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 孔
2022-02-23云岗
云 岗
一
德才妈“不见了”的这一天,冯得富家出了一件天大的怪事。
这一年大孔进入了民国十七年,按说应该又是一个平平常常、不咸不淡的年份。可打开春后,一切似乎变得怪异起来。尤其是大日头,仿佛粘上了人,清早准时露出圆圆的红脸,然后不紧不慢地往上爬,往上爬……到了人头顶,懒洋洋打个盹,再不紧不慢地往下挪,往下挪……终于衔住了西山,却恋人般地依依偎偎,厮厮磨磨,直至暮霭降临,这才不情不愿地埋没于山后。第二天、第三天……天天如此,且一天比一天勤劳,一天比一天热情。刚进入四月,天气似乎突然就进入了三伏天,尚未顾上换季的人们稀里糊涂中仿佛被架上了蒸笼,被蒸腾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烦躁难耐。刚刚变绿了的植物更是不堪凌虐:树叶卷起了边,仿佛一个个土喇叭,不知道想吹奏什么曲子;小麦、玉麦的叶子拧成了绳,蔫头耷脑的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也似乎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匍匐在地,苟延残喘中追问自己这是惹了谁……
这一天早晨,冯得富家的老母猪提着大肚子,一会儿颤巍巍站起来,一会儿平展展躺下去,哼哼唧唧地让人心烦。冯得富算了下日子,知道它这是要生了。可老母猪下崽不是一回两回了,每回都是往地上一躺,让人把后腿一提,扑通一个,扑通一个……最多的一回,竟然“扑通”了八个圆滚滚的小猪娃,今天它这是咋了?勤才大清早挑上担子卖豆腐去了,近来生意不好,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煤生意冷淡后德才没有再去驮炭,这些天整日和年前进门的莲莲守在新院,不知道啥时候才过来。冯得富心里毛毛躁躁的,不知道怎么办。转眼又一想,不行,得把德才叫过来,老母猪要生了,他不能这样不管不顾,年轻人要常敲打哩!想到这里,冯得富转身出了门,趟过路中间几寸厚的土尘,跺了跺脚,“咚咚”地进了斜对面新院。
新院是相对于老院的叫法,却一点也不新,相反,还甚是破烂。这里原是冯得昌家,前些年得昌在街道东买了一院地方,从小城里搬走了,院子连同没有拆的三间伙房就卖给了冯得富。新院是冯得富给冯得贵置的。得贵是他兄弟,德才的父亲。父亲老了后,兄弟俩虽然没有分家,但当家的冯得富明白,弟兄俩不可能永远过在一起。院子虽然买了,却由于手头紧,暂时没有翻盖。去年得贵死后,冯得富把三间伙房简单收拾了一下,给德才把婚结在了这里。德才妈见儿子住在新院,也跟了过去。
新院里冷清清的,没有卖完的炭随意堆在院子墙根下,一副懒洋洋的神态。德才妈屋门开着,不见人,也没有动静。德才屋门紧闭着,看着就像一张冷冰冰的脸。冯得富来了气,想上前踢德才的门,却一想德才年前刚成亲,便压住心头的火,用低沉而不失威严的声音叫了声德才。声音落下,德才房子里没有应答,德才妈也不见闪面,院子里又恢复了适才的冷静。冯得富心里的气冲到了嗓子眼,抬起脚正想上前踢门,门却“吱呀”一声拉开了一条缝,随之莲莲明显没有梳洗的头脸露了出来。
“德才呢?还没起来?”冯得富恼恼地说。
莲莲低了头,嗫嚅道:“起是……起来了,却肚子……有点疼,还躺在炕上。”
“肚子疼就不能答应一声,真是!”
“他……又睡着了。”
“你妈呢?”冯得富看了一眼德才妈的房子。
“不知道呀,可能出去了吧。”莲莲也往隔壁扭了一下头。
冯得富叹了一声说:“德才醒来了让他喝几口盐煎水,没事了急赶过来,老母猪像是要下猪娃。”说着,扭过身走了。一边走,一边小声嘟嚷道:“睡睡睡,睡能把日子过上去!”
莲莲合上门,见德才慢条斯理地穿衣服,脸红着埋怨说:“我说早点起来,你却又要……乏了,睡着了,手还不老实,害得人家也犯了迷糊。伯眼窝毒着呢,啥看不出来?”
德才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边捉着夹袄上的疙瘩纽子往一起扣,边漫不经心地说:“吃馍为了顶饥,娶媳妇为了睡,看出来又能咋?”
莲莲的脸更红了,却佯装生气地白了德才一眼说:“看着蔫蔫的,嘴里却没有个正形,怪不得人常说蔫驴踢死人。”
德才拉过炕头的裤子,腿蹬直往上套,说:“谁爱说啥说啥,我心里有数得很呢。”
莲莲跪在炕上麻利地叠着被子说:“心里有数谁能看着,要像伯那样早睡早起,整日里忙忙碌碌的,才像个过日子人。”
“有啥用,”德才从炕上溜下来,脚插到鞋里说,“勤才倒是勤快,鸡一叫就起来做豆腐,天不明又担上昨天剩下的豆腐去叫卖,一年到头就攒了些黄豆、玉麦和陈谷子烂糜子,连我贩炭的零头都不及!”
“末了人都说伯好,放着儿子不用,倒让侄子挣大钱。”
“这话你也说,我都亏死哩,我挣的钱给谁了?”
“伯不是攒着将来给咱盖新房吗?”
“勤才还没有媳妇呢!”
“好了,好了,有些话咱俩说说就行了,可不敢在人前里乱说。伯事做得好着呢,不能让人背后骂咱忘恩负义。别磨蹭了,擦把脸快过去,我头一梳马上过来,要不伯又吊脸了。也不知道妈干啥去了!”
德才勾上鞋,一只手把住一扇门扇,吱咛咛拉开了门,一道炽白的阳光随即扑面而来,德才眼前一阵黑,赶忙眯缝起了眼睛。
冯得富回到老宅,老母猪还在哼哼,他赶忙从炕洞里掏了两笼子炕灰,倒在了猪圈里。老母猪一见,艰难地爬起来,拖着笨肚子挪了过去。刚躺下,尿水便“哗哗哗”撒了一地,老母猪却不翻身,继续哼哼卿卿地呻唤。冯得富心中的无名火升了上来,右手食指捣着老母猪骂道:“又不是第一次,翻来覆去呻唤啥哩,你是皇后、贵妃,要生皇太子啊?有娃就下,有屁就放,省得让人跟着难肠!”
勤才妈在二门口端着半碗秕谷“咯咯咯”叫着喂鸡,见冯得富莫名其妙地发火,头也不抬地说:“你看你,和猪都较劲哩。德才妈和媳妇没有过来,要不让他们咋笑话嘛。”
彩云笑嘻嘻地从腰门跨出来说:“我大嘛,腔子咬了搔脊背,寻事哩。”
冯得富瞪了彩云一眼,撅着胡子不耐烦地说:“去去去,有你的啥事。扫地做饭去,别呲着牙整天立在那里。”
彩云噘起了嘴,说:“地就要扫完了,饭嘛,等我娘娘和莲莲过来了一起做,我一个人做不过来。”
冯得富火了,溅着唾沫星子嚷道:“你娘娘他们没过来就不做饭了?你不饿,猪还等着熬食呢。”
这时候,德才慢吞吞进来了。随后,莲莲也急匆匆来了。德才立在猪圈前,眯缝着眼睛,静静地盯着老母猪看。莲莲脸上浮上笑,用胳膊肘碰了彩云一下说:“你看你,嘴噘得能拴咱家的驴。走,和嫂子做饭去。”
勤才妈赶忙接过话头笑:“去吧去吧,娃娃勤,爱死了。要赶紧向你嫂子学哩,要不到了上岭啥都做不了,谁待见你呀?”
上岭是彩云未过门的婆家。彩云一听急了,跺着脚说:“妈,你看你,啥上岭下岭的,打死我也不去。”
勤才妈把碗里的秕谷全撒在了地上,说:“这可是你说的,到时候可别怨我不让你走。”
彩云喊了一声妈,捂着脸转身跑进了腰门。
院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勤才妈回头问莲莲:“你妈咋没过来?”莲莲说:“出门了,还没有回来。”勤才妈说:“也是,你妈也不容易,就让她多散散心。”莲莲转过身问冯得富做啥饭。冯得富抬头看了看炸红的日头,叹了一声说:“天高成这了,还能吃啥?玉麦糁子煮红苕,多下些红苕,少熘两个馍。”回头又对德才说:“别看了,肯定是要下了。你到麦场拔一老笼麦秸,猪下了拢火用。”德才说:“天热成这,还用得着拢火?”冯得富说:“用得着,咋用不着?”德才没有再说什么,从屋里提了个老笼,扑沓扑沓去了打麦场。
饭做好后,德才妈还没有过来,勤才妈便让莲莲过去叫。莲莲很快回来了,说:“门开着,人还没有回来。可能去熟人家串门,顺便在人家吃了饭。”
冯得富皱了皱眉,没有说什么。
匆匆吃了饭,老母猪还没有生。莲莲用洗锅水拌了一桶食,倒在食槽里。老母猪翻起来,前脚跪在食槽前,勉强吃了几口,又躺在地上呻唤开了。冯得富很是心烦,回头看见德才蹲在腰门门槛上吃旱烟,这才想起自己打清早起来到现在还没有吃一口烟,嘴里不由得泛起了口水。他从脖子上拉下拴在一起的旱烟锅和烟袋,满满挖了一锅烟,用大拇指摁实,砰砰砰从火石上擦出火星,接在破棉絮上,待棉絮点着,又搁在烟锅上,狠狠地抽了一口,浓浓的烟香味混杂着土腥味和汗味立时充溢了全身。
这时候,老母猪的后腿翘了起来,屁股随之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冯得富瞪大了眼睛。反应过来,他边在鞋底磕烟锅,边大声喊德才快拢火。
老母猪顺利产下三个黑猪娃后,仍然躺在地上呻唤。冯得富知道它还要生,便继续扳着猪后腿。猪肚子一起一伏,似乎要把里面的东西憋出来。可折腾了半天,憋出来的却是一泡尿。冯得富紧张得一头汗水,呼呼地喘粗气。情急之下他让德才按住猪脖子,自己将膝盖压在了猪肚子上。老母猪高一声,低一声叫唤开了,冯得富却不理会,一咬牙又把手压了上去。冯得富忙移开膝盖去看,头几乎挨住了猪屁股,却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老母猪继续声嘶力竭地叫着,不时地绷腿、使劲,冯得富赶忙又扑上去用膝盖挤压猪肚子。一袋烟工夫过去了,老母猪的叫唤声渐渐小起来,眼珠子也开始往上翻,那块白肉却仍然一动不动地卡在那里。冯得富跳起来,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德才说:“快,快去叫宏朗!”
德才翻了一眼冯得富说:“宏朗就是个二眯,他来了又能咋?”
冯得富吼了起来:“咋说他也是个兽医,不叫他又有谁嘛,没看看老母猪成啥了?快去,跑着去,都啥时候了,咋一点也不上火!”
