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技术是否依然无地位?
——制造业技术工人参与企业民主管理的实证研究
2022-02-24陈玮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江苏南京210023
文/陈玮(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江苏南京 210023)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城市化进程的迅速推进,中国社会出现了人口基数巨大且处于社会中下层的农民工群体。2021年,我国农民工人数已达到2.9亿。①魏玉坤:《2021年全国农民工数量增加691万》,中国政府网,http://www.gov.cn/xinwen/2022-04/29/content_5688045.htm,访问日期:2022年8月30日。对于正处在青壮年时期的农民工来说,他们在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转型阶段作出巨大的社会贡献,有的可以完全胜任高水平的专业性技术劳动,但是他们仍未能获得社会认可的专业技术职称。农民工即使有能力有技术,也始终无社会地位,这个问题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学者们提出“社会断裂理论”①孙立平:《断裂》,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3年。、“中国社会十大阶层理论”②陆学艺:《当代中国社会十大阶层分析》,《学习与实践》2002年第3期。、“倒丁字型社会结构理论”③李强:《“丁字型”社会结构与“结构紧张”》,《社会学研究》2005年第2期。等分析农民工问题。中国现有的职称制度很难为有技术优势的农民工提供相应的上升渠道,进而使这些农民工加入专业技术阶层的队伍,实现其地位的本质性提升。这种现象被看作一种“技术流动的社会断裂”,造成了“有技术无地位”的社会后果。④李强:《为什么农民工“有技术无地位”——技术工人转向中间阶层社会结构的战略探索》,《江苏社会科学》2010年第6期。
一、文献回顾与问题提出
关于技术如何影响个体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现有文献主要有以下几种观点。
从资格证书作为技术资产的角度来看,个体获得一定的技术资格认证,通过其所掌握的技术知识,可以实现相应技术资产的积累而达到一定的阶层地位。新马克思主义者埃里克·欧林·赖特提出技术资产理论,应用马克思阶级分析法,对由专业技术和管理人员构成的“新中间阶级”进行解释。他分别从生产资料资产、组织资产和技术资产等三个维度对该阶级结构的形成进行了考察。⑤[美]埃里克·欧林·赖特:《阶级》,刘磊、吕梁山译,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85-88页。他认为,资格证书是现代工业社会中一种不平等分配财产的凭证,技术资产的基础表现即是资格证书,而该证书通常由权威部门认定,拥有证书的技术人才可以在生产中运用其所掌握的技术知识,进而参加剩余价值的分配过程而获得相应的阶层地位。资格证书制度具有与财产制度同等重要的地位,二者共同构成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分层的两大制度基础,因此资格证书制度在现代社会中具备与财产制度相匹敌的功能,并能够决定劳动者个体所获得的职位及其所处的社会地位。⑥Frank Parkin,Class Inequality and Political Order:Social Stratification in Capitalist and Communist Societies.London:MacGibbon & Kee Ltd,1971.
