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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人物速写

2022-02-23贺绪林

延安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三婶老路乡长

贺绪林

三 婶

三婶的娘家在河南,具体在哪个县她说不清。她不识字,七八岁时被人贩子卖到了陕西,几经转手最终嫁给了三叔。

三叔家里穷,父母去世早,为了活命他去吃粮当兵。他个头不高,却很精干,说话口无遮拦,说他打过小日本,还跟朱毛(朱德、毛泽东)的队伍打过仗,朱毛队伍的家伙(武器)很差劲,被他们撵得直往山里钻,钻到山里他们就不行了,就挨打。冲锋时他缩在后边,打败了往回撤,他就跑在最前边,连长就骂他冲得不快跑得倒快。他说:“连长你说得对,我冲锋在后边,撤的时候肯定在前面。”气得连长哭笑不得,在他的后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三叔还说,他要是识字,早都当上连长了。他当兵六年,还是大兵一个。抗战结束后,他卸甲归田,父母已经去世,两间茅屋也倒塌了,只好住在城门楼上打更为生。

那年三婶讨要来到村里,在旁人的撮合下三叔娶了三婶。三叔的脾气很臭,动不动就打三婶,三婶身上常常是青一块紫一块的。尽管如此,三婶似乎从没产生过离开三叔的念头。

解放后,搞选民登记,生产队会计问三婶叫啥名,三婶说她叫妮儿。河南人把女孩都叫妮儿。会计又问她姓啥,她说姓柴。会计说“妮儿”这个名不好听,我给你另起一个,你就叫“柴胜英”吧。从此,三婶就有了大名:柴胜英。

三婶嗓门宏亮,有时天上一句地上一句,不靠谱,加之她是河南人,村了大人小孩都叫她“河南担”。我从没这样喊过她,一来她是我的长辈人,更重要的是我吃过她的奶。我虽然不记得了,但母亲给我说过,襁褓中我缺奶吃,恰好三婶也生了女儿,奶水很足,母亲常抱我去她家蹭奶吃。母亲说为了让三婶给我喂奶,她给三婶纺过线、织过布,给过粮食。三婶不会纺线织布。

那年月家家户户都穷,三婶家尤甚。三婶养了五个儿女(三儿两女),三叔一个挣工分,加之家底薄,日子很难维系。三婶就出门讨要。三婶打小就讨饭,并不把讨饭当不光彩的事,每天夕阳下山,她挎着篮子满载而归,篮子里是粗细不一、黑白不一、大小不一的馍块。她碰见村里的娃娃就从篮子取出一个馍块递过去,没有哪家娃娃不要的,娃娃们肚子饿呀。因此,三婶屁股后边常常跟着一群娃娃。记得母亲一次说她:“三嫂,你讨要也不容易,还是紧着家里的几张嘴巴吧。”谁知她满不在乎地说:“明儿还出门呢,饿不着他们。”那时讨饭似乎成了三婶的职业。

三婶天生一双大脚,那时是村里的“贼头”。她那个年龄的女人都是小脚(我母亲就是小脚),她打小就没有妈,因此没有缠脚。也多亏没有缠脚,让她家在那饥饿的年代没受太大的罪。她白天讨饭时就顺便勘察好哪个生产队的苜蓿地在哪里,长势如何。晚上就呼三喊四叫上一伙人去撅苜蓿。撅了也就撅了,要命的是第二天她站在街门口,高喉咙大嗓门地给人说昨晚她撅了哪里的苜蓿,谁谁谁都去了,似乎端了鬼子的炮楼,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她不在乎名声,可其他人在乎呀。为此常有人骂她脑子缺根弦。骂归骂,可还要跟她交往。如果与她绝交,晚上撅苜蓿其他人是不会叫他的,只有三婶没心没肺的不计较个人得失地会叫上他。大家之所以愿意和三婶一起去撅苜蓿,因为每次都是三婶冲锋在前,撤退在后。

晚年,三叔患了中风,半身不遂,吃喝拉撒都靠三婶伺候。尽管如此,三叔的臭脾气不改,打是不行了,可嘴巴没毛病,一天到晚骂人,当然骂得最多的是三婶。三叔的一位表弟来看望他,便指责说:“哥呀,你这个臭脾气得改改,你把我嫂骂了一辈子,都这样了还骂!”