德才一看伯急了,忙站起来走了。
工夫不大,德才领着宏朗忙忙回来了。跳进猪圈,宏朗提起猪腿看了看说:“怪不得呢,出来的是猪勾子,狗日的倒生哩!”说着,让德才按住猪头,冯得富提起猪后腿,自己从腰里解下一个黑亮的羊皮袋,抽出了一把明晃晃的柳叶刀。冯得富和德才抬头去看宏朗,却见他手里的刀光一闪,血随即从母猪屁股冒了出来。放下刀子,宏朗右手伸进猪屁股摸索了一会,然后麻利地向外一抽,两条小白猪腿登时被拽了出来。老母猪惨叫了一声,却没有配合上力气,两条小白腿一时便软软地耷拉下来。宏朗摇了摇头说:“没办法,保老猪吧!”一边说,一边用两手拽住两条小猪腿,用右脚蹬住老母猪的屁股,手脚并用,“噗”地一声,老母猪屁股里的白肉被拽了出来。老母猪长嚎了一声后,躺在地上颤抖起来。德才惊呆了,下意识地死死按着猪。宏朗扔掉那团白肉,嘿嘿笑了一声说:“看你恁怂样,去,铲一锨面面土去。”冯得富的衣裳已被汗水湿透,问要面面土干啥。宏朗对着猪屁股扬了扬下巴说:“没看老母猪勾子还在流血?”德才一听忙翻出猪圈,找了把锨出了门。很快,面面土铲回来了,宏朗接过德才手里的锨,把上面的面土全部倒在了老母猪屁股上。德才忽然想到了小时候念的童谣“面面土,贴膏药,先生(医生)不来就好了。”便哼了一声说:“过去就知道你会劁猪骟羊,没想到还真成兽医了!”宏朗搓着手头也不抬地说:“猪嘛,就是个牲口!”
忽然,趴在猪圈墙上的勤才妈喊了起来:“妈呀,猪这是下的啥吗?”
冯得富、宏朗、德才赶忙扭头去看,只见适才宏朗扔在地上的肉不是死猪娃,而是一头怪物。怪物的耳朵很大,几乎苫住了脸;鼻子很长,长长地超过了嘴。宏朗一脸的惊愕,眼睛瞪得像铜铃,张开的嘴微微颤动着,半天方说:“这不是那个那个……啥嘛,这……这可是百年不遇啊!”
从腰门里跑出来的莲莲和彩云嘴张得几乎能吞进一个馍。
宏朗离开冯得富家后,冯家母猪生象的消息便在寨子里传开了。人们先是不信,继而将信将疑,最后好奇心占据了上风,一个个或抡着手,或背着手,或噙着旱烟锅,或拿着鞋底,或掮着农具……纷纷奔向了小城里。是啊,太阳成日红红的悬着,人也像地里的庄稼快被晒蔫了,谁不喜欢一阵清爽的风呢?劈头盖脸来一场雨才滋润哩。猪生象虽然不是风,不是雨,却是一件怪事。这样的事有人倒是听过,却没有见过,没有见过的事肯定刺激、好玩。
小城里地处大孔寨东南角,是寨子的城中城。冯俭才穿进小城门时,小城里已然拥满了人。刚才他在街道瞎转,一听到消息转身就往回跑,不想还是落在了他人后面。小城里东边城墙地势低,城墙根下建了一座观音庙,村里大部分人家分布在小城门和观音庙为中轴线两边的高处。俭才踮起脚跟往观音庙方向扫了一眼,只见观音庙左前方他大伯冯得富家新院的门前、碾盘上、观音庙门前坡上,或站或蹲着一些老汉、老婆,斜对面老宅门前则满满当当挤着青壮年和半大小子。婆娘女子们跟在后面,或伸长脖子往前看,或嘻嘻哈哈说笑着。
俭才兴奋异常,却不知怎样能挤到老宅门前,急得汗水从头上直往下淌。忽然瞅见地面上人腿之间有缝可钻,他灵机一动,低下头,猫起腰,用手扳着或男或女,或粗或细,或长或短,或刚或柔的腿,土拨鼠打洞似的往里钻去。正钻得欢,头“咚”地一声被撞了回来。他抬起头,只见已经拱到了老宅门口,碰他头的正是黑漆大门。他揉了揉头,抹了把汗,吸着鼻子推了推门,门却纹丝不动。他踮起脚尖又去拍门闩,边拍边喊道:“勤才哥,开门来,是……”
“我”字尚未出口,黑漆大门啪地一声拉开了,冯得富瘦削、黝黑的脸随即闪了出来。俭才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冯得富忧悒地抬起上眼皮扫了一眼门前的人,目光最后落在了俭才脸上。俭才见大伯看他,忙兴高采烈地说:“大伯,听说你家猪下了个象,长得啥样?让我看一眼!”
“看你妈恁脚!你妈才下了个象!”冯得富的眼睛瞪圆了,嘴巴急促地一张一合,“天高得不下一滴雨,眼看着要喝风屙屁了,竟然还有心思凑热闹?滚开,好狗不当道,我要给头牯割草去了。”
吼完,冯得富沉下眼皮,迈开腿,气冲冲朝前走去。人们往两边忙乱地挪移着,为他腾出了一条路。但一双双眼睛却不乱,骨碌碌全扑在了他身上,最后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他用镰把背着的笼子上。笼子是冯得富平日里割草的笼子,奇怪的是,那顶破草帽这时候却离开了他的头,严实地盖在了笼子底。更耐人寻味的是,他的背还奇怪地弯着。就一个空笼子,用得着这样吗?人们心焦火燎,只恨不刮来一阵风,把他笼子底的破草帽掀起来。
穿过人群,冯得富走得飞快,水上漂一样,脚底下一时腾起了一片土尘雾。小孩们悄悄跟在了后面,他发现后回过头使了个凶脸,胆小的孩子吓得打住了步,胆大的孩子却继续踮着脚后跟跟在后面。冯得富又回头使凶脸,甚至跺脚、骂,孩子们方意犹未尽地停住了步。
大孔寨有四个寨门,除南北门外,东西门都不在寨墙中间。东门偏向东北角,西门斜到了西南角。县道经五龙宫、桑仙庙入东门,斜穿过寨子,又从西门穿出,形成了寨子街道。街道是一条窄狭的土街,长不足一里,宽仅三米。最宽处便是大戏楼屹立的地方。大戏楼在街道中段,坐南朝北,宽十二米,高九米,歇山顶,重檐。戏楼的两根柱子上镌刻着一幅楹联:离合悲欢演往事,愚贤忠佞认当场。因地土局促,戏楼占据了通往南门的巷口,为了不影响通行,村人建戏楼时在戏楼中间留了一条宽三米的通道。平日里戏楼中间人来车往,唱戏时用定制好的木板把通道连起来就成了舞台,戏子们在台上演绎悲欢离合,愚贤忠佞,行人在台下穿梭往来,寨里人美其名曰穿心戏楼。戏楼对面是一座伍汤庙,门口蹲着一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庙里当年供奉着鞭楚平王尸三百,过昭关一夜白了头的伍子胥。为什么供奉此君,没有人晓得,怎么又称作伍汤庙,也没有人能说得清。眼下伍汤庙已被乡约冯金宝改造成乡约所,门口醒目地挂着“大孔寨乡约所”的牌子。伍汤庙西南方靠近街道长着一株老槐树,树干两三人合抱不住,树冠繁茂阔大,仿佛一把既能挡雨又会遮阳的巨伞。更奇的是,树身面对戏楼的地方竟然长了一个大疙瘩,坐上去恰似一把大椅子,看戏时能坐四五个人呢。
从小城里出寨子,不管走哪个门,拐来拐去要绕很多村落、巷道。每次出寨子,冯得富心里都怨怼寨门开得远,心想要是在小城里东南角的土墩旁开个门就好了,这样下地便会省很多时间和麻烦。今天,他越发觉得寨门远,咋走都走不到。不知道天气热,还是累和急,他头上的汗水仿佛开了闸,啪嗒啪嗒直往下滚。穿过水壕里,左拐进南巷,经过西村,遇见的人都好奇地看他,他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头也不抬地急匆匆往前走。
终于出了南门,一缕缕夹杂着土腥味的野风随之拂面而来。冯得富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偷偷回头扫了一眼,身后没有人跟着,他心里顿时轻松了许多。但他不敢懈怠,忙向东一拐,沿着寨墙继续匆匆朝前走去。他心里明白,必须尽快把笼子里的怪物处理掉,这样方能尽快息事宁人。处理的地方他已经想好了,就是东地跟自家的麦地。毕竟是一块血肉,埋在地里就会变成肥,美美地滋养庄稼。
家里出了这么一件事,冯得富搞不清是福是祸,但他心里强烈地觉得祸大于福。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他已经不敢往好处想事了。
民国十五年,也就是前年,刘屠户围攻西安城,驻扎在朝邑一带的麻疯子为了配合这个坏蛋,悍然出兵攻打坚守长安城的杨将军的故乡崇泉县。大孔寨位于崇泉西北,山高皇帝远,开始除多交了些捐,纳了点税,受到的祸害不是太大。这一天,麻疯子的游兵散勇却突然闯进了大孔乡约所,冯得富的弟弟冯得贵其时正在乡约所交捐,麻军一进门,先是逼着每个人掏出身上的钱物,然后举起枪一阵突突,冯得贵和乡约所里的人哼也没有哼一声,便不明不白,窝窝囊囊倒在了血泊中。抬埋了得贵,冯得富一直萎靡不振。为了让得贵在九泉之下瞑目,年前他拿出准备给勤才问媳妇的钱,给德才完了婚。德才比勤才就大一岁,他这样做就是想让寨里人知道,他把德才当亲的呢。不想德才和他妈搬到新院后,寨子里闲话却多了起来。有人说他把德才娘俩精撵了出去,独占了祖产。甚至有人说下一步他就要卖寡妇了。冯得富气了个半死,恨不得撕烂造谣者的嘴。冷静下来后,他语重心长地对家里人说:“嘴长在人家脸上,说啥让人家说去,我还是那句话:把日子过上去!挣下钱,先把勤才的婚事办了,再把新院盖起来。众人拾柴火焰高,不敢分心呢!”年后,他在家里开了个会,把得贵驮炭的驴和生意交给了德才,把自己的豆腐担子交给了勤才,三十多亩地的收种和经管牲口的事全揽在了自己身上。日子这才刚刚有了点起色,不想老天一旱就是几个月,地里的庄稼一天一天枯萎了,德才贩炭的生意停了,勤才的豆腐也一天天难卖,今天,老母猪又突然下了这么个怪物!
走过寨东南角土墩,就算离开了寨子。大孔寨北高南低,为了风水需要,先辈们在寨子的西北角和东南角各筑了一个土墩,寨里人称为城墩。西北角土墩低,东南角土墩高,这样,外面的人放眼两个土墩,还以为整个寨子在一个水平线。城墩的形状就像一个反扣的斗,斗实心,全部用黄土筑成,只在中间打个洞来连接寨墙。小时候,冯得富听人说城墩里面埋有宝贝,便领着得贵、得显、得荣一伙孩子上寨墙去寻。土墩洞里什么也没有,冒险爬上土墩顶,土墩顶中间除埋了个不知干啥的铁疙瘩外,周围除了土还是土。过后,冯得富很为自己的举动感到好笑,心想大孔寨自古到今都没有出过一家像柳井钱葫芦那样良田千亩、房屋百间、骡马成群的财东,谁家还有宝往城墩里埋?有,还能轮到他们?
