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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荒田小品散文论

2022-02-23方忠

华文文学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品散文移民

方忠

20 世纪80 年代初兴起、90 年代崛起的新移民文学,是海外华文文学一股重要的文学潮流。以严歌苓、张翎、少君、刘荒田、卢新华、王性初、陈谦、陈河、施雨、施玮、曾晓文、黄宗之、朱雪梅等为代表的新移民作家群,以其整体卓越的创作实绩成为海外华文文坛的一支劲旅。与20 世纪50 至70 年代移居海外的老一辈作家相比,新移民作家的数量与规模大大增加,同时由于时代、环境、文化的变迁,新移民作家的文化视野、文化立场、审美趣味、艺术追求有了显著的变化。20 世纪50 至70 年代由中国台湾、香港等地区移居海外的作家如於梨华、聂华苓、王鼎钧、丛甦、吉铮、白先勇、欧阳子、张系国、许达然、杜国清等,更多地经历了中西文化的碰撞与冲突。去国离家的遭遇、环境的骤变使他们产生了难以排遣的文化上的乡愁。置身于西方社会,面对迥异于原有文化的居住国文化的冲击,这些作家产生了明显的认同危机。在经历了长时间的冲突、挣扎,直到落地生根之后,他们才渐渐摆脱了文化上的困境和情感上的困扰。在这过程中,他们的创作重点便在于表现华人在中西文化的碰撞与冲突中的困扰、失落以及由此而产生的孤绝感,具象地书写了文化乡愁。於梨华的《又见棕榈 又见棕榈》《傅家的儿女们》、聂华苓《桑青与桃红》、白先勇的《纽约客》、吉铮的《孤云》等作品便都呈现出这一类创作的共性特点。而80 年代以后兴起的新移民文学的创作主体则是在改革开放的大潮中从中国大陆来到海外的新移民,他们怀揣梦想来到西方世界,因为身后是一个不断发展着的欣欣向荣的祖国,所以在面对西方文化时他们便有了更多的自信和从容。他们充满着新奇和新鲜感,在文化立场和文化认同上持开放、多元、包容的态度。他们对民族的历史和文化有着较为冷静的审视,又像海绵吸水般汲取当下生活的所在国文化,在两种文化间形成了创造性转化。这是新移民作家显著区别于老一辈作家之处。开放、多元、包容及丰富多彩的在地书写成为他们共同的特色。

刘荒田在新移民作家中具有很强的代表性。自20 世纪80 年代初从广东移居美国旧金山后,他用一支健笔描绘新移民社会人生百态,状写旅美风雨历程,成为北美新移民文坛的翘楚。

在新移民作家中,擅长小说创作的居多,专注于诗歌创作且成绩卓著的也大有人在,而在散文创作领域长期辛勤耕耘,取得不俗成绩的作家,则屈指可数。刘荒田就是这样一位三十余年来一直深耕于散文园地,且取得了卓越成绩的小品散文作家。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小品散文的创作曾经是一个十分重要的文学现象。鲁迅认为:“到五四运动的时候,才又来了一个展开,散文小品的成功,几乎在小说戏曲和诗歌之上。”①朱自清在回顾“五四”时期的创作实绩时也明确指出:“最发达的,要算是小品散文。”②他进而勾勒了“五四”散文绚丽多姿的盛况:“就散文论散文,这三四年的发展,确是绚烂极了:有种种的样式,种种的流派,表现着,批评着,解释着人生的各面,迁流曼衍,日新月异:有中国名士风,有外国绅士风,有隐士,有叛徒,有思想上是如此。或描写,或讽刺,或委曲,或缜密,或劲健,或绮丽,或洗炼,或流动,或含蓄,在表现上是如此。”③在“五四”散文洪流中,周作人的名士小品,丰子恺的禅趣小品,朱自清的儒雅散文,冰心的温柔散文,等等,可谓极一时之盛,对后世的文坛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刘荒田的小品散文正继承了五四散文的流风馀绪。他广泛学习借鉴了五四散文作家的经典作品,博采众长,尤其对表现日常生活、况味人生的小品散文情有独钟,在散文创作实践中渐渐形成了自觉的散文观念和散文意识,在海外文坛辛勤耕耘,终于成为海外华文文学一道亮丽的风景。

