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马枪
2022-02-23朱百强
朱百强
一
赵亮在东阳县一个山村采访,刀郎忽然唱起“2002 年的第一场雪”,他忙从包里掏出手机瞅了一眼,见是主任的电话,就知道新的任务又来了。他对吴老板说了句不好意思,便到吴家院子的一棵白杨树下接电话。
主任告诉他,有人拨打热线爆料,几天前,东阳县南关中学七年级四班发生奇葩事:女班主任当众让一名叫云中飞的学生把香烟吃进肚里,导致这名学生出现呕吐、头晕住进医院。家长对此极为愤慨,强烈要求新闻媒体主持正义,予以曝光。赵亮听着就知道主任是在照着热线记录簿念给他听,能想象得出当接线员把记录簿递到主任面前,主任满脸欣喜的样子。
我们的热线热得烫手,一天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打,这样你们的日子就好过了。记者最愁的是什么?就是没线索,你总不能坐在办公室胡编乱造吧?这是主任的口头禅,他常在会上讲,在会下也讲,话里带着几分自豪,也有敲打记者的意思。主任说,你正好在东阳县,就来个搂草打兔子,把这个新闻也做了。记住,明天见报!
新闻行业靠上稿量计酬,当然人人都愿意一举两得,哪怕一举三得,一举四得也没人嫌累。赵亮入职十年,仅在热线部就干了五年,用主任的话讲,是个富有经验的老记了。主任常常就把一些重要线索安排给他,他也因此名利双收,很感激主任对他的信任。
赵亮心里发出笑声,刚要把手机装回包里,刀郎又唱起来,主任曾警告:不要受任何干扰!
手机发出嘟的一声,报料人的联系方式发过来了。
赵亮明白主任的意思,因为他们在采访中常常遇到各方面的阻挠,特别是批评性稿件,影响大的,关系到某地某单位的声誉,官员可能会丢掉乌纱帽,采访就更是困难重重,对方千方百计通过各种途径“灭火”是常有的事,新闻单位也在施展各种招数规避阻挠。所以哪个记者去了哪儿,采访什么事件,彼此之间都是保密的,就怕走风漏气,说情的纷纷上门,这样新闻就难做了。
于是,赵亮返回来握住吴老板的手说:今天先采访到此,您留下电话号码,我还有另外一个紧急采访,下来再联系吧。穿白戴孝的吴老板有些不悦地说:我还没谈我的诉求呢,急啥?赵亮说不好意思,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吴老板只好留下电话号码,说我知道你们忙着抢新闻,留也留不住。两手一摊说:我爸在冰棺躺八天了,这事还没说个渠渠道道,我咋给世人交代?我咽不下这口气呀!等他赔了钱,我安葬了父亲,有机会在省城请你们吃饭。
吴老板这几天心情很不好,甚至窝着一肚子火。他拥有一座白银石矿,日进账五位数,资产少说也在数千万,这还不算城里的两套房子。他常对父亲说,您吃了一辈子苦,现在啥也不用干了,没事端着茶缸子在村里转转,看哪儿热闹往哪儿凑就行了,要不就跟我们去城里住。可父亲偏是不听他这一套,说你开你的矿,我种我的地,闲了我养我的羊,井水不犯河水。父亲不吃他这一套,而且还是像年轻时一样倔得要命。事后吴老板想,父母住在山村里,等于住在绿色氧吧,喝着纯天然羊奶,活得跟神仙一样,他倒笑出了声,就随着父亲的性子去了。
没料到,三天前,父亲去河边给羊割草,山上忽然滚下来一块儿石头,生生把父亲给砸死了。后来他了解到,石头之所以落下来,原因在牛老二身上。牛老二把自家的一群羊赶到山上,就到树荫下睡觉去了。没了人呟喝,羊们先是在满山坡咩咩叫着疯窜,后来似乎觉得光吃脚下的草不过瘾,在头羊的带领下,就开始登高扒壁寻找更鲜嫰的美味去了。其中一只被牛老二称作“大胡子”的公羊,可能想在母羊面前表现表现,勇敢地攀上悬崖,在一块儿悬在空中的石头上跳跳蹦蹦,要去吃崖缝里生长出的一簇草,结果那个石头哗啦一声坠落下去,一路带风滚到山下,不偏不倚滚到吴老板的父亲身上。这是目击者告诉吴老板的,称是自己亲眼所见,他大声呟喝,让山下的人快躲开、快躲开,吴老板的父亲耳朵背,好像压根没听到,抬头张望一下,又专心割草了,结果就发生了这样的惨剧。
