4]89

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饮酒》其八) [4]91

芳菊开林耀,青松冠岩列。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4]60

此处,不必高言其诗中“松、柏、菊”等物象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本身具有高洁品质的隐喻,单单是诗中所描述物象本身的那种和谐恬静,便酝酿着陶氏自身心性在获得自然滋养后的那种充盈自得。那些看似平淡无奇的景物描述,实则细腻地透露出作者“怡然自得”的情愫。如“三径就荒,松菊犹存”中一“荒”一“存”,于萧索的荒凉感中透出一份充实的自足感。“景翳翳以将入,扶孤松而盘桓”对自然景物的美感留恋不舍,看似透出孤寞的情思,实则迟暮之中有着浓郁的审美遐思,内心充盈着无限的回味。“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历来为世人赞赏,苏轼曾评“因采菊而见山,意与境会”(《题渊明饮酒诗后·东坡题跋卷二》) [5]260。而晁补之则评“无意望山,适举首而望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题陶渊明诗后·鸡肋集卷三三》) [5]260。苏氏所味乃在诗人与自然景物的意境相融合一,而晁氏无疑将其“悠然”神态披剥呈现,重在其内在心性的闲适。其实此句之佳处,正是在“心性”的自得闲适之中与天地“自然”融契为一,构造了“心性”“自然”的和谐共通。而其后两则,更是展现出诗人以“松”为“杰”的自得之意,表明其自身对此种高洁生活及其精神世界的笃定坚守。陶氏诗文中的自然景物看似客观物象,然其所营构的意境却是陶氏内在生命气象的显现。

可见,陶渊明从躬耕田园的“自然”中获得了生命的栖息地,其“心性”也得以在山水自然之间获得内在的自我确认。在其审美维度的营构下,他笔下那些“榆、柳、草、林、竹、兰、菊”意象便带有了浓郁的生活化气息。其“质性自然”亦得以在“松”“菊”“竹”“柳”等自然意象的观照体味中得以充盈显现。

三、天道自然—— “乐夫天命复奚疑”

牟宗三曾说:“以自足无待为逍遥,化有待为无待,破‘他然’为自然,此即是道之境界,无之境界,一之境界。‘自然’是系属于主观之境界,不是落在客观之事物上。”[7]158显然,陶氏的“心性自然”以“松”“菊”“竹”“柳”等自然意象作为内在生命的审美对象,其心性更多寄遇在“他然”“客观之事物”,实非陶氏的最高“自然”境界。如果陶渊明的“自然”内涵仅仅局限于“田园自然”的躬耕实践和“心性自然”的审美观照中,那还不足以引起儒、道、玄、佛的阐释争论,毕竟像苏轼、辛弃疾的作品中何尝没有涉及这两个层面。而之所以会形成众说纷纭的局面,一方面固然与评论者本身之时代背景及其思想信仰相关,但更深层次的还在于陶氏自身思想内涵的复杂。理学家陆九渊认为陶氏“有志于吾道”(《语录一则·象山全集卷三十四》)[1]100,朱熹则评“渊明所说者庄、老”[1]74,诗评家葛立方据陶渊明《自祭文》《挽歌诗》《饮酒》等诸作,称其为“第一达摩”(《韵语阳秋》) [1]62。而细考陶渊明诗文,不得不承认其思想内涵多元并构,且透露的神韵也与各家思想义理真有相通而得其精髓之处。如“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移居二首·其一》) [4]56未尝不具“箪食瓢饮”的“颜回之乐”,“延目中流,悠想清沂。童冠齐业,闲咏以归”(《时运》)[4]13亦颇有“曾点气象”。“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4]84何尝没有道家生命姿态的企慕,“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饮酒·其十一》)[4]93恰与《庄子·列御寇》中丧葬观相契。“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拟挽歌辞三首·其一》)[4]141足见玄学的任情放达。“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饮酒·其五》)[4]89的思维亦何尝不受郭象“圣人虽处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8]15的“游外弘内”思想影响。又如“一生复能几,倏如流电惊”(《饮酒·其三》),我们知道视人生如“梦幻”在佛、道两家皆有表述,但以“电”喻人生倏忽无常,则唯有佛家,其《金刚经》名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9]108。可见陶渊明的思想成分颇为丰富,故其“自然”内涵之义理历来意见龃龉。其实,推原陶渊明思想的根底,即对宇宙及人之本体认识上确如袁行霈所说源于“老、庄、郭象”。《庄子》一书中“万物之化”“命物之化”“万化而未始有极”等类似之言屡见不鲜,其天地万物、人情世象皆系一“化”。郭象虽承续其道,但专就人生境界立说,故倡“独化”之论,即各正性分,“卓尔独化,至于玄冥之境” [8]133。陶氏并非玄学家,无意奢谈宇宙及人之本体问题,其思想关注和精神凝聚乃在“人生”一端,而其将世间现实“人生”与山川天地“自然”投放于道家的宇宙“大化”之中,故每每对生命之周迹以“化”称之,亦因此其人生态度得道家之达观闲遂,而其生命境界亦臻于“天道自然”,得与万物参化同流: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形影神·神释》) [4]37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归园田居》其四) [4]42

