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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付

2022-02-26马元忠

广西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屯子乌龟

全屯子的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驼爷目光最后落在二肯的身上。二肯腿脚勤,嘴碎,屯子里大事小事他都爱出头管,更重要的,他头上还戴着一顶村民小组长的帽子,能笼络一伙人做事。

就托了一个路过门口的人代自己去请。

二肯很快就来了,身后还跟着五个人。

“驼爷,什么事非得你说‘请’字?你有事敲敲竹筒我还能不立马赶来吗。”二肯说。

驼爷说:“一家伙来几个,你们是闻到什么气味了吧,是不是要提前给我张罗后事。”

二肯说:“驼爷,你尽说晦气话,一切依靠群众不是,刚刚那人说你有大事要商量,我还能不带上几个助手嘛。”

驼爷手指墙脚几张板凳,叫他们坐,然后转身在神台上拿过来一条烟,递给二肯。

“你这是什么意思,乡里乡亲的,你弄这个?往小里说是打我们晚辈的脸,往大里讲是拉拢腐蚀领导干部。”二肯伸手作势要挡,可一眨眼就又接过了烟,“下回可不许这样。”他说着撕开烟盒口子,给坐着的人一人一包,剩下的夹在自己腋窝下。

驼爷点了支烟,抽一口,两根瘦手指夹着,在青烟袅袅中把事情说了。他的表情松弛,口气平和淡定,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在座的瞬间都肃了脸。

二肯问:“爷,你这是要哄吓我们吧?看样子你身体好好的,今天叫我专门来听晦气话?”驼爷嘴角一抽,似笑非笑道:“哪个会拿这种事当玩笑,人也好,牲口也好,都要走到这一步。”说着伸手往内衣兜里摸,少顷摸出一张纸来,递给二肯。

大家都挨过头去盯那张纸“诊断结果”后的半行字,几张脸上立刻就漫上了惊惶。

“这是真的?有没有搞错?”

“早时候没有发觉?”

“怎么不顺带在城里治?”

“这个病还能治好的吧?”

…………

几个人抢着问,这个时候也只能说这些话。

驼爷很镇定,鼻子里哼出简短的一声笑,说:“嗨,我自己都不作慌,你们倒好像吓怵了,刚刚不说了吗,凡人都要走到这一步,真到了这一步,那还能怎样,把事情办了呗,我都八十岁的人了,不在乎早一天晚一天,请你来,就是要托这个事,免得到时候找不着人。”

二肯一挪板凳,靠近驼爷说:“不,不,爷,你听我说,事情远没有到那一步,我劝你还是去城里治,现在科学发达得不得了,小病不用说,大病多大的病都能治好。”

身旁几个人也随声附和,劝驼爷。

驼爷又简短地哼出一声笑,然后捉住二肯一只手,说:“你能有这个心意我就先万谢了,不过,如老话所讲,死病无药医,再折腾也是白费功夫,我都问明了,医生说已经扩散,通常不超过三个月。”

听他这么说,在座几人脸上的神色更复杂了,都似有似无地叹。

二肯问:“爷,眼前要我们做什么?”

驼爷不答,起身走进里屋去,一会儿回来,手上端着一个纸包,坐下后展开来,是一沓钱。

“这个你拿在手上,都是我这些年积下的,没多少,就一万多块钱,棺材寿衣我自己备好了,这点钱该用在哪里,到时候你做主。”驼爷说着往二肯面前递。

二肯佯装向后一躲:“爷,有这个钱你更应该去城里治病。”

驼爷说:“别再扯回头话,你拿。”说着把纸包摁在二肯手上。

二肯说:“有钱就好办了。”

驼爷说:“是,没钱就难办喽。”说着眼睛睃一下几人。

就这一句话和这个眼神,让在座的明白接着驼爷就要说什么了。屯东头的老铁匠去年死了,晾在屋里几天都没人理,最后是驼爷花钱雇他们几个人帮料理后事。

果然,驼爷脸色变了。“打铁老哥,你去年前脚走,今年我也要跟着你后脚去喽。”他叹道 ,“你走得悲凉啊,一个屯子住着,竟找不到几个人自觉帮你收拾,要不是我走在你后头,说不定你要烂在暗屋里。”

二肯脸上有些挂不住,说:“爷,他是他,你是你,不能比。”

驼爷脸色更暗了:“我先前敲竹筒給生产队看牛,他烧炉打铁收拾家什,我孤寡一个,他膝下没有儿女,这不都一样嘛,他给你们都做过活儿吧,这屯子谁家的锄头镰刀不是他收拾的呢,他老死了你们都不肯搭把手帮收拾。”