冯得富听寨里老人讲,大孔寨很早以前叫大空寨,因少有人住而得名。寨子里人多了后,有个读书人认为“大空”名不副实,加之“空”字听着别扭,便用“孔”代替了“空”。寨子里居住着冯、柴两大族裔,冯姓更大,差不多占据了寨子的四分之三。柴姓居住在西门底、北槐院、北场一带,是寨子的原住户。相传许多年前,冯姓从山西大槐树下,迁移到崇泉北高原旱寨一带,却一直人丁不旺。一天,冯姓先人爬上五龙山,只见山下一条牛角般的川道从东到西逶迤而去。其时油菜花正在盛开,整个川道繁花似锦,一片金黄,仿佛一条金色的河流正在悠悠漫过。冯姓先人心旷神怡,恨不得插上翅膀,变成一只蜜蜂,飞到山下的油菜地里。后来一打问,牛角川最大的村子叫大空,就住了十几户柴姓人家。冯姓先人醍醐灌顶般地恍然大悟:冯者,蜂也,柴者,菜也,蜜蜂离开油菜花,蜗居于穷山僻壤的旱寨,如何能生存下去?又如何繁衍生息?这样,冯姓先人便扶老携幼,带领族人来到了大空。冯姓人前来安居,柴姓人不但不嫌弃,还欢欣鼓舞,热情接待,因为大空终于不空了。又过了许多年,冯姓人一代一代繁衍壮大,柴姓人却裹足不前,一考究原是冯姓人坏了自己风水,柴姓人后悔莫及,叫苦不迭,但木已成舟,只能自认倒霉。家大分枝,离开老宅的人安家后便开始修补、新筑寨墙,一代代下来,寨子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从风水角度讲,寨子北倚五龙山,南临沟壑,翻沟过去经过汪家、侯家、郑家……相对一座土山上的上岭,又有东西两条小沟相邻,算得上风水宝地。但不幸的是,寨子周围的沟都是荒沟,没有一点水,地下水更没有,人只能靠天吃饭。只要一遇天旱,只能听天由命。
离开城墩一段后,冯得富从岔路口折向南。远远看见自家地头的柿子树,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忽然,前面传来一阵狼嗥般的唱戏声。冯得富抬头一去,只见爷爷庙坡下上来了一头骡子,骡子上面骑着一个人。不知道因为声嘶力竭地唱着戏,还是酒喝多了,这人在骡子身上东摇西晃,摇摇欲坠。冯得富不想碰见人,却又无处可躲,只得硬着头皮往前走。渐渐走近了,却原来是远房侄子冯引才。
冯引才是冯得昌的养子。冯得昌和冯得富尚没有出五服,家业还算殷实,可婚后十来年却没有生养。无奈,只得抱养了五岁的引才。说来也怪,抱养引才四年后,得昌的女人竟怀上了,生一子取名宏才。引才引来了宏才,得昌和女人万分欢喜,也越发溺爱引才。去年,得昌贩炭被刀客绑了票,让拿三百大洋赎人。引才妈托人卖地卖牲口想方设法筹钱,钱筹够了,赎回来的却只有得昌的人头。一场大病后,引才妈万念俱灰,把家事交给引才,自己开始吃斋念佛。引才不爱务庄稼,也不喜欢下苦贩炭,整日东游西逛,说要做就做大事,鸡毛蒜皮的事他才不干呢。眼下他已经二十一,比德才还大一岁,却还没有成家。但引才很孝敬母亲,对宏才也关爱有加。因此,寨里一些人虽然看不上他的做派,却没有人骂他是二流子。
已经到了冯得富面前,引才还在骡子上摇头晃脑地吼。冯得富威严地咳嗽了一声说:“引才,你又到哪里逛去了?”
引才正唱得上瘾,冯得富的问话声吓了他一跳。他拉住骡子,停住吼唱,翻了翻眼睛,待看清问话的是冯得富,忙溜下骡子,嘿嘿笑道:“大大,是你呀!大中午下地,也不嫌热?”
冯得富从鼻孔哼了一下说:“我又不是财东,嫌的哪门子热?”
引才笑道:“也是,也是。”
冯得富不想和引才多费口舌,他瞥了一眼引才拉的骡子,没好气地问:“这是谁家的骡子?不搁鞍子骑着都不怕勾子垫?”
引才笑道:“谁家的?我的,刚从侯家买的。没想到现在的东西这么便宜,一头骡子就八块现洋,你看看,咋个向?”
冯得富诧异道:“你买骡子干啥,不务庄稼不贩炭,骑上骡子唱戏吗?”
引才嘿嘿笑道:“看大大这话说的,我也要过日子啊,买匹骡子做生意。”
冯得富又哼了一声,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引才,不是我说你,你已经不小了,你妈是个女人,也老了,宏才还在上学,家里全靠着你。你没看看天旱成啥了,再这样下去,遭灾了喝风屙屁呀?”
引才笑着说:“大大,你放心,别人饿不死,我家里人也饿不死!”说着,牵着骡子走了。走了几步,见路旁有一树桩,便踩着树桩又爬上了骡子:
喝喊一声绑帐外,
不由得豪杰泪下来。
小唐儿被某把胆吓坏,
马踏五营谁敢来。
“还豪杰,生生一个败家子!”冯得富心里气呼呼地说。
二
引才骑着骡子晃到寨南门,可如何进门却让他犯了难。
大孔寨四个寨门都有点低,远看就像在寨墙上掏了四个大土洞。引才一米八的个头,平时出寨门都要下意识低头,现在骑在骡子上,一下子比寨门高了许多,即使侧着身,低了头也进不去。正不知所措,骡子打了个响鼻。“把他家的,脑子还真被驴踢了!”引才一顿好笑,赶忙从骡子身上跳下来,牵着骡子进了寨门。
西村村口、水壕口以及老槐院都有一棵浓荫蔽日的大槐树,树下或坐或蹲着几个有气无力的人。见引才进来,他们抬起眼皮,眼珠子懒懒地转了转,黯淡的眼神随之有了几分光彩。众目睽睽之下,引才先是有点不好意思,但很快便来了神。他高高昂起头,一叠声吆喝着骡子往寨里走。西村路边有一个粪堆,他站上去,翘起右腿就往骡子身上搭。骡子吓了一跳,懵懂地向前窜去。引才一条腿搭在骡子背上,一条腿吊在空中,眼看就要摔下来。情急之中他两手抱住骡子脖子,屁股一蹭一蹭往骡子背上挪,样子很是狼狈。旁边的人嘻嘻哈哈笑成了一片。
“笑屁哩,骡子背上滑,要有个鞍子,我一抬腿就上去了。”坐稳后,引才红着脸笑道。
有人问:“引才,骑谁家的骡子?悠着点,别看骡子老实,急了也会发脾气的。”
“谁家的?”引才哈哈一笑,“前半晌人家的,后半晌咱的。”
“大孔寨的日子都让小城里人过了,刚才你得富大大背着笼子出了寨门,现在你又牵着骡子进了寨门,这一出一进的,也不知道忙乎啥?”有人调侃道。
引才扫了那人一眼说:“忙乎啥?胡浪啊!谁像你个啬皮,舍不得吃就知道攒,有一天人饿死了,还给老鼠攒了两瓮麦。”
那人嘿嘿一笑,摇头道:“胡说哩,胡说哩。”
“他叔,”一个年轻媳妇坐在石头上,解开衣服大襟,挺着鼓胀乳房正给孩子喂奶,“你骑上骡子咋看咋像个大官,要是背上一把大刀就更威风了。”说完,嘎嘎嘎笑了起来。
“不对不对,要是背一把盒子枪,再拴一截红绸子,那才叫威风哩!”斜靠在槐树身上,手里纳着鞋底的冯金宝老婆兰菜花用眼睛瞟了一眼引才说。
引才没有理会兰菜花,却回头对年轻媳妇睒了睒眼说:“这不就成刀客了?也行,到时候先把你那一口子打了,娃到时断奶了,看谁还吃你的好东西?”
年轻媳妇的脸红到了脖颈,娇羞地骂道:“你个挨刀的,嘴里尽胡淌。”
引才诡秘地一笑:“嫂子的尻蛋子,兄弟的一半子,好好给咱保管着,等我哥不在了,嘿嘿……”
“滚开,不跟你说了。”年轻媳妇白了引才一眼,低下了头。
周围的人笑成了一片。
说笑中,引才走过老槐院丁字口,端直往街道走去。
戏楼后面有一条半截巷,寨里人称背巷。巷不大,就住了三家人,院门均坐北朝南,和老槐院丁字口人家的后墙相对。不知道什么原因,从小到大每次经过这里,引才的脊背都会不自觉地发凉,有时甚至毛骨悚然。似乎巷里隐藏着鬼怪,只要他经过,他们的眼睛就会悄悄沾上他的身。引才也曾仔细探究过,这里却除了飘荡着略带咸味的血腥味,长着几棵怪模怪样的槐树外,什么也没有。血腥味是柴一刀成天杀猪形成的,槐树长得再怪也是槐树,都说明不了什么,但引才的那种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到了背巷口,引才又不由得停住了步,眼睛也警觉地向巷里看去。巷子里没有一个人。槐树遮蔽了阳光,巷子里一片阴郁。一阵风闪过,暗绿色的槐树叶刷拉拉地响。引才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忽然,一头猪从巷子最里的门里蹿出来,呼呼呼向巷外跑来。紧接着,柴一刀手提明晃晃的杀猪刀,三四个人紧随其后,大呼小叫着从门里跳了出来。引才搞不清杀了半辈子猪的柴一刀怎么会让猪逃出了门,一时觉得好笑,便骑在骡子上欣赏起了这一幕人撵猪的好戏。
柴一刀大名柴全来,人长得很结实。他家祖传杀猪,堪称大孔一绝。他爷、他大过去杀猪都在家里杀,到了他手里,除了在家里杀外,还经常被四乡八里的人请去杀。他的杀猪刀时常磨得锋芒逼人,也被他玩得风生水起,寨里人便给他起了个绰号:柴一刀。
“引才,你怂就知道看热闹,快把猪拦住!”看见猪从引才身边穿过,柴一刀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声。
引才“噢”了一声,哧溜一下从骡子上溜下来,紧赶几步,弯下腰伸出手,一把抓住猪后腿,猛地向后一拉。猪打了个趔趄,“嗵”一声仆倒在地,“嗷嗷”地呻唤开了。这时,柴一刀急急赶到了,他一脚踩住猪头,头一低,刀光一闪,杀猪刀“噗”捅进了猪脖子,又“唰”地拔了出来。猪脖子里的血“哗”地喷了出来,落在地上,地面上的尘土溅起了一道尘雾。猪哼哼了两声,弹了弹蹄子,不动了。柴一刀直起腰,手攥着血淋淋的刀,一边看跟来的人抬猪,一边气咻咻地说:“跑啊,你倒是跑啊,我倒要看看,是你的腿快,还是老子的刀快!”然后似笑非笑地对引才说:“你娃手脚倒还麻利,是个人才。”说着,提着刀一晃一晃地走了。
引才盯着柴一刀手中的杀猪刀,脊背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凉。杀猪刀随着柴一刀的脚步晃悠着,阳光落在刀刃上,弹出的光一闪一闪。血顺着刀身慢慢往下流,汇聚到刀尖,“啪”地滴到地上,地面随即砸出了一个黑色的小坑。恍惚中,父亲面目痛苦的头颅突然出现在面前。引才毛骨悚然,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阵风划过,大槐树哗啦啦呻吟起来。引才眨了眨眼睛,柴一刀已经不见了。他懒懒地吆喝了一声骡子,无精打采地向前走去。
穿过大戏楼,引才眼前豁亮了许多,心也跟着明亮起来。他想唱一段秦腔提提神,最好能慷慨激昂些,可脑子里翻腾了半天,却没有找到一段合适的。戏楼斜对面老槐树下围了一伙人,中间一个人正嚷嚷着什么。引才心想不年不节的,这些人大中午围在一起干什么,便奔过去看。人们围着的是四个外地人——一老三少,老的是一位瘦骨嶙峋的老女人,少的是三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四个人穿得破破烂烂,头发杂草般地蓬松着,手脸黑一片,黄一片,青一片,紫一片,乱七八糟交杂在一起,显得很脏乱。可能没有吃饭,他们耷拉着头坐在裸露的树根上,一点生气都没有。站在他们旁边嚷嚷的不是别人,却是和才。和才是老秀才冯得显的儿子,引才的伯叔兄弟,现时正在崇泉国立小学堂念书。不知因为热,还是激动,他的脸红通通的,高高的额头,挺直的鼻梁上布满了密密的汗粒,被老槐树漏下的阳光一照,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此时,他好像和谁赌气似的正在问老女人话:
“说说,你为什么要出来要饭,还带上三个娃?”
