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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拾》:教育成长主题和细节虚构

2022-02-25陈思和

中学时代 2022年2期
关键词:仙台藤野整本书

■陈思和

《朝花夕拾》可以让我们读到许多从单篇散文里很难读出来的新元素,其贯穿始终的教育成长主题、以童年记忆为核心的散文连缀形式以及典型化的创作手法所带来的细节虚构,都成就了这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流的艺术作品。

作为整本书的《朝花夕拾》

《朝花夕拾》的每一篇散文看上去很独立,有的是怀念一个人,有的是记一件事,也有的是谈一本书,但它们之间有着内在联系,都服从于整本书的完整结构。王瑶先生曾经指出:“《朝花夕拾》各篇虽然也可以各自独立成文,但作为一本书却是有机的整体。在鲁迅诸多创作集中,《朝花夕拾》的这一特点是不容忽视的。因此,研究《朝花夕拾》要注意把书作为一个统一的机体来考察,了解作者写这一组文章的总的意图和心境,从总体上把握此书的意义、价值和特色,认识它在中国现代散文创作和鲁迅作品中的地位。”

我们区别一般意义的作品集和以作品集形式出现的“整本书”的重要标志,是后者不仅含有明确统一的主题,还有意义完整的内在结构,而且这一点是书中的任何一篇单篇作品都无法涵盖的。单篇作品的文本细读,无法代替整本书的文本细读。如果忽视了这一点,仅仅把《朝花夕拾》看作是系列回忆性散文的结集,或者是一部“随便谈谈”的回忆录,那么,虽然承认《朝花夕拾》是一本完整的书,依然看不到它所含的内在完整的结构与一以贯之的主题。

《朝花夕拾》的教育成长主题

《朝花夕拾》是写一个人由童年、少年到青年的教育成长史,这本书描写了一个典型的中国人的教育成长过程。作家通过自己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接受教育的经历,反映整个中国从传统到现代转型过程中教育的变化,及其对一代人成长的影响。这里涉及一系列的教育观点、教育方法、教育材料、教育场所,甚至中外教育的比较等,把一个时代的教育状况展示了出来。我们把《朝花夕拾》当作整本书来读,大致可以看到这本书里贯穿始终的叙事结构——一个人的教育成长史。教育是叙事核心,成长是叙事节奏,主人公从学龄前到出国留学的完整的接受教育的经历包括三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是自然状态的学习。他的学习对象是自然界的各种生态、动物和植物;学习方式是临摹、绘画、想象、游戏。学习教材是百草园,是《山海经》。批判的对象是自然界的强食弱肉,是《二十四孝图》里反人性的封建孝道教育。

第二个阶段是民间文化的学习。他学习的内容是民间的迎神赛会、民间戏曲、民间传说故事,以及通俗文艺。学习教材就是民间流行的五猖会、目连戏、《荡寇志》《西游记》等。批判的对象是传统教育、开蒙读物、中医以及市民文化等。

第三个阶段是作者走出故乡以后。他接受的是新学,学习内容有外语、理工、科学、《天演论》、新的人文社会科学思想,学习途径是留学,出国后继续学习西医、从事文艺、革命等活动。批判的对象是旧教育制度、清王朝封建专制制度和换汤不换药的民国社会。

《朝花夕拾》的细节虚构

鲁迅在《朝花夕拾·小引》里说: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

这段话的前半部分,鲁迅讲了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朝花夕拾》所写的内容,都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也许与实际情况不一样,但他“记得是这样”,作者写出来的,仅仅是作者记忆中的“真实”,不一定就是现实中的真实。人的记忆不可能完全复制现实真实,确实存在“遮蔽性记忆”。但是对这个说法还有第二层意思的理解:既然鲁迅意识到他的记忆可能存在着不真实,那么这些不真实究竟来自作者无意识的记忆错误,还是有意识的虚构?这涉及《朝花夕拾》整本书的性质,如果是前者,那么《朝花夕拾》就是一部有记忆错误的自传;如果是后者,《朝花夕拾》就是一部自传体的文学创作。

我们根据鲁迅日记的记载,鲁迅说的“流离”,先后包括鲁迅三次外出避难:第一次是1926年3月18日惨案发生后,段祺瑞政府拟通缉鲁迅在内的文教界人士,鲁迅于3月29日赴日本山本医院避难,到4月8日回家;第二次是张作霖奉系军队进入北京,鲁迅先去山本医院,后又转入德国医院避难,到4月23日才回家,这期间可能住过医院的“木匠房”;再接着是4月26日,因邵飘萍被杀害事件,鲁迅第三次往法国医院避居,到5月2日回家。三次避难,鲁迅日记里记得清清楚楚,鲁迅晚上虽在各家医院避难,白天照样外出、演讲、写作、应酬等,但《朝花夕拾》第三篇到第五篇散文确实是在结束流离生活以后才写的。试想,如果仅仅一年前的写作地点都会记错,那鲁迅的记忆还有什么信任可言?简直不可思议了。

