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路穿过槐树庄
2022-02-23马河静
马河静
1
半夜,一声狗叫,从陕县越过铁路传来,我家的狗搭腔了,汪汪汪……我起身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只见一个人影从墙头上翻过,噗的一声,溜进了院,对着狗娃跺了一下脚。狗娃吓得咿咿呜呜哼唧着钻进了狗窝。
来人的举动和狗的反常,都让我大惑不解。月朦胧,似做梦。
来人打量罢院子后,向窗户走来。我哆嗦着喊,奶奶!院里进贼了。
外面人说,二娘,我是马福贵。
谁?马福贵?你没有死?哦,我想着你也不会死。奶奶说着赶紧叫我开门。
来人三四十岁光景,长得高高大大,白净面孔,有点儿书生气;剑眉星目,说话低沉,也有点儿威武逼人。奶奶把我支到院里,他俩在屋里说话。只听奶奶说,有我在,没事,以后就住我这里。
来人说,不麻烦您了,我去住文庙吧。
第二天,奶奶让我叫来洛阳地区工作队张队长。奶奶给张队长说,马福贵是我侄儿。张队长就把马福贵安排到学校的文庙里。
奶奶给我说他叫马福贵,是你叔,能文能武。
我发现马福贵叔经常披着黄呢大衣,叼着烟嘴在铁路上徘徊。
2
提起铁路话长。当年修陇海铁路,修到陕渑接壤的槐树庄西——也就是我家的地头停住了。土地是我家的命根呀。我爷爷高兴得多喝了一碗红薯汤。我家这块儿地从大处说,是秦岭东边崤山余脉的边边儿,往小处说也就是一处土疙瘩。
哪知十几年后的一天,陇海铁路又要从我家地里穿肠破肚修过去。爷爷听说后,疯了一样哭喊着爬到地上,捧起泥土就往嘴里填。土里有块儿料礓石,我爷爷咬着像狗啃骨头一样嘎巴嘎巴响。这时来了一群扛着仪器的人,看着满嘴血沫的老头惊诧不已。一个戴眼镜的工程师一屁股坐到我爷爷身边,拍了拍爷爷的肩膀,说,老乡,你有几亩地?
爷爷擦了把泪说,我就这几亩薄地,要是铁路占了,我们全家就要喝西北风了。说着又流下了眼泪。
工程师取下爷爷脖子上的烟袋,看了看豆绿色的烟嘴,又在太阳下照了照,说,玛瑙的,好东西。接着从烟包里挖了一锅旱烟,爷爷拿出火镰敲着火石,燃着火绒塞到烟锅上。工程师长长吸了一口,说,嗯,兰花烟,炮制成了,香!说着俩人聊了起来。工程师说他姓马,南方江宁人。
我爷爷忽地一下抓住他的手说,江宁人?姓马?这么说咱们是一家子啊!我的祖上就是从那儿迁来的。
工程师说,那咱们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喽。
前面说过,我家的地其实是片土疙瘩,铁路设计是要挖道壕过去的。但是同姓同祖的马工程师为了保住一家子的土地,硬是假公济私重新设计,圈梁打洞,让火车钻了过去,不知多耗费国家多少银两。我爷爷立马把玛瑙烟嘴给了大恩大德的马工程师,说,这是咱祖上传下来的,你带着,它有灵性,会舍身保主的。
这件事真真确确。尽管我爷爷下世了,但《马氏家谱》明文记载着。
火车从我家地下涵洞穿过。向西不远就是赫赫有名的“八号桥”。大桥北面是石壕村,我姥姥家就在那里。杜甫从此经过时,曾写下著名的《石壕吏》。
村子有个石壕煤矿,附近村民大部分都下煤窑挣钱。俗话说,下煤窑是埋了没死。唉!我爷死在煤窑里,我爹也死在煤窑里,我妈经受不住打击,跟着他们去了。我就与奶奶相依为命。
在我的印象中,陇海铁路罪大恶极,恨得让我咬牙。它像一把利剑,咔嚓一下,把槐树庄一劈两半。南庄归陕县管,北庄归渑池管。你想啊,一个拥有数千年历史的村庄,哪能叫一根鸡肠子样的铁路割断人们的血脉亲情?所以,村民才不管陕县渑池,端着饭碗跨过铁路就坐到了一起,不论好事赖事都搅和到一块儿。自从有了铁路,村人没得半点儿好处。最早时,火车拉笛“呜——”的一声,把三愣子的魂吓掉了,至今半精不傻。可话不能说绝,有了火车,狼算绝迹了。它听到火车叫唤,吓得跑到远处祸害人了。再则,有了火车也给寻无常的人找了条门路。过去跳崖、上吊、喝农药的,现在就让火车碾死。
我的同学小牛郎就是让火车碾死的。这事放到后头说。
火车不是人推的,牛皮不是人吹的,说得一点儿不假。我们看到火车上坡咔腾咔腾累得可怜,曾经二十多个同学撅着屁股凑火车。列车员笑着说,你们有劲往后拉。我们真的拼命往后拉。尽管我们使劲往前推,也没见火车走得快;拼命往后拉,也没见火车走得慢。列车员叔叔哈哈大笑,蚍蜉撼大树啊!
本来,我们槐树庄地处偏远的陕渑交界处,因为通了铁路,上级在我村建了个富丽堂皇的小学。学校设在敬献孔子的老文庙大院,坐北朝南,屁股紧靠铁路。12 个青石台阶上是高高的大门楼,门楼左边挂着“洛阳地区陕县师范第一附属小学”的牌子。教室青砖红瓦,玻璃大窗,这种规模的小学学校,让名不见经传的山村热闹起来。
我家住在渑池县,也就是铁路北;学校在陕县,也就是铁路南。一路之隔,听得预备钟响,放下饭碗走过去就是了。可有了铁路算是倒了大霉。火车上坡走得太慢,慢得就像老牛拉破车,慢吞吞的,十几分钟才能过去。我们怕迟到,曾经从走着的火车上翻过去。有人跳车扭伤了脚脖。为此,学校宣布,凡是因过火车耽误上课的,一律不算迟到。
我们坐在这么漂亮的教室里面,最喜欢看的不是书本不是黑板,而是窗外过往的火车。火车咔嚓咔嚓是上行,呼呼隆隆是下坡,“呜——”的鸣笛,是向我们致意——我来了。我们头都扭向窗外。火车一响,老师停讲;火车一走,老师开口。老师不停讲也不行,他的声音再大也没有火车声音大。
新任校长叫马义娃,外号“匪爷”。马校长很有水平,会说英语。他教我们“郎里吾——卡儿曼毛”。往下就不教了,因为他就会这一句。在当下,会这句“毛主席万岁”也就够了。马义娃匪爷的外号,来之于他的文化。他张口闭口“之乎者也”,烧包得死活不下,别人说东他说西,人家说对他说错。错也不说错,而说“非也”。我们学生把“非也”叫作“匪爷”,说他像土匪一样整治我们。
3
马福贵经常在文庙院子里舞舞扎扎伸胳膊踢腿。我亲眼看见他猛地一脚踏下,竟把地上的方砖踏碎了。胡司令说,人家是打拳哩。我们学生对他很感兴趣,就钻过窗户过去看,跟在他后面比画。他伸手我伸手,他踢脚,我也踢脚,不料,我把鞋踢到了房坡上。
他对我们说,嗯——他声音不大,这个“嗯”由低到高,粗野有力。他说你们想学武术?好,学会武术参军当将军。毛主席号召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参军是我们学生的最高追求。于是,我们忘我地学习拳术,忘了吃饭睡觉,更别说学习了。
这事被匪爷知道了,他凶我们说,你们竟敢和“五类分子”混为一伍!
