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人（组诗）

丁东亚

迷雾——给女儿

雾色弥漫山林。喜静之人

在水边清洗双手。蝉鸣

无物。桥上的游客带来了笑声

孩子、炊烟源自半山人家，石上青苔

暂做了蘑菇的小伴

蝴蝶穿过竹林，在花间安歇

雨，正驾云而来

是你将我引向了山谷，孩子

我敞开怀抱，草木蜂拥而至

从前的光影，欲借流水逃逸：它们

皆由你构成，在记忆里打下结扣——

你为鲜嫩的猫草浇水，哼唱独创的歌谣：

小小一片草，种给小猫猫……

在小黑板上画画，写下真挚的献词：

我爱你，爸爸！

心爱的玩具坏掉，你捧着它哭了又哭；

傍晚坐在窗前静听风雨……

薄雾散去，归隐之心消弭于敬畏

我多想告诉你，每次电话里传来你稚嫩的声音

快乐都有增无减

倘若雨是信物，让它在此刻落下

青山为证：我爱你的方式只有一种

以父之名，自私而盛大

春行者

我们从湖边小径走向荒芜的农田

盛大的欢喜在野草和清风里弥散

整个下午，我们在沉默中走走停停

仿佛春行者

身着素衣，在大雪弥漫的梦境云游

后来是水边的虫鸣惊了良夜

我依身白马石像，想到你

眉间的春色，傍晚草地上

身披霞光的孩子们有了死亡畏惧的明媚

他们多像童时的我们，在街巷嬉闹

童谣是饮茶人的伴乐——

“月光光，秀才郎；

骑白马，过莲塘……”

往事多出的清苦意味，唯有自知

一如目送流水人，并无流水之心

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时近中年，爱已不可轻薄

追赶闪电的人徒，黑夜依旧是他的美学

有限身——给女儿

孩子，豫东平原此刻遍地金黄

蝴蝶的欢喜来自野花

布谷的叫声在天空盛放

我们只需在树荫下坐着，看风吹麦浪

把心暂交给开阔

从前的打麦场已盖上楼房，热闹

是旧时光的马，在梦中奔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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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沟壑啃食青草的羊群，像长大的牧童

去向不明。五月的看麦娘

已低下它高傲的头颅

孩子，无数次我想要带你去见证那片生养我的土地

教你认知毛茛、桑麻、糟鱼、田鼠……

身怀悲悯，为你讲述祖辈的风雪与疾苦

而往事在夜下若刺藤愈发繁茂，默数星辰之人

恍惚有了睡意

爱是亿万星光的一部分。孩子

出发前我必须再一次，再一次向你道出

那廉价的人生忠告：要习惯在得到前失去

世界的门关了一扇，还有一扇

等待着你前去推开

山村小卖部

房门敞开着。老姨妈坐在竹椅上

溪水自她坚毅的目光缓缓流过

这个春日，尚无顾客到来

亦无旅人询问可否拍下她苍老的善颜

正是雨水暂歇时刻。山野云雾仿佛风暴

不期而来，一如她夜晚在画板画下的消失人面

他们在记忆里灿笑，忽而现身石桥

忽而是水边清洗脚丫的童伴

多年后，上山摘桃子的堂妹远嫁了他乡

去往竹林挖笋的邻家少年已栖身黄土之下

唯她，不舍这人间的月光与霜色

出售米油盐，以柴火温热人间

新房客

她来的时候，正值山中梨花开放

放牧月光的群像在云中一晃而过

薄夜如薄酒，自饮如她余留的暖情，落满空杯

新房客是一种空荡的诗意，抑或是代词

不乏青草的气息，竟多出田园的梦事

可我还在她的目光里游弋。想象她干净的脸

是一面镜子，众物却难以匹配各自的名姓

想象她的蛮横无非爱的方式，唯那锁进柜中的

鸟声，才是菌类生长的养分

想象她是一匹雀跃的野马，正向我奔驰

哦，且慢，她怎会投进我忧郁的怀抱？

更多时候，我把新房客当作新生活的开始

我们总在那片薄雾笼罩的海边漫步，说说笑笑

小情人一般，发誓一生永不分开

尽管我必须坦白，我们可能还在梦中互道珍重

在冬天

冬夜不老，母亲的镰刀高挂门前

这一年，我们兄弟四人煮酒高歌

母亲蹲在河岸捶衣的姿态，融化了

整个冬天的寒冷

母亲习惯在无人的夜晚聆听窸窣

那手掌的秘密，预示着什么。她沉默

最低的叹息迷失在琐碎的事物中

洗刷、烧饭、做鞋——这生活

组构生命的巢穴。冬夜不老

门前，河水静淌。晚归的白鹅

蹒跚地爬上河岸。在乌相镇，母亲的轻唤

响起。在冬天，把我们召回

回家

等你醒来，雪还下着。这一天，我们

站在窗前，看冬天舞蹈。之后

我们喝酒，一杯一杯，痛饮

兄弟，我们拗不过生活的

多少年了，没有说出一个词语

这被砍断的日子，像秋天的野葵花

留下镰刀的锋利。你是我兄弟

我们不比彼此更懂生活的纯真

只把思念藏在心底，听取鞭炮

打碎新年的脊背

多少年了，我们想去坦白一件事，趁夜

逃回我们的乌相镇，抱住亲人哭泣

防御术

十月过后，有关你的记忆

仿佛一组乱码

空下的房间，被孩子用来涂鸦

他从不向我索要妈妈

玩伴的寻衅，成为他骄傲的笑话

像我一样，多年来，他是你

丢下的谎，于夜晚开出了花

事实上，你是从我身体里逃走的

想象，如惊叫的河流，哺育不了

烦躁、软弱，抑或上苍之光

此刻，他就坐在我身旁，组装着

新买的机械玩具，一声不响

生日如一场内心的祭祀，不忧不伤

他说：妈妈真是在时钟里消失的？

忽然的问题令我忽然绝望

在山中

葵花向上的方位是黄昏。你休想

在秋日改造我

我顽固如石，不在风消逝的地方

向你供出故乡的音讯

这时节，篱笆墙外，妩媚的

攀爬者手持长鞭，已傲慢地扬起嘴脸

年深日久就成了祸患

在白昼煽动，诱你落入花骨的陷阱

盛放是夜下的事情，忽暗忽明

在山中，炊烟不解忍术，菊花开放

时候，黑鸟飞越梦中

我们不比从前更为明了：清醒是自解

雨水到来前，无须惊慌手中无伞

豪情藏山野，空寄半生

在云端

镜中人

花影鸟声葬在镜中。采菊投杯中，携酒与你

共醉。月色是林中一杯小小的寂寞，难以下咽

击筑行歌的年代去了。麦子不在梦中复活

炼金术士制造的雨细风轻。古人也薄情

而你要记得中原，重阳时候折一枝茱萸遥念

冷淡的只是秋天。秋花还待人摘。镜中人

你我各是一半。乡愁终是一条河流，静深流远

你能否回来？

我设想，多年后我将害怕敲门声，夜晚唤醒

枕边人，告诉她窗外的雨帘遮住了钟声

雨中的鸟

松枝上避雨的鸟抖动长尾，叫声清亮

雨中有令人不安的风暴

这是四月的清晨，野芷湖平静，一如往常

他爱过和被爱的人从雨中走来，衣衫鲜艳

像记忆里她们柔唇留下的红印，一枚

雨水冲刷不掉的标识，爱情的震颤与余味

雨中人在伞下，想象雨中的野花在歌唱

雨中的鸟飞去了一株垂柳树上

他们多么相像，看尽了山河、落日与朝霞

而往事迢遥，雨中人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