吴老板从矿上赶回找牛老二理论,称因是牛老二羊惹的祸,张口向牛老二索赔五十万元。牛老二梗着脖子,眼睛圆鼓鼓地说,踩石头是羊的事,能怪我?吴老板说,你是羊的主人,不管好你的羊,你不负责谁负责?牛老二道,你说是“大胡子”的错,把“大胡子”拉去枪毙算了。话说到这个份上,等于一竿子插到底,就没法说了。当然,吴老板不是安葬不起他爸,关键是脸没处搁,怕村人笑话。他连卸牛老二一条腿的心都有了,但回头想,觉得跟牛老二这种穷光蛋较量,不值,搞不好,人会说他讹牛老二呢。他就去找村上镇上,村主任、司法所长反复给牛老二做工作,要牛老二给吴老板认错道歉,拿出一些经济赔偿,嘴皮子都磨破了,牛老二油盐不进。逼急了,牛老二说,我买羊都是贷的款,哪有钱给他矿老板赔,这事不是成反的了吗?倒好像自己有理了。司法所长单独劝吴老板:就是吴老板他爸,也不能张口要五十万吧,是邻居,互相体谅一下,牛老二光棍一个,你是知道的,拆了房子卖了地也赔不起。多少赔些钱,下个台阶就行了。又背地里给牛老二做工作:你拿不出五十万拿不出五万?拿不出五万拿不出五千?人家毕竟是人没了,总得有个说法呀!牛老二眼睛充血道:要钱没一分,要命有一条!司法所长在吴老板面前叹口气:调解不成打官司吧。吴老板觉得打官司费时太长,便拨打了《大秦晨报》新闻热线,心说,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让你牛老二臭名远扬。当天,赵亮来到这儿,没有先采访报料人吴老板,而是逆行而上,由目击者带领先去了事发现场,见到了村主任和司法所长,可就是找不到牛老二本人。在走访村民时获知,牛老二闻讯早躲了,赵亮杀了个回马枪,把牛老二堵在了院门口。整整跑了一个上午,就差采访吴老板了,主任的电话来了。
赵亮敷衍了一句,走出吴家的高门大院,来到村街上等候的小车旁,对司机小王说了声上南关镇,就钻进车里。车窗外,吴家门上的挽联异常醒目,门两边花圈长龙似的靠墙摆着,透出一份悲伤和凄凉。
二
车子飞也似的离开村子,过了一座石桥,又拐上一条发白的水泥路。
时值五月,河道里水丰草盛,山坡上金黄的麦子,绿色的树木,崖畔上的花儿,各种色彩交错,生机盎然,煞是迷人。可整天不是在采访就是在采访的路上,美景似乎与车内的赵亮无缘,他每每乘车就打瞌睡。
2002年的第一场雪,
比以往时候来得更晚一些,
停靠在八楼的二路汽车,
带走了最后一片飘落的黄叶……
刀郎沙哑的歌声在荡漾,赵亮下意识从包里摸出手机瞅了一眼,这才知道歌声是从车里发出来的。小王似乎知道他喜欢听刀郎这首歌,一块儿出去采访,小王就会放它,让雪花一路陪伴他。他感到身子疲惫,心情烦躁的时候,就仿佛看见眼前出现飘落不定的雪花,黄叶、蝴蝶在飞舞,感到有一股清凉穿过肺腑,心旷神怡。
后视镜里,小王嘴角含着一丝微笑。
半个月前,赵亮和小王在南关中学做过一次采访,可以说是轻车熟路。上次是一名叫王宝的学生在街上捡到万元现金,在原地苦等两小时,将现金归还失主。南关中学马校长说,王宝的行为不是偶然的,是学校长期抓德育教育涌现出的好人好事中的一件。采访结束,马校长死活不让赵亮走,说他们学校从没有来过记者,带着赵亮去镇上最好的一家酒馆吃饭。稿子见报后,南关中学被县上命名为文明校园,学校还给报社送了一面锦旗,对赵亮扎实采访,弘扬正能量的行为表示了感谢。没想到时隔不久,同一所学校,发生了截然不同的事。当然,这是无法改变的,记者寻找的是新闻,不论新闻发生在哪儿。新闻从不会搞平均主义。