我们吓了一跳,就不跟他学打拳了。
4
村里还有个叫马福贵的,是画匠愁的小儿子。“画匠愁”叫李发魁,长得歪瓜裂枣,让画匠看了都发愁。他想让儿子有学问,就仿着有学问的马福贵起名。这是我们这里的习俗,就是仿着聪明的人起名,沾点儿灵气也会聪明的。但仿名属于大忌,被“仿”的人会被“妨”的,人家是不愿意的。但是,愿意不愿意都得愿意。
冥冥之中,小马福贵的降生,似乎真的妨了马福贵。每当画匠愁媳妇“漏瓢”喊叫儿子福贵、福贵时,马福贵就觉得不自在。
小福贵真的聪明。他妈抱着他到我家串门,我奶奶给他吃炒豆,他摇摇头不动手,他妈给抓了他才接住。人们都觉得小福贵懂事,不沾人家的东西。谁知他说,妈妈手大,抓得多。
画匠愁高兴地说,我娃真是个天才。于是小福贵就起了大名叫李天才。
那时候,家家户户门口都有个小黑板。黑板上面写着“毛主席语录”五个红漆字,下面用粉笔写,方便随时更换内容。村里会写粉笔字的大有人在,可写得好的就属马福贵了。一天,马福贵给邻居写板报。黑板上的五个红漆字因风吹日晒显得斑驳模糊。这次写的内容字数多,黑板小,就顶头写。刚写两个字,漏瓢就抱着儿子哼唧着过来了,福贵,吃奶,儿子,吃奶。旁边人对马福贵说,你妈叫你哩。有人对漏瓢说,不要偏心啊,让你大儿子也吃一口。漏瓢嘿嘿一笑说,我让我乖儿子吃哩。马福贵眉毛一挑,说,嗯——乖不乖,挨不住我,发魁哥正等着吃哩。围观的人七嘴八舌调笑起哄,有人说,大福贵,赶紧叫妈。有人说,漏瓢,让他吃,看他敢不敢。
正起哄着,画匠愁来了,他好像没有听到吵闹,只对着黑板看,忽然大喝一声,马福贵!竟敢写反动标语。于是不容马福贵辩解,就把他绑起来游街示众。游罢,把马福贵绑到大槐树上,让他反省。
中午的日头毒得能把人烤出油,墙角的狗伸着长舌喘得死去活来。大槐树的叶子晒得耷拉着,马福贵的脑袋比树叶更耷拉。小福贵领着一群光屁股小孩儿到河边玩儿,看见绑在树上不知死活的马福贵,就用树枝戳了一下,看看没有反应,说看谁能尿到他脸上。小孩们一个个挺着肚肚往马福贵身上撒尿,结果没有一个能尿到马福贵脸上。小福贵有本事,上到树上,尿了马福贵一头一脸。孩子们哈哈笑着跳到水库里洗澡了。
突然,马福贵听到孩子们哭叫,说小福贵掉进去了。马福贵有心去救,就是挣脱不开。他喊让孩子们给他解绳,哪知他们不但解不开,反而拽得更紧了。马福贵急得像饿狼一样拼命挣扎,嘴啃牙咬,牙扳断了,嘴勒烂了,硬生生咬断了绳索,跳到了河里。无奈孩子的尿刺了眼睛,他在河里看不清楚。好不容易捞了上来,小福贵已经断气了。这时村民来了一大群,有人提议把小福贵放到牛背上控水。跟前没有牛,就牵来马福贵放的驴。大家把小福贵抬起,肚子贴到驴背上牵着走,驴走一步,小福贵哇地吐一口,走一步,吐一口。这时漏瓢哭叫着来了,看见驴背上的儿子,只嫌驴走得慢,拾起一根柴火朝驴屁股打了一下。驴一惊,撂下了小福贵,又踢了一蹄子跑了。嘿,歪打正着,一蹄子把小福贵踢醒了。
小福贵没有死,可成了憨憨。村民背后议论说,马福贵命硬,没人能妨住。
人们调笑小福贵,你叫啥?
小福贵。
你爹叫啥?
马福贵。
你脑子进水了还是叫驴踢啦?
不知道。
有人对小福贵说,去,跟上你大福贵爹学写字吧。
于是,小福贵缠住马福贵要写字。马福贵在地上写了个“口”字,教小福贵念,口。小福贵问啥叫口?马福贵说就是嘴。并给了半截粉笔让他写,小福贵倒也写得周正。
小福贵学会了写字,得意扬扬回到家里考问老子。他在地上却画了个“O”,笑嘻嘻地对画匠愁说,爹,这是啥字?
画匠愁摇了摇头。小福贵指着嘴说,嘴。画匠愁失口骂了他一句。
5
隔年,又一个知了破死着叫唤的中午,我们几个伙计去河里洗澡,小福贵跟在我们屁股后面。我说小福贵,你不要跟着我们,把你淹死了咋弄。马福贵对小福贵说,他不叫你跟就算了,你去牛圈看两个老鼠打架吧。
我们洗罢澡回来,看见一群人坐在大槐树下歇阴凉,我也坐了下来。这棵古槐到底有多古,光看裸露在四周地面上盘根错节的树根,你都会想象出来。树根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就像画匠愁他爹老苍头腿上的青筋;其形状粗粗细细,疙疙瘩瘩就像画匠愁的脸。有一条树根粗得像檩条,高出地面二尺二,就像一条板凳。老苍头闲得没事干,经常骑在上面背靠大树蹭痒,有时候上下蹭,有时候左右蹭,有时候光脊梁蹭,硬是把那块儿树皮蹭得起了包浆。
这时我看见小福贵靠着大槐树打瞌睡了,鼻涕涎水流有二尺长。我掐了根狗尾巴草,戳小福贵的鼻子,小福贵啊嚏一声醒了,坐起来对着匪爷脸上一个劲地看。
匪爷说,我脸上有花?看个啥。
小福贵说,老师,你头发上有个虱子。说着伸手拈了下来,放到匪爷手心。我凑上去一看,发现这个虱子大得就像牛蜱虫。
匪爷对着虱子看了半天,一本正经地问小福贵,你看这个虱子像不像你妈身上的?
小福贵看了说,像。
匪爷说,你妈身上的虱子咋跑到我身上了?
小福贵不吭声。
土行孙问画匠愁,嗨嗨——你媳妇身上的虱子咋跑到义娃身上了?
画匠愁说,你跟娃们一样,说话颠三倒四!
我对小福贵说,信球货,匪爷是骂你哩,说你妈跟他睡过觉。
大家捧腹大笑,说还是刁参谋聪明。我的外号叫“刁参谋”。我们那个时期上学,啥也没有学会,就学会唱样板戏。我和胡司令、“小摩登”演过《沙家浜》片段《斗智》,我演的是刁德一。
小福贵觉得委屈,撇着嘴说,你胡说,我没看见不算数。有人问,你说你看见你妈跟谁睡觉了?小福贵眨了眨眼说,我妈跟我爹睡,我妈身上的虱子跑到我爹身上了;我看见我爹在牛圈里跟绵羊她妈睡,只怕是虱子从我爹身上跑到绵羊她妈身上了,绵羊她妈跟匪爷是一家,虱子就会跑到……
一群人听了这个曲里拐弯的解释,似乎明白了什么,但又有点儿想不通。只有画匠愁兴奋地哈哈大笑,觉得儿子真会圆场,给老子扳回了面子。画匠愁笑着笑着,突然闭嘴了。他看见匪爷气急败坏地从地上捡石头,一看势头不对,撒腿就跑。匪爷一边撵一边骂,我打死你!
眼看他俩人一前一后撵着跑了,坐着的人像没看见一样。我说赶紧撵上去拉架,好叫打死人了。人们说,你不去拉打不死人,你去了说不定要死人哩。
嗨!这是什么逻辑?
6
这是个星期天。饭后,我抬头看看日头,鼻子发痒,“阿嚏”了一声,翻过铁路走到文庙。院子里静悄悄的,我进了马福贵屋里,看见他正在桌前玩弄什么。我蹑手蹑脚到他背后准备吓他,只见他拿着一把一尺多长的宝剑,我“啊”了一声,马福贵倏然立起,宝剑已藏进衣袖。
他嗯了一声——你看见什么了?
我支吾着,啥也没看见。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金色盒子递给我,说,你见过这个没有?我接过来翻看,一不小心,“啪”的一声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摆着纸烟。原来是自动烟盒打火机。他说给你玩儿吧。我嘴说不要,却把它装进了口袋。他交代说,不可对外乱说啊!
他不交代可能我不当回事。他越不让说,我越觉得好奇。不让我说剑,打火机总敢说吧?不是我好夸耀,是打火机这个东西把我烧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我给伙伴们耍魔术。我从口袋掏出金色盒子往空中一抛,盒子在空中翻了个身,一道金光闪过,盒子落到了我的手心。我手一晃,“哒”的一声盒子打开。他们看了一眼。接着烟盒“咔”地合上,随即“噌”的一下,一支香烟从盒的一端冒出半截。我把烟盒凑到雾气腾腾嘴前。雾气腾腾顺势噙住了香烟。话说不及,我把烟盒一合,另一端“呼”地窜出了火焰,火苗腾腾直往上喷,我将火凑到雾气腾腾的烟头上,他长长地吸了一口。香烟着了,火苗熄火。
伙伴们口呆目瞪,此后对我俯首称臣。
世界上最难保密的,就是保密的事。我心里憋了几天,实在憋不住了,对雾气腾腾说,我有个“天字一号”机密,你想知道吗?
