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时光里的父亲和母亲
2022-02-23吴海霞
父亲的村庄
父亲的村庄叫做九家庄,坐落在一个取名为转嘴的地方。那个地方很好找,好找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距离国道不远或者是村庄背靠着一座大山,而是因为村庄挨着的那座大山土壤全是红色。若是赶上下雨天,那些红土就变成了红胶泥,走一步,就粘掉一次鞋子,恼得那些在下雨天走路的人,恨不得脱了鞋子,光着脚上路。
有一条山路,从村庄通往大山深处。那是一条开凿在半山腰上的山路,道路伴随着山峦的起伏一直向前蜿蜒,而山路尽头依然是绵延不绝的群山。陪伴山路一同向前蜿蜒的,还有一条滔滔不绝的河流。
父亲在村庄背后的大山顶上开辟了一些空地,有时种菜籽,有时种洋芋。每年从播种到收获,他都要在那条山路上走很多个来回。
这是属于父辈们的河流和群山,这也是父辈们劳作生息的田野和村庄。当那些裹满泥土的双脚,在草色渐黄的山野上不停地来回行走时,白昼走了,四季却来了。
每年到了除夕,父亲总是早早起床,紧赶着出了院门,打算做第一个打扫巷道的人。然而,有时紧赶慢赶,依然晚了。大扫把早已把斜斜的痕迹,清晰地留在家门外的硬化路上。而此刻的巷道,空无一人。
除夕清晨,太阳刚刚爬上山坡。墙角的影子,还带着昨夜寒风的凛冽。它的手和脚,被寒冷和阴暗束缚着,它一寸挨着一寸地艰难移动,在一块砖上和钟表上的时针比着谁还能再慢一些。
挂在厨房窗户边上的红辣椒鲜亮如火,将旧年最后一天的清晨静静点燃。原本清冷的厨房,因为那串火红的辣椒慢慢热了起来。各种蔬菜瓜果已经沐浴更衣,还有一些糖果瓜子装满了彩色的糖果盒子。大红色的纸和蘸饱了墨汁的笔,正在等待华丽登场,期待为新年奉上最诚挚的祝福和最圆满的浓墨重彩。父亲和往常一样,没有一刻是闲着的。他去了一趟猪舍,去了一趟粮房,还去了隔壁邻家……一直忙忙碌碌,不得闲。
临近吃年夜饭的时候,父亲还是穿着原来的旧衣裳。他說:庄稼人,闲不住。要经常干活,不用穿得那么讲究。买来的新衣服我明天换上。换上了新衣裳,又是新的一年了。
暮色渐浓。零星的鞭炮声,响在门前院外。红色的灯笼,悬挂在高处。村庄里的小小的庙宇,早已燃起祈福的桑烟。那晃动在风中的红灯笼,还有袅袅的桑烟都是来年的欣喜和盼望,正在和这个安静祥和的村庄一起辞旧迎新。
春节过后,天气日渐变暖,村庄里到处都是忙碌的景象,父亲也没闲着,开始了一年的春播。不久,时间到了四月,雨水渐渐多了起来。清明节,也随之而来。
按照习俗,清明的清晨一定要熬一壶茶,等茶水熬好以后,再往茶水中加上一些鲜奶,接着慢慢熬,等待茶水被再次煮沸。细碎的火焰,正在尝试舔舐面相沧桑的茶壶底部。
盛放在搪瓷盆里的油香,散发着阵阵香气。那些高高摞起来的油香,就像重叠着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在这无尽的岁岁年年里,去年的落叶,还未被寒风吹散,今年的新草,早已匍匐在屋前院后。
勤快能干的主妇们早早将发好的面,蒸成一个个又大又圆的白馒头。这些用新面做成的白馒头,把一年的长相思,在清明的早晨,全部和盘托出。
父亲正在堂屋里耐心地教孩子们怎样用烧纸做上坟用的“长钱”。那些被折叠很多次的烧纸,借助了一把剪刀和父亲的手以后,就变成了一串用镂空图案构成的“长钱”。孩子们用树枝挑着各自的“长钱”,欢喜至极,在屋子里左蹦右跳,让这个原本伤心感怀的节日,增加了一些小小的欢乐。
东家的鸡,西家的猪肘子,再加上自家煮好的猪头全都陆续登场,一家人也集结完毕,一起向着清明深处走去。
和往年一样,父亲点起一根烟,坐在母亲的坟旁。青草尖已经冒出了头,田间地头到处都洋溢着富有生机的绿意。父亲遥遥地望着远处的田野,任凭夹在两指间的那根烟慢慢燃尽……忽然,一丝笑容浮现在他苍老的脸颊上,他说:这个地方,太阳挺暖和。