刘荒田的散文创作中不乏长篇作品,其《梦回荒田》甚至长达15000 字,可算是真正的大散文了。但在我看来,他的小品散文题材更为广泛,形式灵活多样,风格更为独特,成就更为突出。他先后出版了《旧金山抒情》《旧金山浮生》《“假洋鬼子”的悲欢歌哭》《刘荒田美国闲话》《不期而遇的诗意》《抓在手里的阳光》《你的岁月,我的故事》《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三十六陂烟水》等30 余部散文作品集,在新移民文学中独树一帜。

刘荒田的小品散文创作既有新移民文学的共性,又有自身鲜明的品格。

在地性是刘荒田小品散文突出的特色。

海外华文文学的发展,以20 世纪80 年代为界限,明显地呈现出从叶落归根到落地生根的过程。北美第一代华文移民作家,曾被称为“无根的一代”、“漂泊的一代”,远离祖国,置身于西方社会,面对强势的外来文化的冲击,这种环境的骤然变化使他们产生了难以排遣的文化上的乡愁。因此,他们在创作中往往直接抒写故国情怀和故园情结,表现文化认同危机,表达了叶落归根的思想情感。而80 年代以后的新移民作家更重视本土经验,在寻根、归根之外更强调落地生根,正所谓“花果飘零,灵根自植”④。虽然不曾割断与祖国的精神文化血脉,但随着移民日久,他们在文化上、情感上对海外移居国有了较多的认同,甚至已经把他乡当作了故乡。在加拿大移居30 年的新移民作家郑南川说:“‘文化认同’的改变,并非文化否定。而是该以加拿大主人的姿态面对生活,站在一个成长的角度去理解新生活,看待过去的旧生活。我们的国家充满着自然和真实的精神,我们的文化是那样的多元和向上,我们应该做到的,就是要学会自然,真实和客观的看待现实,用历史和文化的理解去看待我们的祖国和我们的国家。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成为新生活的主人。”⑤

刘荒田的文化立场是开放、多元、包容的。1980 年移居旧金山后,他很快就融入了这片新大陆。与其他新移民作家相比,刘荒田更关注新移民社会生活和新移民的普通人生,更注重也更擅长在地书写。刘荒田对于北美新移民问题的关注,对于普通新移民人生图景的状写,对于新移民命运和前途的思考,构成了其丰富广阔的创作题材。他的小品散文具体生动地描绘和勾勒了北美新移民的日常人生以及美华社会新的生活图景。他也因此成为北美新移民文学的代表性作家。

刘荒田有着一双慧眼,他善于观察形形色色的新移民人生,细心捕捉新移民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寻常生活中发现新意和诗意。咖啡馆、超市、机场、巴士、闹市区,等等,都是刘荒田观察社会人生的绝佳场所。《糕粉店里》写旧金山老唐人街一家糕粉店20 年里盛极而衰的命运,由此来考察唐人街商业的新陈代谢。作者仔细观察来店里消费的顾客。有买了满登登一大盒包子和烧麦虾饺,还要预订60 个带胭脂点的寿包的老婆婆;有一拐一拐地走路,手里捏着几枚硬币,只买两个烧饼的老爷爷;有操着一口“三邑”广东话,喊着“三个叉烧包,两个莲蓉包”的精灵的中年汉子;有三十多岁,戴深度近视眼镜,文绉绉的,用纯正的英语说着“请给我三块萝卜糕,半打菜肉包”的土生女同胞……作者将这些顾客作了细致的分类,有中式的,有洋式的;中式的又分旧式和新式,以及大陆式、港式、台湾式等等,观察细致入微,由此描绘出唐人街的众生相。同时由这些顾客群体勾勒了华人传统饮食的兴衰变迁。《手机店里》写的是对一家刚开张的华人手机店的观察。“其实,手机店的生意火爆与否,和我都是风马牛。我这好奇心倒是相当纯洁的,把它看作社会一个零件就近观察,好广见闻。”正是出于这份好奇心,作者对顾客和店员进行了细致观察。一位带着老太太来要开一个不被全年计划捆绑套餐的眉清目秀的后生,一个请教怎样在手机上打中文字的广州人,一个要店员替电话公司赔他超收话费的胡子拉碴的白人,两位要买电话卡但未选到中意卡的嘻嘻哈哈的墨西哥妇人,一位要去另一家电话公司却进错了门的欧洲人,一个来问为什么退款还没收到的中国人,等等。作者对这些人的言行举止作了细致描绘,然后又着力描写了那两个分别叫肯尼和麦克的店员,通过旁敲侧击,套出了他们的底细。肯尼是广州人,麦克是佛山人,分别为34 岁和35 岁,这两个单身汉都是8 年前移民来的。“我们最难办,不上不下,进不了大学,只好卖手机。”但其实他们是热爱这一行工作的。从这两人身上,作者让人看到了年轻一代华人移民的精明、敬业和对生活的热爱。