赵亮供职的《大秦晨报》是一家社会类报纸,这家报纸主打的是社会新闻,也就是说依靠社会新闻夺人眼球,在与别的报纸竞争的同时增加发行量。只有扩大发行量,版面才值钱,才有企业愿意投放广告,员工收入自然就增加了。报社信息来源主要靠投诉热线,而赵亮属热线部,有印在报纸上的电话号码,社会上的各类信息就会纷至沓来。也就是说,热线部不用跟别的部记者抢新闻也有写不完的稿子,而这些稿子往往都登在报纸显要的位置。
报料应接不暇,记者日复一日奔波采访,没黑没明费神熬油写稿,俨然一头拉磨的驴。为此,赵亮他们常常自嘲,报社拿男记者当驴使,拿女记者当男人使。但是,当记者们看到自己采访的新闻在社会上引起轰动,为报纸増光添彩,同时又有高回报的时候,无论男女犹如打了强心剂,又拖着疲惫的身子奔赴下一个新闻现场了。
其实,赵亮当记者是个偶然。那一年,赵亮在企业下岗后慌了神,背负着生活压力的他四处跑着找工作,可是找来找去,不是他不适应新工作,就是新工作不适应他,他甚至连去建筑工地当小工的心都有了。有一天,他去一家企业应聘,碰到了当记者的大学同学林子,林子背着真皮挎包,在企业老板陪同下,正在给排队的应聘者拍照。看见林子风光无限的样子,赵亮顿感自卑渺小,怕林子发现自己,悄悄躲在了大厅角落。林子却上前来,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两人就聊起来。上大学时,他们一块儿成立文学社,赵亮是社长,林子是骨干,都在校报上发表过诗歌。大学毕业后,赵亮留在省城一家国企,林子被分配到了一个山区县中学当教师。分手的那天,文学社成员凑钱聚在一家小酒馆,留在城里的成员高声大气,情绪高涨,没有留城的成员则大都神情低落,甚至哭了起来。林子却不同,他端起一杯酒说,我们不要屈服于命运的安排,来,同学们,不要悲伤,用我们的真才实学努力征服命运吧!大家这才似乎心满意足地散去。林子说到做到。后来,他疯狂地写作,大名常见于省城报端。省城媒体进入白热化竞争,家家都在招兵买马,林子就辞职当了记者。赵亮起初进入企业,工资高不说,福利也蛮好的,然而没过几年舒坦日子,企业的效益就直线下滑,连工资都发不出了。没有了稳定的工作,如同忽然丢了饭碗,妻子整天跟赵亮大吵大闹,甚至婚姻也亮起了红灯。真是命运捉弄人。得知赵亮的窘况,林子说,最近《大秦晨报》正在招聘记者,你可以去应聘呀。赵亮问,我能行吗?林子说,你不是在企业一直搞宣传吗,加上中文的底子,我看行。一语惊醒梦中人,赵亮方才想起自己曾是文学社的一员。那天,林子带赵亮参加了企业的宴请,赵亮看见大包间里,大家众星捧月般给林子敬酒,赵亮更是羡慕有加,因了是林子的同学,他也享受到贵宾的待遇。在林子的鼓励下,赵亮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参加应聘,没想到笔试面试一路绿灯,很快就拿到了记者证。老婆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立马以他为中心,事事依着他,好像爱他胜过了国宝大熊猫。后来,赵亮才知道,为了他能顺利过关,林子破费了一桌酒席,专门请了《大秦晨报》的考官。可以说,林子不但是他在新闻行当的引路人,也是他生命中的贵人。
刀郎唱起了歌,这次是在手机里唱。小王关闭了车载音箱。赵亮看是林子的电话,摁了接听键。
有什么好新闻?也不给哥们说一声,就知道吃独食。连续三个月拿第一,不要把人累劈叉了。林子开门见山,说话从来不知道铺垫,也不拐弯抹角。
赵亮笑说:没有大闻都是小闻,大记者看不上。
林子说:无论大小,拾进篮子都是菜,端上桌吃起来都香。兄弟坐冷板凳一天了,拉兄弟一把呀!