想。
你得发誓不对外说。
发啥誓?
要对外说了就被火车碾死。
去球,我不听了。
他不听我心急,我把宝剑的来龙去脉告诉了雾气腾腾。腾腾大惊失色,他想翻天啊?咱得揭发他。
我咬着牙说,你要说出去,火车把你咯嘣碾成两截!
我才不怕哩,腾腾笑着说,打火机叫哥玩玩。我只得把打火机给了他。
腾腾拿着自动烟盒打火机去相亲,结果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农村人讲究的是朴实,而不是时尚。女方的爹妈看到雾气腾腾卖弄打火机,说这娃口袋里冒烟——是个烧包,不是过光景的人。
7
太阳带着火焰,懒洋洋地落山了。吃罢晚饭,我和土行孙媳妇菊花、此耐、画匠愁等几个人在铁道边凉快。菊花办事干活干脆利落,出马一条线,因此,外号“一阵风”。
此耐是我一家子哥,正准备结婚。他25岁才说媳妇,属于大龄青年了,原因是太老实。他和媳妇见面,怕得头都不敢抬。
画匠愁问此耐,结婚到跟前了,都准备好了吧?此耐愁眉苦脸,一声不吭。
一阵风问,愁个啥,对象给你出啥难题了?
画匠愁说,啥难题说出来,我帮你解决。
此耐吞吞吐吐地对他说,我想问,你说……你说……欲言又止。
一阵风说,看你这娃,不想问他?给姐说。
画匠愁说,你姐是恋爱专家,经验丰富。
此耐就问,姐,你说……你说……
急死人了,快说!
我也没啥说,就问问你吧。你说你——结婚那天晚上,是谁关的门?
关门?关啥门?
就是洞房的门。是你关的还是男人关的?
这个——我忘了。
是女的先开口,还是男人先开口?
开口?开啥口?
就是谁先开口说话,说点啥?
这算啥事?我也忘了。
下来该铺床了吧?是男的铺床,还是女的铺床?
一般都是女的铺床。
要是她不铺咋弄?
她不铺你铺。
我铺?不是显得我太急了吗?
扯淡!啥叫急,就你两口子,洞房花烛夜,总不能叫个裁判抓个阄?
此耐又问,你说,是男的先脱衣裳,还是女的先脱衣裳?是男的吹灯,还是女的吹灯?还有那个,咋那个……
哈哈哈哈……一阵风笑得岔了气,捂住肚子一个劲咳嗽。待缓过气,一阵风认真地说,此耐,跟你说吧,她既然愿意进你家的门,就是想那个,所以你想咋那个就咋那个,还怕她半夜跑了不成。
画匠愁说,错!这不是打仗,谁先主动谁占优势。花烛之夜恰恰相反,这是政治问题,牵涉今后一个人在家庭的地位问题,话语权问题,且不说以后谁倒尿盆谁洗衣服。说罢,他眨了眨眼睛。
呸!一阵风说,你不知道此耐是个书呆子?本来一场好事,叫你说成钩心斗角阴谋诡计了不是……说了半截不说了。
这时马福贵溜达着过来了,对此耐说,嗯——你知道啥叫阳刚之气吗?阳刚之气,就是指男人刚强的气质,过人的胆识。男人,要时时,事事,处处先走一步先出手,永远站在女人的前面去生活。假如临阵退却,缩手不前,那么你就不是男人。马福贵拍了拍此耐的肩膀,溜达去了。
此耐听了,迷迷糊糊地点了点头。
我对此耐说,哥,他们说的都不对,我有个锦囊妙计。我对着此耐耳朵窃窃私语。此耐听罢嘿嘿一笑,对,对对!
一阵风说,一毛孩子有啥锦囊妙计。
8
紧说慢说,此耐哥结婚的日子到了。在一阵鞭炮声中,人们热热闹闹地拥挤着新媳妇进了门。
当天下午,根据风俗,做饭菜的土坯串灶必须得扒掉。扒串灶是个力气活,自然就落到了马福贵身上。一个土坯顶五个砖头的重量,一个人只能搬一个,有劲的能搬俩,马福贵一次能搬五个。傍晚时分,白天的喧嚣逐渐平息,夜生活正在酝酿。马福贵吃了三个白馍,喝了半斤白干酒,晕晕乎乎地跟着大家看耍花媳妇。
耍花媳妇比上街赶集都热闹。南庄的人跨过铁路也来了。此耐院里挂着两盏防风马灯,大人小孩挤了一院。
此耐媳妇钻在新房里死活不出来。几个年轻小伙进屋拉她,她坐到地上抱着桌腿不放。最后奶奶进去劝说,黑妞,出去吧,人家来耍,是看得起咱,一个村的人都来给咱马家助兴,你看多热闹,要是人家都不来,那是说咱家人缘赖。出去吧,咱们女人就是这样,今晚过去了,也就长大了。
听了奶奶的话,黑妞跟着出来了。雾气腾腾把她和此耐拉到桌子上,嚷着让他俩唱歌。此耐比黑妞更腼腆,低着头像犯人。腾腾拿着一双筷子就敲此耐的头。黑妞说,毛主席教导我们,要文斗不要武斗。一句话把大家逗笑了,都觉得这媳妇绝对比此耐有本事。这时有人哄闹让他俩过独木桥呀吃苹果呀。
漏瓢说,抽他俩的蒜薹!我那个时候,他们耍我,把我的裤带都弄断了。土行孙说,哈哈!耍你那天晚上,叫你唱歌你不唱。我把一根筷子插到你的鞋里面,让发魁手伸进你裤裆里把筷子抽出来,发魁得说声“吱扭——”,你得说声“嘣”,才算抽出来。漏瓢接着说,就你小狗日孬,都是把筷子别到小腿外面,你倒好,把筷子别到小腿里,我家人只得从我屁股后面把手伸进去,把我的裤带都弄断了。说到这里大家哈哈大笑。
这时,马福贵发现有双眼睛不时地盯着他打转。灯影里,他看见一双火辣辣的眼睛。马福贵为避嫌疑,就钻出人群,晕晕乎乎往家走。他边走边想,不是那年听信别人说她有狐臭,哪能让一朵鲜花插到牛粪上?
马福贵迷迷糊糊走到土行孙家门口,只见一阵风坐在门口碌碡上。见马福贵过来,她一把抓住说,你进来我问你一句话。说着就把马福贵往院里拉。马福贵嘴说干啥呢?脚却不由自主进了门。一阵风关了大门,又反手把屋门闩上,问马福贵,我那死鬼不算人,我替他向你赔个不是。马福贵没有回答,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一阵风。她的脸盘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娇嫩鲜艳。一头波浪秀发,曲曲弯弯,垂掩着一双又黑又大的眼睛。衬衣领子敞着,显露出洁白细腻的脖颈。浑实的身架显得衬衣狭窄,丰硕的乳房鼓鼓地凸显着。
一阵风又问,你恨平军吧?
嗯!
一阵风一把解开上衣,袒露着雪白的胸脯说,你来解恨吧。马福贵下边膨胀,心里按捺不住,上去就把一阵风抱上床。真是干柴烈火。二人在床上翻云覆雨。云雨过罢,一阵风起身擦拭,马福贵看见单子上印着鲜红的血迹。马福贵吃惊地问,你还是……
一阵风泪流满面,哽咽着说,都知道他个子小,像土行孙,谁知道他那个也小,就跟小孩那样大,哪能进得去。
这——你们怎么过啊?
受嘛!他每次都心急火燎,把气撒到我身上,又是掐又是拧。说着她叉开大腿让马福贵看,只见大腿两侧黑一块儿紫一块儿。
马福贵说,怪不得,你们结婚多年没有孩子。
一阵风哭着捶打马福贵,哀怨地说,我咬死你,你到底嫌我啥?你知道我在你家受了多大罪?你家被打成地主,又听说你在中条山被打死了。你爹又惊又怕,不吃不喝,得病走了。村人把我当成你家的浮财,分给了平军。我不愿意又哭又闹。看,这就是我寻死撞墙留下的。她搂起头发,额角现出一寸多长的红印。马福贵听了心里一阵疼痛,把一阵风紧紧地抱着,说,说啥也迟了,我那时太年轻。
听说你在外面的媳妇跟你离了婚,你以后咋打算?