三婶在一旁说:“他也是心烦,想骂就骂去,也沾不到我身上。”

三叔闻言,老泪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眶。打那以后直到三叔去世,他再没骂过三婶一句。

三叔去世后,三个儿子轮流照料三婶的生活,一人一年。三个儿子倒也孝顺,可三个媳妇不怎么样,特别是老二的媳妇表现得十分差劲,甚至指桑骂槐。老二是个“棉花 (音:sa;关中方言:头)”,怕媳妇,不敢言,甚至都不敢怒。

那一年轮到老二照料三婶,一天三婶外出晚归,街门紧闭,她喊了半天也没叫开门。那一夜三婶在门外坐了一夜,所幸是夏夜。

三婶喜欢跟人拉闲话,老人拉闲话说的都是儿子媳妇孝不孝顺的事。一次拉闲话时,别人问三婶的媳妇孝不孝顺,三婶说:“可孝顺啦,每顿饭都是第一碗双手递到我手里,不叫妈不开口。”那人说:“我怎么听说你被媳妇关到了门外?”三婶拍着腿亮着嗓子说:“谁胡说哩,没影影的事!我家媳妇待我比她娘家妈都亲。”又说:“媳妇每天都要出工,还要照顾一家老小,不容易咯,不敢谈嫌,不敢谈嫌。”

这话很快传到了老二媳妇耳朵里,老二媳妇又愧又悔。至此以后,老二媳妇对待三婶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转弯,老大、老三媳妇也向老二媳妇学习看齐。

大前年,三婶驾鹤西去。葬礼上,亲朋族人给三婶三个媳妇披红挂彩,表彰他们对母亲的孝顺行为,一时传为美谈。

熊 娃

熊娃原先做小本生意,春冬卖蔬菜,夏秋卖瓜果。这地方远离城市,距乡镇也有七八里地。熊娃走村串巷,生意还不错。

前些年他家境贫寒,好不容易才娶上了媳妇。媳妇香果长得十分俊俏,村里人都说他的妻命好,他自然十分得意。因此,他的腿更勤了,所以他的小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一天,乡长带人来村里检查工作,村主任知道香果的锅灶好,人更是上得了台面,所谓的:进得了厅房,下得了厨房。便把招待乡长的午饭安排在了熊娃家。香果果然没有辜负村主任的期望,那顿饭大家吃得很满意,乡长更是满意。临走时,乡长扔下三张大票子,说是伙食费。香果受宠若惊,连声说要不了这么多。乡长哈哈笑道:“多余的我们下次来了再吃。”

不多久,乡政府的灶上缺个厨师,乡长点名要香果去,管吃管住,每月工资两千元。这真是天大的好事!可香果却不想去。熊娃问:“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事,你为啥不去?我起早贪黑的,把脚后跟都磨薄了,才能挣几个钱。”

香果说:“我去了谁给你做饭呀?”

熊娃说:“我自己做,还能把我饿下。”又说:“咱俩都挣钱,要不了几年咱也给县城买房住。”

香果一直向往能在县城买套房,熊娃给她规划了一个不太遥远的宏伟蓝图。于是,她去乡政府做厨师。

时光如水向前流淌,不知不觉半年时间过去了。最初,香果每周都回家来;再后,两周回一次家。每周回家属正常,乡政府是政府部门,上班是有规定的,香果在乡政府做厨师,虽是临时工,但也得遵循乡政府的规定。两周回一次家有点不正常,熊娃问香果咋回事,香果说乡政府最近忙,两周才休一天假,大家都这样,她也不能例外。熊娃想了想,也是啊,便叮嘱香果:“咱挣人家的票子,就要把事当事干哩。家里的事有我哩。就是那个啥,嗐,我能忍!”