目送回舟远,情随万化迁。(《于王抚军座送客》) [4]62

穷通靡攸虑,憔悴由化迁。(《岁暮和张常侍》) [4]66

聊且凭化迁,终返班生庐。(《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 [4]71

万化相寻绎,人生岂不劳。(《己酉岁九月九日》) [4]83

人生如“幻化”而归“空无”,而万物也在“化迁”之中,个体与万物随同迁变,故任情自然,“纵浪大化”,可见陶氏生命之气象颇倾于道家“自然”。《归去来兮辞》云:“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4]159更是鲜明地体现其参命随化的“天道自然”思想,故而面对现实人生,死生富贵,则多有“洒脱”之感。另一方面,“纵浪大化”“情随化迁”,从“天道”层面而言,其体现即“乐夫天命”之境界一端,就“物”层面而言,其体现则为“饮酒不得足”之现实一端。然而陶氏之饮酒任物“有阮嗣宗之达,而不至于放”,其内在的生命理据正是他在《自祭文》所说的“乐天委分,以至百年” [4]196。其中“委分”思想正是承义于郭象“物任其性”“各当其分”(《庄子·逍遥游注》)[8]2与“全其性分之内”“各正性命之分”(《应帝王注》)[8]159的“性分”说。而考究陶氏之“性分”内涵,如其自言“质性自然”“性本爱丘山”,正是对自然物象进行审美观照的“心性自然”。可见陶氏之“乐天委分”,即“委任运化”,一方面契接于“天道自然”,另一方面则沟通其审美观照的“心性自然”。由此亦可见,从“田园自然”的躬耕实践到“心性自然”的审美观照,再到“天道自然”的委任运化,此“自然”之道乃是一种动态的生命流贯,精神的升华进阶,其内涵兼存于生活维度、审美维度及哲学维度中。

综上所述,陶渊明的“自然”之道有着丰富而深厚的内涵,其阐释之维度不仅在于思想义理一端,更包含于生活与审美之维度中。其“自然”之道乃是整个生命艺术的动态流贯与精神世界的升华进阶,即从摆脱官场对“田园自然”的躬耕实践,到人格上对“心性自然”的审美观照,最终从生命本体上对“天道自然”的委任运化。其隐逸下的“自然”之道乃是一种动态的生命流贯与精神进阶历程。

参考文献:

[1]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编.古典文学研究资料汇编·陶渊明资料汇编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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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晋)陶渊明著,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陶潜著,龚斌校笺.陶渊明集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6](德)W·顾彬.中国文人的自然观[M].马树德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

[7]牟宗三.才性与玄理[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0.

[8]郭象,成玄英撰,曹础基,黄兰发点校.庄子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2011.

[9](明)朱棣編.金刚经集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

付娜,汉族,甘肃张掖人,四川民族学院预科教育学院教师,助教,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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