二肯说:“爷,他收拾刀锄谁也没少给钱。”

驼爷唉了一声,“你们都归为一码了,那还能说什么呢,都被钱诱惑了,过去的屯子可不是这样。”他叹道。

料定驼爷还要指鸡骂狗地唠叨一通,几个人就不耐烦了。二肯把纸包捆好,说:“就这些了吧,没事我们先走了,忙着呢。”

一伙人走了,驼爷枯坐在堂屋里感慨。过去虽然日子清贫,可是大伙相处和睦,谁家有个小难小灾,一屯子的人都出手相帮。谁家舂墙盖房子,主人都不用上门去请,男男女女操着家伙就来了,有时帮了工连饭都不吃主人家的。哪户人家办喜事或者丧事,从来不缺帮手的。哪像现在,抬一条粗木搬几块砖头都得给现钱……山村的老俗从什么时候开始丢了呢。

感慨一番,驼爷又想到了身上的病。如果不是半月前屙了一泡黑血,驼爷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得了病。上县城也不是专门去看病,就要入冬了,天渐冷,想添件新棉衣。搭屯上拉客的面包车到了县城,买了棉衣,看看时间还早,心想既然来了,就顺带看身体吧,问医生那泡满是黑血的屎是从哪里来的。没想到一查就查出了绝病。医生劝他住院治疗,说能延长一些日子。驼爷当时苦笑,明明知道治不好还要治,那不是瞎子点灯嘛,还不如回家安心过几天踏实日子呢。这病说来日怪,看不见摸不着,半个多月过去,除了偶尔感觉胸口以下有些胀痛,其他没有哪里碍事,夜晚倒头便睡,白天能吃能喝。只因为知道身体里埋了个病,心上才平添了几分虑念。

是二肯他们几个把事情传开了,屯子里的人都知道驼爷身上埋了绝病,道路上打照面的人瞪着幽幽的眼神朝他看,孩子们见了他更是惶怵。驼爷就笑,说:“莫怕,我还没死呢,哪天死了变成鬼也不会来吓唬你们。”有上了岁数的人上门探望,劝驼爷去治。驼爷说自己活够了,好些个皇帝都没有活到这个年纪呢,能活到这个岁数赚大了。人就说驼爷心够大,知道自己活不久了,还这么开朗说话。驼爷说,开朗不开朗终归是个死,还不如宽心过剩下的日子,能过几天是几天,等你们也活到我这个年纪就都明白了。

还和先前一样,早上,驼爷牵着老牛出门。屯子前面有条河,临水的泥坎上有几丘绿草,驼爷把牵绳绕在牛角上,任由它在那里吃草。他点了烟,坐在一块石头上看。

分田到户那阵子,生产队的牲口也跟着分给个人,全屯几十头牛,刚生下来三个月的一头牛犊也算在总数里,抽签时驼爷偏偏抽中了它。转眼几十年过去,牛和他一样,活成了这个屯子岁数最大的两类活物。牛犁田耕地,驮谷子玉米,拉车往县城卖木炭,天天跟着他干活,连脾性都随了他,温顺、柔和。驼爷私下里认为,它是一头品质上乘的牛,他从来没有在它身上抽过鞭子,使唤它干活也从来不用恶言恶语。和牛待在一起,驼爷爱絮叨日子里的事,犁地估摸要干多少天,一年打了多少粮食,往县城拉木炭一趟卖多少钱,一点一滴,一块几角,他都算计得清清楚楚,一一说给牛听。牛呢,逢到驼爷絮叨,不管走道干活,或者正在吃草,总是不时晃过头来望他一眼,两只大耳朵忽悠忽悠地扇,还喷出粗重的鼻息。驼爷毫不怀疑牛会听懂自己的话,它虽然不会说人话,但通人性,它的神态和动作不就是对他的回应嘛。每一回和牛絮叨,他内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和亲人说话的亲切,他在精神上获得了一份说不出的快乐。因为这样,伺候起牛来他也就格外用心。牲口最招蚊蝇虻虱,驼爷割下刺蓼、黄荆子和艾蒿,把它们晒干,一捆捆收在屋檐下,每隔几天扯一把在牛圈里点燃,给牛驱蚊蝇,熏虻虱。暑热天,他隔几天就牵牛去河里洗澡,他在牛身上撒洗衣粉,拿专用的粗毛刷子把牛的全身刷洗得光光亮亮。四季里他割最好的嫩草给它吃,每天还给它喂一桶糠拌粮的潲,几十年里它长得比谁家的牛都壮实,干净。人问驼爷,不就是一头牲口嘛,你何必这么偏爱它呢。驼爷不睬。别人说多了,他忍不住回一句:“它不是一般牲口。”