从资格证书作为职业门槛的角度来看,劳动者可以通过资格证书获得相应的职业身份而实现社会地位的改变,但是当过度强调资格证书的重要性时,反而可能会使其贬值。美国社会学家兰德尔·柯林斯提出“文凭社会”的概念,分析资格证书与社会地位之间的关系。⑦[美]兰德尔·柯林斯:《文凭社会:教育与分层的历史社会学》,刘冉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他认为,在文凭社会的运作逻辑中,文凭作为一种正规教育产物的硬通货,也是劳动者获得某个职业身份或某个阶层的入场券,高度依赖文凭化的职业体系是现代社会阶层划分的缩影。他指出,高度强调文凭教育会导致文凭贬值的现象,忽视了生产实践中的操作技能。例如,像工程师这类职业已逐渐呈现文凭化主义的趋势,即过度看重文凭而忽视了技术研发在实践中的重要性。“开创了工业革命、手机革命的发明家和企业家不是在工程学院中学到知识的,而是在操作机械的实际工作中学到的”①《〈文凭社会〉作者柯林斯:我对教育能促进社会平等持怀疑态度》,澎湃新闻网,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310359,访问日期:2022年8月30日。,这往往也是不少关键性技术变革的重要转折点,因此需要尽量避免文凭教育带来的技术异化现象。
总的来说,虽然不同流派的学者对技术和资格证书在经济社会中的功能有着不同的理解,但是他们都认同技术及资格证书在决定社会地位方面所产生的影响。也就是说,在影响劳动者社会地位的诸多因素中,通过国家权威机构认定的技术水平以资格证书的方式达成其可信承诺的制度基础②李薪茹、王星、茹宁:《技能形成中的可信承诺及其制度基础——中国职业资格证书制度演化历程分析》,《学海》2020年第2期。,它可以被当作一种无形的资产形式,能够在劳动者社会地位的变迁过程中发挥重要的作用。
对于中国广大的农民工来说,户籍身份、家庭出身等制度性因素导致其先赋社会地位较低,获得的资格证书,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他们的社会地位。尤其在当前我国产业转型的背景下,经济发展需要改变之前高度依赖低成本劳动力的“世界工厂”模式,实现从人口红利向人才红利的转变。这意味着我国需要培养具有高技术的劳动力,使普通农民工变成新技术工人,使他们逐步迈向新中间阶层③陈玮、许辉:《向上的阶梯——经济转型时期新技术工人的社会流动》,《文化纵横》2021年第6期。,从而破解技术工人在社会流动中出现“断裂”的局面。但现实问题是,即使有部分农民工有能力完成高技术水平的劳动,他们也难获得证明其劳动价值的职业技术职称或资格证书,即使拥有了这类证书,实际上也不能真正改变其社会地位,他们大多仍处在社会的中下层。长期以来,对农民工在身份制度上的诸多限制政策尚未完全被城市所接纳。而他们的技术能力又往往被忽视,大多数农民工所擅长的直接操作型技术,并没有得到社会的广泛认可。大部分农民工的技术实际上是一种“没有证书的技术”,即使其拥有高水平的技能,也不能获得相应的社会地位;农民工群体的阶层位置总体处于较低的水平,该群体的上升渠道也尚未被打通。因此,在一些学者看来,现阶段的中国农民工即使有技术,也仍无相应的社会地位。
从社会阶层的视角来看,农民工希望提高其社会地位确实并非易事,需要他们长期努力。有技术的农民工在参与企业管理过程中已表现出一定的议价能力。现有文献中,学者通过分析劳工与资方之间相抗衡的力量来源,探讨劳工在社会生产体系中的整体地位。劳工力量的主要来源被界定为结构性力量(structural power)和组织性力量(associational power)。④Eric Olin Wright,“Working-class Power,Capitalist-class Interests,and Class Compromis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Vol.105,No.4,2000,pp.957-1002.结构性力量来自劳动者在经济结构中所处的位置,具体表现为劳动者在劳动市场中的地位以及其所在产业的重要性,当劳动力市场上该类型劳动者极为短缺或其所处的经济位置越重要时,这类劳动者就显示出较强的结构性力量,在劳资关系的博弈过程中具备强有力的议价能力,其地位也就相对较高。结构性力量可以细分为来自劳动力市场与来自工作场所的两种亚类型议价能力(marketplace/workplace bargaining power)。对于劳动者个体而言,具备雇主所需要的稀缺技能可以极大地提高其劳动力市场地位;对于劳动者集体而言,工作场所议价能力来自在关键性部门中工作的一群特定工人的战略性地位,工人集体所产生的破坏性影响足以彰显其工作场所的谈判力量。①G.Arrighi and Beverly J.Silver,“Labor Movements and Capital Migration,”In C.Bergquist(ed.),Labor in the Capitalist World-Economy,Beverly Hills,CA:Sage,1984,pp.183-216.组织性力量是指劳动者集体组织起来所形成的一股力量,例如通过建立企业工会、工人委员会以及工人政党等不同层次的组织所表现的集体性力量。一般情况下,劳动者组织程度越高且行动能力越强,所形成的组织性力量也就越大,其在经济生产中的地位也就得到充分体现。这种集体的组织性力量有助于劳动者在与资方谈判时有效提升其议价能力,他们可以通过采取集体行动等方式让资方做出让步来达成工人诉求。除了正式制度内的工人组织外,组织性力量同时也表现在非正式的工人组织形式中,争取组织权利的成功常被视为劳工运动的重要目标之一。②G.W.Seidman,Manufacturing Militance:Workers’Movements in Brazil and South Africa,1970-1985.Berkeley,C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4;Hagen Koo,Korean Workers:The Culture and Politics of Class Formation.Ithaca,NY:Cornell University Press,2001.
