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和《行刑人尔依》施刑者形象分析
2022-02-25肖洋
【摘要】莫言的《檀香刑》与阿来的《行刑人尔依》的这两部作品中都涉及施刑者形象的塑造,两者各有不同却又颇有异曲同工之妙。本文通过对比分析赵甲和尔依这两个施刑者的人物形象,并结合酷刑“表演”中的不同主体来挖掘其背后更深层次的寓意。
【关键词】《檀香刑》;《行刑人尔依》;刽子手;施刑者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2)06-0043-03
一、人性的差异:大相径庭的“施刑者”
刽子手赵甲作为清朝执行刑罚的“杀人机器”,行刑人尔依作为土司家族中专司刑罚的“世袭家奴”,两者作为不同统治者的“施刑者”,他们的本性或主动、或被动地受到压抑和摧残。希望刽子手建立世袭制度的赵甲,渴望拥有自由的行刑人尔依,人性的差异也使得他们最终的区别愈发明显。
(一)“杀人机器”刽子手
《檀香刑》中赵甲是清朝的一名刽子手,在他的眼中的人与动物是没有区别的,只是“一条条的肌肉、一件件的脏器和一根根的骨头” ①,在一次次的施刑中,他的手艺越来越精湛,终于成为刽子手行里的“大状元”。对赵甲来说,杀人是一门神圣的技艺,也是他引以为豪的工作。给小虫子施刑“阎王栓”所捞的钱财,让他能够回家娶妻;被太后和皇帝赏赐的檀香木佛珠和太师椅子,也成了他人生中最值得炫耀的资本。他甚至劝自己的儿子赵小甲说:“我的儿子,你就准备着改行吧,同样是个杀字,杀猪下三烂,杀人上九流。” ②并且他认为“刽子手虽下贱,但刽子手从事的工作不下贱” ③,代表着国家尊严的刽子手应该列入刑部的“编制”中,如果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那就更妙了,所以他更卖力地进行着一次又一次令人惊叹的刑罚“表演”,更是使得他的自信心和虚荣心無限膨胀起来,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机器”。
(二)“世袭家奴”行刑人
《行刑人尔依》讲述的是关于一个行刑人家族的故事,这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体,而是通过世代行刑人来展现出行刑人的不同一面。小说描写了五代行刑人:第一代行刑人是因喜爱杀戮而自愿放弃自由民的身份成为行刑人,并因此受到自己小儿子的诅咒而死;第二代尔依快刀取脑袋,杀人干脆;第三代尔依对任何人都充满仇恨,最适合成为行刑人的他遗憾地碰见了一个热爱艺术的主子,备受冷落,只能靠改良刑具来打发自己无从宣泄的仇恨和热情。这并不是连续的五代,因书记官的缺失,轻易地略去了一大段较为平淡的历史。终于,这个不知是第多少代的五岁小尔依出来了,作为行刑人唯一儿子小尔依注定要走上和前人一样的道路,这是“世袭家奴”的悲哀与不幸。但万幸的是,小尔依开始了对生命的思考,他不再只是简单地执行土司的“杀人命令”。
这个行刑人家族并不是以杀人为乐趣的家族,更多的是世袭制下无力改变行刑人命运的一个卑微职业。他们有着不满、痛苦和挣扎的心理接受过程,在接受杀人命令的同时,他们逐渐展开了对生命和命运的思考。
(三)备受情爱压抑的“施刑者”
刽子手赵甲在剐了一个有着冰雪肌肤的女人之后,再也不能行男女之事了,胡须也不再长了,不知是心理原因,还是生理原因,对于赵甲来说他的性能力在那一次施刑后便出现了问题。酷刑不仅是对受刑者的惩罚,更是对施刑者的摧残,没有爱情和无法泄欲的赵甲,只能通过残忍至极的“杀人”方式来寻找乐趣。