你们走的高端市场,我们走的底层路线,报跟报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人咬狗的新闻人人爱看。老实交代,到底在哪儿?是不是在东阳县?
赵亮出了一头冷汗。他和林子曾经有约,不互传线索,不干涉各自采访,按规矩办事,忠于自己的报纸。他问道:你怎么知道?
嘿嘿,我给你身上装有监控,你不知道吗?不过,我不会跟你抢食吃,但告诉你一句,在人的问题上,温情一些,不要走极端。
赵亮正要解释,对方已挂断电话。
林子话中有话,神秘莫测,让赵亮有些猜不透。车子颠簸了一下,他想起来了,有次林子曾跟他在一块儿喝酒,告诉他做新闻,既要为新闻本身负责,也要为自己的稿子负责。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要把事做绝。那么,林子为什么就知道他在东阳县采访,而有所指呢?可为什么又不道明自己的立场?
赵亮回拨电话问:什么意思,说清楚呀!
林子嘿嘿笑:点到为止,点到为止。
三
车子绕过东阳县城,上了一面坡,眼前出现一块儿小盆地。再有半小时车程,南关镇就到了。
为了不耽搁采访,赵亮提早拨通报料人手机,自报家门,一个粗嗓门的女声马上就接上了,似乎有些急切,她说:好!好!!我是云中飞他妈,是我打的电话。我儿在医院,我也在医院,我们一直等着记者。我儿在六病房!
车子停到南关镇卫生院门前,赵亮走进住院部,发现病房门上均挂着白门帘,揭起几个都不是六病房,询问一名护士,六病房怎么走?护士打量了赵亮一番,问你是云中飞的家长吗?手指了一下走廊尽头右边的房子,嘟哝道:他妈天天闹着要给她儿子挂吊瓶挂吊瓶,没啥病,挂吊瓶干啥,烦死人。
赵亮走进六号病房,出示记者证称是《大秦晨报》的,要采访一下云中飞。躺在靠窗床上的一位胖女人呼地坐起来,黄色的头发,血红的嘴唇,金色的项链,眼睛发亮地说,记者来了,好!我是云中飞他妈,云中飞上厕所了。我让他拉快些,他是拉金尿银哩,我去找。病房里哄堂大笑。胖女人补充:还不是叫烟吃的,我娃原来三天拉一回,现在一天拉三次。就出门去,很快拽着一个留长发,穿短袖的男孩胳膊进了门,并把男孩促上床,说你有病就好好躺着,知道吗,摘掉了男孩的鞋。男孩拉起被子蒙住头说,不见记者,不见记者。胖女人说,记者来了,不见能由了你。你说不准妈替你说。赵亮第一印象是,孩子的病情并没有热线里说的那么严重,或者说病情已趋于稳定了。他坐在旁边的病床上,核实了云中飞的年龄、班级、事由,而云中飞一直不说话,都是他妈代替回答。当问到为什么老师让云中飞吃烟?云中飞揭开脸上的被子坐了起来,云中飞说:老师说我经常吸烟,她警告过我,我不长记性,让我把烟吃肚子里。赵亮问:你就真的吃了?云中飞说:吃了,头晕,恶心,又吐了。老师就把我送医院了。望着面前带着稚气脸,赵亮问:老师还有别的体罚行为吗?比如打你骂你。云中飞梗着脖子望着窗处。窗外,一只灰色的鸟儿在树枝上跳跃,一声一声叫,似乎在告诉云中飞:你说呀!你说呀!云中飞结巴了两句,最终没说出什么,腾地倒下去,又用被子蒙住了脸。他妈急了,上前把被子往下拉,云中飞死死拽着被子,像是在和妈妈玩猫逮老鼠的游戏。胖女人说:你不说,我说。转脸对着赵亮:你说这女老师厉害不厉害,竟敢当众威逼我娃把烟生吃到肚子,下次她不定还让我娃吃大烟呢,多伤我娃的自尊,人活脸,树活皮,我娃咋上学?我娃也是实诚,就听老师说的鬼话,把烟吃进肚子,上吐下泻,差点儿要了命。我来到医院看我娃难受的样子,心疼得直流眼泪。我想我娃就是有一千个错,总归也是娃呀,你老师也不能这样对待我娃呀?她像是在放连珠炮,一句赶一句,一句一个我娃,似乎她是世界上最爱她娃的那个人,苦大仇深,心里有诉不完的委屈。她说话时,唾沫星子从红嘴唇冒出来,直溅到赵亮脸上。赵亮接触过各行各业的人,阅人无数,他擦了把脸,用怀疑的眼光看着胖女人,问学校是什么态度?胖女人说,事情发生后,他们家提出了三点要求,一是报销儿子住院期间的所有花费;二是让校长和班主任赔情道歉;三是儿子若有后遗症,由学校承担责任。又说,这学校也是不像话,几天了,班主任不露脸,校长不闪面,好像责任在我娃身上,送医院就不闻不问了,他们这样下去,我就要四处告状,让她臭名远扬。
新闻事实基本是明确的。赵亮从镇卫生院出来,走向百米开外的南关中学进行核实,刀郎唱起了歌,他掏出手机见是编辑张旗的,忙问:大编辑好!
