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馆中满乾坤

2022-02-24刘佳璇

瞭望东方周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会馆北京文化

《桑梓之情——北京会馆文化展》第一部分“岁月变迁”(北京会馆文化陈列馆供图)

2021年,位于北京市西城区南半截胡同7号的绍兴会馆院内,拥挤的自建房被陆续拆除——这是院落腾退后、修缮前的必备工作。

院落的本来格局得以还原,一块被石灰抹进墙里的会馆石碑露了出来。

“原来谁也没在意,居民自建小厨房时就把它抹平在里边了。要不是这样,石碑可能也就没了。”出生在绍兴会馆的法源寺社区原党委书记、主任李景丽告诉《瞭望东方周刊》。

绍兴会馆内历史上有11块牌匾和多块石碑。如今,牌匾已经无存,记载其修建始末的“山阴会稽两邑会馆记”石碑则存于北京石刻艺术博物馆。除房屋之外,那块重新露面的石碑是为数不多得以保留在馆内的原始文物。

石碑被抹入墙里,历史被淹没于记忆——这是北京众多会馆命运多舛的缩影。

长期以来,会馆并没有被视作一种特殊的历史建筑而受到格外重视,这一状况直到近年才发生转变。为保护会馆而奔走的各界人士仍在呼吁:是时候重新审视会馆的价值了。

明永乐十三年(1415年),明成祖朱棣做了一个决定:将会试、殿试由南京改为北京举行。

各省举子赴京参加会试,人数达五六千人之多。朝廷虽提供被称为“公车”的车马费,但举子们的在京食宿问题还得自己解决。

会馆应运而生。如今,北京仍能找到三座有据可查建于明永乐时期的会馆。

通过会馆,移民得以安顿落脚,同业得以整合组织,城市得以管理有序。在会馆中,人们说家乡话、听家乡戏,感受乡情,并在祭祀先贤供奉神明、联谊议事等活动中接受道德教化。

将“会馆”二字拆开,“会”即聚会,也可以说是同乡会、商业行会等组织,“馆”即场所、房舍。以地缘为纽带,旅京的同籍士绅官商自愿结成组织,建造会馆“以敦亲睦之谊,以叙桑梓之乐,虽异地宛若同乡”。

“明清时期,北京会馆最盛时达1300余座。”中国文物学会会馆专业委员会会员、《北京会馆纪事》作者刘征对本刊记者说。

如果说故宫、坛庙建筑、皇家园林代表的是一座属于帝王的北京,那么星罗棋布的会馆,则代表了一座属于士绅、商人与平民的北京。

明清时期,首都的地位让北京的城市移民人口迅速增长,但城市对流动人口管理极为严格,各地来京人员须有事由和投靠之所,否则便要被驱逐出去。同时,随着城市工商业的发展,各商业行会也在寻求更有凝聚力的组织形式以应对竞争。

会馆便成为了时代与城市的共同选择。通过会馆,移民得以安顿落脚,同业得以整合组织,城市得以管理有序。在会馆中,人们说家乡话、听家乡戏,感受乡情,并在祭祀先贤供奉神明、联谊议事等活动中接受道德教化。

清朝时,内地十八省无不在京建馆。乾嘉两朝,各府县在京争相购买房屋、土地等不动产,以致北京外城房屋基地的价钱都因此抬高了不少。

北京师范大学文化创新与传播研究院副教授张佰明对《瞭望东方周刊》说:“对于明清时期的各省州府邑而言,在天子脚下建会馆的形制和规模,可谓是衡量一地经济实力和对文化重视程度的最直观指标。”

据中国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主编的《北京城市历史地理》,江西、浙江、安徽、广东、湖北、江苏在京都有超过30所会馆。这些地区文化昌盛,一代又一代走出會馆迈入仕途的同乡,都会不遗余力地在京城建起一座又一座神圣殿堂,让家乡人分享先辈在京城创造的荣耀。

若分类来看,会馆可分为主要供官员举子所用的士人会馆,以及供商人行会活动的行业会馆,前者集中于前门以西、宣武门以南,后者则集中于前门以东、崇文门以南。

这种布局,正显示出了旧时北京的城市功能分区——宣南地带,是士人云集的文化区;前门以东,则是商贾云集的商业区。

“会馆是当时北京经济繁荣的见证。如明代山西人创建的颜料会馆,浙东药商的四明会馆,徽州茶漆商的歙县会馆;清代浙江银商的银号会馆,山西烟商的烟行会馆、纸商的临汾会馆、布商的晋翼会馆。这些都是当年北京经济活跃的表现。”刘征说。

