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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泊岸

2022-02-24吴明芳

牡丹 2022年21期

吴明芳

1

严朗穿着一件棉麻衬衣——他本来就瘦,骨架又小,软塌的布料无精打采地挂在身上,像超市里的廉价腐竹。

我失恋了,他说。

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叫我来,又要跟我聊文学。他摇摇头:你别这样,“聊文学”这三个字太装了,怎么认识你这么久了,你还是很爱装。我说那你可算白认识我了,你听不出来我是在讽刺你吗。他打断我:停,“讽刺”这个词也很装。我不再理会他,摸索出来一根烟,叼在嘴里。

他盯着我点烟的动作,那眼神像要在我身上灼出一个洞来。我问他:你俩怎么分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她和很多人上床。我前段时间才知道,她靠这个赚钱——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没错,就是妓女,可我不想用这个词形容她。我问他:那你是怎么发现的。他说:这没什么难的,很简单,简单到我觉得她是故意要我发现的。那天她出门忘记带手机,有人打电话,响个不停,我嫌烦,拿起来接了,还没等我说话,对方直接来了句:小贱货,最近跑哪去了,什么时候来陪我们玩玩啊。我懵了,问他是谁,他也懵了。我听见他对旁边的人说,这是李小萌电话吧,我没打错啊,怎么是个男的接的。她回来之后,我问她:今天早上有个男的给你打电话,还叫你小贱货,你惹到谁了吗。李小萌一句辩解也没有,直接和我坦白,说自己就是个鸡。我没想到她会用这种词,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说,我们分手吧。

我听得投入,忘记了手里的烟,烟叶燃烧的味道和吸入肺里的味道差别很大。我问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严朗笑了,那是一种面目猥琐到令人作呕的笑容:你最近写的几篇文章都没过审吧,我好久没在《淋漓》上看到过你的短篇了。我说:那又怎么样。他继续说:发生在我身上的这些故事,可比你的小说有趣多了,你多听听,回去构思一下,搞不好可以拿我赚稿费。我说:我可不觉得你有趣,只觉得你欠打。

他语气烦躁地说:你先等等,别打岔,我还没有讲完。我跟李小萌认识三年,在一起两年,我从来没觉得她有什么问题,这可能跟我有关系——我不是同性恋,只是对那件事提不起兴趣。我们俩刚确认关系的时候,李小萌尝试过很多次,用她的话讲,她想要“解放”我,“打开”我,但都失败了。我告诉她,如果介意,可以分手。她摇摇头,说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又不是只有性行为,不做就不做吧。现在想想,她在外面估计也没少做,跟我谈恋爱对她来说就是休息,就是“下班”,我们俩还挺会各取所需的。

严朗停了下来,不再说话。我问他:后来呢,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俩怎么认识的。他说:我就先讲这么多,主线已经有了,剩下的你可以自己虚构,我把故事全都讲完,你再敲成文字,有什么意思,这就不是小说了。我问他:你真以为我会把你的故事写成小说?他说:对啊,你房租都快交不起了,还不抓住一切机会。我不仅知道你会写,而且猜到了你会怎么写。你会把我塑造成一个贫穷颓丧的文艺青年,这种人物设定还挺火,况且你自己差不多就是这样的人,写起来也比较顺手;在你的故事里,得有一个遗憾惨痛的结局,要么我杀了她,要么我杀了我自己,不管杀掉谁,我都需要一个契机,那么由此你会再帮我编一个悲惨的童年,一个酗酒家暴的继父——不对,这样写就有点儿俗了,你可以反着来,酗酒家暴的是生母,抛弃年纪尚小的孩子,继父一个人把我拉扯大,我之前读过的一个短篇就是这样的设定,比你的故事有趣多了;为了突出我的“惨”,你或许还会把我改写成残疾,这样我就又多了点儿自卑的个性在里面,自卑的人极端起来最可怕了。