我现在是被批对象,哪还敢打算?
我也想离婚,就是你不回来我也要离的。我是嫁男人哩,不是嫁太监的。我就是跟着你,陪你批斗游街也愿意。
你不怕?
我本来就是你的。一阵风说着又拱到马福贵怀里。两人又一次滚到了床上,正当故事进行到高潮,哪料土行孙回来了。他叫不开门,就翻过院墙。听到屋里的声音,他又是喊又是踢门。一阵风听了紧张地说,赶紧下,赶紧下!马福贵却不管不顾,一下接一下地猛撞。一阵风挣扎着说,你不要命啦!
明知不对,危险当头,可非先痛快到头不可。这就是血性汉子与凡夫俗子的区别。马福贵玩儿到尽兴了,才将故事自然而然地结尾。听了外面急促的砸门声,他穿好裤子,镇定地说,别怕。伸手对一阵风的额头拧了一下,一阵风疼得哎呀一声,额头立马青紫起来。马福贵“哗”地一下打开门,土行孙冷不防跄到地上。
马福贵说,平军,我把菊花打晕了,强奸了她,你把我带走吧。
一阵风从炕上爬起来说,平军,你休了我吧!
土行孙看着横眉瞪眼捏着拳头的马福贵,对一阵风说,咱不能便宜了他。
马福贵说,你批我斗我怎么都行,但是,你听着,从今往后,你要敢再欺负菊花,信不信我一拳叫你上西天!
咋啦,你夜闯民宅强奸民妇,还想霸占不成!
马福贵拾起地上半截砖头,掰了个角,抟在手里来回揉搓,就像石磨磨面,砖块儿成了细面,纷纷扬扬洒落地上。他说,我打死的人多了,你不是我的对手,今天这事公了私了,你看着办!
平军看这阵势,只说,私了,咱们私了,你得赔我损失费。
好,要多少?
最少也得十块。
马福贵从屁股口袋掏出大小几张,扔到地上。土行孙一一拾起,数了数说,十五块七!哈——哈哈,人家都说你当军官发了洋财,家里的金银细软箱子都装不下,我想着是假哩,你这一出手,我算是看清楚了。好!今个就这了,你俩接着弄。说着拿着钱兴冲冲地出了门。
9
再说此耐送走客人,已到十一二点。他醉醺醺地进了新房,横七竖八往床上一躺,佯装瞌睡。听得黑妞关了门,他觉得下来媳妇要说点儿啥了,谁知黑妞坐在床边一声不吭。寂静的洞房像激战前夕,似乎双方都在较劲。此耐一个姿势,卧圈了半个小时,身子难受,腿也发麻了,喉咙发痒了。偏偏一个蚊子落到他耳朵上叮咬,眼看忍耐不住。这时黑妞不大不小地吭了一声。此耐以为媳妇要有动作了。突然,他想起烈火中的邱少云。于是,毅然坚持一动不动。
又是半个小时过去。黑妞终于开口了,装个啥!
此耐一想坏事了,哪里漏了破绽?事到如今,只好一装到底。片刻,听得哗啦一声门响,黑妞出去了。
此耐趁机翻了个身,刚躺舒服,听得门外狗叫连天。此耐呼地一下爬起来跑出去看,只见狗娃叫着撵黑妞。此耐挺身而出,黑妞看见了他,救命一样扑进他的怀里。这是此耐成人以来第一次真正地拥抱女人。他紧紧地抱着黑妞,对着狗娃说,谢谢了啊!竟把狗娃吓跑了。
10
牛郎不姓牛,姓马。按辈排,我得跟他叫爷。五年级我俩坐一张桌。牛郎比我小两岁。他学习成绩突出,而他的额头更突出,走起路来那头像鸡啄米。开学那天,他穿着烂了裤裆的裤衩来上学。要说同学们基本都穿烂衣裳,可露着屁股的没有第二个。
牛郎前面坐的是李美凤。李美凤长得并不美,一副大脸又黑又红。就是一双虎灵灵的大眼睛,还算可以。她的两条头发辫很长,一下拖到屁股蛋上。我们给她叫“黑牡丹”。
早上读书,牛郎有气无力地读一声,停半天,读一声,停半天。我见他一直盯着黑牡丹的后脑勺看,就问,牛郎,你是不是想织女哩?
牛郎说,我肚子饥,读不动。
我们刚看过电影《决裂》,上面有个孙教授。孙教授上课说马尾巴有三项功能,一是平衡功能,二是驱赶蚊虫功能,三是遮盖隐私功能。我问牛郎,黑牡丹的头发辫是什么功能?牛郎说不知道。我说你揪一根咱们去做地雷导火索吧?牛郎说不敢。我站起来猛地揪了一根,迅速坐下看书。只听啪的一个耳光,我抬头一看,耳光扇在牛郎脸上。
牛郎替我挨了打,我心里很亏欠。
六年级时,我俩不在一个班了。一天下午,我看见牛郎坐在铁路边上哭。我说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给你出气。他说我没有布衫穿,学校不让光脊梁去学。看着可怜的牛郎,我觉得我更可怜,可怜我心急火燎没有办法呀。
那段时间,我整天晕晕乎乎,满脑子都是牛郎的光脊梁。
我转悠到文庙,看见马福贵门口铁丝上搭着一块儿蓝布料,我准备把它偷走。白天不方便,我等着天黑以后再下手。那时恰好村里来了几个盲人说书的,白天宣传毛泽东思想,说《奇袭白虎团》,说高产红薯是个宝,家家户户离不了。晚上说《罗成算卦》。
有道是,唱戏唱团圆,说书说零散。小罗成一个卦,竟东拉西扯说了三个晚上还没有算出来。这三天里,我天天到马福贵屋里翻找布料,终于在他的枕头套里找到了。我把它抽出来塞进我的裤腰里转身出门,哪知门被扣住了,我在里面急得乱转出不去。马福贵回来了,坐在椅子上审我,这几天你天天来翻腾个啥?把东西取出来!我才想起布料还在腰里。我吭哧半天,只得如实告诉他,小牛郎没有衣裳穿,不上学了。
马福贵说,嗯——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拿的连做裤头也不够。他起身又翻出一块儿土黄的薄布料给我,说,以后需要什么必须说明白,不允许偷别人的东西!
我把布料给了小牛郎。几近盲人的牛郎妈,用手指肚捻了又捻,猛然说,这是丝绸吧?他妈用这块儿布料给牛郎做了个半截袖布衫,又把边角料,拼凑了个大裤衩。
秋季,牛郎与黑牡丹同桌。她看见牛郎来了,惊讶半天叫了声,牛——牛郎?你爸是干啥哩?
啥是“爸”?牛郎回答。农村叫的是“爹”,且他的爹早就死了。
黑牡丹她爸是“方向盘”——很吃香的汽车司机。她爸把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喂得丰乳肥臀。他俩的书桌一边靠墙,牛郎坐里面,黑牡丹坐外面。牛郎想坐到自己的位置,必须从黑牡丹的领地经过。然,不到二尺宽的过道,黑牡丹就占了一尺九寸九。那真是一屁股当关,万夫莫开!
但是这天,黑牡丹看着穿绸子衫的牛郎,笑吟吟地离开座位,说,请过。
牛郎刚坐下,黑牡丹的手顺着板凳过来了。她用嫰葱样的手指扯着牛郎的衣襟捻了一下,喃喃道,这是丝绸,大地主刘文彩才能穿上的。
黑牡丹又问牛郎,你爸是干啥哩?
牛郎说,我没爸。农村的老子就是“爹”,没有资格叫爸。
穿上绸衫的牛郎更聪明了。算术课上,老师批评一个同学说,你不会做?让穿绸衫的给你说说。老师不知是表扬牛郎,还是取笑牛郎。结果“穿绸衫的”传遍校园,成了牛郎的代名词。
到了深秋,大雁南飞,寒蝉凄切。我们已经穿上了夹袄,牛郎依旧穿着一成不变的丝绸,冷得直打哆嗦。
这天牛郎走进教室,黑牡丹看他来了头都没抬。牛郎只好站在桌边可怜巴巴地等待。半天黑牡丹站了起来,撇嘴讥讽,牛郎,你穿的是火龙衫吧?眼看下雪了,还拽个啥?
拽!这叫拽!牛郎听了这话,犹如惊雷过耳!好像皮鞭抽脸!似骂祖宗三代!