今年的清明和往年不同,没有细雨纷飞,和煦的阳光照耀在崭新的田野。那些略显陈旧的坟头,添上了春天里的新土。当初栽种的柳树,也多了一些新的枝丫;当初无法释怀的悲伤,又多了一些无法言喻的意味深长。
是啊,总有一天,那些生息于大地的终会归于大地,就像那些秋天的麦穗终会回到春天和三月,而那些长久的离散也终会团圆美满。
转眼时间就了五月。道路两侧的田地里,农作物正在拔节长高。小河里的流水,正在欢快到向前流淌。村庄里的家家户户门口都插上了端阳节的杨柳枝,空气里飘着沙枣花的香气,花园里的花草比起四月里更加欣欣向荣。
父亲刚从田里除草回来。他摘下旧草帽,拍了拍身上的土,换下满是泥土的鞋子,又在院子里用清水把双手洗干净,这才转身进了屋里。
“给,这是你阿娘给你俩做的鞋垫子,这是给孩子的五彩线和香包。你们什么时候有时间了也去看望一下你阿娘,她年纪都那么大了,还这么有心,给你们做鞋垫子、绣香包。”他从衣柜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包袱,一边打开,一边对我们说。
“今年春天里雨水多,田里的庄稼不缺水,比往年长得好。山上的草也比往年长得多,到了夏天我多摘些野葱花,往饭里炝上一点点,就香得很。”他又说。
炒好韭菜,拌好凉面,再用时令蔬菜做上几碟凉菜。简简单单的一餐饭,却别有一番风味。面是自家磨的,菜是院子里种的,就连煮在锅里的肉,也是父亲起早贪黑,自己养大的年猪。唯有摆在桌上的那些贴着标签的粽子,是从超市里花钱买回来的。然而,在尝过所有的食物之后,却发现除了那些从超市买回来的粽子之外,其他的食物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应该就是不管走多远,都不会忘记的家的味道。
出门去,走在回家必经的林荫道上,地面早已被稠密的荫凉遮掩。若是抬眼向天空望去,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遮蔽了天空原本的颜色。一些舒展着的绿叶闪着熠熠光芒,被树木的枝丫高高擎起;还有一些生长在更高处的绿叶,被风的手指轻轻抚过,在枝头摇来摆去。
孩子们戴上香包,在林荫路上追逐打闹。田野里的庄稼,比四月越发茂盛。而小小的村庄,仿佛被绿色染得更绿了。
八月里,若是几天没有降下雨水,日头便晒得一天比一天厉害。匍匐在地的草叶,在田间地头找寻着可以栖身的荫凉。庄稼开始迫不及待地成熟,先是颗粒变得饱满,再是麦穗一沉再沉,慢慢弯下腰来。而原本青绿坚韧的麦秆,在炎热的天气里开始变换颜色,到最后用成熟的金黄色,来庆祝丰收的到来。
秋收的那几天,父亲和他手里的镰刀最忙。好在秋收一完,庄稼人就能稍微停下来喘口气,而田里的农活也不再时时刻刻把人催着往前赶。
日子若是忙碌,时间便过得很快。没过多久,就到中秋了。庄子里的人们都说父亲是一个干农活的好把式,可他们可能还不知道父亲在家里做起家务更是得心应手。别的不说,就说说眼前这个巨大的月饼,只一个,便满满当当地铺满了整个笼屉。大月饼的表面点缀了用面粉做成的花朵和蝴蝶,月饼的里面放了红曲、姜黄和香豆,有十几层,每一层都藏着芝麻、红糖、葡萄,还有核桃仁……嘿!别说吃了,看看都要流口水了。
父亲说:想着你们要来,就早早起来和面、蒸月饼。这个月饼大,蒸了四个小时,我这里人不多,吃也吃不完,你们走的时候,多带上一点,回去尝尝。
父亲坐在院子里吸着烟。花园里的各色菊花竞相绽放,屋前的梨树结了五十多个梨子。几株并肩的向日葵,长着粗壮的枝干和圆满的花盘。茂密的竹子如今越发茂密,还有一些边边角角的空地上,长满了油菜、菠菜、萝卜和小葱。
午后的日头,渐渐地把父亲的影子拉得越来越长,最后他的影子和树木、房屋的影子叠加在了一起,然后变成了酽茶一般浓郁深沉的黄昏。