后来,香果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熊娃黑着脸问这是咋了?香果说:“这个月上面来人检查工作,乡政府不放假,所以也就回不来。”熊娃又想了想,也是,乡政府管着全乡二十多个村子,事情肯定多,加班加点干工作可以理解,只是委屈了自个。

时间又往前流淌。

一天,熊娃在村口碰见了本家的一位叔父。叔父问他忙啥哩,他说他还干老本行,卖菜哩。叔父黑着脸教训他:“你就知道卖菜?就不管管你媳妇!”

熊娃一惊,忙问他媳妇咋了。叔父跺着脚说:“你媳妇跟乡长搞到一块了!”

“能有这事?”熊娃瞪起了眼睛,咬牙切齿地说:“谁要敢动我媳妇一个指头,我就骟了他!”

叔父用旱烟锅指着他的鼻子说:“村里都摇了铃咧,就你不知道!”扭身走了。

叔父走了老远,熊娃还戳在那里发瓷。好半天,他才醒过神来,在自个胸膛狠狠砸了一拳。

叔父的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当天晚上,熊娃去乡政府找媳妇香果。他给乡政府的灶上送过菜,知道香果的住处。

刚好是个周末,乡政府空荡荡的,紧挨灶房的单间是香果的住处。大老远熊娃就看见那间屋亮着灯光,便径直走了过去。他走得急,脚步又沉重。快到近前时,屋里的灯光灭了。熊娃在门前停住脚步,敲门。里边没有回应。他又使劲敲了几下,边敲边说:“香果,开门!”

里边还是没有回应。熊娃再使劲敲:“香果,我是熊娃,开门!我知道你在哩!”

里边依然没有回应。

“你再不开,我就砸门了!”熊娃心头蹿起了火。

里边有了应答声:“你等等,我这就给你开。”

随后灯亮了,门也开了。

熊娃一步跨进去,就见一个男人背身站在床边,香果满面通红,衣衫不整,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就是傻子也明白是怎么回事。熊娃心头的火苗一下蹿得有丈八高,他一把抓住男人的肩头,抡起拳头就要打。那男人转过头来,熊娃认出是乡长,这时香果惊叫一声:“熊娃!”

熊娃举起的拳头僵在了半空,好半天,松开了抓乡长的手。乡长哧溜一下蹿出了门,消失得无影无踪。

熊娃的拳头慢慢化为巴掌,狠狠地扇在自个的脸上,他还要扇,香果死死地抱住他的胳膊……

香果不再去乡政府上班了。熊娃也不再卖菜了,他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劁猪手艺。他的电动车插着一根铁棍,铁棍上拴着一条红布条,这是劁匠的标志。电动车一开动,红布条就飘了起来,很是醒目惹眼。这里的乡俗是劁匠进村不吆喝,大家看见车上的红布条就知道劁匠来了。

乡长现在一瞧见熊娃飘着红布条的电动车,就慌忙躲避。

不久,乡长调到更远的一个乡去了,还是乡长。听说,他坐下了个病根,瞧见飘着红布条的电动车就浑身发抖。

泉 水

泉水的木匠手艺是跟他表叔学的,他表叔还有一个徒弟,叫广智,比他小两岁,也来得晚,是他的师弟。

泉水为人谨小慎微,学成后他在家里开了个木匠铺,做桌椅板凳柜子门窗,外加打沙发,生意很不错,因此也挣了点钱。广智心大,看不上小打小闹,带了一帮人进城去搞建筑,听说事情干得很大,发了大财。

这天,泉水正在木工房忙活,有人来找。泉水看着来人觉得面熟,一时想不起是谁。

“咋地,不认得我了?”