北京会馆文化研究专家白继增、白杰父子认为:“在北京的城市发展史中,会馆见证了从明永乐年间直至新中国成立的500余年历程,而这500余年历程恰是铸就北京文化的最重要时期。”

如今,会馆组织早已随着时代变迁而消失,会馆也丧失了原始功能,但会馆文化仍然是北京的一种“影子文化”,历经500年仍留遗痕。

地域文化正是以会馆为依托,交融、升华于北京,从而辐射影响力,并铸就了北京作为全国文化中心兼容并蓄的城市性格。

以饮食文化为例,从南海会馆中,走出了广东风味的“谭家菜”;从安徽会馆中,滞于京中的安徽举子王致和首创了“王致和臭豆腐”。地方戏曲也通过会馆进入北京,从“徽班进京”到京剧的诞生,会馆直接参与其中。

刘征以街巷名举例道:“北京以外埠地名命名的街巷最集中的地方,就是宣南地区,诸如福州馆街、福州馆前街、四川营胡同、顺德馆夹道、姚江胡同(原名姚江会馆夹道)等,这些地名都与会馆有关,说明会馆乡土文化已深深地烙印在了宣南这块土地。”

会馆给宣南留下的不只是地名,还有以士人文化为主要构成的宣南文化。在近代史上,从会馆中蕴蓄出的宣南文化,亦是推动社会变革的土壤。

展开宣南的会馆地图,就像展开一幅近代史画卷。

先从位于西城区米市胡同43号的南海会馆说起。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康有为在此起草了“公车上书”之“万言书”。

同在米市胡同,向南不远的64号就是泾县会馆。五四运动时期,李大钊、陈独秀所创立的《每周评论》编辑部就在此设立。李大钊在此发表《新纪元》社论,提出“打倒全世界资本的阶级”,并与胡适展开问题与主义之争。

在米市胡同以西,如今跨过菜市口大街宽阔的马路,有谭嗣同曾居住过的浏阳会馆,院内仍保留着他生活过的房屋。

再向西,便是南半截胡同7号的绍兴会馆。1918年春,鲁迅在馆内的“补树书屋”中写下《狂人日记》。此后一发不可收,在《孔乙己》《药》中发出“铁屋中的呐喊”。

紧邻南半截胡同的烂缦胡同101号里,则有青年毛泽东旅居北京时寄寓的湖南会馆。

台湾会馆

将地图再放大一些,围绕虎坊桥路口周围,还有林则徐筹资兴建的福州新馆,以及孙中山1912年宣布中国国民党成立的所在——湖广会馆。

张佰明认为,纵观新中国成立前的建都史,将北京南城称为“会馆之城”恰如其分,因为会馆数量之多、密度之大、与重要历史人物和事件的关联度之高,没有任何其他类型的历史建筑可与之媲美。

“在北京前三门(北京城正阳门、宣武门、崇文门的合称)以南的中轴线两侧,会馆区曾形成繁盛的商业中心区和全国知识人才集聚区,会集起数量庞大的社会精英人士,直接推动了北京的文化发展、经济繁荣和政治变革,说北京会馆是首善之区形成过程的直观教材毫不为过。”张佰明说。

除了文化影响之外,在当代,会馆还有哪些價值需要被认识?“谈会馆,不能忽略因乡愁而产生的纽带。”多位受访对象对《瞭望东方周刊》如此说。

一座座会馆犹如城市中的移民岛,又在前三门以南汇聚成移民区,成为北京移民文化史的注脚。直至民国时期,会馆组织已经濒临衰落,但会馆仍然发挥着容纳同籍旅京人士的作用。

《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生于台湾岛,幼时便随父母迁居北京。在童年和青年时代,林海音都生活在福建籍的会馆之中,《城南旧事》开篇的《惠安馆》,便是以一处会馆为故事背景而展开的。

1990年,林海音回到了阔别40多年的北京,走进南柳巷的晋江会馆拜访老街坊——那里是父亲去世后,她与母亲长期居住的地方。

林海音回忆,在她童年时,旅京的闽台人士常常相聚于此,扶持了她们母女的生活。

“想起北平,就像丢下什么东西没有带来,实在因为住在那个地方太久了,就像树生了根一样。”对于同乡们来说,晋江会馆是共叙乡愁的处所;对于后来的林海音来说,那里也留下了自己对北京的乡愁。