老女人眼珠动了一下,不高兴地说:“为啥?遭灾了嘛!”
“为什么遭了灾?”和才马上接上了话。
旁边的人嗤嗤笑了。
“为啥?天高了,不下雨呣!”
“那你家去年交捐纳税了没有?”
“当然交了,皇粮国税谁都得交。”
“既然这样,谁该管你和孩子的死活?”
“谁管?没有啊。靠男人,男人没本事呣。”
“这就对了!”和才激动得全身颤抖,“什么天灾?天灾和人祸啥时候分开过?有时候人祸大于天灾!大叔大婶们,再不能麻木了,要心中有数啊!”和才举起右拳,在空中使劲晃了晃。
“好了好了,”在乡约所当乡丁的冯天顺不耐烦了,“和才,你说这些有啥用,有心就从馍布袋掏几个馍给人家,理大顶不住肚子饥。”
引才这才看见和才脚边搁着一个布袋,方晓得他是回来背馍的。乡里娃在城里念书,吃不起城里饭,便隔一段日子回来背些馍去上学,这在崇泉并不稀奇。可和才为何不去学堂来到了街道,引才一时却搞不清楚。
和才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布袋,眉头轻轻皱了一下。
冯天顺笑道:“和才,看来你也是说的一套,做的一套,嘴上的劲,勾子上的粪!”
围观的人哄地笑了。
和才的脸越发红了,他翻了一眼冯天顺,弯下腰,解开馍袋,两只手掏出四个麦面和玉麦面混蒸的馍,给那娘四个分别塞了一个说:“吃吧!”娘四个愣了一下后,马上接过馍,低下头,张开嘴,一口紧一口地吃了起来。和才一看,提起馍袋放到了老女人面前,说:“不急,慢慢吃,全给你们了。”
有人小声道:“真真二杆子,念了几天书就不知道姓啥为老几了。还和才,和个辣子,老先生的日子生生要败在他手里了!”
引才也觉得和才有点半吊子,便想说他两句。这时候,冯金宝和乡丁柴牛儿从乡约所出来,正往这里走。引才不想理他们,便欲离开,却一想凭啥嘛,于是装作没有看见冯金宝的样子,叫了一声和才。
和才也看见了引才,他皱着眉走到引才身边说:“哥,你看看,大孔街头已经出现要饭的了,可寨里人却麻木不仁,淡话连篇,如此下去,国将不国,民将不民,何谈国民……”
引才摆了摆手,打断了和才的话,说:“管那些屁事干啥,好好念你的书是正事。”
和才却不以为然:“哥,你这话我不同意,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好了好了,”引才不耐烦地说,“念了几天书,嘴练得一套一套的。啥时回来的,咋不过来谝?”
和才眼皮沉了下来,黯然道:“我大给我写信说我爷想我了,我就趁礼拜天回来了。一进门他们却让我回家娶亲,这怎么可能嘛!说不到一块我就走了。蓝玉和我一块回来,说走时叫上她,我刚走到戏楼,就碰见了这几个要饭的,唉!”
引才“哦”了一声后打趣道:“你现在把馍给了人家,自己吃啥呀?”
“这个……再说吧。”和才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引才掏出两个银元,塞到和才手里笑道:“说你灵性,却瓜得实实的。都不想想,都饿死了,还怎样……匹夫有责?”
和才看了看手中的银元,自嘲地摇了摇头。
“和才,你在这里啊!”
引才、和才耳旁响起了一声悦耳的女声,回头一看,只见柴蓝玉已经来在了身旁。蓝玉留着学生头,上身穿月白衫子,下身系黑裙子,套着白袜子的天足穿着新崭崭的黑皮鞋。蓝玉是西北城墙根下柴福海的女儿。柴福海这几年挣了点钱,又拗不过蓝玉,便依她的意让她到崇泉“县立女子学校”去读书。引才过去见过蓝玉,却没有想到她长得这么高,还这么好看。他的心莫名其妙地动了一下。蓝玉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扫了引才一眼,然后闪动着长睫毛,娇嗔地落在了和才身上。引才心想和才可是定了亲的,他俩难道……便忍不住又看了他俩一眼。
这时候,冯金宝和柴牛儿走了过来,边走边嚷道:“引才,牵骡子干啥去?”
冯天顺一见,也跟了过来。
看热闹的人随即散了。
引才对和才、蓝玉说:“你们走吧,到罕井才会有车。”待两人转身走了,他这才回头懒洋洋地对冯金宝说:“没事,胡浪哩。咋,这你也要管?”
冯金宝比引才大,虽都姓冯,却隔了不知几辈人。过去他在大孔念过几年书,又在崇泉一家酒庄当过学徒,后来不知怎么就当了大孔乡约。前年麻疯子的人闯进乡约所时,冯金宝正在炕上睡觉。听着外面不对劲,他懵里懵懂从炕上翻起来,急急忙忙掀开水缸盖,藏进了缸里。麻疯子的人走后,人们到处找不见他,还以为被绑走了,便想办法到处打听消息,准备拿钱赎人。但当人们清理被抢走的财物时,才发现他缩在水缸里。人们哭笑不得,赶紧七手八脚把他拉了出来。冯金宝确实吓坏了,他面如土色,两腿怎么也站不稳。忽然,一个娃好奇地说:“金宝叔的头咋比西瓜皮还亮?”人们这才发现冯金宝的头发寸草不留,成了一个葫芦般的秃瓢,便惊奇地问:“你咋把头剃得这么光?”冯金宝听了忙用手去拨拉,却一根头发也没有碰到。冯金宝吃了一惊,急忙趴在水缸上去看,却见缸底、缸壁或落或沾着许多长长短短的头发。冯金宝哭了,边哭边用手捋着光头骂道:“我日麻疯子你妈呀,你妈生你是个鬼吗,一晚就把我的头剃光了……”人们想笑又不敢笑,忙用手捂住了嘴。这以后,尽管冯金宝戴了顶礼帽,寨里人背后还是悄悄叫他冯秃子。
从鬼门关走了一回,冯金宝开始变谨慎了,他跑到县里,死缠硬磨从县知事伍浩志手里要了一杆汉阳造,又在寨子里搜罗到一杆鸟枪,然后雇用柴牛儿、冯天顺当了乡丁。柴牛儿、冯天顺两个扛锄掮锨的庄稼汉,突然之间腰里扎条带子,身上背着寨里人说的烧火棍,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见了熟人还不好意思地笑,让寨里人新奇之外,只觉得好笑。冯金宝却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这样乡约所才像乡约所,乡约才像乡约。
见引才言语冷淡,冯金宝没有接他的话,他左右瞅了瞅,岔开话题说:“刚才老槐树下围一堆人干啥?”
引才回头一看,老槐树下除那要饭的娘四个外,其他人都走了,便没好气地说:“看啥?看要饭的啊。”
“要饭的有啥看头,不好好过日子,迟早自己也要被人看。”冯金宝冷笑道。
“看就看吧,谁不被人看?”引才瞥了一眼冯金宝,又翻了一眼柴牛儿和冯天顺。
“不说这些了,”冯金宝摇了摇手,“我前些日子给你说的事考虑得咋样?”
“啥事?我咋忘了。”引才挠了挠头。
“你看你,就是来乡约的事嘛。”
“这事?还是算了吧,咱不是那犁上的铧。”引才说着回头用左手拂挲了一下骡子。
柴牛儿说:“引才,乡约所的事好着呢,一月到头就那点事,自家的地种了,还能净落几块钱。”
引才嘿嘿笑道:“是吗?好事了你就好好干,我嘛,没恁本事。你们忙,我走了!”说着,“嘚”一声,牵着骡子往西走去。
冯天顺笑了,说:“引才,你走错路了,你家在东街口啊。”
引才却没有回头,继续朝西走。走了几步,见路旁有一个门墩石,他踩上去,又骑在了骡子身上。
“这怂太狂了!”柴牛儿望着引才的背影不满地说。
“人狂没好事,狗狂挨砖头。走,去小城里!”冯金宝冷冷地说。
三
冯得富从地里回来时去了一趟大涝池。
许多年来,大孔人嘴里一直传说着所谓的“四大怪”,除“斜斜街道半里长,寨中没有孔姓郎,戏台底下人来往”外,还有“涝池高过北寨墙”。大涝池挖在北寨墙外的土埝上,与寨墙一路之隔。站在涝池南岸,北寨墙、寨子里黑色的屋脊和土白色的院落,仿佛匍匐在涝池脚下,这便成了大孔一怪。
大涝池本是一个大坑,后经人工开凿、砌垒,改造成了约莫两亩地大小的涝池,是全寨人特别是寨东北一带人饮牲口、洗衣服、娃娃玩水的地方。涝池周围除生长着一棵棵树干笔直、姿态婆娑的柳树外,东北角还有一棵老皂角树。已经没有人能说清老皂角树生长于哪一年,只知道它比街道的老槐树老多了。有一年的一天中午,天空突然浓云蔽日,电闪雷鸣,风狂雨骤,几个在涝池玩水的孩子吓坏了,一个个顾不得穿衣服,惊慌失措地钻进了皂角树的树洞里。天晴后,寨里有三个大人死在雷雨中,都是在地里干活时为了避雨,躲在柿子树下被雷殛死的。可躲在皂角树洞里的几个孩子却毫发无损。人们欣慰之下,觉得是皂角树救了孩子,便纷纷爬在地上给皂角树磕起了头。后来,寨里有人出面,号召村民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用一圈青砖沿着裸露的树根把皂角树围了起来,还在旁边立了一块上书“神树佑我”的石碑。从此后,没有人再去打树上的皂角,也没有人再去钻树洞,更没有人随意攀折树枝,皂角树一下子成了人们心中的神树。
冯得富不相信这些。给皂角树修碑建台时,他没有捐钱捐物,自己就到工地上干了一天活,还背着人给家里人说:“日子要靠自己过,皂角树能帮你把日子过上去?”见人给皂角树烧香、磕头、拴红被面,他更是不齿,说:“有恁工夫,还不如把涝池里的水给地里担两担。”
冯得富突然去大涝池,不是去洗笼底的血,更不是去拜皂角树,他想看看大涝池还有多少水。刚才在地里面对奄奄一息的庄稼、焦渴得快要冒烟的地土,冯得富的心仿佛被细麻绳捆住了,憋闷得快要喘不过气来。回寨子的路上,他忽然想到了大涝池,便从土墩往东一拐,奔大涝池而去。
涝池里的水都是天下雨时聚集的。风调雨顺年份的春夏时节,大涝池里的水总是阔展展的,仿佛一面明光锃亮的镜子。伸进水里的柳条被风嬉戏得摇摆起来,水面上顿时泛起一圈圈漂亮的涟漪,惊飞了蜻蜓、蝴蝶以及一些不知名姓的飞蛾。大涝池中午最热闹,大姑娘、小媳妇、婆娘们或蹲或坐在岸边的柳荫下,一边用棒槌捶打衣物,一边嘻嘻哈哈地说笑。说到什么高兴和神秘的事,水面上便会飘过一串欢快的笑声。饮牛的、挑水的、洗牲口的男人们一听,好奇的眼光便忍不住地往她们身上落。大姑娘、小媳妇们不好意思了,忙抻抻绾起的袖子和裤腿,低下头,忍住笑使劲揉搓起手里的衣服。一群光溜溜的小子扑进涝池,两条胳膊刨着水,两只脚摔打着水面,扑通通从这头游到那头,又扑通通从那头游到这头,一副憨态可掬、无忧无虑的神态。更有胆大的用手捏住鼻子,头“唰”地钻进水里,水面上冒起了泡,头却半天不见钻出来。看得人心快要从嗓子口蹦出来了,头方才“哗”地冒出来,还嗷嗷地叫……
可眼前的大涝池咋成了这!