女人对于尔依而言是诱惑的,他渴望爱情,但没有一个姑娘愿意嫁给布满血腥的行刑人家族。渴望却不得的爱情似乎也正暗示着行刑人的悲剧。那个拥有三个孩子,“脸都难得洗一次”的女人填充了小尔依生命中的空缺,让他体味到生命的完整性,也让尔依在命运的重压下感受到了情爱的快乐。但显然爱情对行刑人而言是过于奢求,行刑人注定与情爱会形同陌路,与死亡息息相关。
刽子手赵甲靠着自己卖力的刑罚表演而获得了“首席状元刽子手”的称号,备受情爱压抑的赵甲只能通过更加卖力地施刑来发泄自我、成就自我,最终他成为一个麻木的“杀人机器”。作为土司世袭专司刑罚的家奴,囿于世袭制度,没有自由之身,尔依只能在一次次的行刑中克服了内心的恐惧、害怕,尽管姑娘不愿意嫁给血腥的行刑人家族,但是尔依依旧渴望爱情,充满生命力。作为“施刑者”的刽子手和行刑人,因为人性的不同,最终大相径庭,差异愈发明显。
二、施刑的过程:殊途同归的刑罚“表演”
施刑者是刑罚的执行者,受刑者作为刑罚的承受者,在尔依眼中这二者相加似乎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行刑过程。但我觉得并非如此,除了直接的施刑者与弱小的受刑者,同样还有一群麻木的观刑者以及此次刑罚背后残暴的定刑者,四人各司其职,分工明确地完成一场场特殊的“表演”。
(一)施刑者与受刑者
《檀香刑》中赵甲给“戊戌六君子”行刑用的是“斩首”,给刺杀袁世凯未遂的英雄钱雄飞施刑用的是“凌迟五百刀”,给当时公认的民间好汉——他的亲家孙丙——绞尽脑汁上“檀香刑”。刑罚一次比一次血腥,对受刑者的折磨时间愈来愈长,也愈发残忍。更重要的是这些被施刑的对象并不是真的“有罪”,他们是当时的正义和正道的代表,却苦于力量弱小,成为了历史的牺牲品和残忍酷刑的承受者。
《行刑人尔依》中的贡布仁钦是个智慧超群的喇嘛,一心想重振佛法、传布教义,却被当成“疯子”驱逐上山,潜心修行后满怀希望地去游说新老两代土司,却两次被割掉舌头。《尘埃落定》中的翁波意西也是个睿智的青年喇嘛,因直言得罪土司而被行刑人割去舌头,之后奇迹般地能重新说话,但因反对大少爷继承王位又一次被行刑人将最后一小截舌头连根拔去。因为坚持自我,表达自我,这两个喇嘛遭受着极其相似的刑罚,两次割舌不只是对他们身体上的摧残,更是对他们“言说自我”的精神造成了极大的迫害。
因为力量的弱小,这些并非真正的“犯人”却成为可怜的受刑者,接受着精神与肉体的双重迫害,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二)施刑者与观刑者
《檀香刑》中赵甲师傅告诉他在凌迟美丽妓女的那天,北京城万人空巷,菜市口刑场有二十多个被踩死、挤死的看客。当切下妓女那挂着镶嵌珍珠金耳环的左耳垂时,这群“看客”疯了似的像潮水一般涌上刑场,也许要抢美妓女的那只耳朵,也许是要抢耳朵上那只价值不菲的金耳环,这些疯狂无疑也反馈给施刑者更大的“力量”,这也使得刽子手们更醉心于研究酷刑。
在《行刑人尔依》中也描写到老尔依对勾引喇嘛的女子用刑时的场景,“人们大叫着,要行刑人解开她的腰带” ④,尽管大家都觉得这是个“污秽”的女人,但这丝毫不影响看客们的兴致。观刑者看到的不是她的罪过,而是女性绝美的肉体,就如文中所言“这个污秽女人的身体,而不是罪过,就要赤裸裸地暴露在天空下面” ⑤。这种刑罚给看客带来更多的只是生理上的刺激,却似乎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些许精神上的思考。
围观和示众使得行刑从一场“仪式”演变成一出“闹剧”,一个时代“看客”心理似乎大同小异,当然所有的行刑都不会缺少观刑者,他们麻木不仁,并将这变成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也将他们的劣根性暴露无遗。