张旗是头版编辑,常嚷嚷记者写不出爆炸性新闻,他颇显神秘地说:听你们主任说你手中有颗炸弹,快发回来呀,我等着给版心安排呢。
赵亮说:刚见过当事人,还没去学校核实,急啥?
好新闻谁不急着看,名记,快些、快些!
你们是黄世仁逼债,过不了除夕呀,我比你们急,到现在还没吃午饭呢。
名记,辛苦辛苦!下午四点了,理解理解!可有一条,目前版上还没有硬扎新闻,就靠兄弟支持了,越快越好。
在新闻这一行,打个比方说,记者就是采购员,编辑如同厨师,没有好新闻撑着,就好像没食材厨师做不出好菜一样,编辑也做不好版来。
赵亮顶了张旗一句:嚷嚷啥,离夜里十二点早着呢。
突发性新闻,夜里十二点截稿,这是报社的规定。赵亮坚信新闻是跑出来的,没有扎实的采访难出好稿子不说,否则还会出岔子,给报社招来麻烦。今年有两位年轻记者疲于采访,靠合理想象写稿子惹下官司,整得领导四处周旋,焦头烂额。报社有条硬规定,谁惹官司无条件走人,赵亮不会拿自己的饭碗开玩笑。
来到学校门前,赵亮给传达室出示了记者证,称要采访马校长。一位戴眼镜的老师把记者证接过去,左看右看认真看,末了,赔着笑脸说:赵记者,我们学校最近没有新闻,不需要采访。赵亮说:新闻发生在你们学校了,我是按图索骥来的,理解一下,开门吧。眼镜老师说:不好意思,学生正在上课,您稍等。他打了一通电话,对赵亮说,不好意思,赵记者,不巧,校长去县上开会了。赵亮听声音,值班的就是他上次来看他记者证的黄老师,他说:你是黄老师吧,我上次来采访王宝拾钱的事,你不是带我去见的马校长吗,请配合一下我的工作。眼镜老师说:我姓黄不假,但我从没接待过记者,也请你配合一下我的工作。
赵亮忽然想起,上次马校长给他留有电话,他掏出采访本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欣喜若狂,忙打了过去。手机通了,他忙自报家门,有人说,你打错了。核实了手机号码,再拨过去,对方关机。
无奈之下,赵亮给小王打了电话,两人去一家面馆,先解决了肚子问题。
正吃饭,张旗的电话又来了,他问采访顺利吗?
赵亮气呼呼地说:进不了学校门,人家把记者当贼防,你说顺利吗?就知道催、催,催命鬼!
小菜一碟,你是名记,会有办法的。
太阳西斜了,镇街上冷清下来,几只流浪狗呼啸穿过,在人稀摊多的农贸市场追逐、打闹、争抢食物。一阵风吹过,树上的叶子碰撞、拍打,哗啦啦响。
赵亮伫立街头的杨树下抽着烟,心烦意乱。半小时后,他扔掉烟头,又尝试拨打马校长电话,这次竟拨通了。马校长说:对不起,大记者,快进来吧。
四
赵亮走进学校办公楼二层马校长办公室,只见一位留寸头的男教师正在给校长说着什么,马校长皱着眉头听着,看见赵亮进门,打手势示意让在沙发上落座。打断寸头的话,说今天就到这儿吧,你先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处理。忙起身又是和赵亮握手,又是沏茶,又是递烟,显得格外热情,说欢迎赵记者光临学校指导工作。赵亮说明来意,马校长脸色大变,苦笑了一下,说怕什么就来什么,我想着这样的事会招来记者的,没想到真来了。又叹声道:学生染上恶习到底该不该管?管到什么程度?这件事对我们来说是个教训呀,受此事的影响,我看我这个校长恐怕也当不成了。
赵亮勉强笑笑,说没那么严重吧。
马校长说:你知道我为啥前边没接你电话,我在给县教育局写检查,明天全县一通报,老朽丢人可就丢大了。当校长二十多年,还没上过通报,庆幸,庆幸!