我说,既然你这么会鬼扯,怎么不自己写。严朗不耐烦地说: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有心理障碍,只要我敲下的文字超过三行,就头晕目眩,恶心想吐,有的时候还会出现幻觉,看到屏幕上的文字变幻成一群没有眼睛的人,他们就站在我的面前,指责我,呵斥我——我听不清楚他们讲的内容是什么,但我能感受到那种语气,愤懑、狂怒,他们在生气什么呢,我不过是想写点儿东西,我创作出来的文字为什么如此痛恨我。

我不想再听他废话,起身准备离开。严朗拽住我:还有件小事,我得搬过去跟你住,睡沙发就行。我被李小萌从公寓里赶出来了,她想把那作为她的办公室,她说每次出去开房,她还要负担三分之一的费用,成本太高,不划算,万一赶上查房,就更不划算了。我问他:不应该是她离开那个公寓吗?严朗避开我的目光:房租一直是她交的。我说:你去找别人,别来找我住,我受不了你,我怕我哪天真的忍不住砍了你,我还不想成为罪犯。他提出要帮我分担房租,伙食费全包。我问他哪来的钱,他说他上班了,以后会很有钱。我觉得他在瞎扯,只是想起自己账户里三位数的余额,还是同意了。

2

我和严朗相识于一场意外——在我的视角看来是一场意外,也许他早就蓄谋已久。那个时候我已经辞职有段时间了,在《淋漓》上稀稀拉拉地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和诗歌,此外的投稿全部石沉大海。我问过《淋漓》的编辑,是很诚恳地问:其他期刊都觉得我写得烂,你们为什么收。他说:你写得倒也不是烂,只是不大好过审,你还不愿意做修改,又分不清“的地得”,也就我忍受得了。我没接着敢问下去,怕再得罪了他,彻底没人要了。此后他提的修改意见,我能改则改。

那天我正在咖啡店处理被退回的稿件,要删掉一些情节,再添上一些情节。我的余光感觉到一个陌生男子在我身边坐下,我瞥了一眼,他头发很长,盖住了眼睛就快要垂到鼻梁,打扮像个流浪汉,用衣衫褴褛形容也不为过,但身上没有任何异味,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洗衣粉香气。我环顾咖啡店,有许多空位,他偏偏在我旁边坐下,还大喇喇地盯着我的电脑屏幕。我合上笔记本电脑,问他,请问你有什么事吗。他将目光从电脑转移到我身上,说:你还没保存呢。我说我设置了自动保存,他点点头,问我,你是许然吧。我疑惑:你认识我吗。他说:我读过你的小说,还有一些诗,不过你不太擅长写诗,直白又枯燥,还是小说更有趣一点儿。我问他,你是谁。他说:我叫严朗,不重要,一个普通读者,无业游民,我猜你下一个问题会问我是怎么认出来你的——《淋漓》上刊登的作者简介里有你的照片,好在你没怎么修图,不然我也没办法一眼认出来。

我没什么名气——或者说我压根儿就没有名气,被这样唐突地认出让我有些局促,我问他:你有什么事吗。他说:我没什么事,我很闲,刚看你在写文章,你写“下雪的夜晚显得格外明亮”,用“明亮”这个词形容雪夜是不是有点儿过了。我带着点儿讥讽的语气说:那你说该怎么形容,“闪着碎钻般的光”怎么样。他真诚地摇摇头:“碎钻”这种词,说好听点儿是小资,说难听点儿就是矫情,跟你风格不搭。我笑了:是吗,那请问你,我是什么风格呢。他没有直接回答我:等下次见面,我再告诉你。我问他:你觉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他点点头:会的。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再见过他。我开始怀疑,他不过是我的一个幻觉,或者是另一种人格——似乎可以把这写成故事,但转念一想,类似的内容太多了,多了就俗了。这个人忽然地出现,留下一堆莫名其妙的话,又忽然地消失,我越想越觉得好奇,有几次故意在那间咖啡店坐了很久,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就在我快要忘记他的时候,他又一次,无礼且唐突地出现在我面前。