(三)施刑者与定刑者
定刑者是命令的制定者,施刑者则是命令的执行者,《檀香刑》与《行刑人尔依》中的定刑者都将施刑者视为自己的杀人工具,虽然前者是皇权制度,后者是土司制度,但究其根本都属于专制统治,定刑者通过让罪犯受刑来进一步稳固统治。除了定刑者,他们的另一重身份也是观刑者,很大一部分的刑罚也是为了满足他们的观赏需求。刑罚所谓的充满创意,其共同的特点是惨无人道,杀戮与血腥充斥其中。更不可思议的是,不仅上位者喜欢欣赏这种酷刑,就连普通民众也将其作为戏台上的一场不容错过的大戏,所以每次施刑都不缺乏上至统治阶级下至平民百姓的“看客”。
《檀香刑》书中有六大驚心动魄的处决场面,开篇写道咸丰帝下旨要刑部贡献一种特别的刑罚来整治小虫子,所以余姥姥使用的“阎王闩”必然要代替皇帝起到了震慑作用。最后妃子们面如死灰,众臣垂手肃立,宫女太监磕头如捣蒜,这样的刑罚无疑是达到了施刑者与定刑者的要求和预期,双方都“满载而归”。
尽管如此,行刑人尔依对待受刑者的态度与赵甲大不相同,他不会像赵甲似的“苦心钻研”酷刑,以更加残暴的方式来博取定刑者的认可。《行刑人尔依》中尔依杀人数量和残忍程度远远不及赵甲,一世尔依一生只砍了两个头,敲碎过一个膝盖,抽了一支脚筋,断过一个小偷的两根手指,还被无数的鞭笞给累坏了;二世尔依杀人的方式是快刀取脑袋,通过快速施刑来减少施刑者痛苦;五世尔依不热衷于杀人或者研究刑具,也不会想要无限延长受刑者的痛苦。历代尔依的做法和体现出来的性格也注定他们不能成为一名像刽子手一样“优秀”的行刑人。他们只是作为土司的奴隶在执行任务,完成工作。
施刑者听命于受刑者,刽子手或者行刑人都是执行定刑者命令的“工具”。刽子手在施刑中已经演变成无情的“杀人机器”,为了升官发财能够绞尽脑汁想出极端变态的刑罚,追求通过所谓的“精妙”技术来获得称赞和嘉奖;行刑人尔依作为土司的“杀人工具”,更多只是按主人的吩咐去简单地完成任务和工作,不醉心于施以残忍的酷刑,体现出来更多的是完成“工作”的无奈以及逐步觉醒的良知与思考。
三、刑罚的背后:走向覆灭的封建制度
刑罚的表面是一场分工明确的“表演”,但这场戏的背后更是象征着一层更深的寓意:刑罚表演终将落幕,背后的封建统治也终将走向灭亡。
(一)封建统治下沉沦的刽子手
在赵甲四十多年的行刑中练就了炉火纯青般的手艺,为了讨统治者的欢心,他竭尽全力把活做到极致: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优秀的刽子手站在行刑台上是没有感情的,当然最后他也达到了“人刀合一”的境界,冷漠无情。刽子手执行大刑之前都会举行一个特定的仪式:先向祖师爷跪拜,然后用公鸡的血抹遍脸和双手。“抹血”之后的刽子手实现了从“人”到“神”的身份转变,他们将与人间的苦痛毫无干系。行刑时候的赵甲已经是一台完全异化的杀人机器,他的眼中也不再有怜悯和情义。他极度沉迷在自己的这一份职业中,不止如此,他还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觉得刽子手应该“入编”,希望能建立刽子手世袭制度,让这个古老的行业成为一种荣光,自己也能在欲望的堕海中继续沉沦。
(二)土司制度下温情的行刑人
尔依作为土司专司刑罚的世袭家奴,失去了自由,也失去追求爱情的权利,所以他们“恨死那个自己主动当岗托家行刑人的祖先” ⑥。但是小尔依并没有因此就对未来失去希望,也没有因为这个残忍嗜血的职业变得冷酷无情。《行刑人尔依》中的小尔依是一个善于思考的人,他会穿上各种受刑人的衣服,在每一 个自己充满灵感的夜晚中去体味着受刑人的境遇和思想;他有着丰富的情感世界,他本不该有亲情,却对爱父母胜过自己的生命;他没有恋爱的权利,却渴望爱情;而且他居然和喇嘛贡布仁钦成为朋友,甚至觉得两人应该是平等的,这似乎是“人”的觉醒意识。身份卑微的小尔依在执行土司给他的任务时,会尽可能地快速施刑,减轻受刑人的刑罚痛苦,不可改变的使他“杀人工具”的身份,但在他的施刑过程中,展现出来的是一个饱含温情,逐步觉醒的“人”。