回顾劳工力量相关理论,我们可以发现,不论是劳动者个体技术能力的稀缺性,还是劳动者集体所处的关键性位置,都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以前农民工的弱势地位。当他们以不同形式参与企业管理的议程设定时,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其参与行为本身所能达到的程度足以展现其地位关系的变迁。那么,农民工在掌握了一定水平的技术能力之后,可能成为技术人才中的一员,他们是否依然还处于无地位的境况?产业转型所带来的技能升级是否有助于提升工人的地位?技术工人的地位变迁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通过比较不同类型制造企业的案例,本文分析并试图解答上述问题。
二、企业员工参与及其地位的关系变迁
在阐释“农民工有技术无地位”这一问题时,既有研究多从社会结构的宏观层面理解农民工在当下中国社会中的地位。但是一个更值得追问的问题是,当农民工获得一定技能水平时,他们是否能够在企业管理实践中展示其劳动地位的价值,实现其实质性的地位变迁呢?
根据学者的观点,“企业中的员工参与可以定义为,处于最高决策层和管理层之下的各级员工共同参与实现企业管理职能的过程”。③K.F.Walker,“Workers’Participation in Management:Problems,Practice and Prospects,”In Bulletin of the International Institute for Labor Studies,No.12,1974,p.9.企业的不同层级员工可以通过其本人或员工代表等多种方式参加计划、组织、引导以及控制等管理实践。更为制度化的员工参与模式在某种程度上会影响企业决策过程。①K.K.Chaudhuri,“Employee Participation,”In G.Széll(ed.),Concise Encyclopedia of Participation and Co-Management,Berlin & N.Y.:Walter de Gruyter,1992,p.296.所以,企业员工的参与是一系列由管理者设计的规则组成的治理机制与控制机制,而这个过程也需要劳动者个体的认同与合作。
基于此说法,企业员工参与大致可划为两种类型:直接型参与和间接型参与。②渠敬东、傅春晖、闻翔:《组织变革和体制治理:企业中的劳动关系》,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90-194页。直接型参与方式主要是指在企业内部,员工通过企业规定的形式参与生产实践的管理,一般多为与员工所负责工作直接相关的日常活动,包括个人工作目标中的自我规划、自我引导、自我监控等在内的管理事务。间接型参与方式则发生在企业内部或企业之间,员工通过选举代表来参与企业管理,关注的管理事务多为超出员工个体层面的工作。这种参与模式通常属于一种集体性的参与,其诉求一般与员工集体的利益相关,如薪资待遇、福利保障等方面。这种参与模式是一种集体劳资关系的博弈模式。无论企业员工的参与以何种方式开展,通常都是需要与企业进行合作、得到其默许的一种集体行动,而非劳动者单方面可以独立完成,并且有时候也可能会出现反向形式的参与,即冲突型参与。③同上书,第196-200页。
根据本文的田野观察,在实践中,直接型员工参与一般和劳动者的参与意愿直接相关,属于一种较低层次的基础性参与模式,这也是大多数普通工人的参与常态,其参与程度多因劳动者个体能力大小而有所差异。间接型员工参与主要以两种方式展开。第一种方式是通过制度内现有的正式组织开展常规性活动,如以企业工会、职工代表大会等平台定期举行员工参与的管理活动;第二种方式是通过制度外多元化的非正式组织进行某个特定议题的管理参与,如以工人代表委员会、工人小组等形式与企业管理者进行集体协商,争取劳动者的权益。