声音十分耳熟,泉水定睛细看,认出是师弟广智。也难怪认不出,一来分手十多年了;二来也是广智变化太大了,当年分手时广智还是个生瓜蛋,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个“土鳖”,现在是西装革履,提着皮包,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金丝眼镜。两相对照,泉水成了“土鳖”。

当下泉水把师弟请进客厅,递烟、倒茶。广智吸一口烟,呷一口茶,环顾客厅,说:“师兄,你的事业辉煌得很嘛。”

“我这算啥事业,小打小闹。你在城里搞建筑,那才称得上‘事业’哩。”

广智摆了一下手,谦虚地说:“我那也是小打小闹。”

寒暄几句,广智突然话锋一转:“师兄,我来求你帮个忙。”

“啥事?你说。”

“师兄,实不相瞒,这次回来是我母亲病危,住了医院。”

泉水忙问:“伯母得的啥病?不要紧吧?”

“心脏不好,做了几个支架。”

“下午我去医院看看伯母。”

“现在好多了,医生说需要静养,非常时期,不让人探视。”广智顿了一下,又说:“今天医院催款,我带的钱花完了,这边朋友只有你。你手头活便的话,借我点钱,我回城后就还你。”

泉水说:“多少?”

“两千吧。”

泉水拿出一沓钱给广智:“这是三千块钱,多出的一千算是我给伯母买了点补养品。”

广智连声称谢。

泉水说:“说这话就见外了,不够你再来。”

没过三天,广智又来了,颓丧着一张长脸,跟泉水说:“师兄,不好意思,又得打扰你。大夫说我母亲的病还得做一个支架,你再借我五千块钱吧。”

泉水心里“咯噔”一下,皱了下眉头,那天他也就是句客套话,没料到广智还真的再来借钱。他伸手摸衣袋。这时泉水的徒弟石头来找师傅有事,把这一幕看在眼里,在一旁咳嗽了一声,泉水看了他一眼,还是把钱给了广智。广智拉长的脸变圆了,拿着钱笑着脸走了。

石头几年前跟泉水学过手艺,后来说干木匠太苦,也不赚钱,改学厨师。他还真是干厨师的料,这几年发达了,开了个饭店,当上了小老板。他看上去粗粗拉拉的,可为人诚朴,最讲信义。他见了泉水不叫“师傅”不搭话。泉水说他没教会他啥手艺,不让他叫。他说我跟你学一天艺你也是我师傅。

望着广智远去的背影,石头说:“师傅,你这是拿着肉包子打狗哩。”

泉水说:“你不要把人想偏了。”

一周后,广智又找上门来。一见面就跟泉水说她母亲病更重了,进了抢救室,让泉水再借五万。泉水打个激灵。有道是: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他虽说心慈面软,可也看出广智有讹他的意思。再者说这两天他手头也紧,别说五万,两千块钱他也拿不出。他实话实说,没料到广智变了脸色,口气挺冲地说:“人都说你是个慈善家,看来是徒有虚名!”

泉水红了脸:“哪个说我是慈善家?我借给你钱一是看在咱们是师兄弟,二来你是给母亲治病,行孝哩。”

广智说:“我就是给母亲治病才向你借钱的,你今儿不拿这钱,就是图财害命!”

泉水急了眼:“我怎地就图财害命了?”

“你不给我钱,我妈就活不成;我妈活不成,我也就活不成。我活不成,我的娃娃也就活不成。你不是图财害命是啥?”广智振振有词,唾沫星子溅了泉水一脸。

泉水心中连连叫苦,他怎么也没料到遇到了这么一个滚刀肉。万般无奈,他摸出衣袋仅有的五百块钱给广智。

“你打发叫花子哩。”广智黑了脸,一把拿过了钱,“你赶紧想办法,我明儿再来。”说罢,扬长而去。

第二天,广智果然又来了,身后还跟着个小伙,光着膀子,胳膊上纹着两条黑龙。泉水一看这架势,就知道在劫难逃了,他软声对广智说:“钱我是真的没有一分了,这里的东西你看上啥就拿啥。”