眼下牛在跟前正埋头吃草,他就把自己的事和它说。他说:“你我一样,谁都少不了那一天,你都听进去了吧。”牛提起一条尾巴在屁股后面凌空一卷,扫在自己后半截身体上,而后晃过头来,嘴上不停咀嚼,眼睛眨巴眨巴望人。

“我是有托付了,你呢,我走了你怎么办?”这话一说出来,驼爷心里就一凛。

是啊,牛怎么办?我走后谁来管它?之前怎么没有想到呢,驼爷忽然感到很愧疚,怎么能忽略了它呢,这可是一件很大的事啊。

傍晚,刚从河边回来,二肯就到了。 二肯不请自来,让驼爷感到奇怪,心想,莫非你知道我还有事要找你。

二肯坐下后递上一根烟,打开火机给驼爷点上。他说:“爷,有个事还得和你商量。”

驼爷奇怪:“你的事能和我商量?”

二肯说:“是这样,按说你给的钱也不算少了,但那种事操办起来麻烦,主要也就是费钱,这个你是知道的,我们计划把事情给你办得张扬一些,也就是把排场搞大一点,可是一合计,起码还要增加五千块钱。”

驼爷问:“意思是我还要再出五千,对吧?”

二肯说:“不是,这个钱你可以不再出。”驼爷迷糊,不知道二肯葫芦里又要卖哪服药。

二肯说:“爷,有些话现在说出来不好听,可又不能不说,万一哪天你真的走了,到那时候再说也就没有什么用了。”

驼爷说:“不要再卖关子了,我有的都给你。”

二肯眼睛亮了一下,说:“你手上不是有一门绝活吗?再不传人,你走了就断了,还不如你教我,我好把它往下传,你若肯教给我,给你办事时差多少钱我填多少,你看这样划不划算。”

驼爷胸口猛地一动,似乎被人重重捣了一拳,心想原来他来讨这个。

所谓绝活,就是寻龟术。驼爷青年时去外面闯荡,学得一门在水里的石头上辨认踪迹活捉乌龟的绝技。旧岁月里,屯子前面那条河四季水量丰沛,鱼虾多,乌龟也不少,捕鱼捞虾比较容易,捉乌龟难,乌龟终日藏在石头下,或者钻进沙层里,只有身手超凡的人才可能捕到它。乌龟金贵,一只巴掌大的乌龟顶几斤鱼的价钱。那时候,驼爷身后背着一只竹篓,手持一根底端帶铁叉的竹杖,下河半个时辰就能捉到几十只乌龟。身怀这门绝技,驼爷让屯子里很多人眼热。可是,他三十九岁时家里连遭厄运,他就自动废弃了这门绝技。那年夏天的一个中午,驼爷老婆到河对岸去收谷子,回来时被洪水冲走了。两个月后他九岁的儿子下河游水又溺死了。两个亲人相继死于水中,悲痛之余驼爷很是费解。而那一年末,他感到脊背异常疼痛,不久以后背上竟莫名长出一个小瓜似的驼峰来,他驼背了。驼爷猛然一醒,莫非是自己杀生泛滥遭到的报应?乌龟可不是一般生灵,按照乡间说法,它是天上派下来的水神,俗话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乌龟本是长寿物,自己捉了它,当成餐桌上的菜食,生生断了它的寿源,这不是作孽吗?

那一年以后,他再也没有动过捉乌龟的念头。

“你真会掐算啊,节骨眼上,你说我是教给你还是不教呢?”驼爷问。

二肯嘿嘿地笑,说:“你是明白人,自己掂量吧,人活一辈子,富贵也好,贫穷也好,在世间的最后一场事都指望办得体面一些,不是吗。”

驼爷说:“你就不怕遭报应吗?那可是一门杀生的活计。”

二肯哧地一笑:“哪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那都是封建迷信的说法,我不信,我什么都不怕。”

驼爷说:“人嘛,终归是要怕点什么的,要是什么都不怕,离殃祸可就不远喽。”

二肯咯咯地笑:“你只管教我就得了,我怕个啥。”

驼爷叹了一口气,说:“好吧,那我教给你,不过你还要等一等,我要找个合适的时辰。”

有驼爷这句话,二肯就满意了。他刚起身要走,又被驼爷叫住。

驼爷说:“我还有事托付你呢。”

二肯的高兴劲刚上来,说话更爽快:“爷,有事你尽管说。”

驼爷说:“就是我家那头牛的事,它跟了我几十年,老了,看样子也挺不了几年了,我想让它有个好结果,要是哪天我走了,你帮我管好它。”

二肯一愣,问:“是要和教我捉乌龟归为一码事吗?”

