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斯浑马语
2022-02-23童村
童村
我历世倏如花谢,我枯死忽若野草。
——夏多布里昂
一
我叫巴尔斯——乌兰巴尔斯。你一听就知道,这是一匹马的名字。这个名字,还是我的主人李凤善的恋人王乐明起的。他给我起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半年时间了。那时,王乐明还没有和李凤善一起到抗联里来,他还不是骑兵营的营长。
关于我和他们之间的这个故事,还是让我从后来的那个黎明开始讲起吧!
那个黎明到来的时候,天上的雪还在飘着,我头上和背上的雪,已经积下了厚厚的一层。我站在一棵老柞树下,正昏睡在一场疲惫的梦里。恍惚之中,突然听到一阵清脆响亮的欢笑声,从柞木岗下的谷地里传过来。我能分辨出来,那一阵笑声里,就有我的主人李凤善。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她的笑声了。那阵笑声,就像一针兴奋剂,突然让我睁大了一双困倦的眼睛。在一片朦胧的曦光里,我看到几个相互追逐的人影,正朝不远处的乌斯浑河边走去。那是妇女团的人,我想。
头天傍晚时分,队伍来到柞木岗,就再也走不动了。于是,我们不得不决定放弃原定的渡河计划,就地安营露宿。妇女团的人相互搀扶着,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一直走到能听见乌斯浑河的水声了,她们这才在那片谷地里停了下来。女孩子们天生喜欢水,这一点,大伙儿都知道。
后来,我估摸了一下,从我听到她们的笑声开始算起,大概过去了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柞木岗上的情况突然之间就发生了变化。一阵来自远处的微风掠过柞木岗上的树梢,把一股浓烈的陌生气味推送过来。那股气味,让我不由打了一声响鼻,接着,我便一边支棱着两只耳朵,一边下意识地刨动起两只前蹄来。
怎么了巴尔斯?我听到王营长向我咕哝了一声,接着他便有所警觉地从他睡下的地方坐起了身子,他扬头向岗顶观望时,突然一下惊在了那里,紧接着,我便听到他压低声音大喊了一声,不好了!话音未落,从不远处的岗顶子上,就传来噼噼啪啪的枪声。显然,我们的队伍被包围了。
在一片短暫的慌乱中,队员们很快集合在了一起。毫无疑问,这时过河已经来不及了。眼瞅着从三个方向包抄而来的千余名日伪讨伐队,只有尽快突围,杀出一条血路,才是唯一的办法。
见此情景,带队远征的关师长,从三面传来的枪声判定,西南方向的敌军相对比较薄弱一些,于是,立刻下达了突围命令,快,冲出去!紧接着,这支仅有百十人的抗联军,一边拼死迎击着疯狂扑进的敌军,一边转身朝着西南方向的山林退去。可是,兵力悬殊太大,寡不敌众,敌人的火力那么猛,要想彻底摆脱迎面逼近的他们,谈何容易?更为重要的是,时间拖得越久,抗联军的伤亡就会越大,如果再继续对峙下去,最终必将导致全军覆没。此时,抗联军已经身陷绝境。或坐以待毙,或束手就擒,我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关师长,是不是已经彻底绝望了。当然,还有王营长,这个时候他又想到了什么。
恰恰就在这时,一件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当迎面敌人的枪声突然弱下来的时候,我看到关师长愣怔了一下。他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王营长,继而惊喜地大声喊道,快,快走,冲出去!队伍听到他的口令,又开始向着西南方向退去。当王营长转过身去的那一刻,我相信,他一定听到了从乌斯浑河方向传过来的那一阵枪声。那阵枪声,让他明白了一切。
即便是我,也能够想到,此时此刻,一定是妇女团的人把敌人牵制住了,是她们给大部队创造了一次突围求生的机会。
山岗上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柞树,那些横七竖八交错生长的柞树,无形之间阻碍了队员们奋力突围的脚步。没有路,我只能趔趄着身子,无比艰难地跟随在王营长的身后。但是,当我们眼看着要走到岗下的一道路口时,不料,迎头又与相向而来的一队日伪军遭遇了。好在狭路相逢的这部分人,大都是穿黑制服的山林警察,没有多少战斗力,所以,在短暂较量的过程中,虽然我方仍有一些伤亡,但在经过了一番厮杀过后,最终还是突围成功了。
岗那边的枪声还在响着。除了枪声,我还清楚地听到了轰然作响的迫击炮的声音。就是这些枪炮声,突然之间让我再一次想起了我的主人李凤善。我在为她的生死担心。王营长一直死死地牵着我的缰绳,他虽然不说话,但他一定也和我一样,在为李凤善她们紧紧地捏着一把汗。
我终于没能忍住,咴儿咴儿地放声大叫起来。
