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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海难”的幸存者
——从流散视阈解读奈保尔《模仿者》中的模仿悲剧

2022-02-23王晓航

名家名作 2022年24期
关键词:模仿者海难殖民地

王晓航

一、流散与模仿

“流散”(Diaspora)本为希腊语,另被译为离散、飞散、流亡等。“流散”来自西方批评话语。流散书写的核心问题就是身份问题,是主体对其身份归属问题不断追问、不断寻求答案的载体。[1]然而,文化的无根性使流散群体始终无法摆脱其漂泊无依的生存状态,从而不得不寻求其他手段来获得认同与慰藉,而“模仿”则成为这些“文化孤儿”的权宜之计。

“模仿”(Mimicry),也称“戏拟”“模拟”,指被殖民者“自觉或不自觉地采纳征服力量并内化其价值观和准则”的行为。[2]在《模仿者》中,“模仿”的内涵得到了绝佳的诠释。《模仿者》是一部半自传体小说,记述了主人公辛格往返于殖民地和英国之间的童年、求学、从政和写作的流散经历,展现了以特立尼达为原型的后殖民国家伊莎贝拉岛从英属殖民地转向独立国家所遭遇的困境,书写了以辛格为代表的殖民地人难以逃脱的模仿悲剧。

1967年出版的《模仿者》是奈保尔文学创作的转折点。此后,奈保尔的小说一改其早期作品中轻松、愉快的格调,转而带有更为强烈的政治倾向与悲剧色彩。与辛格的经历相似,作为一位具有多元文化背景的移民作家,奈保尔始终处于变动不居的旅行浪迹状态,在对西方文化的向往与拜崇中模仿前殖民者的身份建构,最终却导致身份的进一步混乱。在文明的“海难”中,写作是他唯一的港湾,盛放着他孤独无依的灵魂。

当前,对《模仿者》的批评从未脱离过后殖民语境。虽然目前针对《模仿者》的研究相对丰富,但运用流散批评理论对其模仿主题进行的研究仍有待深入。本文拟从流散视阈出发,围绕“模仿”这一主题,梳理主人公辛格的流散旅程,分析其在文明“海难”中经历的模仿悲剧,并以此引入对奈保尔本人经历的探讨,从而为流散群体面临的模仿困境提供解决思路。

二、启程:无法摆脱的殖民教育印痕

殖民教育给殖民地人造成的消极影响曾在奈保尔的早期作品《米格尔大街》中有所体现。在《模仿者》里,作家对此给予了更多的笔墨,揭示了殖民教育是产生模仿和模仿者的根源所在。霍米·巴巴将模仿定义为“向往一种改造过的、可识别的他者”。[3]殖民者试图以模仿者的角色约束殖民地人,将他们改造成“可识别的他者”,而殖民教育便是实现这一改造过程的首要工具。

殖民教育的重点是突出白人语言文化的优越性,贬低本土文化,从而使殖民地人盲目地拜崇西方文化,成为荒谬的模仿者。[4]从小接受殖民教育的辛格厌恶在家乡岛国上的生活,他认为“生在一个像伊萨贝拉这样的岛上,二手且荒蛮”。此外,殖民者迫使被殖民者学习模仿西方的制度、价值观和文化习惯。辛格在学校学习的第一个知识便是英国国王王冠的重量,象征着强大殖民势力的沉重王冠占据了他童年的记忆。九岁时,辛格和同学们一起学习撰写求职信,信的开头是“我谦卑地乞求……”[5],他知道这样写很荒谬,但他是“被要求”[5]的。正如辛格后来意识到的,“学校就是这样无意义”[5],殖民地教育的课程并不合理,其唯一的目标便是训练出可笑的模仿者。然而,殖民教育的力量早已深入人心,年轻的学生开始为自己的本土出身感到羞愧。小辛格将自己富有印度色彩的名字“阮吉特·科里帕辛格”改成了看似更为高贵的英国化名字“拉尔夫·辛格”。伊莎贝拉的学生自然地效仿西方文化习惯,以求通过这种方式获得宗主国的认可。在一个朗姆酒广告语征集比赛中,学生们确信包含“象征着西方繁华都市的元素——宴会”的广告语会受到评委的青睐,于是无一例外,所有人都在比赛中将自己扮成了大都市的宴会承办者。对此,辛格评价说:“在伊莎贝拉帝国学校,我们是天生的模仿演员。”[5]