驼爷说:“不是,我另给你钱,我手头留了两千块,本来想用作自己剩下这段日子的开销,现在都算在牛的事上。”

驼爷叹了一口气,又说:“按理说我不给钱你也应该替我管好它。”

二肯又嘿嘿地笑,他知道驼爷又要絮叨陈年旧事了。

三十年前,刚出春的一天,二肯的母亲在屯子后背山采猪草,突然肚子痛得不得了,恰好看见驼爷在附近放牛,就喊叫驼爷。驼爷把她架在牛背上驮回来,回到家的当晚就生下了二肯。

二肯说:“爷,旧事就不提了,要我怎么管,你说。”

驼爷说:“不能动刀杀牛,让它自然老死,它死了你们也不许剁骨吃肉,要把它埋葬,给它垒一座坟。”

二肯说:“老俗上可没有给牲口垒坟的事。”

驼爷说:“俗是人立的,老俗没有就新立一个嘛,给人干活一辈子的牲口,到老了还要挨刀子,还要啃吃它的骨肉,太残忍,人就不可以仁慈一点吗?”

二肯说:“好吧,依你,反正牛也老得只剩一张皮了,身上没有两斤肉。”

驼爷说:“管牛的钱到我动不了的那一天才给你,这些天我还管它。”

二肯走后驼爷烧了一锅温水给牛洗身子。冬季天寒,不能像夏天那样隔三岔五牵牛到河里给它洗澡,但每隔十天半月,驼爷总要烧水给它刷身子。

头一桶水里滴进去刷碗用的洗洁精,驼爷用毛巾蘸了温水涂抹在牛身上,牛瞬间像换了妆容,细碎泡沫挂了一身,在晚霞的辉映中如缀了串串珍珠,闪闪发亮。牛毕竟老了,身上的毛发已经脱得差不多,一身老皮松松垮垮,皮面上满是皱纹。驼爷洗得很仔细,牛脖子上的折纹,脚胯里的深沟,耳朵后的褶皱,肛门边的暗坑,他拿手指一一展开,抠出里面的泥屑灰垢,斜着刷子慢慢地把每一处褶皱清洗干净。驼爷说,几天前才给你刷身子,今天又给你洗了,你一定奇怪为什么洗得这么勤,跟你说吧,你的事也有了托付,为这事我高兴,就给你多洗一回澡。牛眯缝着眼睛,不疾不缓地反刍着,摇晃着两只耳朵,悠闲而舒适地享受主人对它的精心洗浴。驼爷又说,我的日子大概不多了,但只要我还没有躺下,往后还和暑热天一样,五天给你洗一回温水澡。这时,牛哞的一声轻叫,驼爷知道这是它听明白了他的话而作出的回应,它对他致谢,他不由伸出一只手去摸了摸它宽阔的脑门。驼爷说,我还动得了一切都好办,要是哪天我倒下了,你指定就不能像现在这样享受喽。这么说着,驼爷陡然觉得心里一紧,鼻腔里有一种强烈的酸,喉咙深处被一颗硬硬的东西哽着。他怕牛看见自己脸上的神色,随即勾着头蹲下去给它刷前脚蹄子。可是这时,牛竟弯过头来,软乎乎的嘴唇蹭了蹭他的脖子,温暖的鼻息一阵一阵喷到他的耳根上,它似乎还在他耳边轻轻地哼了一声。就在这一声哼里,他听到了一句直呼到他内心里去的叫唤。驼爷心里的激动因此更加澎湃了,这一刻,他忽然有一种和最亲的人相近的感觉。他一手挽住牛脖子,把一颗牛头扛在自己的肩头上,他的一边耳朵紧紧地贴在牛的一只眼睛上,牛眨巴眼睛的声音一下下灌进他的耳朵里,把他鼻腔里的酸和喉咙里哽着的硬也一点点融到胸腔里去了。这是怎样的一种冲动啊,他感到脑子里胸腔里有东西像浪潮一样漫起来,眼泪不由也涌出来了。他很想对与自己紧贴着的牛头喊一声儿子,这种愿望十分强烈,使他几乎不能抑制。