(三)刑罚背后的深刻寓意
刽子手赵甲既是酷刑的发明者又是执行者,他绞尽脑汁终于想出了令人发指的酷刑。他眼中的人与动物是没有区别的,在这点上,刽子手对待受刑者的态度与专制君主对臣民的态度几乎达到了完全的一致。在封建社会里,刽子手以国家的名义杀人,受刑者不一定真的有罪,但一定是危害到了统治者的统治,所以统治者用所谓冠冕堂皇的理由来维护统治者的利益,命令施刑者用各式各样的表演来达到自己的需求。正如檀香刑这出大戏最后的戏词是:“戏……演完了……”这出戏是统治者希望看到的表演,当然清政府的封建统治也如这出戏一样,最后演完落幕。
行刑人尔依虽然比刽子手赵甲多了一丝思考和意识觉醒,但在强大的土司制度下,他对命运依旧无可奈何。“行刑人回到家里,儿子就会对行刑人诉说那些死在他刀下人的亲属表现出来的仇恨。这时,行刑人的眼睛就变成了一片灰色” ⑦,灰色的眼睛轻易地出卖了二世尔依内心的迷茫,他承受和执行者土司的仇恨与命令,卻无力改变结局。死者亲属对行刑人的责难与仇恨,也在三世小尔依的心中埋下了根深蒂固的仇恨种子,就这样三世成了最适合成为行刑人的一个。所以这种灭人性的土司制度对人的控制不仅是肉体上的、也是精神上的。但随着外部文明的冲击,这种失去人性的制度终究也被取代,行刑人随着土司一起变成了尘埃,最终落定。
刽子手是应治理国家的需要而出现的,是当时国家法律的具体执行者;行刑人也是土司的命令执行者,刽子手与行刑人所执行的都是统治者的意旨,都是实至名归的“杀人机器”。不难发现,不论是堕落的刽子手又或者是不屈的行刑人,施刑者的个人差异在封建制度面前是无足轻重的,他们只是也只能是刑罚的执行者,刑罚的核心是背后的定刑者,这场刑罚表演终将落幕,背后的封建制度也将走向终结。
四、结语
刽子手和行刑人作为不同封建背景下的刑罚执行者,不论是沉沦在施刑表演的刽子手,亦是对世界留有温情的行刑人,尽管两者的个性有所差异,但在这场刑罚“表演”中他们只是也只能是施刑者。刑罚背后冷漠的定刑者以及他们所代表的落后的封建统治才是这一切的主宰。“刑罚大戏”终将落幕,正如刽子手随着清朝覆灭,行刑人也跟着土司制度变成了落定的尘埃。
注释:
①②③莫言:《檀香刑》,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166页,第63页,第273页。
④⑤⑥⑦阿来:《行刑人尔依》,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年8月版,第42页,第42页,第47页,第16页。
参考文献:
[1]莫言.檀香刑[M].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11.
[2]阿来.尘埃落定[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3.
[3]阿来.行刑人尔依[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15:8.
[4]王妍.追寻大地的阶梯[D].辽宁师范大学,2012.
作者简介:
肖洋,女,青海师范大学2019级全日制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