刘荒田还将笔触由新移民群体出发深入美国社会。作为旧金山社会的一员,他和当地其他人一样开车、坐车、工作、购物、休闲、娱乐、锻炼、欣赏风景,过着平静怡然的生活。在他的生活范围内自然有许许多多的美国人,他勤于观察,善于思考,并加以生动的描述。《旧金山一角》聚焦旧金山闹市区百货公司门口的一个流浪汉的生活,以细腻的笔触状写出他的精神状态和人生图景。这个流浪汉穿着“过膝的白色大衣,因为太旧或太脏、变成灰色,灰白胡子,瘦削、挺拔、50 上下,自顾自地微笑”。再看他的全副家当:底部是一张尺码特大的轮椅;为了冬天,备下许多张或厚或薄的被单、毯子;揉成一团团的衣服;一张绿色塑胶地毯,功用是铺在露天过道防滑,充当床垫;一顶消防员专用帽,一把断了几根伞骨的大伞;几个鼓鼓囊囊的布袋,盛的是食物和日常用品;被子下,有酒壶、毒品、药物、翻破了的乐谱、干电池收音机。地面还有一个塑料桶,盛着刮子、洗洁精、抹布、海绵擦,这是谋生家伙,在交通繁忙的十字路口,趁红灯亮着,给车子擦窗,象征性地动几下,再笑嘻嘻地伸手讨钱。而冲着那把吉他,作者说不敢把他归类为懒惰成性或者神经有毛病的畸零人,他可能是歌手、音乐人或者行吟诗人。中国古时的雅士,“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只偶尔逍遥,哪像他,天天醉也好醒也好,在大厦户外楼梯的底部,在闹市的商店外,在金门公园的树丛里,在湖边的长椅上,适性任情地放倒自己。严寒天气,熬不住了,便可搬进市政府为他们设置的庇护中心。作者以细腻的笔触状写出流浪汉的精神状态和人生图景,这街头小景着实叫人难忘。《午后的星巴克》写在星巴克对周遭各色人等的观察以及由此而来的感悟。先写看到两位中年人并肩进来,一男一女,一路说笑,走近时看清,都在胸前佩戴着名牌,是“梅西”公司的白领。作为退休者的作者忽然明白,退休者最大的损失之一就是没有了同事关系。同事在一起的时间,未必少于配偶和儿女。单说咖啡,每天可和同事去喝两次,每次15 分钟。他回想打工那些年,和同事们在员工食堂,凭着无拘束地喝咖啡,引出他们多少私密故事、多少笑话。接着写到两个穿同样柳条衬衫的五六岁大的男孩,一看就知道是拉丁美洲移民,他们每人啃一块巧克力饼干,一个占据爸爸的膝盖,一个拥有妈妈的臂弯,一个活色生香的家,使整个房间在咖啡香之外,洋溢着天伦之乐。旁边是一位戴鸭舌帽的老者在扶手椅上坐着,他对着大门,有一搭没一搭地呷纸杯内所余无多的液体,一副孤独的模样。又见4 个女士叽叽喳喳地进来,在圆桌旁边坐下,说着流畅的俄语,听起来像吵架;又有一个十八九岁的女郎进来,吃一块从外头买来的披萨,她和四位操俄语的女子是朋友,走过来说闲话,却又都说标准的英语。看着这一切,作者感慨着世界的纷繁复杂。他一方面欣赏着眼前多姿多彩而和平的人生,另一方面头脑中又萦绕着关于同事、孤独、老去之类的思考。

