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缸子苞谷面汤饭

帕蒂古丽

艾山江跟侯尚玺侯老爷子一辈子的交情，源于一缸子苞谷面汤饭。

一九六一年，侯尚玺从甘肃武威逃荒出来，带着一家三代十五个人，扒上火车。路上历时十二天，到达吐鲁番收容站，辗转来到库车县，被疏散到莫玛铁热克村。当时每人一个月二十八斤的口粮，百分之七十是苞谷面，不够吃就吃苜蓿，吃多了拉肚子。当时吃不饱肚子，干的都是“改造地球”的重活儿。

那时候四岁的艾山江，父亲刚去世，母亲改嫁，他跟姐姐一起生活，八岁的姐姐给人家干活儿挣饭吃。四岁的艾山江，干啥活别人都不要。邻居侯尚玺看艾山江家里没有男劳力，日子难熬，就叫艾山江帮忙在自己院子里摘杏子，给他点儿工钱。

一天午饭时间，艾山江干完活儿，一个人蹲在墙根下不回家，侯老爷子看见了，走过去问他，咋不回家吃饭。

“到家里也没吃的，要等上三天才喝顿稀粥。”

侯尚玺端出一搪瓷缸子苞谷面汤饭，递给他：“吃吧，不吃饭咋干活儿？”

从有了这第一缸子面汤饭开始，艾山江再也没有挨过饿。

“每人的口粮都有数，您给我吃了，自己就得少吃。”

“饿的滋味我尝过，我啃过树皮，吃过土。亏你忍得住，还是个孩子，正长身体。大人吃点儿苜蓿将就下，也就过了。”

艾山江的衣服破了，侯老爷子拿自己孩子的旧上衣、旧裤子给他穿。艾山江只好穿上，不穿就得光屁股。那只在侯老爷子家端苞谷面汤饭的搪瓷缸子，艾山江端了八年，十二岁的时候，他能帮人家干点杂活儿挣钱了。艾山江盖新房子，侯老爷子拿出一万五千元，看他装不起大门，又添了一千元。艾山江挣了钱后要还，侯老爷子不收。

艾山江找了女朋友，没钱结婚，侯老爷子给了他五千元，算是贺礼。

侯家开了一千两百亩盐碱荒地，艾山江帮着浇了六年的水，侯老爷子开荒亏了，一算工钱不得了。

“我不是为钱才干，我是记着那一缸子苞谷面汤饭。要付钱，你找别人干。”

“又是為了那一缸子苞谷面汤饭！缸子都找不到了，你还提它。等着这地里种出庄稼，你真要饿死了。”

“那不是一只缸子的事，我吃了你八年的汤面，我的这身力气都是那时候长的，不给你出力，给谁出力？”

艾山江带着妻子去侯老爷子家做客，第一次去，侯老爷子按照维吾尔族的礼节，请人宰羊做了抓饭。妻子只吃瓜子、花生，其他的东西一律不动。

妻子说：“我以为我嫁了一个维吾尔族，看来我嫁了个汉族。”

第二次去，妻子看着艾山江吃面，她只吃馕、喝茶。

“你怎么爱吃侯老爷子家的饭？”

“他家的饭救过我的命。”艾山江一五一十把一缸子苞谷面汤饭的事告诉妻子，还悄悄告诉她，“你都是我用侯老爷子给我的钱娶的。”

第三次去，侯老爷子做了汤面，妻子端起来就吃，还问那只四十年前的缸子在不在，想看一眼。

侯老爷子哈哈大笑，埋怨艾山江，就记得那缸子汤面。

后来，艾山江的妻子到侯老爷子家，跟侯老太一起做饭吃。

“你有一个很棒的汉族哥哥，快去看看他家有啥活儿要你帮忙。”原来责怪艾山江总是在农忙的时候扔下自己的地，去帮侯老爷子干活儿的妻子，主动催艾山江去帮侯老爷子。

现在，八十岁的侯老爷子把地交给了儿子去种，平时他不去帮儿子，总惦记着帮艾山江干农活儿。隔不了几天，侯老爷子就要打电话给艾山江：“你在哪儿？”

“我在棉花地里，马上回来。”

“别回来了，你家那块地我知道，我到地里来。”

“大热天，在家休息吧，别来地里，蚊子多。”

“别看我这把老骨头，撕薄膜、间棉苗、除草，还是把好手。地种惯了，跟你聊聊天，不寂寞。”

侯老爷子送了一台拖拉机给艾山江，艾山江要给钱。侯老爷子急了：“这东西卖铁能卖几个钱，你那些年在我家几千亩地里出的那身力气，我这辈子拿钱能还得清吗？”

“我那身力气，还不是您那一缸子苞谷面汤饭……”

“这孩子，还记着那一缸子汤面，都啥时候的事了。”

选自《特别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