所以,最合理的解释,鲁迅是故意不用真实的写作地点,为的是突出那一段时光颠沛流离的氛围,使文章产生更加强烈的艺术效果。这段颠沛流离的岁月,虽然不是鲁迅写作《朝花夕拾》里三篇散文的具体时间和地点,却是写作《朝花夕拾》前半部分的社会背景,了解了这样的黑暗背景,就能深切体会鲁迅流离回来才一周时间就写出了咒文一般的《二十四孝图》。鲁迅是写文章的高手,他当然知道怎样的描写能使叙事效果更加强烈,更有感染力。他写杂文语言锋利强悍,刀刀见血;他写小说几笔白描就凸显出人物的形象。同样的,在散文创作中,他寥寥数言,就画龙点睛地渲染了场面。关于这段背景介绍,假使作者用类似“前五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后五篇里,一篇写于厦门大学国学院的陈列室,另外四篇写于图书馆的楼上”来交代写作地点,准确当然是很准确,但是文章的意蕴、战斗的氛围、艺术的感染力都消失了,仅仅是一般的陈述事实而已。

鲁迅写他所爱的人物,像长妈妈、藤野先生等,都竭尽全力去歌颂和赞美,有些部分达到了抒情与叙事的高度结合。我们考察《朝花夕拾》的细节真实,首先要考察它是否达到了更高形态的艺术真实。

我们不妨选《藤野先生》中一个有争议的细节来做分析:藤野先生的出场。强调了“物以稀为贵”以后,鲁迅就写他初到仙台时受到了学校的特别照顾:“我到仙台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学校不收学费,几个职员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的一个客店里的……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别一家,离监狱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芋梗汤。”这“一位先生”在鲁迅的描写下显得过度热心,帮了倒忙,鲁迅没有点名,他就是恩师藤野严九郎。那么,鲁迅为什么不把这个细节当作藤野先生的出场描写,而是轻轻一笔带过,仿佛与藤野先生无关似的?

这里涉及《朝花夕拾》各篇互见的典型化创作手法。在《琐记》里主人公是受到衍太太流言的伤害,几乎是带着仇恨离开S城的。作者写道,他对于S城人的面孔心肝全看透了,宁可堕落兽道或者魔道,也不愿意与S城人为伍。主人公这种决绝的态度是他与旧世界彻底决裂、转而接受“新学”的起点,要求彻底更新“人”的品质,建立“新人”的教育机制。他带着这样决绝的态度从绍兴到南京、东京,转而又去仙台,这样前后六年时间。这过程中他同时遭遇了两种力量的交锋:一种是下降堕落的力量,仿佛就是S城的扩大版,可以这样来推理——“南京也无非是这样”“东京也无非是这样”……凡是有大清国人存在的地方,都无非是“这样”了;但在另一方面,确实有一股新鲜的、生气勃勃的力量,虽然弱小,却不断地上升,这就是鲁迅说的“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

从《琐记》到《范爱农》,作者几乎是一气呵成的。创作笔墨始终围绕着两种力量的冲突而展开,让主人公置身于时代的激烈冲突之中:一边是旧势力咄咄逼人,逼得他狼狈逃离;一边又是新的时代信息在深深吸引着他,去学习、追求、进而获得升华。而表现这冲突的创作方法,显现出欲扬先抑的特点:主人公一方面对于置身环境的不满与嘲讽,另一方面却在新的希望中残酷地成长。当“我”为了躲避清国留学生的平庸和无聊而跑到仙台求学,就是取它地处偏僻、气候寒冷,没有大清国盘着辫子的留学生。所以作者在《藤野先生》的文本里突出“我”一个人的孤独而清净。主人公初到仙台时,也带着习惯性的思维方法,用以前的孤独者的偏见来看待仙台的人们。在换住宿的细节描写中,作者仍然用的是微讽口气,但无恶意,后来慢慢地从藤野先生的认真教学中发现了人与人之间有着真正的平等之爱、互相帮助、自我牺牲等精神,终于在藤野先生身上看到了“别样的人们”的真实存在。在主人公离开家乡“走异路”的苦苦寻找中,确实找到了人生道路上的一个闪亮路标。藤野先生应该什么时候出场,其实是有讲究的。如果藤野先是以副班主任的身份出场,固执地要为主人公换住宿,自然也可以从好的方面去描写,那么这样一来,藤野先生对中国留学生的关怀是比较全面的、生活化的,甚至表现出一点婆婆妈妈的性格。然而鲁迅把这个细节隐去,直接从藤野先生进课堂上课开始写起,着重描写他对课堂笔记的审读和修改,强调藤野先生在学术领域是一位严师的形象,集中笔墨来凸显藤野先生的“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大而言之,是为学术”的崇高襟怀。不同的书写,艺术效果也是完全不一样的。

《朝花夕拾》不是一部仅供研究者研究参考的文献资料汇编,也不是一部散漫随意的回忆性散文的结集。在原创艺术上,它有着不容忽视的独立价值,值得我们细细品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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