在企业管理实践中,不同类型员工的技术水平影响其参与管理的程度。对个体来说,直接型参与是最基本的参与形式,劳动者的技术能力越强,工作的自主性就越强。④王端旭、赵轶:《工作自主性、技能多样性与员工创造力:基于个性特征的调节效应模型》,《商业经济与管理》2011年第10期。劳动者的地位变迁主要体现在工作场所中,但是影响的范围大多是自己所在工作岗位或工作小组的管理安排,很难参与企业的最终决策。间接型“精英化”的代表制参与,是员工参与企业管理的高级形式,如对企业经营和改革发展中的重要事项、涉及员工集体利益的重要决策等进行投票表决的共同决策(co-determination)⑤Ulrich Briefs,“Co-determination,”In G.Széll(ed.),Concise Encyclopedia of Participation and Co-Management,Berlin& N.Y.:Walter de Gruyter,1992,p.104.,技术能力越强的员工越有可能被选为代表,参加不同类型的企业管理活动,从而提高其地位。因此,本文将企业管理中的员工参与程度作为一个关键指标来考察技术工人的地位变迁。
本文选取的案例主要来自珠三角地区S市的四家制造型企业。改革开放以来,珠三角地区借助其优越的地理位置,成为我国制造业快速发展的区域之一,其中传统制造业与高新制造业的发展在全国极具代表性。为更好地控制变量,本文所选案例包含以A厂、B厂为代表的高新技术制造企业和以C厂、D厂为代表的传统制造企业。A厂是一家美资企业,在2004年成立,有2700名员工,主要以研发高科技固态硬盘和生产组装磁碟为主营业务。B厂是一家日资企业,在1995年成立,有330名员工,主要以加工制造钟表等精密设备为主营业务。C厂是一家“三来一补”企业,在1989年成立,有600名员工,主要以制造鞋履为主营业务。D厂是一家港资企业,在1992年成立,有900名员工,主要以制造皮具和生产成衣为主营业务。笔者从2014年至2019年多次对这四家企业进行了实地调研,辅以长达数月的参与式观察,分别对企业管理层、工会主席、工会委员、基层员工等受访者进行了深度访谈。此外,笔者还收集了大量与企业员工管理相关的档案资料,比较了解所调研的企业及其员工情况。
三、制造业技术工人参与企业管理的实证分析
改革开放以来,很多农民工离开农村进入城市打工,为经济发展作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今,他们中有的仍在低技术岗位上努力工作,有的则随着技术水平与工作经验的不断增长成为工厂里生产车间组长或生产主管。普通农民工有两种途径提升技能水平。第一种是在工种类型上提升技能,农民工个体通过在职培训或专门性职业技能培训,进而成为具备较高技能的新工人①许辉、陈玮:《从农民工到新技术工人:产业升级中技能形成的社会学意涵——以工业机器人行业为例》,《清华社会学评论》2020年第1期。,本文将这类技术工人统称为“高技术工人”。第二种是从工作经验上着手,即通过积累实操经验,不断提升工作技能,这些人在部分工厂也被称为熟练工,本文将这类仅凭借工作时间长获得技能提升而不涉及工种性质变化的技术工人称为“半技术工人”。高技术工人主要从事高精尖电子制造业、工业机器人行业等智能制造行业,能掌握智能仪器的操作编程等难度系数较高的技能。A厂、B厂的员工多为此类型的工人。半技术工人主要在服装制造业、制鞋业等行业中工作,他们干的多为日积月累的手艺活,很少需要掌握新型机器的综合性技能,C厂、D厂的员工大多是这种类型的工人。本文重点探讨的是有技术的工人参与企业管理过程中的地位变迁,关注焦点为那些已逐步实现技术赋能的农民工群体,即高技术工人与半技术工人,而对于那些仍处于低技术水平的农民工,他们的参与方式一般采取非组织化的临时性策略,往往对参与效果较难形成长期性影响,故本文不做过多讨论。笔者发现,不同类型的技能升级对于技术工人选择参与管理的方式会产生不同的影响,其参与效果也有所差异。下文将分别对高技术工人与半技术工人的参与方式进行实证分析。
(一)高技术工人:正式组织的员工参与
在企业管理中,工会与职工代表大会作为重要的工人组织机构,理应成为员工参与企业决策的重要平台。例如,企业在转型改制时,需要将员工安置方案、企业发展规划等重大管理事项,提交职工代表大会审议通过,从而发挥职工代表大会保障工人利益的职能。本文的田野观察发现,在以高技术工人为主的企业中,工会成为提升工人参与企业管理的重要平台之一,技术工人会更愿意加入工会与企业管理层进行工资谈判、争取企业福利等,这也是被认可的制度化渠道。