可怜无辜的牛郎,无力反驳,心中羞愧难当,霎时眼泪滂沱。悲愤无助的牛郎迷迷瞪瞪出了校门,在铁路上徘徊。突然天空阴云密布,狂风大作,猛雨像锥子一样从天而降,瞬间牛郎变成了落汤鸡。稀薄的衣衫像绳捆索绑,紧紧地缠绕在他身上。这时的绸衫,真正成了皇帝的新衣。牛郎裸体了,突出的胸部凹进去的肚,嶙峋瘦骨根根可数。而最让牛郎尴尬的是,裆里的物件明显突出,并在紧身衣的包裹之下,像牛脖子上的铃铛,一步一摇摆,使他迈不开腿,走不成路。
窘迫中,偏偏对面来了女同学。狭窄的铁路边道无处可躲,牛郎狼狈不堪,恨不得钻进地缝。躲之不及,牛郎只得蹲到地下,把头深深地钻进大腿之间。听得身边“哒哒哒”的脚步响过,牛郎抬头看看灰蒙蒙的天,低头看看黑乎乎的泥,就走到了道心,迷迷糊糊地迎着风驰电掣的火车走去……
11
牛郎死了。他死得窝囊!他死得刚强!他让我这苟延残喘的人想起来无颜于人世。
想起牛郎,我就想揍死黑牡丹。牛郎的仇我不能不报。
我坐在大槐树下苦思冥想,想了一百种办法收拾她,一棍闷死、给她家锅里下毒药、把她撵到火车路上让火车压死——都不现实。蓦然,我看见从槐树窟窿里爬出一只蝎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蝎子是可以蜇死人的。我有亲身体会,不过侥幸没死。这个蝎子很大,有一指多长,黄褐色,前面两个螯甲极其明亮,闪着冷光,尾巴细长,带着毒刺。我一反厌恶只想亲它一口。我说,朋友啊朋友,报仇雪恨就靠你了啊,我就等着胜利的消息吧。我小心翼翼地用草棍把它夹起,用烟盒纸把它包起来。吃罢晚饭,我到学校翻窗进教室,打开纸包把蝎子放进了黑牡丹的书包里。
大功告成,静听佳音。但是,三天过去,仍未听到黑牡丹死亡的消息,甚至连惊慌失措喊爹叫妈的音信都没有,她依然活蹦乱跳地在操场踢毛键。
人没有出事,肯定是蝎子出事了——我很替蝎子悲哀。
一计不成,再生一计,这口恶气必须得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我又潜进教室,取出黑牡丹的书包,脱裤子屙进了她的书包里。屎不会长腿跑吧?我翻墙往外跳,却跳到了一个人的头上。他说谁?我一听声音,是胡建设。
我问他,胡司令,你半夜三更跑这墙根干啥?
哦,是刁参谋啊,你半夜三更来学校干啥?
我说没啥事来转转,他说我也进去转转。说着他扒着墙豁跳进去了。
第二天我睡过头了,匪爷带着几个人把我揪了起来。我知道事情败露了。我说胡建设也进学校了为啥偏偏问我?匪爷问,你昨天晚上吃的啥饭?
我说,红薯汤煮大豆。
匪爷说,好啦,人证物证俱在,屙的屎里就有豆瓣。
我朝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说,好汉做事好汉当,我是替牛郎报仇的。大不了开除我。
事后,听说我叔马福贵建议学校,这个小子得好好修理修理,得跟人家赔情道歉!他的话不知有多轻多重,反正学校没有开除我,也没有批判我,只是向黑牡丹道了歉。
12
俗话说,干冬湿年下。过年前后,大雪小雪下得沟满河平。过罢正月十五,老天爷终于放晴了。人们纷纷出门,长长伸个懒腰。地里的活干不成,社员们就到东沟铲雪修路。平地的雪基本融化,路也干了,可沟里因为雪飘风刮,都有一米多厚,要是不铲去的话,十天半月也化不完。季节不等人啊,农民们急着往地里送粪。东沟这块儿地是红土地,带着黑门,这种土质黏性很大,像玉米粒一样一瓣一瓣的,边上带着黑筋,可以和到煤里烧火用。因为农民经常在这里挖,硬是把这里挖成了一道深沟。
雪刚铲完,就从东头过来一辆解放牌汽车,车上没拉东西。我认识司机,是黑牡丹她爸。大家立到路边让汽车过。汽车下坡就开始向坡上猛冲,开到半坡开始打滑,磨得轮胎直冒黑烟,一股橡胶气直冲人们鼻腔。汽车只得退回来再冲,上不去又退。这样三番五次,汽车像荡秋千一样在这坡沟里来回摇摆。
说实话,不怨汽车,也不怨黑牡丹她爸,只怨这个坡日怪。这个坡就像反着写的“7”字形,快到坡顶处,向右拐一点儿,才能上到坡顶,每次汽车都是在拐弯儿处打滑。现在泥全都糊到了车轮上,下面的地面被车轮磨得滑溜溜的。黑牡丹她爸黔驴技穷了。我恨黑牡丹,也恨她爸。可她爸现在遇难了。为人嘛,就得厚道,我们槐树庄的人一向是助人为乐的。我对着满头大汗的黑牡丹爸摆了摆手,他下来了。我问他有烟没有?他急忙到司机室拿了一盒洛阳花城,挨个给大家发。发到马福贵跟前,烟没了。马福贵笑着说,我只喝酒不吸烟。黑牡丹爸尴尬地笑了笑。汽车开始再次冲坡,大家就在拐弯儿处推车。车轮带起的稀泥摔到人的身上脸上,大家仍不松手。而马福贵却站到汽车一边好像看西洋景,不搭手帮忙。
我恨得咬牙,上不去的原因就差马福贵那点儿劲。因为没吸上一根烟就不帮忙,这人也太不厚道了。
汽车又冲了三次,退回三次。所有的人都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累倒在雪地上起不来。这时马福贵拿着铁锨铲了两锨干土,撒到打滑的地方,对黑牡丹爸说,再来,慢慢地,小油门,挂三挡。黑牡丹她爸一听,好像遇到了救星。我想说扯球蛋!冲着还上不来,慢了会行?但是黑牡丹爸却乖乖地听马福贵指挥。汽车慢慢爬到了拐弯处,车轮将刚撒上的虚土抛得一干二净,又开始打滑了。马福贵大声喊停!停!停!你想,滚石上山,不进则退,汽车哪能停得住?黑牡丹她爸踩死了刹车,汽车仍然往后出溜,一直退到了坡底。
我心里嘀咕,瞎指挥!你会开汽车?
想不到黑牡丹爸对马福贵说,师傅,请您帮帮忙吧!我今天急着回家办事。马福贵只看车轮不吭气。
黑牡丹爸可怜巴巴地再次对马福贵说,师傅……
话没说完,马福贵命令司机,下来!他跳进了司机室,“啪”的一声关了车门,对大家说,想坐车的都坐上。
大家都没有上车。马福贵又说,上吧,重车不打滑。大家呼呼隆隆爬上了车。
我敢说,我们这里人比别的地方人拽,是见过汽车的,可就是没坐过汽车。我就是不坐,我对马福贵有意见。我说,你就是会开,我还怕车开翻了要我小命哩!车上的人对着我呸呸呸,吐了我一脸。马福贵又出来站到脚踏板上对车上的人说,不要站两边,都把住龙门架。
三楞问,龙门架在哪?马福贵说车前头。
马福贵发动了汽车,先往后倒,然后加油门冲刺,冲到拐弯处,车轮开始打滑,他猛地把方向往左一打,车打了个横,车屁股朝着斜路停住了,接着车“哼”的一声往上倒,也就是几秒钟光景,汽车倒上了坡顶。
妈呀!车上的人疯了一样直叫唤。我挠头直愣,可见,有本事的人,不是能干活的人。
马福贵把人们一下拉到大槐树底下才停下。黑牡丹爸对马福贵说,车上有点儿煤,卸了给你吧。原来汽车是拉煤的,黑牡丹爸有意识没让卸完,留了一架子车,准备拉回去自己烧的。大家把车上的煤卸下来,马福贵给坐车的人每人分了一箩头,给了我家一担。
那一段时间,人们茶余饭后绘声绘色地演绎,说马福贵像耍杂技一样倒开汽车;说司机像敬爷一样给马福贵叫师父。一时传遍四邻八乡。从此,人们看见马福贵眼神也变了。
13
我担着煤往家走,从东边上来一辆火车,火车头冒出的黑烟有几里长。我抬头看火车,防不着煤星落进了眼里,磨得直流泪。这时天已黑透,我赶紧拐到马福贵屋里,刚好一阵风也在这里。她翻开我的眼皮,用针鼻儿挑出一个黑星,笑着说,这么大一只眼,连一点儿煤星都盛不下?说着她把煤末挑到点着的油灯里,灯火忽地一下,火焰跳起老高。
马福贵突然说,这煤末是可以烧火的啊!