冯得富站在涝池边,仿佛面对一口青黑色的大锅,锅里几乎没有水,只有锅底残留着一滩说不清是水还是污泥的浑浊物。黑乎乎的柳树根已然裸露出来,蔫不拉几地宛如离开了水的海草。柳条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好像已经无力应对太阳的考验。树叶卷曲的老皂角树也失了往日的神韵,似乎正低头思考着昔日黄花的谶语会不会落到它的头上。一条黄狗伸着长长的舌头跳下岸,冲到涝池底,吧唧吧唧舔起了泥汤。几只乌鸦嘴里“哇哇”叫着,扑棱棱飞过了涝池。冯得富心惊肉跳,赶忙往地上“呸呸呸”吐了三口唾沫。
回家经过冯家祠堂时,宏才正夹着书本往外走,冯得富问宏才说:“宏才,你三大在馆吗?”
宏才停住步,颌首低眉地说:“先生已经回家了,大大。”
冯得富“哦”了一声,甩开胳膊往小城门走去,边走还边埋怨自己说:“把他家的,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咋就忘了问得显呢!”
冯得显是寨里唯一一个秀才。光绪三十年,年近三十的冯得显又一次赴同州府院考,终于中了秀才。天地突然开阔起来,冯得显毅然告别父母,奔赴三原清鹿书院,继续埋头苦读圣贤。虽没有做到头悬梁,锥刺股,但两耳不闻窗外事却是有目共睹。正当他踌躇满志,宏图大展之时,光绪帝却颁发诏书曰:“……著即自丙午科为始,所有乡、会试一律停止,各省岁科考试亦即停止……”冯得显一下子掉进了冰窟窿,欲哭无泪,好几次都想悬梁自尽,以谢为了供他读书,整天面朝黄土背朝天,把太阳从东山背到西山的父母。父亲冯阔海沉着脸劝他说:“这就是命,认命吧!”母亲冯赵氏气愤地说:“你这是咋了?你勾子一拍走了,丢下我和你大咋办?谁养活和才和兰兰?念了半辈子书,一个孝字还没有读懂,还想咋?”冯赵氏的话似一盆冷水泼到了冯得显头上,让他突然间清醒了。是啊,“孝子之至,莫大乎尊亲”“事,孰为大?事亲为大”“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这些圣人之言,平日里耳熟能详,怎么用的时候却忘光了?“读书不知味,不如束高阁。”痛定思痛后,冯得显把书装进老笼,掉上屋梁,收拾起锨镢,老老实实当起了庄稼人。
可庄稼人委实不好当。锄地时,冯得显分不清谷子和狗尾草,常常把谷子连根除掉,却留下了狗尾草;犁地时,不知是牛欺生,还是耩子不听使唤,他犁的地总是东扭西歪,蛇爬行一般;扬场时,他掌握不来风向和轻重,常常自己快成了土地爷,麦子却仍然和麦秸亲密地拥抱着;打土坯时,不是土聚不到一块,就是打的土坯少棱没角……至于摇耧、间苗之类的细活,他更是无法应对。有一段时间,冯得显的行为成了寨里茶余饭后的笑料,有人甚至还编出了歇后语,什么“秀才锄地——良莠不分”,什么“秀才犁地——东扭西歪”,什么“秀才打胡基——少棱没角”……当然,这些话也就在背后说说,见了冯得显,大伙还是很尊重他。“毕竟人家是秀才啊,这些活本来就不是人家干的,是光绪老儿把人日弄了。”大伙儿都这么说。
虽然是个秀才,冯得显却没有架子,谁家有事叫他帮忙,他从来不拒绝,还干得很认真。久之,大伙便尊称他为老先生。这以后,寨里人娶媳妇、嫁女,老人过寿、去世,都要毕恭毕敬地请他和日子、写对联,登礼薄,甚至看风水。前些年,寨里一些头面人物对他说:“大孔这些年也没有个学堂,你就在冯家祠堂开个馆,教寨里娃识文断字。”冯得显听了后满口答应。可学馆开了后,却没有多少娃来,一些娃上个一年半载也不再来。后来,县里有了新学,家境好一点的娃去了崇泉,大孔学馆便越发冷清。冯得显心里虽不好受,却不好强求,只得半天教学,半天种地打发着日子。
冯得显家在小城里中段,门朝南。冯得富进门时,他正坐在腰门外墙根下捧着一本厚书看,兰兰站在他身后用梳子从前往后一下一下梳他已经花白了的头。民国元年春,崇泉县全县实施剪发,冯得显却死活不干,实在抗不过去了,他只得把辫子从脖根剪断,让头发就这样披散在脑后。见冯得富进门,冯得显欠了欠身,说:“哥,你过来了?”回头又对兰兰说:“给你伯端凳子倒水。”
兰兰向冯得富腼腆地笑了笑,扭身进了腰门,很快又提着一把小凳子出来了,说:“大伯,你坐!”
冯得富接过小凳子坐下,问冯得显说:“二大呢?”
冯得显叹了一声说:“炕上躺着呢,年龄大了,心里搁不住事了!”
冯得富忙问:“咋了,啥事让二大作难了?”
“还不是和才!”冯得显摇了摇头说,“自打去县里上了学,进了门便这看不惯,那想不通,一副愤世嫉俗的式子。二大让他把媳妇一娶,回家好好过日子,他却一口回绝了,还说,‘让我回来,四面都有墙——没门!’唉!”
“和才回来了?”
“已经走了。二大想他了,我就写了封信把他叫了回来。知道是这样,还不如不让回来。”
“娃还小,大了就懂事了。”
“十八了还小?好了,不提他了,说说你家的事。”
“我家……啥事?”
“大孔寨都摇了铃,你还想瞒着我?”
冯得富苦笑道:“还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接着便说了事情经过。
冯得显说完,冯得显拍了拍搁在膝盖上的书说:“我刚翻了《崇泉县志》,明万历四十八年端午,县南一曲姓农家猪产六仔,有三只色白,头尾宛然如象。除此一例,你家便是第二例了!”
“那……是凶是吉?”冯得富脸上的皱纹紧张地挤在了一起。
冯得显摇了摇头说:“吉凶难料啊,对你家来说也许就是出了件怪事,可老天一天天高起来,怪事不定孕育着凶兆呢!”
冯得富长叹了一声说:“说得也是,刚才我在地里转了一圈,按说再有个把月就要收麦了,可地里的麦杆才一拃来高,还又黄又稀又干。老天再不下雨,夏收真的要一场空了!”
冯得显又拍了拍膝盖上的书说:“崇泉地处渭北高原,少雨缺水,从明朝嘉庆到现在,几乎不到二十年就会发生一次旱灾。最严重的是光绪三年,前后竟大旱三年,六料无收,草根、树皮、牲口被全部吃光,饿死者十有六七。其时县南和咱同姓一木匠在诗中写道,‘尘埃埋釜甑,烟火断乡村。四境无鸡犬,千门绝子孙。登山罗石面,缘木脱榆衣。剜却死人肉,用疗生者饥。郊原骸骨满,庐舍主人稀……’可谓惨不忍睹啊!最近一次大旱灾发生在光绪二十六年,虽逊于三年,但也绵延两年,死人无数。眼下是民国十七年,距上次旱灾已近三十年,看来狼真的要来了!”
冯得富听得瞠目结舌,嘴里呐呐道:“老天这是不想让人活了!”
“活下去,不管咋样都要活下去!”冯得显用力挥了挥手,“咱爷手里人丁兴旺,生有三子一女。到了咱父辈,伯生了你和得贵,二大、三大只有我、得荣一个。咱们这一辈,你生了勤才,得贵有德才,我是和才,得荣是俭才,都是一脉单传。如果谁躲不过这一劫,那就真的要断子绝孙了!所以,该早做打算了!”
正说着,兰兰从腰门出来了,说:“饭好了,我妈让大伯一起进去吃呢。”冯得富摇着手说:“不了,家里给我做着饭哩。”然后站起来对冯得显说:“多劝劝二大,让他别生娃的气。老一辈就剩他一个了,他要有个三长两短,过年我们给谁磕头去?”冯得显也站起来笑道:“没事,二大心里其实最疼的还是和才。”冯得富说:“我知道,和才本身也是个好娃。不过,疼是疼,可不能惯着他。”冯得显说:“那倒不会,放心,咱家的娃根子正着呢。”
出了冯得显家,冯得富正思量冯得显的话,没想到和对面过来的人碰了个满怀。他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差一点就坐在了地上。正欲叫骂,却听那人气呼呼地说:“得富,你谋划日子也不看看路,真真是!”冯得富一看,碰他的竟然是柴福海。他有点恼了,心想你这是说的屁话,我没看路你看了?转眼一想今天已经够倒霉了,划不来再为这点事和人翻脸,退一步海阔天空,便拉着脸说:“是福海呀,匆匆忙忙干啥去吗?”柴福海翻了冯得富一眼说:“干啥去?还能干啥,收账啊。天高成这了,再不收账就烂包了!”