从企业内部组织层面来看,技术升级对员工参与方式的影响主要体现在员工会选择组织化程度更高的参与途径,特别是在高技术企业中。技术工人参与企业管理,更有制度化的保障。在A厂中,由于一线工人有2000多人,规模较大,他们在对不同类别的事务进行管理时,建立了相对完善的沟通机制,每三年举办一次有关工资集体协商的谈判。该厂工会主席T的实践经验很丰富,虽然她是兼职工会主席,但是对工资集体协商的细则、如何与企业管理层协商、如何收集员工的意见等都非常熟悉。T主席说,在每次开始集体协商工资时,因为A厂的资方是一家美国公司,沟通时存在语言问题,所以工会每次都需要把待协商的内容翻译成英文,等上面的领导审批后再继续谈,通常都要持续谈几个月。在这个过程中,她也需要不断与公司和员工代表进行沟通,最终达成两边都可以接受的结果。
“首先需要申请,等批完了,我们才开始谈,每天谈的东西都要翻译成英文,然后用邮件传给大家,也传给上面的领导。第二天继续谈,如果这个岗位津贴只加两块钱、四块钱,员工不同意,那么又要返回来。我们搞一次集体协商,从头到尾,到最后职工代表大会通过,公布协商结果,至少需要3个月。”①访谈编号:T-SYK-20191003。
除了在协商流程上有非常具体的规定外,A厂工会在每次集体协商工资之前,都会提前做好准备工作,收集同行业劳动力市场的工资水平信息,这样可以在协商过程中帮助技术工人获得更有利的谈判地位和更强的议价能力。例如,该厂总公司在亚洲其他国家的工厂也生产类似的产品,但中国的人工成本总体上会比马来西亚、越南等国要高很多,这就需要工会委员们做足前期调研工作,充分了解同行业技术信息,具备相当的议价能力,才能够在谈判桌上为本厂的技术工人争取更多权益。工会委员S同时也是该厂的技术人员,他表示自己所在工厂的强项就是优势的技术,有能力生产高科技产品,对精细工艺有完善的技术保障,而亚洲其他国家的工厂目前还做不了。虽然A厂的人工成本高,但是其他成本低,综合来说A厂就比较有竞争力了。②访谈编号:S-SYK-20191029。
类似地,B厂技术工人也是通过工会满足其工资每年增涨的诉求。B厂是一家日资企业,工会的结构功能设置也比较规范。目前B厂工会有9位委员,每个委员都有不同的分工,分别带领活动组、协调组、宣传组以及专门的集体协商组等进行工作。工会主席H介绍,B厂每年都会定期开展工资集体协商,从7月份开始,工会便会根据公司的规章制度,列出一个需要协商的内容清单,征求员工的意见,递到公司管理层,工资每年都可以实现一定比例的上涨。①访谈编号:H-SKX-20191004。
从劳动者个体层面来看,高技术工人大多是中青年人,具有较强的参与意识,在遇到劳动争议相关议题时,常会采取多元化利益表达方式。A厂的技术工人可分为一线生产技术员和后台技术支持工程师。目前该厂一线生产环节的自动化程度较高,所需的技术员不仅要懂英文,会操作相应设备的界面,还需要做一定的编程设计,对工人的技术水平和实操要求都较高。现在厂里中青年技术员工的比例较大,他们参与企业民主管理的意识普遍较强,遇到问题了通常会主动提出。不少技术员工在表达仅涉及个体的利益诉求时,更可能会先与自己的主管沟通,如果仍未解决,就层层上报给经理。他们还会通过热线、邮件等多种方式来表达不满的诉求,最终达到解决问题的目的。此外,当具体权益受损时,技术工人往往会寻求更为专业性的解决方式,这就要求工会提升专业能力以满足他们的需求。B厂设有专门的联络员,每个部门都有相应的联络员,他们负责回应本部门员工的诉求。该厂工会负责员工权益的副主席Z讲道,工会每次都会根据具体事项配备专门的人员跟进。
“员工只要有权益的诉求,我们都会在与他们见面时,让专门的人员去跟进。比如孕妇补贴,因为我们不是专业的(律师),总觉得她(指女工)回来就按她的工资计算,但实际上不是的,所以就要请专业的人员来了解。”②访谈编号:Z-SKX-20191004。
由此可见,在技术密集型的企业中,技术工人个体的技能水平普遍较高且年龄结构相对年轻化,他们具有较强的参与意识。工会作为员工参与企业管理的重要平台之一,在职能健全且运作良好的企业中,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发挥提高工人议价能力的作用,从而彰显技术工人的地位。