在对北美在地日常生活的观察和描绘中,刘荒田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敏感和敏锐。这构成了其小品散文又一个鲜明特色。

散文是一种与人生最贴近的文体,它叙写的往往是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抒发的是寻常人的喜怒哀乐。正因如此,散文是一种易写而难工的文体,看似写起来容易,其实要写出一篇好散文并不简单。对一个散文作家而言,其最为突出的才能之一就在于具有敏锐的观察力和丰富的想象力。他善于发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能于人们熟视无睹处发掘出新意;他又能充分调动想象力,超越线性的思维而进入多元立体的艺术世界。刘荒田的《人间的“散点透视”》可作为样本来加以分析。傍晚时分,在旧金山一条街道的绿化带上,作者面对街道一侧的建筑物进行观察,蓦然省悟:这一长溜街道,不就是张硕大的电脑屏幕吗?每一户人家是一格屏幕,窗帘打开的,是可以进入的;关严窗帷的,没有亮灯的,是不能打开的“黑屏”,他可以用视线随意“点击”每一格。这种想象力不可谓不丰富。随后,他用散点透视法,一格一格有滋有味地看过去。刺绣“花开富贵”、电视屏幕上的央视综艺节目主持人、景德镇盘龙花瓶、兰草,看到这些摆设他便推测,这一家应该是中国大陆的移民,且定居新大陆20 载以上。餐桌四边,团团坐着一家老小,笑语隐隐可闻,孩子对着电视机播放的足球直播举拳欢叫,这该是土生土长的一户华裔。麻将台、缓慢走动的老人、徐悲鸿《奔马图》的复制品,这该是空巢期的中国夫妇……一路走一路浏览,他不断展开想象力:那在兰花吊灯下相对而坐的少年,可是兄弟?是不是西海岸名校“洛威尔”高中的学生?一个中年女子苗条而柔软的身子有规则地俯仰,是在蹬跑步机还是在做瑜伽?一个露出半截儿的书橱,盛的是什么书?那个拿烟斗的老先生,面对大海凝望,落日早已沉没,看的是星星还是沙滩上的篝火?他把视线的网撒出去,把尽可能多的“小格子”收进视野。他还想起王鼎钧对美国家庭的比喻:中药铺里的柜子——每一格都各自为政,各有内涵,各有秘密,快乐和苦痛,明斗或暗争。这样的观察,这样的想象,着实令人感受到作家的特殊才能,笔端又充满人间温情。这正是刘荒田在新移民作家中脱颖而出的关键所在。