随着年龄的增长,辛格越发感到小岛的混乱无序,他急切地想要逃离这里,渴望终止心中由于文化错位而造成的不安。然而,殖民教育早已在他身上留下了一生挥之不去的印痕。潜入帝国的心脏后,辛格步入了更大的混乱无序。

三、抵达:无所适从的边缘文化身份

怀着对西方文明的迷恋与崇拜,辛格来到伦敦求学,白人房东夏洛克是他的第一位模仿对象。“夏洛克先生在我眼里气度不凡……他喜欢摸着耳垂探着头听人说话,我觉得这样充满了魅力,便模仿起来”。[5]在辛格眼中,夏洛克的一举一动皆是西方高级文化的象征,辛格欣赏他的相貌举止和穿衣打扮,甚至羡慕他与多名情妇之间的不正当关系。然而,夏洛克的死让辛格感受到伦敦对于生命的漠视:“死亡在伦敦是如此悄无声息,这让我不安。”[5]接着,马耳他人列安妮孩子潦草的受洗仪式彻底粉碎了他对伦敦的美好幻想,“我觉得这座城市的魔力消失了,眼前的景象仿佛暗示着这座城市及其居民的凄凉无助”。[5]他对伦敦社会的人情世故一窍不通,也无法和其他种族达成共识,彻底陷入了自我迷失。

殖民地的人们无法在本国残缺的文化中找到身份定位,迷茫又无从选择,所以在向西方文化的模仿中寻求空隙和力量给自己身份定位。[6]面对故土与英国的双向疏离,辛格只能继续模仿以寻求认同与庇护。他直言:“我成了别人眼中的自己……我所扮演的角色:政客、浪子、名人都名不副实。”[5]但辛格依旧乐此不疲,因为这些角色至少赋予了他一种暂时的身份。同时,辛格与桑德拉的婚姻也是模仿的产物。于辛格而言,与一位白人女性缔结婚姻是值得自豪的。有评论家指出:“被殖民者认真模仿白人的习惯、服装、食物和建筑。一段跨种族婚姻是这种大胆模仿的极端表现。”[7]

出于生存需要,移民者对宗主国文化进行模仿,但这种模仿是以丧失自我为代价的。辛格的人格在不断的模仿中逐渐四分五裂,他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而是西方文化的“寄生虫”。他再度成了流亡者,一个在母国与宗主国均无所依靠的边缘人。任一鸣曾指出:“流放”最明显、最直接的表现形式就是文化的流放,即文化归属上的失落和自我民族身份认同的困惑。[8]模仿的不确定性和不可控性,导致辛格未能在伦敦找到其心灵归属,反而陷入了更大的自我怀疑。

四、返航:无从颠覆的权力话语体系

无所适从的边缘身份迫使辛格逃离英国,踏上了返航的旅程,他试图在家乡重获秩序和安宁,重建这个混乱无序的岛国。然而,就像辛格作为个体通过模仿白人以寻求文化认同一样,伊莎贝拉作为一个新独立国家,其政治和经济的重建也同样无法摆脱西方霸权的干涉。

岛国的政客选择将辛格的罗马式宅子作为政治运动的大本营。罗马是民主和西方帝国力量的双重象征,通过模仿罗马建筑,政客们试图建立一个民主政府,然而,他们复制的只是徒有其表的外部形式。他们以公谋私,利用其权力剥削底层人民。萨义德曾指出民族主义及其模仿的局限性:“ 民族资产阶级及其特殊精英……实际上倾向于用一种新的基于阶级的、最终是剥削的力量取代前殖民力量,这种力量以新的话语复制了旧的殖民结构。”[4]岛上的权力阶层早已将白人的文化、价值观与政治手段内化于心。其专车上的标志“M”,在殖民时期代表“主人”(Master),去殖民化后代表“部长”(Minister),象征着统治阶级没有变化,唯一的区别在于肤色——白人被黑人权力所取代。当黑人代表布朗与英国总督交谈时,追随他的政客都感到自豪。[5]“我们分享着布朗的钦慕之情:这是与世界的崇高联系,包含了伟大人物与伟大事件”。虽然他们提倡种族平等,但内心仍屈从于白人的力量。