“要是有来世,我们还做一家。”他一手轻拍着牛的脑门哽咽着说。

后来的洗刷是在一面流着眼泪中进行的。驼爷又提了几桶温水把牛身上的泡沫泥污洗去,然后拿一张干毛巾从头到尾把牛擦得干干净净。身子洗干净后,他将满满一桶潲倒入牛屋栏杆边的食槽里,旁边还撒了一捆从河边背回来的鲜草。夜里,牛是要吃一些东西的。

深夜,驼爷被牛的叫声惊醒。他披上一件棉衣,打了一把手电筒出来看。亮光中牛从栏杆上探出一截脖子来,眨巴着眼睛迎向主人,它的脸颊上淌着两行湿漉漉的泪。“你叫个什么呢?”驼爷走近问。牛轻轻哼了一声,吐出一条舌头来舔他扶着栏杆的手。驼爷低头看,食槽里的潲和地上的草跟原先放进去一样,丝毫没有少。他伸手摸牛的长脸,问:“你想怎么样?”牛哼了哼,驼爷还是不明白。一阵风吹来,驼爷打了一个寒战,他恍然想到,牛兴许害冷了。

他转身回屋里捧出一张旧棉被披在牛身上,为防止滑落,他在棉被四个角系上细绳,交相绞绑在牛的肚皮底下。“这下暖和了吧。”驼爷说着又伸手摸了摸牛的脑门。临走时他撸下柱子上的粗绳,一头系在牛鼻环上,另一头拴在柱子上。牛屋最里面的大半边是粪便,只有外面小半边干爽,系了绳子牛就不会往里面去了,身上的棉被即便脱落,也不至于沾染到秽物,往后晚上还要给它盖上呢。

早上,驼爷起来吃了饭后照例要牵牛出去放。走到牛屋门口,他愕住了。牛的身体半跪着,它的脖子上缠着一圈粗绳,一截脑袋吊在半空中,舌头长长地吐出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它死了,自己把自己绞死的。

“你怎么可以这样,非要赶在我前头死去,你夜里叫,分明是要我给你一条绳子啊……”驼爷一把一把地抹脸上的泪。

事情搅乱了小屯子的早晨,人们都聚拢过来看,很多人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们说牛怎么会自杀,除非它不是牛。

驼爷没有向人们解释,他拿出两千块钱,雇二肯他们一伙人抬着死牛到后山去埋了。二肯用手机拍下了埋葬过程,回来展开给驼爷看,牛的坟墓垒得不错。

第三天早上,驼爷依照人的俗礼给牛祭祀“三早”。他割了一捆鲜草,提着小半桶潲往后山去。到了那里,他惊呆了。在手机上看到的那座坟墓根本不存在,一口大坑覆盖着新土,坑边沿上的泥土被扒得七零八落,泥土上还有斑斑黑血的痕迹。怎么是这样?驼爷喘着气,直起腰来对着山野喊。恰巧有个人在附近砍柴,他走过来对驼爷说,牛是埋进去了,还垒了坟,可当天下午又被挖出来了。

驼爷问:“为什么又要挖出來?一头老牛瘦得像一捆干柴,值得又挖出来吗?”

那人说:“没肉,可是它有一张皮,听说能卖几百块钱。”“谁干的?”

“埋牛的人。”

驼爷双膝一软,跪在泥坑前仰头长叹。

大火是在当天晚上燃起来的,火光映亮了一爿天空。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像这样在深夜里集体敞开房门,于小屯子还是头一回。有人手里操着家伙要扑向大火,可是被二肯制止了。二肯吼道:“站住,不许去搅扰驼爷!”所有的人于是吓傻了似的站在自家门口,怵怵地看着熊熊烈火把一座房屋烧成灰烬。第二天,人们自觉地走向那里,默默地在干冷的灰烬中翻找。二肯捧来一口坛。人们将找到的东西小心翼翼地装进坛子里。坛子被背到了后山,那张被钉挂在土庙墙上的牛皮也给收拾回来了。屯子的后山上新立了两座坟,很大。

【马元忠,壮族,广西田林县人,广西作家协会理事,现供职于广西百色市文联。2004年开始在省级以上文学刊物发表作品。著有长篇报告文学两部,长篇历史传记两部(合著),中短篇小说和散文若干。作品散见于《中国作家》《民族文学》《广西文学》《广州文艺》《草原》《湖南文学》等。长篇报告文学《百色大决战》入选2020年度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少数民族重点作品扶持项目。】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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