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戏——读《骆驼祥子》有感

■山东师范大学第二附属中学/陈思涵

扉页上扭曲的图案像人在骆驼身上生了根，透着晦暗的诡异，一点点顺着翻书的手浸入心底，让人不寒而栗。从开头读到结尾，我看着祥子那个自信且轻狂的无畏少年，在残酷现实的锉刀下被剜去一颗鲜活骄傲的心，画地为牢，守着回不去的从前，像骆驼一样蜷缩着，以最卑微的姿态离去。原以为是励志的喜剧，却不想只是一出荒唐戏，留下未尽的悲剧。

曾经的祥子，像一朵不知苦痛的花，禁得住风霜，也耐得住严寒，带着一股天生地长似的野性，期待着自己终有一天能刺破浓雾，窥见天光乍现。他是一个洋车夫，却有自己的梦想和追求——渴望拥有一辆自己的车，闯出一个清亮而明朗的未来。他将心动付诸行动，坚守着道德原则，虽同车夫们在一处，却没有被那些酒囊饭袋一般的其他车夫同化，知世故而不世故。谁也没办法改变他已经决定好的事情，哪怕归期遥远，他也欣然前往，在通往光明的路上忘情奔跑。彼时的日光是最好的日光，而他是最好的他。

可世界上最理所当然的“明天”，也有失约的时候。少年莽莽撞撞，一心向着南墙，到底亲手推远了美好。他在兵荒马乱中由着一时冲动被逃兵掳走，一腔热血迷失在山间，被铺天盖地而来的墨色悉数吞噬。世间有心机万千，就算别人掰开揉碎了告诉你，你也只会把它当成一个凄惨的故事，新鲜片刻转眼就忘，非得头破血流过才能了解其中的钻心之痛。曾经的奋斗和理想好像一枕黄粱，不过是他的痴心妄想。猛然惊醒，他依稀还是城门前孤苦无依的小孩子，那样弱小。

他一心念着从头再来，却挣不出万顷落云深处桎梏着的宿命。他与曹先生突兀崩断的缘分，他与虎姑娘畸形的婚姻，他与小福子利益缠身的错过，一辈子仅剩的一点情与义，都变成一幅夭折的画，带着繁花似锦的半面妆，剩下的那一半荒芜着，越发面目可憎起来。他一次又一次强撑着爬起，在一次又一次的绝望中颠沛流离，渐渐把最真的自己丢在成长的路上，带上假面，麻木地为一辆永远得不到的车奋斗。

乱世里腥风血雨，也许磨灭不了骨子里的英雄血脉，却足以教会一个人“不择手段”。“祥子”早已死去，现在活着的只有“骆驼”。缄默的“骆驼”，卑躬屈膝的“骆驼”，死气沉沉的“骆驼”，世间再无那个翩翩少年。他将灵魂献祭给魔王，换来苟且偷生的糜烂生活，混吃等死，彻底变成一具空洞的行尸走肉，来得轰轰烈烈，却走得悄无声息。

这一粒灰尘即将落定，而更多的“祥子”还在泥泞中走向灭亡。百姓无计可施，随着狼烟黄土，呼啦啦一下涌到这端，又唰啦啦一下逃回那端，任人随意摆布戏耍，苦不堪言，又在折磨中变得浑浑噩噩，磨尽了理智与勇气。深渊里没有恶鬼，只有无声呐喊的殉葬生民。它们被命运拉入堕落的黑暗，然后又伸出苍白狰狞的枯手将其他人拉来做伴。它们近乎癫狂地笑着，笑啊笑啊，笑得撕心裂肺，笑得两只眼睛都流下了血泪也不肯停下，仿佛是在用生命嘲笑着那个糟糕的社会，嘲笑着那比恶鬼更可怕的人心。

高山的如今，就是沙砾的过去。他变成了他曾经最讨厌的人，而城门前，心怀憧憬的少年迎风而立，一如当年的他。

谁不是生来踌躇满志？大人总是说“等你长大就懂了”，可这背后又有多少辛酸与苦涩呢？但是，再荒唐的戏，也得唱到曲终。这世界哪怕再叫人绝望，也有美好在暗地里生长。没有人看过人生的剧本，于我们而言，每一刻都是惊喜的。可能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想象不到大人看到的世界，所以我不懂小马儿的祖父最后那番“要强无用”的言论。可我知道，能说出这些话的人，至少曾经要强过。鲲鹏浅滩之困，苍龙折角之痛，从未经历过的河鲤如何能评价？只有想努力的人才有资格这样说，也只有将自己的那一部分戏认认真真演下来，才有资格指责荒唐。

我只愿尚未经世事的天真少年能潇潇洒洒历遍风和浪，奋战过、深爱过，无愧于天、无愧于地、无愧于己，大笑一句“无悔”飘然入世，便也不在乎结局了。

因为，最好的日光来过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