柴福海平时喜好抽两口,寨里人背后称他“烟杆子”。他兄弟柴福贵看不惯他的做派,又当不了家,便丢下媳妇出门扛枪吃粮去了。民国七年,八省战秦,杨九娃攻打崇泉美市镇,福贵被流弹击中,一命呜呼。消息传来,柴福海不但没有多少悲痛,还打起了富贵媳妇的主意。经过多方托人,讨价还价,富贵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把弟媳卖到了北山里。有了钱,他在家里偷偷开了个烟馆。不几年,柴福海的腰粗了,走路时常仰着头,背着手,俨然寨子里的财东。每逢寨里赶集日,他背着手一会儿走到东头,一会儿踱到西头,这里挑一颗白菜,那里买一把芫荽,送回去;又背着手来到街上,一会儿走到西头,一会儿踱到东头,烧一碗醪糟,喝了,包两个油糕,送回去……
“大孔第一碗”开张后,他隔三差五就去吃一碗羊肉泡,走时再用砂罐提一碗,说回家给老婆娃吃。有人打趣说:“福海叔,吃一碗,提一碗,日子越过越拽了。”柴福海听了美滋滋地说:“吃进肚子里,才算自己的。”
柴福海也有不如意的事,便是儿子柴蛮牛。柴蛮牛今年二十多,长得五大三粗,头脑虽不灵性,手脚也瓷笨,却动不动就动手打人。无论谁只要被他抓住,他便抡起拳头往死里打。寨里人背后骂他断子绝孙,柴福海听说后却满不在乎地说:“没事,只要有钱,媳妇挑着问。放心,寨子里人死绝了,也轮不上蛮牛断子绝孙。”话是这么说,柴福海两口子托遍了亲戚朋友和媒婆,柴蛮牛却仍然光棍一条。有时候看人家娶媳妇,蛮牛回到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嗵”一声倒在炕上,谁也不理。他妈田四女叫他起来干活,他却瓮声瓮气地说:“干活?干球上的活啊?”柴福海知道儿子的意思,却不敢言传。
冯得富晓得柴福海在人前张张的,骨子里却是个啬皮。刚才听他说去要账,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说:“福海,你不说要账,我还想不起呢。打去年秋天你割勤才的豆腐,账一直都没有清。天高了,豆腐也快做不成了,后晌我让勤才去你家把账一算。”
柴福海有点不高兴了,沉下眼皮说:“不就几斤豆腐嘛,过两天我把黄豆给你送过来。”
冯得富不满地说:“对你来说不是个事,对我们小家小户就是大事了。”
柴福海转身欲走,却又说:“你赶紧回家吧,我刚看见冯秃子带着牛儿和天顺去了你家。”
冯得富心里一惊,心想冯秃子去他家肯定没有好事,却又想不到能有什么坏事,便自言自语道:“他到我家有啥事?我一不欠捐,二不少税,德才、勤才都是独子,也拉不上丁啊。”嘴里虽这样说,却还是匆匆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喊道:“福海,咱说话算话啊。”
柴福海背着手头也不回地哼了一声。
四
大孔街道除大戏楼、乡约所外,还有一家铁匠铺、两家杂货铺、一家中药铺和一家名“将军寨”的车马店。
引才要去的地方是“将军寨”。
正是午饭时分,街道冷清清的。一条黄狗懒洋洋在街上晃荡,正在门前觅食的两只鸡看见了狗,忙扇动翅膀欲飞,却没有飞起来,急得咯咯叫着胡乱跑。觉察到狗并没有伤害自己的意思,鸡又停了下来,头继续左右晃动着寻找食物。终于发现了馍渣或草籽,一只鸡忙忙跑过去,急急啄在了嘴里。狗看见鸡吃东西,匆忙扑过来,鸡一惊,又鸣叫着往前飞。路面上的尘土一时又被搅得乌烟瘴气。
引才被逗乐了,不由得哈哈大笑。
“将军寨”紧挨西门,是柴老八在自家老院建的。柴老八大名柴君宝,是家中独子,因在叔伯弟兄中排行老八,寨里的人便叫他柴老八。柴老八十六岁时父母先后作古,没人照管的他在寨里闲逛了两年后,听说县南杨九娃起事,便前去投了他。镇嵩军围攻长安时,柴老八已经当上了连副。长安解围后,杨将军带着队伍去了与陕北接壤的华元一带,已经提为副营级军需官的柴老八却没有跟着去,而是牵着一头驮着两条口袋的高头大马,领着一个女人,回到了大孔。为什么回来?又咋来的女人?柴老八很少给人说。
柴老八女人名叫史家怡,人长得和她的名字一样新鲜。她的个不高,但走路时风吹杨柳般的轻柔。寨里人背后笑话她走路难看死了,却有意无意地盯着人家的腰和屁股看,一些大姑娘、小媳妇背后还偷偷地效仿,却常常不是扭了腰,就是崴了脚,成了寨里人茶余饭后的笑料。引才也喜欢看史家怡,却觉得史家怡最迷人的地方不是走路的姿势,也不是腰和屁股,而是那一双眼角微微翘向鬓角的眼睛。他第一次偷偷看史家怡时,史家怡正好也回头看他,一双大眼睛还惊诧地闪了闪。面对这一双潭水般清澈、幽深的眸子,引才的眼睛突然间掉了进去,直到史家怡轻轻说了声“你个子好高呀”,他才如梦初醒,慌慌地拔出了眼睛。
柴老八回到大孔时,他家的院落已经荒了。他先面向街道盖了三间房,盘上锅灶,摆上八仙桌,请寨里的炉头羊娃主厨,在门头挂上“大孔第一碗”的招牌,卖起了羊肉泡。接着拆掉里面的破房子,靠西城墙箍了四孔窑洞,又在窑对面盖了四间厦房,盘了一溜喂牲口的石槽,然后将冯得显书写的“将军寨”幌子挂在大门口,“将军寨”车马店便正式开张了。
寨里有人不解地问:“老八,咱就开个车马店,却怎么叫了个‘将军寨’,是不是有点那个?”
柴老八说:“杨将军是个大好人,我老八福薄命贱,没能跟上他干到底。为了表达我的心意,就顺口起了这么个名。当然,说不定杨将军那一天真会来大孔,那时候,‘将军寨’可就名副其实了!”
“将军寨”虽然开张了,但柴老八常常骑上马在外面跑,经管的事便落在了史家怡身上。“将军寨”的主要生意是“大孔第一碗”,住店等方面的生意不是很多。羊娃是做羊肉泡的把式,他熬制的羊肉肉烂汤鲜,吃后回味无穷。大孔人再无其他口福,“大孔第一碗”便成了流连忘返之地,冯金宝、柴一刀、柴福海更是这里的常客。到了赶集日,寨周边村里的人也常常扶老携幼地来,“将军寨”越发门庭若市。
引才也是“将军寨”的常客,却不是贪口腹,而是饱眼福。特别经了那一晚后,他的心就更放不下这里了。
那一晚,一轮镰刀似的弯月不紧不慢地在蝉翼般的云里穿行,洒下的月光朦胧而又妩媚。披着月衣,踩着月光,引才的心情激动而又惴惴。来到“将军寨”后,“大孔第一碗”已经打烊。他有点失望,却不想回去。在门口徘徊了半天后,他斗胆对着门喊了声有人吗?回答他的是一片瘆人的静谧。引才心里有点纳闷,心想莫非出了事。想到这里,血肉模糊的史家怡突然横陈在了他面前。引才的毛发“唰”地奓了起来,头上的月光也仿佛一下子碎了,变成了一片片湿漉漉的雪花。引才害怕了,但他却没有跑,而是一脚踹开“将军寨”的门,大踏步闯了进去。
“将军寨”里静悄悄的,院子里既没有硬轱辘大车,也没有牛驴骡马,里面的三孔窑洞也黑黜黜的,只有靠边的窑洞窗户上透出淡淡的灯光。引才没有多想,三两步跨到亮灯的窑门前,一把揭开了门帘。与此同时,窑里一双惊愕、惶惑的眼睛“唰”地盯到了引才身上。引才的头脑“嗡”地响了一声。这双眼睛正是史家怡的眼睛,她坐在脚地洗脚呢。她上身拴着红亵衣,下身仅着红内裤,白皙、圆润的臂膊、丰满的臀部自然暴露无遗。更让引才惊心的是,史家怡的腿是那么长,那么白,一绺月光落在上面,泛出的光是那么悦目。引才仿佛突然间碰见了聊斋里的鬼,目瞪口呆地定在了窑门口。
“是引才呀,有事吗?”史家怡收回目光,羞涩地低了头。
引才清醒了,忙放下门帘,背过身回答道:“我……我找老八哥有点事。”
“他去北山了,过两天就回来。”
“哦,那我改天再来。”
这一晚,引才几乎一夜没有合眼。一闭上眼,史家怡那双神秘的大眼睛就会出来在他面前。他不停地回想适才见到史家怡的情景,可越想头脑越乱,越想史家怡的形象越模糊,最后脑子里就剩下两条既长又白的腿,以及腿上那一片醉人的光……”
快到“大孔第一碗”门口时,史家怡端着一盆水出来了。她抬头向前看了一眼,然后两条胳膊往外一推,盆里的水随之远远飞到了街上。往回走时她看见了引才,脸上顿时浮上了欣然的笑纹,说:“引才,骑上马好威风吔!”
“不是马,是骡子。”引才红了脸,赶紧从骡子背上溜了下来。
“是吗?看着一样呢。”史家怡笑道。
“还有羊肉吗?”大孔人把羊肉泡叫羊肉。引才一边往食堂门口的槐树上拴骡子,一边作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
“没了,就剩两碗杂碎。今年吃羊肉的人一天比一天少,每天就煮一条羊腿和一些杂碎!”史家怡说。
“那就来碗杂碎。”引才瞥了史家怡一眼,却见她也挓挲着眼睛看他。引才忙把头扭向一边,然后小声说了声天真热。
史家怡笑了一下,回头往向食堂走去。引才的眼睛又慌慌地转到了史家怡身上。史家怡上身穿着蓝碎花白洋布对襟衫,下身着泛黄白缎裤,走路时腰肢轻柔地扭动着,惹得衣衫窸窸窣窣地响。恍惚中,引才的眼睛突然长出一只手,悄悄地伸向了史家怡……
食堂里没有客人,羊娃胳膊撑在桌子上,手托着腮打瞌睡。史家怡走过去说:“羊娃叔,来一碗杂碎,多放点羊油。”羊娃惊了一下,醒了过来。他朦胧着眼睛看了一眼引才,抓起桌面上的旱烟锅,打着哈欠进了操作间。引才选了一张靠墙的桌子坐下,故作镇静地剥起了蒜。史家怡过来抹桌子,引才面前立时舞起了一只白蝴蝶,后面还带着一根鲜嫩的藕。引才剥蒜的手一瞬间很想伸出去,一把抓住那只白蝴蝶,然后送到嘴边,轻轻地舔……终于,白蝴蝶轻快地飞走了,引才的心慢慢安宁下来,却又空荡荡得很不好受。
一会儿,史家怡两手端着一个大老碗,嘴微微噘着,踩着碎步飘了过来。引才站起来欲去接,史家怡却把老碗几乎撂到了桌子上。老碗在桌子上晃了晃,溅出了几滴清亮的汤水,一些落在了桌子上,一些射向了引才的手。史家怡蹙着细长的眉毛,噗噗地往手上吹气。引才吓了一跳,忙拉过她的手揉了起来,且焦急地问:“咋样,烫得咋样?”史家怡的手红了,引才心疼地说:“你看你看,都烫红了,咋这么不小心?”史家怡瞟了他一眼,拽回了被他握着的手,红着脸说:“是你揉红的。”这时,她看见引才的手泛出了红点,忙拉在手里说:“呀,烫了你了,手都红了!”引才这才觉得手背有点疼,却说:“没事。抹点盐就好了。”史家怡忙从盐盒里捏了一撮盐,撒在引才手上,又轻轻拂挲了几下。
羊娃用竹馍碟端着两个月牙烧饼走了过来,他看了一眼史家怡,又看了一眼引才,笑道:“引才啥时候娇贵起来了,那还算得上烫?”史家怡嗔怪地说:“还说呢,都是你烧的汤太煎。”引才不好意思地说:“不煎,不煎,我就喜欢煎火的,不煎不好吃。”说着,坐下去,一块一块掰着烧饼往碗里泡。史家怡坐在另一张桌子旁,瞅着引才掰馍。不知是因为杂碎汤飘溢出的味,还是史家怡身上的香气,引才觉得一股馥郁的香气直往鼻孔飘,香得他仿佛喝了一壶美酒,微醺中透出一种不可言说的畅快。他斜着眼看了一眼烫伤的那只手,心想:“咋就不烫重一点呢!”抬起头又去看史家怡,没想到史家怡正脉脉地看他。他赶忙低下头,呼噜呼噜扒起了饭。食堂里一时静得只剩下了引才的吃饭声。吃了几口后,引才问史家怡说:“老八哥哩,又不在?”
史家怡轻轻叹了一声说:“你哥恁人,哪里是家里待的货!”
引才喝了一口汤说:“也是,和我一个样,不爱种地,就爱在外头跑。”
羊娃“嘭嘭”磕着烟灰说:“老八是个福人,你和人家能比?”
引才忙说:“对,对,是不能比。人家有嫂子呢!”
史家怡低下了头,黯然道:“有我能咋,只会给他看家!”却又抬起头说,“不过,他是个好人,要不是他,哪里还会有我!”
引才一愣,抬头盯着史家怡说:“老八哥好像说过你救过他,却怎么没有他,就没有你了?”
史家怡红了脸,忙低了头说:“人嘛,都是相互的,要不哪来的缘分?”然后岔开话题说:“门口那匹骡子是你的?”
“是啊,刚买的,我来就是给老八哥说一声,出门把我也叫上,我有骡子他有马,能驮很多东西哩。”提起骡子引才来了劲。
“那感情好,两个人搭伙我也放心,回来了我就给他说。”史家怡高兴地说。
引才滋溜溜喝掉碗里的汤,抹了把嘴,回头对羊娃说:“叔,把剩下的杂碎给我做好,让我给我妈提回去。”
羊娃去了操作间,史家怡眨动着眼睛说:“听人说你是个孝子,还真不假。谁要给你当了媳妇,肯定会享福的!”
引才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羊娃把盛着杂碎的砂罐交给引才时说:“大清早我开门时,看见德才妈一个人挎着包袱出西门,我好心问她干啥去,她却一声也没吭。她不会有什么事吧?”
引才接过砂罐说:“会有什么事?别人能出西门,我娘娘就不能出?”
