螽斯衍庆
2022-02-24罗张琴
○罗张琴
前些天,去钱币博物馆参观,我一边震撼一边遗憾。震撼的是馆藏钱币之多,几乎贯穿了货币的前世今生;遗憾的是偌大一个钱币展览中,少了颇有意思的“花钱”。
“花钱”源于汉代,外形虽与钱币相仿,但因没有年号,所以不能流通,一直都是民间自娱自乐的一种玩钱。大家都知道,中国古人有佩玉的习惯,可玉的价格很高,普通百姓根本买不起,但他们也想消灾祈福啊。怎么办呢?于是就有了刻有五花八门图案的“花钱”出现。学子进京赶考,带上几枚刻有“连中三元”“文星高照”的“花钱”,可聊作心理慰藉;商人买卖交易,系上一串“招财利市”“黄金万两”的“花钱”,亦讨个吉利彩头;新人洞房花烛,铺上一床“龙凤呈祥”“螽斯衍庆”的“花钱”,则期待天长地久,生活美好起来。
子孙是生命的延续、晚年的慰藉,同时也是家族的希望。在远古,天灾人祸不断,生活资源极度匮乏,各氏族部落急需扩充人口以防生存危机,繁衍后代成了头等大事,许多如螽斯一样具有多子特征的动植物常被当作崇拜对象。“使 圣 人寿”“使 圣 人富”“使圣人多男子”,《庄子·天地》记载的华地封人对唐尧的三个美好祝愿,很好地佐证了华夏先民多子多福的观念。
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尔子孙,绳绳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尔子孙,蛰蛰兮。
参加婚礼的人用“诜诜”“振振”等六个叠词模拟螽斯群聚满堂之态,再三祝颂“宜尔子孙”,表达希望小两口多子兴旺的愿望,且文句用墨如泼,音韵铿锵,意境显豁又明朗。
螽斯,一种繁衍能力很强的渐变态昆虫,中国有600 余种,全世界有记录的约7000种,其中常见的一种叫作蝈蝈。蝈蝈身披绿色,有弹跳自如的大长后腿,粗看长得很像蝗虫。不过,蝗虫的触角又粗又短,而蝈蝈的触角则如丝般又细又长,远远看去,活脱是一个着绿铠甲的“齐天大圣”。
儿时,我还没患光过敏症,真不怕热,大中午,赤着脚,两手各拎一只鞋子,跟着小伙伴们去南山岭的豆垄间,寻找叫得欢的“齐天大圣”。瞄准了,用巧劲将两只鞋快速一合,蝈蝈便被稳稳夹住了。
不过,我其实很怵蝈蝈的硕大门牙,仿佛看一眼,那门牙就能把我的手指咬破。心有恐惧,劲就松了,鞋子夹不住就要张开,一旁的堂哥眼明手快,卡住蝈蝈的脖子,麻利地薅过一把大树叶将它捆绑起来。
被捆住了的蝈蝈,是缴械投诚的将军;被缚住了嘴巴的蝈蝈,是失了势的公公,只会用一双视力不好的小眼睛瞪我。小眼睛不聚焦,我才不怕呢。我把它带回家,养在一只小竹笼里。可我实在不知道它究竟喜欢吃什么,反正手边有啥就喂啥,白菜叶子、大辣椒、绿草卷儿、大葱头都给它吃。它倒也不挑,来者不拒地吃个一干二净。
同是昆虫界的歌唱家,蟋蟀的鸣唱尖而锐利,有金属之音;而螽斯鸣声多变,时而高亢洪亮,时而低沉婉转,时而清丽自然,如急风暴雨,又似潺潺溪流,好比纺纱,所以螽斯又被称为“纺织娘”。
说是“纺织娘”,可真正能出声的从来都是雄虫。看吧,在雄虫近于网状的翅膀上大有玄机:前翅有两片透明的发声器,左覆翅的臀区长着一个略呈圆形的发音锉,右覆翅生出一些边缘硬化的刮器。左翅在上,右翅在下,一对覆翅相互摩擦,发音锉与刮器就发出美妙的声音了。不同种类的螽斯,发音锉大小、齿数、齿间距各不相同,翅的薄厚和振动速度也不相同,说螽斯齐鸣是自然的交响,真是一点也不为过。
清明前后,天气湿润,那些在土里过冬的螽斯卵一个接一个地迅速膨大。虫体破壳而出为若虫。若虫历经四次蜕皮,抢在大暑到来之前羽化为成虫,长成开叫,交配生子,至白露时衰老,于霜降前死亡。
仿佛是暑热之气能刺激鸣叫,雄虫在蜕皮完成后3至10天开始发声,天气越热,叫得越欢。交尾季节,雄虫在同一片区域,长时间发出尖锐有如磨刀的“唧唧”声,吸引异性。雌虫虽没发声器,却有听器,能听到雄虫的呼唤。“声音控”的雌虫闻声而来,经过反复试探、比对,选中歌声最洪亮的作为自己的爱人。
牵手成功的新人们,一对对,脸靠着脸,用长长的触角互相抚摸。我以为这时雄虫会唱得更起劲,但并没有,它擦擦脸孔、挠挠脚板,“滴克”一声,竟腼腆起来。没有歌声,个头较雄虫壮硕的雌虫显然很失望。只见它面无表情,生硬地抬起产卵管,高跷起后腿,一把将雄虫打翻在地。被打翻的雄虫,显然蒙了,本能地乱蹬一番,似乎在表达抗议。但抗议无效,雌虫蛮横地紧紧压住雄虫。30 分钟后,被逼无奈的雄虫排出一个乳白色精液泡,附着在雌虫产卵管根部下方,生命的种子就这样装进了这细颈瓶一样的袋子里。
这雌虫,如此狠心,只见它冷酷一笑,那可怜的全无防备的雄虫,来不及翻身,就成了雌虫交配后的一道点心。将点心吃完的雌虫波澜不惊,挺了挺腰,带着生命之源的袋子离开,去寻一处合适土壤。没走几步,许是觉得粘上了沙粒的袋子是累赘,于是将腹部向前弯曲,再用嘴咬开袋子,将里面的液体吸食干净了。
两三周后,雌虫开始产卵。它将腹部上提,尾端那尖刀般的产卵管插入土里,过一会儿,再把产卵管提高一些,开始左右剧烈摆动腹部,卵便像植物种子一样埋入土里;雌虫抽出产卵管,用力向后弹土,封住产卵孔;休息一会儿,慢悠悠起身,假装不经意地在四周兜一圈,很快又回到原先产卵的地方……产卵、休息,再产卵、再休息……一个小时重复五次,才算产完了。之后,雌雄交配还会发生,产卵也将继续进行。
一只雌虫,一生可产卵400 多粒,难怪螽斯会被编入《诗经》,当作生育偶像被人传诵。有绵绵不绝的新生,才有无穷无尽的希望嘛。
在北京故宫,西六宫西二长街南端有道门,叫螽斯门,始建于明代,与北端的百子门相对;在东六宫对应的位置上,则是麟趾门,麟趾门对面是千婴门。螽斯麟趾,百子千婴,时刻提醒着东西六宫的后妃们,要为皇家生育子嗣,绵延香火啊。
田间一角,花叶茂盛,长长的藤蔓上结着许多熟透的瓜,螽斯嗜甜,它们款款而来……宋代画家韩佑,江西石城人,曾画过一幅很有名的画叫《螽斯绵瓞图》,南宋时被内府收藏,清朝乾隆年间入选著名的《石渠宝笈》,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螽斯衍庆,瓜瓞绵长;海峡两岸同根同源,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台北看看那幅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