新国家在经济发展上也无视岛国的实际情况,盲目照搬西方模式。对伊莎贝拉而言,“工业化仿佛只是把各种进口的东西填在进口的容器里”。[5]所谓工业化,不过是把整个国家变成西方国家的生产车间。殖民统治使得岛国社会僵化,经济疲软,西方国家打着投资和技术援助的幌子,继续进行旧的剥削。模仿中,权力的真实关系没有改变,或者实际上被更为人道的奴役形式按照殖民者的喜好得到加强。[9]前宗主国的经济实力和技术垄断致使伊莎贝拉无法反抗,只能在其遗留的权力体系下继续模仿和依赖西方。

五、文明海难的“幸存者”

辛格一生多次往返于母国和英国之间的曲折经历也恰恰折射了奈保尔的人生轨迹。和辛格一样,奈保尔是印度契约劳工的后代,其祖先从自己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文化流亡是他们的共同处境。就如辛格所言:“我们是处在中间的种族,被动的基因。”[5]无论是潜入帝国还是返回殖民地,他们总是以流亡者的身份游走于西方和殖民文化的夹缝间。辛格将自己的一生形容为“一场避之不及的海难”。海难意味着被遗弃、漂泊无依、救援希望渺茫。它是“殖民历史的隐喻……体现了加勒比地区在文化上的缺乏”。[10]奈保尔记得,他和印度同胞迁移到加勒比岛后,逐渐失去了他们的语言、习俗和信仰:“所以我们祖先的信仰消退了,变得神秘,与我们的日常生活无关。”[11]

但是,奈保尔并没有淹没于这场文明的“海难”,他意识到文化错位是流散群体身份问题的根源,唯一的出路就是重新书写被忽视的现实,而“写作”便成为他和辛格最后的救命稻草。辛格认为他的回忆录“不仅仅是一部自传”,他“想用个人经历展示时代的弊病”。[5]通过写作,他们一边揭示殖民地人的心灵困境,一边追寻自身的文化归属,以流散者特有的观察维度审视现实。流散并不局限于空间上的流动,更包括精神维度上的内在放逐。[1]通过写作,奈保尔和辛格成为这场文明“海难”的幸存者,将心灵寄托于写作之中,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然而,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自由或许只是一种虚幻无实的自由,一种对现实困境的妥协,一场注定以失败结尾的模仿悲剧。

六、流散群体共同的模仿困境与出路

奈保尔与辛格的经历反映了前殖民地人民所面临的共同困境。一方面,契约劳动制度将东印度人转移到陌生的岛屿,长期的文化错位导致他们时刻处于一种漂泊无依的状态。历史和文化被殖民统治抹去,殖民教育鼓励人们成为荒谬的模仿者。在不断的流亡与模仿中,流散者的幻想家园成了绝望之地,其一心追寻的文明与秩序终将是永远漂浮的能指。

另一方面,对于新独立国家,独立并不意味着权力回归和文化重建,在宗主国强势文化的冲击下,新独立国家依然处于两难的境地。强大的经济力量和技术垄断使西方对新国的控制在去殖民化前后几乎没有差别。前加勒比和西印度群岛殖民地在没有其他发展模式的指导下,只能继续效仿欧洲和美国。正如辛格坦言:“ 我们是承蒙宗主国厚爱的附庸,只要我们依附的地位仍不容置疑,我们的政治就是个笑话。”[5]

因此,要想彻底终止这场文明的“海难”,第三世界的后殖民国家必须彻底根除对前宗主国的模仿和依赖。若不考虑本国实际,只机械地复制和照搬西方体制,只会永远陷入模仿的困境中。同时,殖民地人民也需认识到,一味地模仿并不能解决新独立国家面临的实际问题,更无法实现对宗主国权力体系的颠覆。只有正视现实,跳出模仿怪圈,祛魅西方话语,寻找适合本国的发展模式,才是第三世界的流散群体走出当下困境的真正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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