羊娃脸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常说,寡妇门前那个……”
引才的脸沉了下来,说:“你那心思咋比杂碎还多。”说着,出门牵着骡子走了。
羊娃待在了一旁,却忽然想起了什么,忙跑到门口,大声喊道:“赶紧把砂罐送回来,前两天你提走的砂罐还没有还。”又小声嘟囔道,“都这样,卖羊肉的钱还不够买砂罐哩!”
史家怡咯咯笑得捂住了嘴。
引才进家门时,他妈正在做饭。听见响声,引才妈扭着小脚笑吟吟从伙房出来说:“想着你弟兄俩也该回来了。搅团在锅里焖着,过一会就好。”
引才说:“宏才还没有回来?”
“你还不知道他,学堂里的娃不走完,他都不会回来。”引才妈用嗔怪的口气说着话,却一脸的慈祥和快乐。
引才说:“宏才是念书的料,不像我,看见字就头晕。这样也好,咱们家也该出个识文断字的了。”说着,把手里的砂罐交给妈说,“我已经吃过了,还提了碗杂碎,你快趁热吃。”
引才妈接过砂罐说:“你看你,又乱花钱。已经老大不小了,也不说给自己攒钱问媳妇,让我把心操到啥时候嘛!”
“不急,不急。”引才边把骡子往槽上拴,边笑呵呵地说。
“咦,这是谁家的骡子?”引才妈这才注意到骡子。
“谁家的?当然是咱家的。早上我有事去侯家找我发启叔,他邻家说要卖骡子,开口才要八块现洋。我和发启叔一商量,就牵了过来。咱家喂头牯的槽空了快一年了,家里该有点生气了!”
“你说得对是对,可咱家眼下不是紧嘛!”
“我把东沟畔那十亩地卖给了侯大脖子。”
“啥?啥?你说啥?”引才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把地卖了,你咋能把地卖了?救你大已经卖了几十亩地,你现在又卖地,地都卖了,咱娘几个吃啥呀?要叫你得富、得显大知道了,不骂你败家子才怪!”说着,引才妈的眼睛红了。
引才笑道:“妈,人常说房是害,地是累,我觉得有道理呢。东沟畔的地几乎不打粮,还那么远,租都没人租。卖了它买下这头骡子,和人搭伙做生意,肯定比种地强。各人有各人的活法,管人家说啥哩。”
引才妈叹了一声说:“你说得也对,可踢踏家当的事总归不是个好事。算了,我也不操这份心了,日子既然交给你了,你就看着过吧。过好了妈跟着你穿金戴银,过烂了妈跟着你去要饭。”
听了妈的话,引才心里酸酸的,却笑呵呵地说:“咋可能去要饭嘛,妈,你就把心稳稳地放在肚里,你娃不是败家子!”
引才妈忙说:“当然不是,谁说我娃是败家子,我还不愿意呢!”说着,提着砂罐去了伙房,边走边自言自语:“等宏才回来,加碗水热热吃,今后还是少花这些闲钱的好。”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便又走到引才跟前说:“你刚才说去你发启叔家了,见没见芬芬?”
“见了,羞羞答答的,不到人前来。”引才漫不经心地说。
引才妈咧着嘴“咯咯”笑了:“多亲的女子啊,她妈死得早,打小她就懂事,你俩要是结成亲……”
“妈,说啥话嘛?芬芬好是好,可还是个娃,再说她把我叫哥哩!”引才赶忙打住了妈的话。
“都十六了还是娃?我跟你大时才十四。你大和你发启叔是拜把兄弟,你那哥就是个称呼。你要是愿意,我让花嘴妈去找发启,他肯定愿意。”引才妈说。
“这事用得着媒婆吗?这样吧,等我想好了,过一阵子就去找发启叔说,你别操这份心了!”引才不耐烦地说。
“那不行。”引才妈却认真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人老几辈都这样,咱不能坏了规程,更不能慢待了你发启叔和芬芬。”
引才听人说过,抱养他后,妈每年都要背上十斤白面、提上五斤菜油去九娘庙,甚至尧山去烧香,虔诚地祈求九天玄女和尧山爷保佑他长大成人。这几年实在上不动山了,妈烦恼之余,便把香案设在家里,对着九天玄女和尧山爷所在的方位烧香磕头。现在看着妈苍老、憔悴的脸,引才实在不愿意让她伤心失望,便说:“行,您看着办吧!”
五
冯得富家门楼不高,家的构建和大多数大孔人家一样。踏进门,是一个宽敞的院子。后来冯得富在院子西面盖了一间豆腐坊,垒了个猪圈,又在院子东面搭了间牛棚和半间饲草间,院子局促的就剩下了一条通道。进了腰门,便是大厅房。和厅房相连的是一个四合院,两边面对面建着六间厦房,后面横盖着三间伙房。
房子是冯得富爷手里盖的,虽然陈旧了,木头、砖、瓦却是上好的材料。加之当年盖得结实,这么多年了,还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但冯得富心里却很憋气,常常心想自己胡子已经一大把,家里却还是原模原样,一砖一瓦都没有增添,真是上对不起祖先,下对不起后人。买下新院后,他心里有了慰藉,发誓吃屎喝尿也要把新院盖起来。“人一生多少要给后人留下点念想哩!”他心里给自己说。
急急忙忙进了家门,勤才已经卖豆腐回来了,正和俭才趴在猪圈墙上看新下的猪娃。德才蹲在腰门墙根下眯着眼吃旱烟。冯得富问:“人呢?”
“谁?”德才、勤才、俭才都转过了头,奇怪地看冯得富。
“不是说冯秃子带着牛儿和天顺来咱家了吗?”
德才看了一眼冯得富说:“等不住你,走了。”
“等我干啥?咱不求他的衔,也不借他的钱,扯不到一起嘛!”
“他说要收什么税。”德才说。
“下……崽,对,下崽税,我听得清清楚楚。”俭才说。
“啥?下崽税,啥是个下崽税?”冯得富瞪大了眼睛。
“就是猪下猪娃要交税。冯秃子说是什么县……豆腐……”俭才眼睛转了几圈,说不上来了。
“县政府。”德才磕掉烟灰,低着头提醒俭才。
“对,是县……政府新下的捐。”
“放他妈的屁!”冯得富火了,“下猪娃还要收税,谁听说过呀。今天收这钱,明天要那钱,还让人活不活?”
勤才妈和莲莲、彩云从里面跑了出来。见并没有外人,勤才妈责怪地说:“你看你,粗喉咙大嗓门的,我还以为你和冯秃子吵上了。这么喊,都不怕隔墙有耳。人家大小是乡约,咱能惹得起?吃饭吃饭,锅里的搅团都要糊底了。”
勤才往猪圈里吐了口唾沫,说:“乡约是个球!”
“就是!”俭才也说。
勤才妈瞪了勤才一眼说:“别耍你的二杆子,吃饭!”
进了腰门,勤才妈、莲莲、彩云去盛饭,冯得富、德才、勤才、俭才坐在了厅房下的八仙桌旁。冯得富看了一眼俭才,欲言又止。莲莲和彩云端来一盆辣椒水、一碟腌白菜、一碟炒豆腐丝、一盒油泼辣椒,一盒盐和几碗热搅团。冯得富端起碗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问勤才妈说:“德才妈还没回来?”勤才妈说:“没有呣,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冯得富心里的火倏地窜了上来,说:“咋不去找?”勤才妈说:“莲莲和彩云到熟人家找了,都说没有来。”冯得富“咚”地把碗蹾到桌子上说:“再找去,一天不见人了,都能坐得住?勤才,找去,马上找你娘娘去,这个家还敢再有事吗?”勤才拧着脖子看了一眼德才,呼呼地出粗气。德才翻了一眼勤才,一蹁腿站起来,扑沓扑沓向门外走去。勤才只得站起来,跟着德才走了。俭才瞅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又看了一眼冯得富,也不情不愿地站起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勤才妈不高兴地说:“你看你,发这么大的火干啥,就不能让娃娃把饭吃了再去找?勤才大清早出去,正经饭还没有吃一口哩。你出去后我问莲莲了,德才妈昨晚还好好的,能有啥事吗?也许她到熟人家串门去了,这样的事以前也不是没有过,成天大呼小叫的干啥嘛?”
彩云过来给冯得富碗里舀了几勺辣椒水,又把筷子塞到他手里,嘻嘻笑道:“我大的心思我晓得,过日子人呣。不过,就是玉麦面搅团嘛,让俭才吃上一半碗有个啥,还能把你吃穷了?”
冯得富转过脸盯着彩云正想发脾气,却见彩云胸脯微微在动。冯得富吃了一惊,心里不由得感叹道:“彩云也长大了,日子还真像得显说得那个……白驹过隙!”便压下火气,没好气地说:“就你能,不说话谁把你当哑巴?”
说完,冯得富从碗里夹起一大块搅团,呼噜噜吸进了嘴里,不想刚出锅的搅团热烫得就像刚烤出来的红苕,火烧火燎地让他的嘴难以承受。但他舍不得吐出搅团,忙蹙着脸,吸溜着嘴,把搅团从这边腮帮子吸溜到那边腮帮子,又从那边腮帮子吸溜到这边腮帮子,反复几次后,方“咕咚”一声咽了下去。
彩云哈哈哈笑得弯下了腰。
勤才妈沉着的脸也绽放开来。
莲莲用手捂住嘴转过了身。
冯得富没有理他们,继续吸溜着吃搅团。脑子里却闲不住,德才妈、老母猪、冯秃子、大日头、涝池、庄稼、彩云……随着他手中筷子的起落,碌碡般在他头脑里转着。
吃完饭,德才、勤才还没有回来。冯得富烦躁不安,一连往门外跑了几次,德才、勤才却连个影子也没见。他不停的唉声叹气,一急还跺起了脚。勤才妈盯了他一眼,又扬了扬下巴,提醒他莲莲在呢。冯得富觉察到了自己的失态,脸“唰”地红了,赶忙嘴里“咳”了一声,转身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冯得富坐在门墩石上闷闷地吃起了烟。一连吃了三锅后,又忽地站起来向前走去。走过小城里,出了小城门,三拐两拐就到了水壕里。水壕里过去是条水沟,后来填了水沟,建起房子,住上人家,成了小村落。
进了水壕村,冯得富心里有点乱,脑子里又没了主意,步子随之缓了下来。正在犹豫,只听有人笑嘻嘻地说:“这不是小城里的过日子人吗,今天咋有工夫来水壕?”冯得富抬头去看,说话的正是花嘴妈冯媒婆。她刚拿着鞋底走到门口,便看见了冯得富。
冯得富忙笑道:“有没有工夫都要来啊,大孔头一个保山住在这,谁敢三天两头不往这里跑。咋,花嘴不在家?”
冯媒婆咯咯笑道:“说媒的,跑腿的,跑来跑去受气的,你就别给我戴高帽了。花嘴两口子锄地去了,走,回家喝水!”冯媒婆嘴里说着,却站着不动。
冯得富忙说:“不了不了,树底下凉,就坐在门口。”说着就往树根上坐,且说,“这天日怪得很,才几月嘛,就热成这,唉!”
冯媒婆坐在了冯得富旁边,她没有接冯得富的话,却说:“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是不是想给勤才问媳妇了?”
冯得富摇了摇头说:“天高成这了,眼看着就要遭灾,不说眼下没有钱给勤才问媳妇,就是有,也不敢这个时候给家里添一张嘴啊!”
冯媒婆睒了睒眼,头附向冯得富,压低声音说:“听你话里的意思,得是想给德才妈找个象?”
冯得富脸“唰”地拉了下来,说:“不敢胡说,这要让外人听见了,我在大孔还活人不活人?”
冯媒婆撇了撇嘴说:“这有个啥,现在寡妇嫁汉不算个啥,柴福海不是把他兄弟媳妇卖到了北山里?”
冯得富正色道:“提他干啥,他是啥人,我是啥人,你能不知道?”