马校长讲了吃烟事件的来龙去脉。七二班的云中飞和几名同学偷偷在校园、教室、甚至在厕所抽烟,有同学反映给了班主任单丽,单丽就集体或单独批评了这几位学生,并让学生写了检讨。结果其他学生按照检讨上写的,真的不再抽烟了,只有云中飞还偷着抽。单老师把云中飞叫到自己办公室训斥了一通,问以后再犯咋办?云中飞说,若他再抽烟,就当众把烟卷吃下去。单老师说,你可要记着自己说过的话,否则就要兑现承诺。为了让云中飞牢记在心,单老师还和云中飞拉了勾。谁知云中飞不长记性,没过几天又在教室偷着抽上了,并扬言谁举报他,他就收拾谁。单老师得知后非常生气,上课前,就把云中飞叫到台上,当众从云中飞身上搜出了一盒香烟,让云中飞兑现自己的承诺,其实也就是吓唬一下,结果云中飞竟当众把烟卷吃到了嘴里。起初,云中飞似乎感觉很自豪,一副洋洋自得的样子,咬了半天,越咬越苦,犯恶心,就把烟丝吐了出来。上课期间,云中飞趴在桌子上称他头晕。单老师这下慌了,忙把云中飞送进了卫生院,并自己垫了两千元医疗费。马校长叹息一声,说单丽参加工作只有三年,是县级教学能手,书教得好,就是性子太急,管理太严格了。你一个小老师,能改变大环境吗?又说,相关情况都是学校通过各方调查获知的,单丽已写出了检讨。后来,学校安排政教处老师专门提着礼品去看望了云中飞,听医生说,云中飞没什么大碍,可以复学了,可云中飞家人声称要继续治疗,拖着不出院,你说我们有什么办法?随后,马校长从抽屉里取出单丽的检讨,云中飞的笔录和事发当天同学的证言。
赵亮翻看相关材料,发现学校的调查确实很扎实。他讲了在卫生院见过云中飞的状况和他母亲的要求,马校长嘴唇哆嗦着说,云中飞住院用的就是单老师的钱,他妈怎么能胡说八道。我不会领着单老师去给他们赔礼道歉的,我们错在哪儿?烟卷吞进嘴没进肠胃,能有什么后遗症?赵记者,实话告诉你,现在的学生,你批评轻,他不听,批评重,家长又不愿意,谁能理解为师者的苦心?我从教三十多年,现在越来越感到迷茫,不知道学生该怎么管理了。
马校长气定神闲,感情真挚,话语恳切,听得出是发自内心的表白,赵亮明白如今师生之间的矛盾日益突出,作为家长,自己也感同身受,但作为记者,他只能就事论事,对自己采访的新闻负责。
赵亮提出采访单丽。
马校长一脸真诚地说:她休假了。事情发生后,单丽在教师会上也做了检讨,称都是自己的错,给文明校园抹了黑,眼泪汪汪的。她的思想压力很大,我不能导致她精神崩溃,就批了假,让她在家躲躲风声,也借此放松一下。
凭经验,赵亮知道对有些事必须采取多方求证,迂回战术进行采访,才能弄清事实真相。他提出电话采访。
校长说,单丽手机一直关着,我今天打了三次,打不通。赵记者,你写稿子就按我说的写吧,一切责任由我承担。
看得出,马校长是个敢于担当的人,赵亮心生敬佩。没什么可问的了,他向马校长告辞,马校长说,在学校吃个便饭吧。赵亮这才注意到已是晚饭时分了,他婉拒了马校长的好意。
从事件本身来说,这只是师生之间的一个纠纷,那么云家人为什么要纠缠不休呢?出了校门,赵亮杀了个回马枪,又向镇卫生院走去,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往往真相就在深入采访中。他要再见一次云中飞的母亲,核实云中飞的住院费到底是谁掏的。