你好像很喜欢来这里。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严朗对我说。

他还是穿着之前的那件外套,整个人看起来灰蒙蒙的,我说我也不是喜欢来这里,只是无处可去,这里总归比我住的地方宽敞一点儿,一杯咖啡可以坐很久。他毫不避讳地问我:你很穷吗。我说,反正不富裕。他点点头,没事,大家都差不多,我们这代人,能靠自己暴富的也没几个。我说:你有潜台词——“靠自己”赚不了钱,那你的家里应该不缺钱吧。他皱着眉,好像我提起不该提的事情,很快转移了话题:你的创作还顺利吗,上次那篇,过了没。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奇,他说你对我不也同样好奇吗,无所事事的人总是容易对各种事产生好奇。我忽然一阵寒战,一个警告无遮拦地闯进我脑子里:我不该跟这个人继续交流下去,否则总有一天会被他拖向深渊,或者比这更悲惨——无处可去。

他不客气地看着我的笔记本电脑,点开桌面上仅有的一个word 文档,边看边问我:新作?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模棱两可地敷衍他:算也不算吧。他专注地盯着那篇只写了不到一半体量的小说,洗衣粉的味道又飘进我鼻孔,我把电脑朝他那边推过去,香味开始变得若有若无。他面无表情地看完了,然后递给我一只电子烟,问我要不要试试,我说不抽电子烟,像在嘬一个录音笔。他笑了,那个笑我看得懂,是在嫌弃我:“装什么装”。我问他:看完了,没什么建议吗,你这个喜欢咬文嚼字的大文化家。他忽然发声大笑,笑得癫狂放肆,所有人都朝我们这看过来。我说大哥你可别笑了,你这笑怪怪的。他说你知不知道你刚才的那句话,很翻译腔,很译制片,很……搞笑啊哈哈……我想了想发现似乎是这么回事,便和他一起笑起来。

他没对我新写的文章指指点点。我写的是我俩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一定看出来了,文章里那个流浪汉模样又多管闲事的就是他,可他故意什么都不说,不做任何评价。我挺恼火这种人的,当着他的面把文档拖进回收站,随后清空。他带着戏谑的语气问我:你的小说该不会写得都是身边人经历的事儿吧,把别人的故事拿来放纸上,你这样算不算抄袭了他们的生活。他说得基本没错,但我不想承认。我说:没有啊,都是我编的,编得多真啊。他没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咖啡店。

3

严朗的行李不多,但还是将我拥挤狭窄的公寓显得更加一览无遗。认识他以来,我没见他换过衣服,直到他打开行李,里面黑黢黢的一团,他所有的衣服都是这副德行,可能换过好几次,但我并未察觉。他一屁股坐在床上,我踢了他一脚,让他坐沙发,他说看不出来你还有洁癖,我说那倒没有,我就是不喜欢别人碰我的床。他说你少跟我装,在你租这间公寓之前有多少人睡过了,搞不好还在上面做过点儿什么,留下点什么呢。我说你好恶心。

他走向堆在角落的一摞书,有的已经脱页,有的还未拆封。我的头皮一阵发麻,怕他对我选书的品位指指点点,好在并没有。我问他,你找的什么工作,有多少钱。他说你这种问法还真不客气,边说边解开皮带,把自己脱了个精光,以一种无耻的眼神看着我,说:裸模啊,我身材还不错吧。我问他,现在让你滚还来得及吗,他从行李袋里扒拉出来一件睡袍,裹在身上,说:别瞧不起艺术啊,这工作比你写小说赚得多,你确定要让我滚吗。

晚上,我躺在床上,严朗躺在沙发上,他还没有睡,手机荧光打在他的脸上,跟鬼一样。我失眠了,翻找出助眠的药物,嚼碎后咽下去。严朗幽幽的声音传来:你在吃什么。我说安眠药,他说你别,不至于,我这工资周结的,很快我们就有钱了。我不想跟他贫,翻了身。