过不了多久,十五的圆月亮,就会明晃晃地挂在天幕上。而那时,挂在院墙上的那几把镰刀,早已被父亲磨得又快又亮。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一切都不像平常的模样。
蓝色的双扇大铁门,紧紧地关闭着。望着那两扇铁门,突然感觉自己和家的距离一下子远了很多。
把装着蔬菜水果和其他一些吃食的袋子放在大门的一侧,然后推了推門。门,依然紧掩着,不为所动。从门缝里使劲往里面窥探,晾衣绳上还晾晒着衣服,窗户也是打开的……
不甘心。实在是不甘心就这样被关在门外。于是,又扯着嗓子喊了两声。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等不及了……拿起手机,就拨通了父亲的电话。可是,拨打了两三遍,电话那头始终没有人接听。
“可能去了盛家庄。前几天听说那里谁家要办喜事,估计是去帮忙了。庄子里谁家要是办喜事或丧事,每家每户都要去帮忙。说不定,现在正坐在炕上吃席呢。”打电话的人心有不甘地解释说。
“可能去了山上。爷爷说山上的田里也要有人去拔草,要不然那些庄稼就长不大,而且院子里的摩托车也看不到。”孩子解释说。
“可能去了瞿昙寺那里。去年六月十五的时候,我们一家人不是都去那里赶集了吗?还买回来了一个舀水勺和两个大床单。”打电话的人又说。
明明知道父亲不在家,可是,忍不住又上前推了推门。
“可能去了……”话还没说完,手机铃声终于响了。接电话的人声音一下子高了好几度:是爸爸打来的电话……
我们一下子便放下心来。
父亲一年四季都在他的村庄忙碌,很少离开那里。他知道,自己的孩子们和村里的大部分年轻人都出了村子去外面讨生活,而他和村里其他的父辈们能做的只有原地等待。就像他年轻的时候,也时常被他年迈的双亲等待一样。然而,那份等待是绵长而又可贵的,仿佛润物无声一般让人不易察觉。同时,那份等待也是厚重而又温暖的,仿佛水滴石穿一般让人刻骨铭心。
缓慢的时光
夜半时分,母亲熟睡之后的鼾声,透过门与门之间的隙处,荡漾而来,破我岑寂。这鼾声与我之间,隔着一面墙,还隔着两个房门,而我却能清楚地感觉到那鼻息的温热和潮湿。那鼾声,时起时伏,却让我心安。我翻了一下身,紧了一下被子,又接着沉沉睡去。
六年前,母亲的年龄恰好是我当时年龄的两倍。也就是说,母亲是在六年前我的那个年龄上才有了我。之后,一天天,一年年,我在不断长大,而她却在相同的日子里渐渐老去。是她看着我从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孩,成长为另外一个孩子的母亲。而在我成长的这些日子里,她是否曾在某一个闪亮的瞬间,从我的身上看到她自己当初也曾有过的影子呢?我,无从知晓。而此时此刻,母亲正在隔壁的房间熟睡,她的鼾声,一声接着一声。
这又是一个新的梦吗?昏黄的灯光,亮在儿时。那灯光忽明忽暗,模糊不清。我跋山涉水走了很远的路,回到了一个名叫沙珠玉的地方。小路藏在沙石和芨芨草之间,一个不大的村庄藏在荒凉的原野之上。小小的院落,低矮的房屋,长过腰际的荒草,还有一群左顾右盼的母鸡正在四处找窝下蛋……晴天的时候,天空很蓝;起风的时候,沙石遁门而入。豌豆在七月收获之前,还顶着花苞的豆荚,满足了一个孩子好奇的心和鼓鼓的衣兜;一条河流从山的另一边蜿蜒而来,带走了一只误入歧途的鞋子和一顶惊慌失措的草帽……一位满身泥水的母亲从河边牵来一个同样被泥水裹满了全身的孩子,失而复得的泪水和着衣服上的泥水,滴滴答答,跌落了一路。而那袅袅的炊烟,随风飘来荡去。最后,遥遥地指向家的方向……
在长久的混沌与短暂的明朗之间,母亲的身影,层层叠叠,最后清晰地停在我眼前。我想伸手去抚摸母亲的脸颊,那将会有多么柔软和温暖……一抬手,却触到了一片空洞的冰凉。这漆黑的夜啊,漫无边际。而母亲的鼾声,就在那一刻透过黑暗,荡漾而至。这熟悉的鼾声,令我泪眼盈盈,也让我再次安心入眠。