广智竟然火冒三丈地说:“你把我当土匪呢!你今儿不拿钱我就不走了!”说着躺倒在沙发上。

鸠占鹊巢,泉水欲哭无泪。束手无策之际,他想到了徒弟石头,赶忙给石头打手机。石头在电话里说:“师傅,你这是被癞皮狗讹上了,我听说那家伙赌博,输了好几十万。”

“那怎么办呀?”泉水连连跺脚。

“师傅你甭怕,我马上就过来。我就不信吃屎的还把拉屎的箍住咧。”石头挂了电话。

片刻功夫,石头骑着摩托来了,摩托后边跑着一条大狼狗,呼哧呼哧喘着气,舌头伸着,似烧红的烙铁。

石头支好车,问泉水:“师傅,人呢?”

泉水说:“在客厅沙发上躺着哩。”

石头拍拍那条德国黑背的脑袋,指了一下客厅:“大黑,上!”大黑射箭似的朝客厅扑去。随即就听见客厅一阵鬼哭狼嚎。

泉水急忙说:“石头,把大黑喊住,可别伤着人!”

石头笑道:“师傅放心。有狗性的人就得让狗来治。”

两人进了客厅,刚才还在沙发躺着的两坨肉趴在了地上,大黑蹲在他们跟前,哪坨肉动一动,它就呲着牙发出呜呜的警告。

广智看见泉水进来,大喊:“师兄,快,快,把它赶走!”声腔带着哭音。

没等泉水开口,石头说道:“你是吴广智吧,我可知道你,耍钱输了来讹我师父。我师父是个好人,心慈面软。可我不是我师父,我叫石头,石头的石,石头的头!”

广智鸡啄米似的点着头,哀求泉水:“师兄,放我们走吧,我再也不来了。”

石头“哼”了一声,说:“放你走?行!把拿我师傅的钱还了!”

广智哭丧着脸说:“钱我都输光了。”

“那就等你有钱再走。”石头拉着泉水往外就走。

“师兄,别走啊!”广智嚎叫起来。

泉水心软,刚想说啥,石头拉着他的手就是往外走。

广智大嚎起来:“师兄,千万别走!我还钱!”

石头停住脚,看着广智。广智哭丧着脸对同伙说:“快拿钱吧。”

“黑龙”动了一下,大黑呲着牙低声呜呜着,吓得“黑龙”不敢动了。石头喝住大黑。“黑龙”这才敢伸手摸衣袋。

失而复得,泉水高兴异常。广智一脸的沮丧,石头却笑嘻嘻地说:“听说你在外边干大事,是个老板。老板就该有个老板的样,别哭丧着脸,笑一笑,把西装弄齐整。”说着上前把他的领带拽了拽。

广智和他的同伙出了客厅,石头说:“让大黑送送你们。”

“别,别,别……”广智连连摇手,拔腿就走。

望着广智他们逃跑似的背影,泉水突然放声大笑,笑得眼泪流了一脸……

老 路

老路叫路光明,很阳光的一个名字。他不是小村人。他是来小村扶贫的干部。其实他一点也不老,很年轻,只有二十八岁,在单位(县文联)大家都叫他小路。小路喜欢文学,搞小说创作,发表过不少作品。这次下乡扶贫,组织分给了县文联一个名额,他是跟文联主席争取来的。有道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他觉得自己生活阅历尚浅,想下去体验一下生活,下乡扶贫正是一个好机会。村里人对上面来的干部很尊重,都叫他“老路”,他让大家叫他小路,可大家还是异口同声地叫他“老路”,他虽然不喜欢这个称呼,觉得自己不老也让这个称呼喊老了,可又没法堵住大家的嘴。时间长了,他也就习惯了这个称呼。