我被晨尿憋醒,起床上厕所的时候,发现严朗正在洗手间刮胡子。我迷迷糊糊地对他说,你先出去,我上个厕所。他一脸剃须膏,无语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拖拉着步子走出卫生间。我回到床上,还想再睡会儿,但如何也睡不着了。安眠药和我的精神气儿打了一整夜的架,只给我留下一个持续发痛的“战后现场”,我的脑仁子一跳一跳的疼。严朗刮完胡子,还整理了一下自己流浪汉一样的发型,额前的碎发全扎在脑后,我终于能清楚他的长相,有点儿羡慕他的鼻梁和下巴轮廓,让我想起刚毕业跟人合租的时候,合租的室友是健身教练,长得也挺帅,经常带不同的女人回来,高矮胖瘦什么样的都有。他们总能折腾到很晚。我的失眠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恨不得他哪天玩嗨了当场猝死。当我把他变成小说的主人公还赚了稿费的时候,就有点儿怀念他了。

严朗站在床边,问我:怎么样。我说挺人模狗样的,你要去上班了吗,哪个学校会一大早的画裸体人儿。他说:我只是表面恶心,但你内心都是肮脏的。我说行了你快滚吧,结束了跟我说,帮我带饭。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快一个月。严朗挺大方的,租金都是他支付,日常用品全由他购买,偶尔还会请我吃顿好的,给他转过去的钱总是不收,过期自动退回,问他他就跟没事人一样:忘了点了。我开了张新的银行卡,把该给他的钱存在里面,想着哪天他走了就还给他,办卡的时候还和一个柜员起了冲突。但严朗看起来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我好像也有点儿习惯现在的状态了,只是一直写不出东西,很焦虑。好几次想问问严朗在哪当裸模,要不我也去,后来仔细一想,不行,不合适。我是个正常的男人,内心肮脏,很难胜任这份工作。

这天严朗刚走没多久,门外响起敲门声。这对我来说是个邪门的声音,我不知道自己多少年没听到过敲门声了。我想通过猫眼看看外面的情况,望过去一团黑,才想起来房东过年贴的“福”字结结实实地糊住了它。我打开门,一阵香气死命地往我鼻孔钻,呛得我打了个喷嚏,面前的女人嫌弃地摆摆手,从包里拽出一张纸巾,掩住口鼻。她的眼妆很精致,但还是掩盖不了眼角的细纹。我问她:请问你找谁。她没说话,不客气地走进房间,以一种睥睨众生的眼神扫过房间里的每一处角落,最后将目光落在沙发上,轻轻提起严朗盖过的毛毯,很敷衍地对折再对折,将它遗弃到沙发的扶手处,她则工整地坐下。

我继续问她:你是谁。她没回答,问我严朗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一般到饭点儿他就回来了。她以不易察觉的程度微微点了下头,我看她没再打算说些什么,就转身走进卫生间,开始洗漱。等我再出来的时候,沙发上空无一人,房门紧闭,人已不知影踪。

严朗回来后,以一种尤其诡异的姿态把饭放在茶几上,然后递给我一盒膏药,说:我腰闪了,你帮我贴一下。我刚接过膏药,他就开始脱衣服,一丝不挂地背对着我。我说你贴个药至于全脱完吗,他说我不想让衣服沾上膏药味,你快点儿吧,有点儿冷。我接着骂:放屁,你就是有暴露癖。我边骂边揭开膏药给他贴好,听到推门的声音,是上午来找严朗的那个女人。她看着我和裸体的严朗,又面带微笑地看了看严朗的两腿之间。

严朗啐了一口,迅速穿上衣服,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了这间公寓。

女人没有跟着他跑出去,轻轻地关上门,走到沙发边坐下,还是上午她坐过的位置。我说大姐,你不是找严朗吗,他都被你吓跑了,你还在这坐着干吗。她开始自我介绍:我是李小萌。我脱口而出:啊你就那个……我连忙噤声,被自己即将蹦出的词语吓了一跳。那个?那个什么,我尴尬地咳嗽一声,继续说:我知道这看起来挺尴尬,但我俩不是那种关系,严朗这人有病,就爱裸奔。她说我知道,我没往那想。我点点头,她问我:严朗给你提过我?我继续点头,她继续问:他怎么说的,这次,在他的故事里,我是一个缺爱富婆,还是纯情寡妇啊?我疑惑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事,随便聊聊,我就想知道他是怎么跟你形容我的。我盯着李小萌的嘴唇,她的唇形很好看,即使不笑,嘴角也会有一个微微上扬的弧度,这条完美的曲线似乎能蛊惑人心,我下意识地说了实话:他说,你是他前女友,你……睡过很多男人,赚他们的钱。李小萌没忍住笑出声,她的笑声比讲话时的音色更细,听得我有些发腻。她问我:那他有没有跟你提起过他不中用的事,我回答她:提了一嘴,他说自己冷淡,不是同性恋,也不是无能。她语气轻蔑,似乎怀疑我在撒谎:就这?