如今,晋江会馆已经被列为北京西城区首批文物建筑活化利用项目名单,并确定将作为林海音文学展示中心开放利用,成为两岸血脉相通的实证和文化交流的纽带。

在北京,位于东城区大江胡同114号的台湾会馆已经在发挥着这样的作用——自1986年起,台湾会馆便交由北京市台湾同胞联谊会管理和使用,成为在京台胞交流聚会的活动场所。

在刘征看来,实际上,北京的会馆是以集群形态作为两岸历史文化纽带而存在的。

光绪二十年(1894年),甲午战争清军战败。第二年,清廷与日本签订《马关条约》,将台湾、澎湖及其附属岛屿割让给日本。中国主权受损,民族危机之下,时值乙未科考,住在福建省籍会馆的台湾举人“垂涕、刺血”,率先上书。

此后,广东、湖南、贵州、广西、云南、福建、四川、江西、江苏、湖北、陕西、甘肃、直隶、山东、山西、河南、安徽、浙江等20省人士纷纷加入。短短22天,先后有3000多名住在各自会馆中的举子上书38次,痛陈利害,请愿队伍长达一里多,反割台奏章共140件。其中康有为、梁启超联络全国1300多名举人给光绪皇帝的“上书”最为著名,史称“公车上书”。

北京的“公车上书”与台湾抗日行动遥相呼应,两大阵地影响全国,形成了一场前所未有、波澜壮阔的全民反割台斗争。

“这是国人第一次针对台湾的全国性、民众性保卫运动,是‘全民中国台湾认识’形成的划时代标志,奠定了国人对台湾的思想和情感基础。它就发生在北京的会馆群中,不仅仅台湾会馆是联系台湾的纽带,可以说,京城每一座会馆都是‘爱国保台、心系台湾’的见证。”刘征说。

白继增、白杰父子在《北京会馆研究论纲》中写道:“如今会馆的‘影子’依然在城市中大量存在,作为国家首都、世界城市的北京,城市文化之中早已深深植入了会馆文化因子。这一文化因子不仅至今影响着人们的行为,而且一旦与时代和城市需求相结合,便可孕育出新的组织形态、制度安排和城市文化。”

将其放在北京的城市发展史中看,会馆发挥的作用并非是个体性的,而是整体性的。

“为了接待各地的科考举子,各地都有在京的同乡会馆,涉及当时全国各省、上千个县,为历朝所罕见。由此便形成了一个群体,而不是某些会馆的个体性存在。”刘征说。

因此,不少研究者呼吁,对于北京会馆的研究、保护、利用,也应当秉持整体性的思路。

经过环境整治提升后,西城区南半截胡同的入口处,为胡同内绍兴会馆设置了文化标识(刘佳璇/摄)

张佰明认为:“为提高公众的保护意识,首先要让公众知道会馆的价值,这需要建立整体认知的概念,针对会馆集中的特点建立会馆文化带、会馆保护群,或许是切实可行的选择。”

基于戏曲文化与会馆文化的关系,张佰明认为,可以将安徽会馆、阳平会馆、钱业会馆(正乙祠)、湖广会馆、颜料会馆等五处带戏台的会馆连缀起来,“这五处基本构成了现存会馆的核心区域。如果能以这一区域为轴心辐射串联起现存的一两百个会馆,统一编号并制作统一铭牌加以管理,必将以规模效应得到更多关注,充分展示会馆文化区的独特价值。”

北京市政协常务委员、民盟北京市委一级巡视员宋慰祖也曾在2021年北京市两会上建议,北京应建设会馆保护集聚区,制定“会馆保护与利用规范”,由市政府主管部门加强调研,实施普查,统筹规划。

在北京老城南部,宣南地区与前门以东两个地区,至今仍是会馆最为集中、保留相对完整的地区。宋慰祖建议,依据北京市城市总规的定位,可基于此建设“城南会馆文化历史风貌保护区”。在历史风貌保护区域里,以会馆的保护与利用为龙头,同时对体现戏院文化、故居文化、书院文化、宗祠文化、寺庙文化的历史建筑进行全面利用,重现北京的各地文化交融、商业繁荣的历史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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