(二)半技术工人:非正式组织的员工参与
对于很多农民工来说,他们所在工厂可能尚未建立完善的制度架构,工会、职工代表大会等机构的作用较弱,当遇到关乎企业“关停并转”等重大管理变革时,他们需要寻求非正式组织的协助。现有文献中,有学者发现以地缘网络为基础建立的非正式组织形态能够为来自同一地区的工人建立共识并提供有效的行动策略③Chris King-Chi,“Strike and Changing Workplace Relations in a Chinese Global Factory,”Industrial Relations Journal,Vol.40,No.1,2009,pp.60-77.,而同住在工厂宿舍的工人之间也可能在其生活空间中拓展具有一定信任基础的组织网络①任焰、潘毅:《跨国劳动过程的空间政治:全球化时代的宿舍劳动体制》,《社会学研究》2006年第4期。,但是这种基于地缘、业缘的社会网络并不必然促进工人力量的产生,反倒可能会引起某种程度的抑制效应。②汪华、熊锐:《劳动分化、关系网络与农民工抗争的消解——一项基于服务业劳动过程的实证研究》,《华东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1期。在实践中出现的工人代表制则成为一个新路径,工人通过推选代表的方式与企业管理者进行谈判,从而有助于解决非常规性集体劳动争议。③陈步雷:《工人代表制:“制度边缘”的革新——以我国珠三角地区的案例为考察对象》,《探索与争鸣》2016年第11期;Feng Chen,“Contesting for Legitimacy:Worker Representation in Collective Bargaining in Guangdong,”Journal of Contemporary China,Vol.30,No.127,2021,pp.136-151.传统制造业的技术工人在参与企业管理时表现出较强的主体性色彩,通常会选择非制度化渠道解决纠纷,这在工会职能有所缺失的企业中很明显。技术工人会通过推选代表的方式来组成工人代表委员会,在程序上参照工会选举办法,实现一种自发的代表关系,以一种非正式组织的形式参与企业重大事项的决策。
在面对企业重大管理变革的关键节点上,技术工人会审时度势地选择对其有利的利益表达渠道。与高技术工人相似,传统制造业的半技术工人在遇到企业重大变革时,即便是在工会存在长期缺位的情况下也会优先考虑用制度化渠道表达诉求。2014年,C厂面临改革,因为管理层事先并未通知全厂员工转型过程中涉及的员工安置问题,所以工人便开始准备介入该事件,希望可以获得相应的安置保障。由于此前C厂工会几乎处于瘫痪状态,半技术工人中的几名积极分子同时也是工会成员,通过基层工会补选程序入选工会委员会,利用工会这一平台与管理层进行协商。所补选的委员中,一位在C厂工作了十几年的半技术工人L被选为副主席,他是技术经验丰富的老员工,也是缝纫车间的小组长。他表示,自己之所以能够被选上,是因为有过担任生产线基层管理者的经验,沟通能力比较强,而且其他工友都很信任他,这让他在谈判过程中很有底气。④访谈编号:L-SKH-20140620。一方面,由于技术好能力强,L在被推选为代表时得到了大多数一线员工的认可;另一方面,他在与上级管理者沟通时有较强的规则意识。通过制度允许的规则方式为大家谋福利,L在回应管理层提出各种条件的过程中表现得很好。虽然后来L和其他几名补选委员因为上级工会认定C厂工会的选举程序欠规范而被取消资格,但是从该厂技术工人的参与过程来看,他们在遇到企业管理重大变革时通过全厂工人投票补选,在现实逻辑上赋予了补选产生的几位工会委员工人代表的合法性。虽然这种参与途径最终并不能完全达到工人的预期目标,但是仍体现了技术工人在争取利益表达渠道方面的努力。