走进南关镇卫生院,赵亮从住院部的屋檐下通过,一个熟悉的声音传进耳中,透过窗户玻璃,他看见,一位老妪正在和云中飞的母亲说话。老妪说,听我一句劝,再别跟学校憋气了,让娃快出院上学吧。云中飞的母亲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撇了撇嘴唇说:我就要她认得狼是麻的,缠不死她才怪哩。老妪说:是你娃有错在先,人家老师把你娃住院的钱都出了,把娃看望了,你咋不给记者说?云中飞从床上跳下来附和道:奶奶说得对,我明天就上学去,要不单老师就生气了。云中飞的母亲在儿子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不是说老师常罚你站吗,咋又胳膊肘朝外拐,叫你装病你都不会装,向你老师了?这次咋说也不行,姓单的老师不给我娃脸面,我就要她名声扫地。
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赵亮觉得没必要再采访了,走出卫生院,去了东阳县城。途中,张旗又催稿子,赵亮连声说,知道知道,张大编,我这不刚采访完往县城赶,让我吃碗面条给你写吧。
五
和张旗通过话,刀郎又唱起来,赵亮看是同学南生豪的电话,犹豫了一下,还是摁了接听键。
和赵亮一样,南生豪大学毕业后也留在了省城一家企业,可不同的是,赵亮是不得已下岗的,南生豪却是主动辞职的。南生豪抓住时机,先是在南方闯了十多年,凭着推销铝合金材料淘得了第一桶金,后杀了个回马枪,在家乡周城投资开了最豪华的大酒店。三年前,林子倡议搞了一次同学聚会,不是文学社成员的南生豪是以成功人士加企业家的形象出现在同学们面前的,那天,他侃侃而谈,探讨的都是怎么赚钱的事。赵亮觉得南生豪江湖味儿重,身上充满铜臭味儿,却有些不喜欢他了。
南生豪问:名记,忙什么呀?
同行称赵亮名记他感到亲切,可这两个字从南生豪嘴里出来,他觉得有种酸溜溜的味道。他没好气地说:当记者能干啥,采访呗!
南生豪哈哈笑:你别说,记者虽然辛苦但有成就感,名利双收,比我整天围着桌子喝酒有意思多了。我原来是不读报纸的,现在每天都要买份《大秦晨报》看你的文章,离不开它了。你的文笔好,把琐碎的事也能写得有味道。听说你到东阳采访,离周城不到百里,也不来我这儿喝杯茶?
赵亮打断了对方的话,说南总,有啥话就直说吧,甭绕弯子了,我知道你是无事不打电话的。快讲,要不手机就没电了。
那是那是,咱们是什么关系?我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你采访的云中飞是我的远房外甥,关照一下。
怎么关照?
让学校接受云家提出的条件是最好的结果。
车外漆黑一片,只有过往车辆发出微弱的亮光,一股风吹来,赵亮不由得打了个寒战。他提醒南生豪,你记着,我只是记者,既不是调解员,也不是法官。
可你的笔头子朝哪方拐,哪方就能受益呀!稿子见报,请你来我酒店大喝一场。
赵亮讨厌这样的说情方式,好像他手中的笔也做起了买卖,他说声对不起,没电了,挂断电话。
车子驶进东阳县城,已是晚八时多了,两人在一家小餐馆凑合吃过饭,就去了东阳酒店。赵亮让司机去外面转转,让他赶紧把稿子写了发回去。他拿出笔记本电脑,双手敲打着键盘,屏上出现“中学生当众吃烟谁之过”的标题,又加了“师生双方各有说法”的副题,很快一篇千把字的稿子就写成了。随后又给吴老板打电话,对其进行补充采访。吴老板说,我想你是搪塞我呢,辛苦,赵记者。采访完吴老板,他边写边改,十一时整,将两篇稿子同时发回报社,这才松了口气,身子像散架似的。他心说,明天一次发两条新闻,辛苦一天也值了。
次日一早,赵亮打开电脑,像往常一样浏览《大秦晨报》电子版,却发现中学生吃烟的稿子没见报,见报的是羊吃草踩落石头的稿子,沮丧极了。他拨打编辑部主任的电话,想问问是谁枪毙了稿子还是另有隐情,忽然感到不妥,又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