第二天,我们拿着笤帚铁锨到铁路边扫了一箩头煤末,回来掺了煤土试烧,想不到发火很快,尽管没有石壕煤顶硬,但是没有一点儿煤气。接着我们扫回一架子车,拍成煤饼,解决了一冬天的烤火问题。
这一重大发现,马福贵无偿告知天下,带动了全村人扫煤。不到半年时间,以星火燎原之势,陇海铁路几千公里沿线的人们都烧上了无烟之煤。
又年冬天,学校也想扫些煤末供学生烤火。可村人早把铁路两旁扫得一干二净,唯一还有的是在车道枕木石子里面,并且更多更纯净。可铁道上可不是随随便便让人去翻石子扫煤的。真也想不到,马福贵一个电话打到郑州铁路局。经局领导批准,让学生们在紧邻学校二里长的道心内清道,每清一根枕木,还给学生补助一毛钱。并且由观音庙工区提供专用的洋镐、钢叉。另外专派两个穿制服打红绿旗的铁路工人,在东西两头照看火车,确保安全。
这件事,犹如晴天霹雳,把村民惊得瞠目结舌。奶奶说,有能耐的人,不论处于啥种境地,都会活出花样来,还让周边的人跟着沾光。
14
那天我在大槐树下看蜗牛上树。听得皮鞋响,扭脸看见从西边大路来了两个穿军衣戴军帽,有领章有帽徽的解放军。其中一个人的上衣是四个兜,那么就是军官了。他问我:请问马福贵家住哪里?我说:在南边。我看他们向村南走去,就急忙向北跑进了文庙,一把拉住马福贵说:赶紧跑!两个穿军装的来找你,只怕是来抓你哩。
马福贵说:谁来抓我?跑了让人家去哪抓?
我说你是等着人家来抓你?
正说着,两个解放军过来了。只见四个兜军官面对马福贵,“啪”的一个立正,敬礼,说:马旅长好!
马福贵叔上前拉住四个兜的手,端详着说:小吴啊,出息了,现在在哪里?小吴说:我现在在四川峨眉零零四八炮团,今年来这里接新兵,专程来看看老首长。
土行孙听说接兵的去拜访马福贵,就去找工作队张队长反映。
张队长说:部队上的事,我能管得了?
土行孙恼羞成怒,就想批斗马福贵,说他贩卖过大烟。原来解放初期从昆明飞往郑州的飞机上破获一起贩卖烟土大案。罪犯声称是经过马师长同意的。而主谋是军政大学干部的马福贵。为此,马福贵被下放到石壕煤矿当了保卫科长。
没事找事的人并非槐树庄。石壕煤矿来了一干人,要揪走马福贵,说他有逼死人命案。
这事并非空穴来风。马福贵刚上任,就碰到职工食堂仓库被盗。他查看了现场,就集中可接触仓库的人员开会,说,坦白从宽,过往不究,会后主动给我承认错误。可是三天过去,没有人承认。他又集中开会,挨着一个一个摸耳朵,摸罢说,我已经知道是谁了,现在坦白还不晚。半晌没人吭声,马科长“啪”的一拍桌子说,不留面子了啊,斜眼给我站出来!
斜眼是仓库的保管。只见斜眼连爬带跪抱住马科长的大腿说,是我偷的,我错了。马科长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斜眼绳捆索绑关了起来。斜眼羞愧难当,当天晚上喝了做豆腐的卤水,一命归西了。
眼下来揪斗马福贵的,就是斜眼的儿子,现在的造反派头头。
工作组张队长看到矿上的人要带走马福贵,眉毛凝成了个疙瘩,思考半天,就去找画匠愁,说,目前咱村只有这一个,让他们带走了,咱们闲着干啥?画匠愁觉得张队长说得正确,就发动人去阻止。画匠愁看到矿上的人手拿大刀长矛,感到心怵,赶紧联络铁路北的土行孙。本来土行孙就恨马福贵,于是就在高音喇叭上召集人到铁路上去截住矿上的人。
两伙人先在铁路边上辩论。矿上人说,马福贵是逼死人命,我们要他血债血偿。
画匠愁说,打死小偷活该!
张队长也说,这叫公正执法,如果不处理他,任由他把食堂偷光了你们就去喝西北风吧。
说着来人架起马福贵就要走,这边队员就夺,双方大打出手,不分敌我地打成了一锅粥。马福贵却不紧不慢回到了孔庙。队员仗着人多势众,磨棍粪叉铁锨齐上阵。双方打眼红了,眼看要出人命,这时下行火车呼啸而来。矿上的人趁机逃跑了。
15
村里安装火电,买不来变压器,马福贵就到洛阳找老部下弄了一台。与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条狗。这条狗忠诚凶猛,善解人意。别说打了,即使谁敢瞪马福贵一眼,狗就先呜呜反对。马福贵说它叫“黑背”。我们说不对。大家一直公认叫“四眼”,因为它浑身油漆黑毛,眼睛上方却长了两片白毛。
四眼是个美男狗,狗见狗爱,所以村里的母狗都围着它打转。
那天我们和马福贵几个人到石壕煤矿拉煤。四眼跟着去了。在那里遇到了七八条狗。矿上的狗觉得比农村的狗高贵,就围着四眼撕咬。四眼落荒而逃,群狗蜂拥而追。四眼跑跑停停,时快时慢,把群狗引到崤山铁路口。恰巧,一列下行火车呼啸而来。四眼突然掉头反击,狠命咬住领头的大狗。其他狗见状,仓皇而逃,被火车轧死两个,撞伤三只。
此后,不是打狗看主面,而是打人看狗面。慢慢地没有人再敢明目张胆欺负马福贵了。
隔年春天,不知是为防止狂犬病,还是部队拉练防止遭到狗的骚扰,上级命令要让狗灭绝。于是公社成立了“打狗队”。皮匠土行孙觉得是个发财的好机会,就自告奋勇当了打狗队队长。他大义灭亲,先拿自家的母狗“赛虎”开刀。在村头找到赛虎时,他看见四眼正骑在赛虎背上,就像四眼强奸他媳妇一样,举起棍子就打,四眼狼狈逃跑。土行孙将麻绳挽了个圈,套到赛虎脖子上,吊到门前桃树上,用铁勺往狗嘴里灌水,在赛虎拼命呜咽挣扎中,狗肚子慢慢胀起,眼见得狗眼一翻,再不踢腾了。
当众狗听到赛虎哀号之时,早吓得屁滚尿流,跑到爪哇国去了。而四眼听到赛虎的呼喊声又返了回来。要知赛虎可是四眼集三千宠爱于一身的皇后呀。它看见土行孙用尖刀捅向赛虎咽喉那刻,毛发乍起,眼瞪如炬,忽地一跃将土行孙扑到身下,一口咬住土行孙脖子。土行孙本能地用尖刀乱戳。四眼瞎了一只眼,伤了一条腿,不知去向。
夏天的一个下午,老天突降暴雨,导致山洪暴发。土行孙从外村打狗回来,走到村头小桥上,遇到了三个月未见的四眼蹲在桥头。这时的四眼瘦得皮包骨头,拖着一条瘸腿,汪着一只瞎眼,失去了往日的风度。土行孙拿着刀子就砍四眼,四眼一声怒吼,犹如闷雷。土行孙一惊,本能地踉跄后退,滚下了小桥,一沉一浮向下游飘去。
村人看了这惊人一幕,像炸了锅一样叫喊,只是没有一个人下去救捞。这样大的洪水下去也是白搭一条性命。
这时一阵风来了,看见即将被洪水吞没的男人时,不顾一切跳进了河里。一个浪头打来,把她卷进漩涡里直打转。这时,马福贵看见了四眼,就发命令,四眼,下去!
四眼对着翻滚的浪花,汪、汪几声,不肯下河。马福贵一脚把四眼踹进了河里。
人们看见四眼乘着波浪,头一耸一耸往一阵风跟前游去。人们激动地大喊,四眼,加油!四眼,加油!哪知上游漂来一棵柳树,将四眼与一阵风扫进了浪下,人们不由得“啊”了一声,像噤住一样张着大嘴合不上。蓦然,在斜下方不远处,四眼叼着一阵风的胳膊划过来,五米、四米、三米……四眼越划越慢,越划越慢,眼看到了岸边,却松开一阵风顺水飘走了。岸上的人手拉手下去拉出了一阵风。
人们救出了一阵风,又想起了土行孙。土行孙没找到,却找到了挂在柳树枝上的四眼。
奶奶说,啥事都不可做过头。跟狗置啥气呢?老天爷造孽,谁也没门;自己造孽,不是自己拿绳上吊嘛!