在尚未建立工会等正式组织的企业中,技术工人可选的制度化渠道有限,他们会变通地尝试利用非正式组织,以一种合乎法理的方式表达其诉求。在传统制造业的工厂中,工人代表的候选人往往是那些技术好、资历老的半技术工人。他们十分熟悉厂里的情况,技术能力强,能够获得基层员工的充分信任。2015年,D厂还没有成立工会,工人们在得知工厂即将搬迁却未被告知工人的安置方案时,决定组建工人代表委员会和管理层进行沟通。工人推选的代表Y和P,是针缝部的两位老员工。虽然他们年龄还不到40岁,但是他们已经在车间里工作了10年以上,都是很有经验的半技术工人。①田野笔记编号:D-SQS-20150531。他们除了技术好能力强外,还擅长学习法律条款等,与管理层沟通时有一定的表达能力。虽然选的是非正式组织形态的工人代表委员会,但是该厂的技术工人们也尝试从法理上寻求工人代表委员会的合法性。这反映出他们具有一种较强的规则意识,从而回避可能会发生的潜在冲突。②Meixi Zhuang,“Rules Consciousness or Rights Consciousness?A Structural Equation Model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Sociopolitical Values and the Protest Potential among Chinese Citizens,”Journal of Chinese Political Science,Vol.25,2020,pp.457-476.在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主动向有资质的劳动法律机构寻求专业性帮助,在法律范围内为工友们争取合法权益。
不难看出,在传统制造业中,技术工人参与企业管理,通常会表现出较强的规则意识和主体性色彩。在那些尚未建立工会的企业中,在面对企业重大变故时,技术工人会试图在法律允许的范围内寻求非正式组织的帮助,尽可能地在参与管理过程中为自己争取最大的权益,同时也尝试建立工人代表委员会,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在工作场所中的集体议价能力。但是这种非正式组织的有效性有待考验,如C厂和D厂的技术工人最终都未能完全实现其诉求,故而还需要寻求相应的法律渠道。
四、结论与讨论
通过上述实证分析,笔者发现技术工人参与企业管理的组织化程度与其地位变迁呈现正相关关系。农民工提高技术需要经过长期的过程,农民工的技术程度越高,其劳动力市场的地位也会相应有所提高。高技术工人与半技术工人的不同的技术能力直接影响他们参与企业管理时的议价能力。高技术工人所在的高技术制造业对技能水平的要求较高,他们的培养周期比传统制造业工人要长很多,尤其需要掌握行业专有技能。这类技能可以使农民工在劳动力市场中更有竞争力。在劳动者个体层面,技术能力的提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农民工实现其劳动地位的提升。
不同类型技术工人的组织化程度会影响其在参与企业管理决策时的地位。通过比较高技术工人与半技术工人的参与实践,笔者发现当他们采取组织化程度更高的参与方式时,其组织合法性越强,同时制度化渠道能够增强他们与企业管理层谈判时的组织性力量;在组织化程度较低或正式组织缺位的企业中,即使技术工人通过工会或工人代表委员会等组织进行维权时,他们的议价能力也十分有限,并直接影响最终结果。从组织层面来看,技术水平对员工参与的影响体现在员工选择组织化程度不同的参与方式,他们更愿意通过制度化保障的参与途径来增强其在工作场所的议价能力。
总之,技术工人参与企业管理的方式与效果,可能会受很多因素影响而有所不同。劳动者的罢工频率与成功概率与工人的技术水平相关,技术水平不仅决定了工人在工厂中的地位,而且决定了他们成功的概率。①[美]裴宜理:《上海罢工:中国工人政治研究》,刘平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年。本文通过实证研究,探讨了技术水平在影响农民工地位变迁时的积极效应,技术升级有助于提高农民工在参与企业管理时的议价能力,技术越高的工人更愿意通过工会等组织化程度高的平台提高其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