就这,没了。

4

李小萌告诉我,严朗确实不中用。他在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挨了打,从此以后就不行了。我直截了当地问她,那这事儿得和你有关吧。

她没隐瞒,点点头。

严朗和李小萌是大学同学,严朗一直喜欢她,但李小萌瞧不上他,毕业后找了个有钱人嫁了。用锦衣玉食形容她婚后的生活倒也不夸张,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李小萌的丈夫婚后很冷淡,只在新婚当夜敷衍了一次,便再没有第二回。李小萌想尽了办法,都无济于事,丈夫不断找各种理由推脱。她开始觉得蹊跷,跟踪了丈夫几次,直到在地下车库撞见一个清瘦的少年,挽着丈夫的手臂,就全明白了。李小萌咽不下这口气,想找个私家侦探拍拍照,拿点证据,好打离婚官司,分得一点财产。

没想到,她遇到的私家侦探竟然是严朗。

严朗劝我,没必要闹到离婚的地步,各过各的也不是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呗,又不耽误我富太太的生活,男女间的这种事,他可以帮我。李小萌说着,点了根烟,浅浅吸了一口,烟蒂上留下了她红色唇印。

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没想到,我丈夫发现我俩的事,情绪会如此失控,一脚朝严朗胯下踢过去,你真该看看他面目狰狞的样子,还以为他多委屈。我还真就闹不明白了,他自己什么样心里没数吗,那我是不是也应该去踢碎他。李小萌说完,朝垃圾桶啐了一口,动作和严朗一模一样。

后来呢。我问她。

那还能有什么后来,我净身出户,严朗躲我跟躲瘟神一样。

李小萌站起身,朝冰箱走过去,打开,看了一眼,又失望地合上了:你怎么连罐啤酒都没有。我说我俩都不喝酒。她说严朗挺能喝的,上一个“你”是个酒吧小老板,那人还挺有才华,没事写写歌,发抖音上,可火了。我问她,什么叫上一个“你”。她说,就是上一个像你一样摊上严朗的倒霉蛋啊。

李小萌走到我书桌前,拿起我的一摞废稿,问我,你呢,你干吗的,诗人?小说家?歌手?编剧?我说我是个银行柜员,天天给人办业务,因为骂了一个客户,差点儿被开除,最近准备考个证书,听说可牛了,考完它我就不用再当柜员接待那些客户。你手里的东西是废纸,我演算用的,废纸。

她有点儿失望地把那摞纸放下,说:我还以为你也是个搞创作的。严朗以前告诉过我,有个作家说:“忘记女人最好的方式,就是把她变成文学”,他说其实报复一个女人的最好方式也是如此。但他有病,写不了东西,写几行就开始头晕。我问她:你为什么一直执着于找到他,他看起来只想躲避你。她说,这就是另外一件事了,我今天告诉你的已经足够多。

她拿上包,准备离开,走之前告诉我:严朗不会再回来了,他的东西……你收一收,扔掉吧。

李小萌刚走,《淋漓》的编辑给我发来消息,说我最新的短篇《不泊岸》已过终审。我放下手机,望着书桌上那张崭新的银行卡。

5

严朗一直都没再出现,电话打不通,微信不回复。他的行李我已经整理好,和我的那些书一起堆放在角落,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编辑寄给我一本样刊,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浏览那篇我已经反复看过无数次的《不泊岸》,好奇李小萌会不会看到它。我向后翻着书页,看到诗歌专栏,一个笔名叫“良月”的诗人引起我的注意,他一共发表了八首诗,每首都只有两行。我读到最后一首《下沉》,轻轻念出了声:

变成鱼之前

溺死在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