刘荒田善于冷静地观察生活的细微处,独抒性灵,表现出独特的意味。自然,要在日常生活中有不同寻常的发现,发掘出新意,对作家是个很大的挑战。正如刘荒田自己所说的:“针对日常生活的写作,难处就在这里:从平淡中发现,一如在人来人往的海滨沙滩上并不常有闪光的珠贝。”⑥《一件文化衫的背后》由一份印在文化衫上的“前卫交响乐团”的名单联想到华人移民的命运和历史变迁。在旧金山的巴士上,作者见到了一群背着乐器的孩子。从领队身着的文化衫上的这份以中国人为主体的名单中,作者为其释放出的信息深深感动。作者从中发觉,这些孩子的祖父母,该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后的移民,老家可能是广东,其中又以“四邑”占压倒优势。作者进而联想到华人艰难的移民历程:仿佛看到海关前的人流,移民局里成堆的表格。要么历经艰危,九死一生;要么风平浪静,鸟语花香。熬出头的,按部就班的,在底层挣扎的——共同的难关是语言,日常的功课是融入。好在,先辈所吃的苦头,交响乐团的成员们不必再吃。他们已被同化,英语成了母语。背景、肤色、基因的差异,统统消融在莫扎特《g 小调第四十交响曲》和勃拉姆斯的《c 小调第一交响曲》之中。他们所演奏的贝多芬的《欢乐颂》,把新大陆的血泪、抗争的失败和崛起,都消化、升华,成为和谐的旋律。如果说第一代移民难以身免的是牺牲自我,是削足适履式的改造,那么,他们的后代,有了不同的使命,那就是:圆祖辈的以及自己的梦,在主流社会施展才华。由文化衫上的一份名单引发出的作者对这些身世的感慨自然难以为眼前的新一代移民学子所理解,这些,只有在美国社会里艰难打拼了数十年才为自己和下一代赢得了应有一切的第一代移民,才会有刻骨铭心的感受。作者把它具体而生动地呈现了出来。

中国人是喜欢群居的,出国后这种情形未曾改变,同学会、同乡会一类团体的活动固然热闹,亲朋好友间的活动更是频繁。《“老”在“派对”》写的便是“红鸡蛋派对”——为女儿的二女儿出生100 天举办庆祝会。作品叙写了作者在派对上的感悟。虽然来宾的年龄不同、性别不同、背景与境遇不同,但他们都是第一代移民及其后代。论经济地位,都是中产阶级,早已远离新移民难以身免的困窘和畏缩,都有了自己的房子、车子、股票,每年可以外出度假。这个群体,在稳定的经济基础、稳定的婚姻和亲情之外,还存在三大问题:疾病的侵扰;单身成群,年过30 依然没有对象的触目皆是;事业和家庭难以两全。这其实是诸多新移民的普遍情形。刘荒田运用文学的形式对此进行了反思,从“派对”中透视出新移民的复杂处境和命运。他在反思中也清醒地意识到新移民在文化上与西方社会的差异性。比如在《想当然》一文中写到,在华洋杂处的社会,由于视角、思维方式、沟通方式的差异,中国的古训“将心比心”“人溺己溺”“己之所欲,必施于人”之类,须先作检验再付诸行动,否则效果会适得其反。作者写道,由此可见,了解人,理解人,是一辈子的功课,以“我还不是为你好”为借口,做违背对方意志的事,只落个“不得好报”的下场。他提出,同理心的前提是有共同的“理”。这个“理”并非来自“想当然”,而是来自理性的比较和中庸的洞察。这真是夫子之道。