16
秋天,晚玉米刚冒红缨,各类豆子也开了花,满世界都是绿色。突然滴滴滴的汽车叫。从公路上开来一辆汽车,到大槐树下停下了。从汽车上下来三五十人,还拿着枪,像土匪一样见东西就抢,把卖西瓜的摊也砸了。
原来是拍电影的。但这事事先没人说明,靠在槐树根逮虱子的老苍头,抓住小板凳把一个演员打得头破血流。
导演对老苍头说,大爷,你打得好啊,说明我们的演员演得逼真。
一个女学生说,老爷爷,祝你长命百岁啊!
老苍头不愿意了,你说我过了明个就死了?
不不不,导演急忙辩解,问,你老高寿?
我明个百岁生日!
画匠愁看给人家赔钱了,就把自己的西瓜摔到地上,说,老总,把我的瓜也砸了吧?
导演赶紧说,别别别,这一节已经拍好了。
演员们都围着看“龙头凤尾”大槐树。导演说,我走遍全国各地,没有见过这么奇特的树。
我说,这就是历史记载“敬德勒马看古槐”的大槐树。
话说,唐朝开国将领尉迟敬德骑马路过这里,看见河边有个大闺女在洗衣裳。大闺女长得沉鱼落雁、倾城倾国。她是谁呢?传说是我爷的爷爷的爷爷……的女儿,也就是我老老……姑奶奶。敬德被我老老姑奶奶的美貌吸引住了。我喘不上气,咳嗽了半天才接着说,于是,尉迟敬德下马看我爷爷的爷爷的……
导演听了,拍着我的头说,小伙子,比我还会编排。
剧情中有个老大娘为了保守党的秘密,在敌人的严刑拷打下,依然宁死不屈,大骂敌人。在排演时候,马福贵自言自语道,嗯——太做作了。
导演说,哦,你是说他不行?有本事你来演!
马福贵说,我给你找个人试试吧?他指了指顶着花头巾的占光玲。
导演在人群中拉出了眼斜嘴歪的沾光。摄像的大胡子说,这个形象好!
沾光变脸作色,我偷你啦摸你啦?!
大胡子急了,说当演员,给钱。
沾光一听说钱,脸上笑开了花。在重赏之下,勇敢上阵。她在敌人的重刑之下宁死不屈,满嘴白牙一个个被敲掉,一只眼睛也被剜去,她把一口鲜血喷到汉奸的脸上,大骂,你这个畜生!
沾光把一个高大的母亲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使演员观众泣不成声。
马福贵又摇摇头,说,这个汉奸形象也不好。他跟导演指了指,导演转身从人群中拉出了画匠愁。
沾光看见了画匠愁,没有等导演发令,就怒发冲冠,一口浓痰喷到了画匠愁脸上,说,你这个畜生!
摄像说,这个镜头最好。然后收拾家伙结束了。
画匠愁不愿意了。指着脸上的浓痰说,这就完事了!
导演说,怎么了?
怎么了?没有工钱?
导演指着画匠愁的鼻子说,听说你是什么司令啊?司令伸手要钱,就这么个觉悟!竟敢在村里欺男霸女,小心我收拾你!
只一会儿工夫,沾光接过了崭新的十张一块钱。画匠愁看见沾光手里的十张票子,酸溜溜地说,我早知道歪嘴能当演员,我把满口牙齿拔个光。
你舍得把钱送给人家?
你说啥你说啥!把钱给人家?!
千真万确。沾光真的把钱给了经常坐在铁路边上等儿子回家的盲人老婆——牛郎的妈。这是后事。
第三天下午,摄制组与全体村民、学生在大槐树下开会。先忆苦思甜,大家齐唱,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怨伸……
接着导演致辞答谢,说我们槐树庄的村民觉悟高啊,说大槐树如何好啊。
最后驻村工作队张队长代表村民讲话。张队长开口成章,社员同志们——北京的领导来我村拍摄电影,这是对我们村的殷勤关怀,是给我们村送来的温暖,是不是应该感谢他们呢?
他卖了个关子,把话筒递给身边的老苍头,问,老大爷,你说该不该感谢?
你说啥?老苍头说,感谢?应该感谢红薯,没有红薯,我们早就……
话没说完,导演脸色秃噜一变,把话筒夺走了。
17
马福贵后来当了生产队长。是工作队张队长走之前报请上级任命的。
那天我听张队长对马福贵说,我已经给菊花谈了,你们赶紧结婚成家,不然我……
马福贵回答,先把村里的事捋顺,知青安排好了再说吧。
马福贵见半精不傻的三愣子人小力薄,让他跟着妇女们去锄地,草没锄掉却把玉米锄了。马福贵说,算了算了,你去跟着此耐牵驴吧。
从地往回走,三愣子对此耐说,我拉空车,你坐上吧。他们套的是草驴,走到阳坡地头,碰着我拉着架子车往地去。我套的是叫驴。叫驴看见草驴就往草驴身上骑。草驴吓得哏儿——呷,哏儿——呷直叫唤。
你知道世界上最难听的声音是啥?是锵锅、伐锯、驴叫唤。刚买回来的锅都是铁锈斑斑,得拿块儿沙石刺啦——刺啦——把上面的铁锈除掉,这叫锵锅;新买来的钢锯条不锋利,得用钢锉呲哇——呲哇——把锯齿锉尖,叫伐锯;驴叫唤是艮儿——呷,哏儿——呷。这“刺啦、呲哇、哏儿呷”声音,难听得让你牙痒。
谁会学驴叫?很难学。你得把嘴张圆,口腔打开,舌根上挑,声带放松,气沉丹田。先发“咯”,后发“啊”,难吧?我学了三年没学会。三愣中,好像天生就是驴。
去年我和胡司令六个伙伴去北岭吃西瓜。六个人吃了六个西瓜。胡司令说,破死着吃啊,今个我掏钱。大家吃得肚子撑。吃罢,胡司令对我们挤挤眼说,去尿一泡。我们丢下三愣跟着胡司令跑了。三愣不见我们了,又没有钱,就对看瓜老汉说,你见过驴惊没有?老汉说见过。三愣说你见过人惊没有?老汉说我活了六七十岁,还真没见过人惊。三愣说我叫你看看。他学着驴“哏儿呷、哏儿呷”叫着,双腿一蹦一颠顺着沟壕跑了。看瓜老汉拍着双手仰天大笑,笑罢不见了三愣子。看瓜老汉气得破口大骂,这一群驴球日,把我日弄了。
说偏了,赶紧勾回来说驴。草驴吓得哏儿——呷,哏儿——呷调回头就跑。三愣子赶紧拉撇轸,撇轸拉断了驴也没有停下来。此耐一看势头不对,就从车上跳下来看热闹。草驴顺着沟壕往回跑,那是下坡地儿呀,车子飞一样得快,结果把车子拉翻了,车杆把三愣甩出好几丈远,当时就昏了过去。
当了队长的我叔马福贵,变得凶神恶煞,眉毛一挑,口无遮拦地骂此耐,还说,拿你两条小命也顶不了知青半条命!