母亲常说:等这场雨停了,田里就该绿了。等这场风起了,庄稼就该成了。她还说:天冷记得加衣,不管走得多远都要记住回家的路。
那是怎样的一条回家之路啊。如此遥远,如此漫长……
你总是在夜晚还未散尽的时候启程。你怕吵醒别人,总是自己轻轻地带上门出去。你路过草房,经过畜舍,穿过小巷,又走过摇摇晃晃的独木桥……那时,山野是多么寂静,只有潺潺流水和你沙沙的脚步声。最美最纯粹的月光从天幕上洒下,你的脸上带着笑意,你的心里充满盼望。你就这样沿着湟水河,一直向东走去。你知道,在湟水河北岸,在大山的另一边,还有一处屋檐也将为你升起最早的炊烟,还有两双满含深情的眼睛也会在门前将你盼望。
仿佛走了很久,却忘了究竟走了多久。只是记得,走着走着,黑夜缓缓散去,黎明渐渐到来。只是记得,放羊的人,背着干粮,刚刚把羊群赶上向阳的山坡。这是你的家乡,是你今生永远怀念的地方。你的双脚沾染草尖的露水,你挽起的裤管灌满清晨山间的清风,你的衣袂翩翩,你的心已经飞进了敞开的院门,飞进了熟悉的院落。
曹家的新媳妇,打开院门,探身出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窝小鸡;张家的阿婆,站在廊前,依着柱子,问你昨晚几时到的家。你满怀欣喜,大声地说:“今天早上天没亮,就上路了,不知道走了多久。”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人家,吸了两口旱烟袋,生气地说:“你这个丫头!就不知道怜惜自己,用两只脚走上来,还没到晌午,你就到家了。一个大小伙子就这段路,要走整一天哩!”
我站得很高,站在母亲儿时常去的那座山上。站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名为杨家台的小山村。我看到母亲走进她的家门,而屋顶升起的炊烟,很久之后才被风吹散。我看见母亲点燃灶膛的火,踮起脚踩在小木墩上,为田间锄草的大人们做晌午。她的个头可真小,就连大门上的锁都够不到,只得搬来一个大背篼给她帮忙。她端着晌午,走在田埂上,地里的麦草长得比她还要高……我看见母亲从村里的食堂跑出来,一直跑,一直跑到村里的学校,央求学校的老师把她收下当学生。那个老师可真好,解开了系在母亲身上的围裙,还送给了母親书和本子。我看见母亲梳上长长的发辫,穿着绣了花的新衣服,被父亲接上了马车。她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双亲,离开了她的家……我还看见母亲披星戴月的来,又匆匆忙忙地离开。开始是两个人,后来是三个人。再后来,母亲日夜牵挂的人,从两个变成一个,又从一个变成两抔黄土……
母亲,是不是就从那天开始,你的故乡变成了天涯?变成了你再也回不去的远方?
长长久久的日子啊,却总是数得清,看得见。在那些滋养了生命和爱的地方,孩童正在长大,父辈们却在老去。从我出发的那天开始,我就把乡音带在身上,就把家的模样记在心里。可是,没有你们的时候,这个世界是多么荒芜,多么冰凉。
母亲,当我很多次在夜里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我会听到你在梦中的呓语,我还会听到你起伏的鼾声,我甚至窃窃地盼望你会在梦里叫出我的小名,甚至期盼有你鼾声做伴的夜晚可以一长再长。
母亲,我时常会在你回顾的往事里变小或者变大,变柔弱或者变强悍。可是,无论我怎么变,却都是你喜欢的模样。我曾离开你去过很多地方,但是,只要一旦离开你,我就会清楚地知道:你在哪里,我的故乡就在哪里。
母亲,但愿此生,我们无事常相见。若是,我们真的再不相见,但愿只是生离,不是死别。
吴海霞 青海省作协会员。作品散见于《星星散文诗》《散文诗》《青海日报》等报刊,出版散文诗集《草木人间》,现供职于海南州教育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