对新移民生活的观察和表现,其实还在于作家对人生的热情和难以割舍。刘荒田正是基于对新移民问题的特别关注而对人生有了新的独到领悟。《叩问寂寞》是刘荒田从心所欲、感悟人生、呈现自我的代表作。作品思路开阔,将对闲适生活的追求和对人生形而上的思考紧密结合在一起,诗意和哲理交相融合,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张力结构。作者午后在艳阳高照的旧金山郊区小镇核桃溪独行。路上看不见行人,只听到锤子有一搭无一搭地敲击木头的声音,又尖又脆的。在他听来,锤子纯然是为了激活寂寞而响,如“鸟鸣山更幽”。就此悟出,洋洋洒洒的阳光下尽是寂寞!由此,他要以外科医生的冷静,以脚为手术刀,剖开寂寞,从里到外做一番审视。一路走,他发现寂寞的核心意义是“各不相干”。且看街旁、山上、谷底的树,千篇一律的绿,它们却并无关联,拒绝呼应、各有各的营生。挺拔的枞树、伟岸的花旗松、梧桐、黄桷树,各有各的风采。他又由一只跳跃、啁啾的麻雀,感受到自己的寂寞其实来自于对“互动”的渴望。他从爱群居的中国人谈到宣称“清明郊游只有野哭可听耳”的周作人,从子期伯牙的高山流水谈到了网络时代的点赞、跟帖,接着笔锋一转,说眼前的一切真的需要“互动”吗?除非刮起大风,树木不会向同一方向俯仰,除非大雨,谷里的水不会向同一处漫流。纪伯伦说:“庙寺的廊柱都是分开的。”人间不也一样?远处930号是他的女儿家,远看,它也是寂寞的,所有的门都关着,不必用灯光的午间,哪个窗口都没有活动的人影。然而作者知道,里面有令他和妻子快乐的一切:击败了产后抑郁症的女儿,勤奋工作、品格无懈可击的女婿,更有他的心肝宝贝——两个外孙女。作品对寂寞的叩问具有辩证色彩,寂寞既是绝对的又是相对的,寂寞既是长久的又是短暂的,有些人在逃避寂寞,有些人却又在享受寂寞品味寂寞。刘荒田在这篇作品中带领读者去品尝了寂寞的种种滋味。寂寞本是大家都要努力逃避的,然而,真正的智者却正是在对寂寞的况味中获得了人生的真谛,从而进一步激发起人生往上的动力,正所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刘荒田在对生命现象进行细致思考后常常会予以诗性的表达,这使他的小品散文具有了诗质散文的特质。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以诗为文一直是散文创作的一个传统,朱自清、徐志摩、杨朔等堪称代表。这些作家一般兼具诗人和散文家的身份。他们往往因诗成名,而后又投身散文创作,因此他们常常有意识地将诗的质素运用到散文创作中,包括诗的意象、诗的语言和诗的意境等,从而使散文作品涌动着诗意美。他们创作的这种散文就是诗质散文。这类散文意象繁富,辞采华美,抒情性强,充盈着诗情画意。佘树森说:“好的散文总是贮满诗意的。”⑦譬如徐志摩。20 世纪二三十年代,以诗名著称的徐志摩用诗歌创作的经验来引领散文创作,以独特的诗笔来写作散文,讲究散文的形式美,追求诗文的辞藻、句式、音韵的美,进而形成了诗质散文的艺术美。沈从文便认为徐志摩的散文创作是把“属于诗所专有,而又为当时新诗所缺乏的音乐韵律的流动,加入于散文内”⑧。徐志摩也因此成为诗文双璧的大作家。1963 年,余光中发表《剪掉散文的辫子》,提出散文革命的口号。他所倡导的讲究“弹性”“密度”“质料”的现代散文,体现了对一种散文审美新范式的呼唤。他对散文艺术美的强调,正反映了他对诗质散文的追求。不过,余光中的“以诗为文”不是借鉴一般诗歌的艺术表现,而是将现代主义诗歌的表现技巧和方法融入散文创作之中。这使他的诗质散文有着自己的特色。

海外华文文学的老一辈散文家王鼎钧是刘荒田的前辈作家,一生致力于散文创作,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海外华文文学界有着巨大的影响力。王鼎钧常常被称为“文体家”,他在散文文体的创新方面作出了许多努力,他创作的相当一部分散文就是诗质散文。基于对生活的独特感受,王鼎钧在创作中充分驰骋想象,他的散文意象新奇别致,令人耳目一新。《看大》中写道:“当年坐在飞快的火车上,看那么长的地平线,看地平线缓缓变成圆周,看大地缓缓转动成唱盘,大地在唱,唱出唐宋元明清,唱出金木水火土,唱出汉满蒙回藏,唱出稻粱麦黍稷,唱出一元万象两仪四时三教九流六欲七情八德十戒百福千变亿载兆民。”⑨这里将大地看作唱盘,听它不停地唱天地宇宙、国家民族、历史文化,这一想象不可谓不奇特,富于诗的感受和境界。王鼎钧曾说:“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思乡不需要奖赏,也用不着和别人竞赛。我的乡愁是浪漫而略近颓废的,带着像感冒一样的温柔。”⑩就总体艺术特征而言,王鼎钧的散文是优美、抒情的,字里行间跳动着一颗飘泊四海、阅尽沧桑、富有诗意的美丽灵魂。