又骂三愣子,混蛋!快快滚回去,出了事我可负不起责。
马福贵开会说,庄稼是枝花,全凭粪当家。咱们农民种庄稼第一啊。我看煤矿上那么多厕所,三愣干啥不像啥,不如叫他回矿上挖茅粪,他也轻松,地也能多打粮食。
三愣子回到矿上,白天挖粪怕见人,就晚上干。矿上公共厕所大小十几个。茅池里的粪有稠的,他就用锨挖。有稀的,就用茅勺舀,堆到厕所外边晒半干,这样架子车好拉。他一晚上就能挖七车,一星期净剩下打狗撵鸡了。
这样干了将近半年,胡司令眼热了,给马福贵说说,也回矿上挖茅粪。也好,他俩合伙干。有的茅池深,一个人在下面挖,一个人在上面接,也省劲。那年我村的地肥料足,粮食亩产超过了700斤。
隔年,我们大队的知青都回去挖茅粪了。大家彼此都熟悉,由于人多,就分片划块,定了公约,互不侵犯。不过每人一星期只能挖到两三车。不到一年时间,全公社的知青都回去挖茅粪了。有的知青完不成任务,只好跑到农村拾粪。
进入冬季,三愣发现半山腰的棚户区有个茅池,估计能挖一车。胡司令和三楞俩兴冲冲地正要动手,突然来了三个人,他们是张沟村的知青。他们说昨天他们就占住了。三愣说我前天都占住了。他们说他们大前天都占住了。三楞说,你们占住咋不把你家的被子盖住哩。他们说,你咋不跳进去占住哩。三楞二话不说,扑腾一下跳了进去,抓一把屎就打他们。三个人见状落荒而逃……
由于粪源不够,矛盾就来了。那年冬天。我村知青的茅粪被张沟的知青偷走了,两个村的知青约定,11 月20 日这天在崤山上开战,一赌胜负。输的一方滚回农村,从此不准接触淘粪行业。
崤山——就是春秋时期晋秦争霸的“崤之战”地方,也就是以前我家的地头。这两次战争虽然都是争夺地盘,不同的是,秦晋是为了得到天下,我们是为了几车茅粪。
战斗双方邀请我当裁判。我当他们只是搂腰摔跤,哪里会想到双方拿着大刀长矛,在北风刺骨茫茫大雪中见了面,没有等我发号施令,叮叮当当就开战了,像塞外金戈铁马,打得天昏地暗,头破血流。我一看要出人命,赶紧喊叫矿上的家长,谁知家长拿着棍棒也参与了进来。我管不了了,撒腿跑回去叫马福贵。马福贵拿着土装(猎枪)就走。我吓得要命——拿枪上阵,不是闹得太大了!马福贵跑到山坡,恰好一只黑老鸹从天上飞过,马福贵手起叭的一声枪响,黑老鸹一头栽进人群中。人们听到枪声,纷纷抱头鼠窜。
马福贵眉毛一挑,嘿嘿一笑,扛上土装进山出坡了。
18
历史在前进,社会在发展。槐树庄还是槐树庄。龙头古槐依然如旧。铁路上跑的票车大都成了内燃机。
上级来人调查马福贵,听说是平反昭雪。我奶奶从头到尾根根梢梢说了个底朝天。
早年间,马福贵祖上属名门望族,到他爹这辈基本凋败。土改时丈量土地,他家只二十九亩半土地。因不够三十亩,就把他家由地主降为富农。可是村里没有地主,一遇住运动,就把他家当地主来斗。
1937 年秋天,七七事变爆发。在开封上学的马福贵是学生会主席,他组织几个进步青年在学校串联准备游行。其中有南山的张小弟,就是现在的工作队长张队长,还有开封的马梅花。恰巧那天晚上,家里捎信让他回家。到家他才知,他爹给他定了门婚事,是南山开粮坊的千金小姐,家里下了聘礼要完婚。接着张小弟也回来了,说学校怕学生游行,提前放了假。
张小弟听说马福贵要结婚,就骗他说,那个开粮坊的女儿,我认识,她长得一般不说,主要是有狐臭。马福贵说这怎么办?张小弟说,我听说八路军在山西已经和日寇接了火,咱们去那里吧。于是,马福贵在结婚前夜,不告而别。
历史给他们开了个玩笑。过了黄河他们遇到了土匪。张小弟跳黄河返回村里当了区中队长,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洛阳专署工作。马福贵则被土匪掳上山寨,在一次下山抢国民党仓库时,伺机投靠了国军,在保卫中条山战役中屡立战功,步步高升。后来,马福贵在警备团驻守汉口,抓了一个女共产党员,枪毙时枪子却打到了她身上佩戴的烟嘴上。马福贵一看是马梅花,就对参谋说,这是小孩子嘛,放了算了。
马梅花老家是南方的,她爹是工程师,去世前给她留下一个玛瑙烟嘴,像个小瓶子,让她挂到身上预示平安。再后来,马福贵被提拔为师长,调驻中州市守护南大门。本来打跑日本,他想回家结婚生子过光景的,时事却推着他,把他当炮灰,步步往枪口上送。梅花就穿针引线,帮他弃暗投明,中州市得以和平解放。马福贵和马梅花结了婚。
人走上坡难,每一个台阶,都要付出汗水甚至生命;下坡容易,“唰”的一下,从天而降,中间连停顿都没有。中州市解放后,马福贵被派到许昌军政大学当教官,后因牵扯上了一起贩卖烟土大案,被下放到石壕煤矿当保卫科长,期间因处理问题不当导致死人,后越狱而逃,两年多后潜回农村。他爱人——身为郑州铁路局领导——梅花为了不影响孩子的前途,就跟他离了婚。
19
一阵大风把大槐树的一枝老枝刮折了,有檩条粗细,把文庙的门楼打掉一个角。门楼依然矗立,无伤大雅。
形势陡然紧张。听说在我们这一带的铁路线上,谁把运往西安的飞机部件破坏了。上级锁定为美蒋特务。下面也有很多别的说法。一时山雨欲来。人们相见说话也变得轻言细语,出门走路也是前瞅后看。冷不丁出来个陌生人,对着你的脸看,让你心惊肉跳不由得想跑。整个南庄北庄鸡不鸣狗不叫。上面派了公安人员进驻村里,还有个女的牵着一条小牛犊般大的狼狗在村里巡视。我们这里首先瞄准的对象就是马福贵,房前屋后都有眼睛盯着他。
奶奶对马福贵说,你住我家,这几天不要回文庙;不要下地干活;不要离开院子!
马福贵没有遵照奶奶的“三不”规定。傍晚,穿着黑皮鞋的马福贵从我家后墙翻出,上了北岭下了北洼。跟踪的人躲在树后窥看,只见他从高粱地边踅摸半天,突然折回奔向铁路。这时恰好从东边过来一辆货车,跟踪的人只见人影一闪,马福贵爬上了车顶,从后车顶向前车顶一跃,人不见了。公安人员急忙上报,火车在三门峡车站被拦截停下。这时天色已黑,车上没有发现马福贵,却从车上押下来一个盗窃犯。
盗窃犯坦白,我和洛宁的同发正在货车厢里拆卸变压器上的铜板,看见从厢门进来一个人,此人大喊一声,举起手来。我一听声音,认识他。我说,马福贵,我是马立昌,洛宁马沟的,与你舅爷家一个村,论辈分,我是你表叔。马福贵说,我不管啥叔,只知你是犯罪分子。我给他说话时,同发溜到了他后面,一把抱住了马福贵,俩人翻滚着就从车上跌了下去……
天明,看桥的解放军在八号桥下,看到了两个血肉模糊的尸体,其中一个是马福贵,只见他手拿着短剑,直指另一个尸体。
我带着几个曾经学打拳的同学和知青们,到八号桥抬回了马福贵。
村民想开个追悼会,鉴于他的政治问题,村里层层上报,上级回答一句话八个字,让他悄悄地安息吧!
马福贵死了。奶奶说,他死了吗?
他无儿无女,没有人哭殡。然,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画匠愁献出了他的四六板柏木棺材。雾气腾腾拿出了结婚的钱作为丧葬费用。我们年轻人分三班倒,连夜在北岭打墓。铁路附近的男女老少齐来送殡。没有一个人吭气,大家绷着脸,井然有序给亡者净面,穿衣,入殓,气氛沉闷严肃。
棺材从院子移到大槐树下,匪爷庄重地举起一块儿石头,说,叔啊,躲钉。“咚”的一声将木锁砸了进去。
爹呀!突然一声哭喊,声似破竹,音如裂帛,从下面小路传来。大家抬头望去,只见小福贵头顶一片白纸,妈呀爹呀一路哭喊而来。“咚”的一声,双膝跪倒灵前,痛哭流涕,撕心裂肺。他的举动就像导火索,“嗤”地引燃了大家,妇女们开头嘤嘤抽泣,然后呜呜痛哭,接着男人们皱眉撇嘴,流下眼泪,瞬间,人们像着了魔一样跟着号啕。霎时,几百人捶胸顿足地哭,惊天动地,响彻云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人们蓦然醒悟,哭什么!男人埋怨女人,女人埋怨小福贵。
颤颤巍巍的老苍头上前搀起小福贵,说,娃呀,天底下,就你最有情义。等我死了你也像今个这样哭。记住,哭爷啊!
马福贵出事,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一阵风——菊花。菊花在家坐月子,生了个男孩儿。
隔年,孩子一岁抓周,不抓钱,不抓书,却爬到边上抓住烟嘴往嘴里塞。菊花跟他起名叫玛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