来小村扶贫的还有一位干部,他是财政局的王科长,村里人也知道他是“王科长”,可还都叫他“老王”。村里人淳朴,也知书达理,懂得一碗水端平的道理。

老王的级别和年龄以及工作单位都高出老路一头,自然是老路的领导。每天忙完工作,老路都要写日记。老王笑着问:“搞创作哩?贫困户现在需要的不是精神食粮,而是物质基础。”

老路一愣,停下了笔,想了想,觉得老王的话有道理。

老王在单位是领导,时常要回单位,村里的扶贫重担就落在了老路肩上。老路任劳任怨,乐此不疲,工作干得很有起色,赢得了乡亲们的赞誉。

一年多过去了,在政府各部门的通力合作以及他们的多方努力下,小村的贫困户相继脱贫了,只剩下了两户——赵二和七成。老王和老路便一人包一户,全力帮扶。赵二是因残致贫,他患小儿麻痹,干不了重体力活。老王便在本单位给他安排了个门卫工作,工资不低,脱贫是时间问题。七成身体倒是健全,可身子懒,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不穷都没道理。文联不是重要单位,不需要门卫,老路便四处奔走,给七成找了个打扫厕所卫生的工作,谁知七成死活不干,说干那活丢人。无奈,老路掏自个腰包给七成买了几只奶山羊,又联系好交奶点,现在七成每天干的活就是放羊、挤奶、交奶。但凡来小村的人就会看见南边草坡有几只奶山羊在吃草,一旁树荫下躺着的那人就是七成。

临近中秋节,老路有事回了一趟单位,单位正好发中秋节福利。文联是个穷单位,一人发了一盒米旗月饼。老路自思:中秋节是团圆节,七成一人过日子,孤苦伶仃的很是寂寞。便骑上摩托把月饼送给了七成。七成没想到老路能给他送月饼,很是激动,说了一大堆感激的话。

中秋节假过后,老路回到了小村。刚到村委会,就见七成气势汹汹地朝他走来,他不知是谁招惹了这个毛鬼神,笑着问道:“七成,又是咋了?”

“你说咋了?我是撞见鬼了!”七成出言不逊。

老路一愣,茫然不知所措。“七成,你这话啥意思?”

“赵二家除了月饼,还有米面油呢,你咋只给我了一盒月饼?是不是贪污了!”

原来老王也给赵二家送了东西,除了一盒月饼,还有一桶油、一袋面、一袋米。这些东西也是老王单位发的节日福利,财政局是个富裕单位,福利自然好一些,老王也不吝啬,都拿来送给了赵二。赵二把东西拿回家,逢人就说老王的好,七成听说还有米面油,当时就有了气。

老路不知道这个,说:“我贪污啥了?”

“你把政府发给我的米面油呢?”

“政府没有发呀!那盒月饼是我单位发给我的节日福利,我舍不得吃,送给了你。”

七成哪里肯信,咂舌说:“啧啧啧,你把你说的比雷锋还雷锋!我看你是把政府给我的米面油贪污了!”

这真是秀才遇见了兵。老路就是浑身是嘴,也跟七成说不清。就在这时村主任来了,在七成头上拍了一巴掌,呵斥道:“你胡咧咧啥哩,政府啥时候发米面油了?那盒月饼是老路送你的!你不说声谢,还在这里胡咧咧!”

七成说:“那赵二咋有米面油呢?”

村主任说:“赵二那些东西也是老王单位发的,人家单位好么。”

七成挠了一下头,嘻嘻一笑说:“这么说是我错怪老路了。”又悻悻地对老路说,“你那个烂怂单位,抠得很!”

老路哭笑不得。

后来,老路回到单位,把这件事讲给同事们听,完了说:“咱们这个穷单位让我把脸丢尽了。”

文联主席哈哈笑道:“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创作就是要深入生活,你可以把这次下乡扶贫的经历写一写嘛。”

老路闻言,心情豁然开朗。

不久,省上一家文学刊物头条刊出一部中篇小说《扶贫日记》,署名老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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