冯媒婆不耐烦了,说:“你看你,哼哼唧唧半天,这不是,那不是,葫芦里究竟卖的啥药吗?”
冯得富脸红了,嘿嘿笑了两声说:“也没有啥事,就是那个……上岭彩云家没有说过啥话?”
冯媒婆一愣:“没有啊,咋了?”
“要人的事也没有提过?”冯得富又不好意思的嘿嘿了两声。
冯媒婆笑了起来,说:“好我的得富呢,弄了半天你是想打发彩云。世事还真倒着来了,说了这么多媒,我还是第一次见娘家人寻着打发女子呢!”
冯得富翻了冯媒婆一眼说:“这有个啥,人常说,‘女大不中留,再留成冤仇’,早打发了早安宁。”
冯媒婆瞥了冯得富一眼说:“话是这么说,恐怕你想的不光是这吧?”
冯得富头上渗出了汗,他胡乱用手在头上摸了一把说:“还能有啥?彩云迟早是人家的人,早打发晚打发不都要打发。”
冯媒婆叹了一声说:“那好,过两天我去一趟上岭。”
告别了冯媒婆,冯得富心里虽涩涩的,脚底下却轻松了许多。进了家门,家里乱哄哄来了许多人。德才、勤才、俭才已经回来,正坐在小板凳上抱着老碗吃凉搅团。冯得显、冯得荣坐在八仙桌旁闷头吃旱烟。勤才妈、和才妈、俭才妈、莲莲、兰兰、彩云一些自家女人或坐或站在八仙桌旁嘁嘁喳喳说着话。独独没有德才妈。冯得富的心又乱咚咚跳了起来。
见冯得富进来,屋里的人停止说话,转过头都去看他。
冯得富坐到冯得显旁边,颤抖着手点着一锅烟,猛吸了一口后问德才说:“还是没见你妈?”
“是啊,自家、亲戚家、和我二妈相好的家我们都去了,都说没有见到她。”俭才迫不及待地说。
“我和我嫂子也去了一些水窖、涝池,还沿着沟畔转了一圈,一点影影也没有。”彩云也小声说。
“怎么会呢?好端端的日子,又没有人气她,咋会走到那一步嘛?”和才妈、俭才妈几个忙接上话说。
“再想想,再想想,德才妈还会去什么地方。”冯得显说。
“就剩下赵坡我舅家没有去。”德才放下碗,面无表情地说。
“咋没有去?”冯得富瞪起了眼。
“本来要去,德才哥说他妈和他舅翻了脸,这几年过年都不去,现在去那里干啥,再说我们也饿得撑不住了。”勤才曳着脖子打了个嗝。
“怕处有鬼哩。”冯得富的胡子撅了起来,“说不定你娘娘这会就在那里。找去,快找去。一个人生生不见了,你们都能吃下去?”
正说着,引才扶着他妈急巴巴来了。刚跷过腰门门槛,引才妈便问:“人回来了没有,回来了没有?”勤才妈和几个女人赶紧上去搀住她说没有。引才妈坐下来喘了口气说:“你看我这记性,晌午引才回家说,她娘娘大清早挎个包祔匆匆忙忙出了西门,对她说话,她理也不理。”引才见妈把话说混了,赶忙说这话是羊娃说的,接着把羊娃的话说了一遍,末了问道:“我娘娘出西门干啥去?西门外有她的啥亲戚?”
厅房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脸上全是问号。冯得显、冯得荣扳着指头数了数西门外的亲戚,除出了五服早已不再来往的外,仅有的几家德才几个都已去过。大伙儿没有了主意,一双双眼睛又转到了冯得富身上。
忽然,德才在板凳腿上“啪啪”磕掉烟灰,立起来说;“勤才,走!”
一双双满是疑问的眼睛转向了德才,德才却谁也不看,径自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往门外走。勤才一看,赶忙跟在了后面。引才和俭才也要跟着去,德才却说:“又不是去打锤,去那么多人干啥?”引才、俭才听了,只得停住了步。莲莲在背后不满地说:“去哪里也不说一声,不知道大家都急吗?”
“九娘峪。”引才头也不回地说。
九娘峪在大孔西北方向,九娘庙就修在峪里。路上,勤才问德才这时候去九娘峪是烧香还是求签,还说正月十五贴门神,现在弄这些有用吗?德才没有理睬勤才,他脑子里正在回放那一年跟妈去九娘峪的情景。
那年德才十二岁,第一次去九娘峪。正月初八早饭后,德才妈给勤才妈打了个招呼,便领着德才走了。出了西门,走了一程,向北一拐,经过小孔寨,爬上几道缓坡,又向西一拐,走到草原村,再向北走一段,就进了峪口。峪里与外面仿若两个天地,阴暗,潮湿,坎坷,人畜踏出的路缓缓而上,绕来绕去似乎没有边沿。初一看,两边山上光溜溜的什么也没有长,一阵风拂来,山上的石头瑟瑟颤抖起来,定睛之下,却原来颤抖的不是石头,而是匍匐在石头上的枯草。
德才妈裹着脚,却抡着手走得很快,德才一溜小跑跟在后面。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一座壁立千仞的石山突兀在面前,脚下尽是枯蒿、腐草、枯枝和积雪。德才妈两手拨弄着野蒿、枯枝,两只小脚不假思索地踏进了雪地。德才闷声叫了声妈,说:“我不去了。”德才妈回头说:“不去你干啥呀?”德才说:“坐在这里等你。”德才妈说:“哪……狼来了咋办?”德才翻了妈一眼说:“去九娘庙干啥,路还这么难走?”德才妈指着石山说:“再走几步就是观花台,站在上面能看见好多花呢。”德才顺着妈的手看了看,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沿着石山旁用石头垒成的不像路的路,艰难爬到石山半中腰,果然有一个不足一步宽的天然平台,德才心想这可能就是妈说的观花台吧。但他什么花也没有看到,看到的只有妈红扑扑的脸。德才问妈说:“花呢?”妈笑了笑说:“花在你心里,你仔细看,漫天遍野都是花呢!”其时阳光正射在平台上,妈泡在金色的光波中,宛若一个金人。德才一时恍若梦中。
转过峭壁,西边两座山连接在了一起,仿佛一本打开的书。“书”上没有字,全是郁郁葱葱的松柏。“书”下面绵延着一座宽阔的平台。
气喘吁吁爬上平台,德才却有点失望。平台倒不小,约莫一个院子大,可上面除南北对称着两座破烂不堪的小石屋外,主建筑便是座落在两山怀抱中的三间土房,妈竟说这就是九娘庙。果然。中间房门上方钉着一块匾额,上面镌刻着“九天圣母”四个字。门两边墙上用毛笔写的对联已经模糊,但门额上贴的“性空幻有”几个字却很清晰。这里最有古意的是房门前矗立的一棵参天古柏,古柏遒劲挺拔,苍翠葱绿,伸出的枝干恰似一条条姿态各异的龙。房子北边还有一个草棚,棚前挂了一个牌子,上面潦草写着“九娘泉”三个字。
德才站在门前正念着“性空幼有”,却听房子里有人说:“是‘性空幻有’,不是‘幼’有。那个字念‘幻’,不念‘幼’。”说话间,门里出来了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妈。大妈四十来岁,微微发福,明光光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皱褶。见了德才娘俩,大妈双手合十,念了一句无量天尊说:“施主来到小庙,善哉,善哉!”
德才妈也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说:“昨夜一夜恍惚,梦里全是娘娘,今天特来宝刹拜访,望明慧师傅指引。”
“无量天尊,请施主随贫道来。”
走进庙里,里面还算整洁。面门处塑了三个神像,中间的婆婆甚是高大,身上还披着几条大红被面子,应该就是九天玄女。德才妈磕了个头,点燃三炷香,用两手中指和食指夹着香杆,大拇指顶着香尾部,举香齐眉,然后将第一支香插进香炉中央,第二支插在右边,第三支插在左边,接着又趴下磕头。站在神像旁的明慧敲响了面前的磬,磬声宏亮、悠扬,回音袅袅。
从庙里出来,明慧对德才妈说:“施主与娘娘有缘,何不再考虑贫道讲过的偈语?”
德才妈叹了一声说:“身不由己,一切随缘吧!”
“也是,娘娘慈悲,一切随缘吧!”
德才瓷瓷地盯着妈和明慧看,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
德才和勤才很快到了“观花台”。站在“观花台”上,德才又想到了妈当年说的“花在你心里”的话,便又四顾了一遍,但眼前除了被太阳晒蔫了的树木和野草,还是没有花。正思想着,勤才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哥,咱去九娘庙究竟干啥吗?”德才看了勤才一眼,仍然没有回答他。
妈突然不见了,德才心里不但不焦急,冯得富发火,他还觉得动静未免大了点。至于大妈和莲莲、彩云操心的跳窖,跳涝池、跳沟……他更觉得是胡思乱想,因为没有这个道理,也没有先兆。平日里妈是不怎么爱说话,一付郁郁寡欢的样子,大死了后,她更是沉闷得像个木头人。但自从他和莲莲成亲后,她却突然像变了个人,脸上不但有了笑纹,嘴里的话也多了起来,有时候还给莲莲说一些怀孕、生娃的话,羞得莲莲脸红得不敢抬头。如此,心里有“花”的妈怎么会抛下他们走了绝路呢?这样,当引才说一大早他妈出了西门,德才的脑子一动,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九娘庙。
到了九娘庙,庙还是那座土房,只是越发破旧了。听见外面响声,明慧从庙里出来。看见德才,她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很快又平静似水。念了一句无量天尊后,她双手合十道:“施主来到小庙,善哉,善哉!”
德才有点恍惚,仿佛回到了十二年前。他定了定神说:“师傅可还认得我?”
“施主可是德才?”明慧低头道。
德才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这个叫明慧的出家人还记得他,便说:“这么多年了,师傅怎么还没有忘记我?”
“万发缘生,皆系缘分。区区十二年,贫道如何敢忘记施主。”说着,明慧偷偷睄了一眼德才,又慌慌收回了目光。
德才看见了明慧的眼色,却没有说什么。
明慧用手掠了一下被山风吹乱的头发,说:“敢问施主来小庙是烧香还是求签?”
“找人。”
“找人?”
德才叹了一声说:“是啊,我妈大清早出了大孔西门,现在还没有回来,请师傅为我指点迷津,以免全家人担惊受怕,寝食不安。”
明慧念了一声无量天尊说:“不见就是见,见就是不见,一切皆有分定,施主大可不必大动干戈,大海捞针,一切随缘吧。”
德才奇怪地看了一眼明慧,明慧却一脸的安谧。德才低头想了想,径直往庙里走去。明慧、勤才赶紧跟在了后面。庙里还是原来的样子,但一踏进门,德才却嗅到了一种熟悉的味道,他的心“嗵嗵嗵”地跳了起来。为了掩饰紧张心情,他赶忙从供桌上拿了三炷香。
烧过香,磕了头,德才的眼睛往庙里扫了一遍。见娘娘塑像左边墙上挂了一道门帘,他便走了过去。明慧一见,忙从“娘娘”旁边跨过来,拦住德才说:“贫道寝室,施主就不必进去了。”德才眯着眼睛看明慧。明慧双手合十,低眉耷目,泥塑般地一动不动。德才的脸一下一下变白了,又一下一下变红了……最后终于一下一下恢复了平静。他从明慧身上移开目光,回头对勤才冷冷地说:“回!”
勤才看一眼德才,又看一眼明慧,弄不清他们是咋回事。再去看德才时,德才已出了庙门。他又看了一眼明慧,然后满腹狐疑地走了。
出了九娘峪,德才回头往西看去,只见晚霞染红了西天,与之相连的五龙山山巅上的无量殿也被涂抹上了一层血红。德才叹了一声,背着夕阳懒懒地往大孔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