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烙面
2022-02-23赵旭风
赵旭风
三年前,一篇描写家乡美食的散文被陕西某杂志刊用,和编辑老师交流,他建议我以游子视觉和心境再写一个关于关中味道的姊妹篇。我不假思索想到了烙面。
然而,落笔不足百字时,已是几度落泪,无法继续,不得不搁笔放弃。几年过去了,关于家乡味道的文章写了很多,但唯独不能触碰烙面的题材,就像早已愈合的创口,不时还会隐隐作痛。
父亲在世时,尤其爱吃烙面。烙面属小众美食,是陕西关中的特色面食,流行于咸阳以北的礼泉、乾县和永寿一带,是一种煎饼和面条的复合体,具备煎饼的酥脆可口,又有面条的细滑筋斗。
烙面做工烦琐,辅料众多,粗茶淡饭的庄稼人很少有精力和物力制作做这种美食,只有逢年过节或者家里来了重要客人时才会破费。
腊月二十九,做烙面最好。这一天,每家都有煮肉的肉汤和鲜香的大肉,这些都是烙面汤头的灵魂。
做烙面大多用荞麦粉和小麦粉。做烙面先制饼,制饼先打面糊,面糊搅拌均匀后需要静置,从而释放出气泡,这种力气活一般由我完成。
面糊好了,父亲开始摊煎饼,母亲烧柴火。直径一米多的大铁锅想要均匀加热,必须选用麦秸秆火。刚出锅的煎饼,要拿到室外搭在绳上降温,好挥发掉部分水分,增加煎饼的柔韧性。
我喜欢这样的氛围,屋内烟熏火燎,屋外饼香四溢,伴着清脆的爆竹声,年味一步步逼来。
煎饼凉透后收回,叠成约三寸宽的长条,整齐地码在一起,施以重物镇压片刻后,便可以切了。
关中女人擀面、切面功夫是做饭水平高低的重要标志。切面是母亲的拿手好戏,宽面、细面、韭叶面样样都不在话下,即使盲切也可以与压面机媲美。切好的烙面,码在透气的竹筐里,盖上棉布,随用随取,一直可以保存到元宵节也不会变质。
“三十的饺子,初一的面”,关中以北很多地方初一早上喜欢吃面条,尤其“浇汤烙面”最佳,寓意福寿绵长,蒸蒸日上,年年长久。
“浇汤烙面”的灵魂就是汤。肥瘦兼具的黑猪肉片、煮大肉后的肉汤、陕西特有的油辣子、刚刚采摘的花椒和小茴香,佐以酱油醋、一起煮沸,气味不再冲撞,而变得温和绵柔。撒上葱花和韭菜段,一锅香味扑鼻的烙面汤头便成了。
“油汪汪,滚烫烫,面在汤里晃荡荡”,这是父亲对一碗优质浇汤烙面的评价标准,意思是汤头要真材实料,肉多有多辣椒多,汤汁要高温滚沸,面少汤多,让每一根面条都浸润在浓浓的汤汁里,让每一根面热到极致。
记得小时候,初一过了,我就盼望着初三,因为初三是我母亲回娘家的日子。外公家门户大,人口众多。这样热闹非常的一天,自然少不了浇汤烙面,更重要的是能吃到荞麦烙面。
在物质相对匮乏的年代,寒冬里吃上一碗色油汪汪、热腾腾的浇汤烙面,是一种极致满足的享受,是每一个家庭所奢望的美食。
后来,我大学毕业后初到新疆,几年才能回家一次。第一次回家是八月份,西安热得像一个蒸笼,父母竟然给我做了浇汤烙面……在灶台边忙碌的他们挥汗如雨,笑容却光辉灿烂,强烈的幸福裹挟着辛酸瞬间席卷而来,我的泪水夺眶而出。随后,我去看望外公外婆,老人哆哆嗦嗦,慌慌张张,语无伦次,那模样让我的心针扎一样疼。外婆张罗的仍是烙面。站在烟雾缭绕厨房里,我一口气吃了好几碗,外公抽着烟袋,外婆佝偻在锅台旁,舅妈一碗接一碗地给我盛面。
那情景,让我在外公外婆和父亲这些与我血肉相连的亲人都相继离世后,越发清晰,越发令人怀念。至此,偶然吃一次烙面,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些滋味,烙面成了我心底不想感触的结。
一次在兵团,我将自己锁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花了半天时间制作烙面。然而,碗未到嘴边,我已彻底崩溃,把头埋在被子里失声痛哭。那一刻的我,再也无法掩饰住自己的悲痛和脆弱。
今年上半年,去北京出差,我见到了二十多年未见的同学,他已是地道的北京人,有房有户有工作,父母已经去世多年,十来年没回过陕西老家。我们到了一家陕西面馆,就着家乡小菜喝北京二锅头,情景似乎非常惬意。然而,当大碗羊肉泡馍、浇汤烙面端上来的一刻,我俩的双眼,同时涌满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