与上述前辈作家相比,刘荒田在诗质散文的理解和建构上既有继承又有创新。

在《核桃溪秋光》一文中写到,20 多年前,作者把车停在唐人街的偏僻处边坐等买菜的妻子,一边读书。一片银杏叶,轻盈地飘在前窗落定。他大吃一惊:这不就是生命进入秋天的信号吗?回到家,写了一首短诗,有一句是:“莫非是绿卡上的绿所蜕变?”《秋之三色》以秋色喻人生,读来诗意盎然:“以季候喻人生,深秋该是后中年,如果你拥有松柏顽强的绿,拥有富于沧桑意味的褐色和霜的瘢痕,拥有落叶乔木的萧疏,拥有菊的气度和兰的资质,那自然好极。可是,难道不会为了日子太温吞而厌腻吗?这种红,乃是大起大落,雷霆闪电,呼天抢地和斗酒诗百篇,长歌当哭和狂欢达旦。人生的巅峰体验,虽然短暂,但它往往能标出生命所能拓展的极限。而枫叶的血红,该是情的极致。未经泣血,不曾断腕,爱的平稳诚然可嘉;但你只能枯守老生常谈的绿。”[11]刘荒田将对生命的思考融入诗意的语言中,在寻常生活中追求生命的灿烂与热烈;“枫叶的血红,该是情的极致”正道出了人生在摆脱了庸常和琐碎之后所呈现出的绚烂之美。刘荒田的日常性描写中因而具有了更多的诗意。他善于将诗的质素、诗的意境融入散文之中,使作品呈现出诗意充沛、活泼灵动的特点,增强了散文的表现力。

在当下网络化时代,文学的功能和形态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对作家提出了严峻的考验。新移民作家面对着更为复杂的文学生态环境,其所经历的挑战在某种程度上更甚于国内作家。这需要他们付出更多的艰辛和努力。王鼎钧对散文创作的甘苦有着深切的体会。他曾这样评价刘荒田:“网络时代,‘短文’越来越多,‘小品’却越来越难得一见了。小品是秋水文章,纯净与密度并存,单一与完整并存,坦荡与余韵并存,它不是未完成的长文,也不是长文中的一段或局部,更不是长文的提要或缩小。这种作品多了些美感,少了些意见,多了些灵性,少了些烟火,许多人在国内办得到,出国以后办不到,闲暇安逸中办得到,辛苦忙碌中办不到,甚至有人说,古人办得到,今人办不到。我很奇怪,刘荒田先生为什么总是办得到。”[12]王鼎钧在此感叹的是网络时代小品散文的式微,然而他感到欣慰的是,在这样一个时代,刘荒田却能逆势飞扬,取得了别人难以取得的成就。刘荒田正以其卓越的努力,将小品散文发展到一个新的天地,走出了一条创作新路,为新移民文学同时也为华文文学的发展显示了一个新的方向。

①鲁迅:《小品文的危机》,《鲁迅全集》第4 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年版,第442 页。

②③朱自清:《背影·序》,《朱自清全集》第1 卷,江苏教育出版社1996 年版,第30 页,第33 页。

④王德威:《华语语系文学:花果飘零,灵根自植》,《文艺报》2015 年7 月24 日。

⑤郑南川:《“文化认同”与新移民生活的成长》,http://blog.sina.com.cn/u/3610315530

⑥刘荒田:《一件文化衫的背后》,《天涯住久》,河南文艺出版社2015 年版,第215 页。

⑦佘树森:《散文艺术初探》,福建人民出版社1984 年版,第47 页。

⑧邵华强:《徐志摩·诗刊》,《徐志摩研究资料》,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第172 页。

⑨王鼎钧:《看大》,《左心房漩涡》,台北:尔雅出版社1988 年版,第191 页。

⑩王鼎钧:《脚印》,《左心房漩涡》,台北:尔雅出版社1988 年版,第201 页。

[11]刘荒田:《秋之三色》,《不期而遇的诗意》,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第90 页。

[12]王鼎钧:《细品刘荒田》,刘荒田:《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8 年版,第198-19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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