我不能肯定是不是我的叫声及时提醒了关师长,我看到他的神情犹豫了一下,接着向岗顶的方向回过头去,突然,他几乎发疯一般地喊道,快,跟我来,妇女团,妇女团……远征以来,他的命令还是第一次下达得这么不完整。还没等队员们彻底反应过来,他已经反身顺着来路冲上去了。
他一定是想把妇女团接应出来,把她们从虎口里解救回来。
可是,一切都晚了。这时间,那些包抄而来的日伪军已经稳稳地占领了制高点,并且动用了充足的轻重火力,死死地控制住了上岗争夺的每一道路口。在经过了两次绝地冲杀之后,眼看着伤亡的战士越来越多,枪里的子弹就要打光了,无奈之下,关师长只好再一次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渡河的计划失败了。部队不得不决定放弃回返刁翎的行动路线,在茫茫无边的小兴安岭山林里另寻他途。
接下来的那些日子里,我跟着这支衣衫褴褛、行踪落魄的队伍,爬山涉水,穿林越野。为了躲开不期而遇的敌人,摆脱掉一直纠缠不休、紧紧追赶的讨伐队,有时,我们不得不强忍着饥饿,整日整夜地在布满荆棘的山岭与山谷之间左冲右突,不停地奔跑。那些身有伤病的队员,有的跑着跑着,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
我们的队伍早已没有了药品,也没有了弹药,更为要命的是,早就连一粒粮食也没有了。凡是能在山林里找得到的食物,坚硬的橡籽、干瘪的野果子、野蘑菇、皮带、草根、树皮,凡是能咀嚼得动的,都硬塞进了嘴里,并且咽进了肚子里。
有好几次,关师长的目光都落在了我的身上。
要不,杀了它吧!他在和王营长商量。这句话,他不知说过多少次了。我能听得出来,他在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一点底气。他的嘴唇哆嗦着,脸色苍白得厉害。
我是不怕死的。从五月初到现在,还不到半年的时间,因为没有粮食,队员们在难挨的饥饿里,几乎宰杀了所有的战马。我能活到现在,已经感到非常满足了。
不行!王营长说,你不要再提这事了!
抗联军里,除了王营长,没有人敢用这样强硬的口气对他说话。
再说了,仅仅一匹马,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王营长口气缓和了许多,又补充道,咱们还是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我听到关师长无力地叹了一口气。
就这样,我又侥幸活了下来。
二
队伍一直不停地朝前走。山岭、森林、沼泽,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仍然没有路,却又到处都是路。我渴望草原,渴望那些平坦的道路,更渴望自由自在地奔跑。可是现在,我都已无法实现了。大多数时间里,我只能勾着头,一步一步吃力地跟在王营长的后面。
队伍里没有人说话,他们不是不想说,而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为了节省力气,他们几乎省略了所有的语言。
在整个行走的过程里,我开始不由自主地、一遍一遍地想起那个名叫李凤善的姑娘来。
李凤善真正成为我的主人的那一年,她才十五岁。那个时候,我来到这个世界上还不到半年的时间。我是被她的父亲李把头①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的。
李凤善生日那天,她的父亲李把头满怀兴奋地把他的好友王把头从龙头乡请到了龙爪乡。李把头一边忘乎所以地搂着王把头的脖子,一边说道,老哥哥,咱哥俩已经好久没在一起喝酒了,今儿个是小女的生日,说啥也得好好喝它一场了。王把头听了,望着一旁站着的李凤善,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禁向李把头埋怨道,你咋不提前跟我言语一声,要知道是闺女的生日,怎么着我也该准备件礼物不是?李把头哈哈笑起来,说,咱都是一家人了,哪还用得着那些客套?王把头问道,我倒是真的忘了,凤善今年多大了?李把头说,整十五了。十五了?王把头一惊,又望了眼一旁的李凤善,说,都这么大了?李把头说,可不是,眨眼就该找婆家了。李凤善听到两个人在说她,一张脸上立时飞起两朵红云,转个身子就跑出去了。两个人望着她的背影,又都哈哈笑了起来。王把头一边寻思着一边说,是该给她早点儿订下门婚事了。那你就操心留意着点儿,有合适的,就给他们订了。李把头托付道。王把头连连应道,那是,咱自家的事儿,那是肯定的。
那一天,李把头和王把头喝了很多酒。酒喝多了,话自然也就跟着多了。从晌午时分一直喝到太阳落山,快要离开的时候,王把头也把李把头的脖子搂住了,说,兄弟,咱家那个老疙瘩②,正在队伍上当兵呢,你啥时方便了,也给他操操心,他也该成家了!李把头侧身望着王把头,好大会子,突然拍着脑门子说,你看你看,这是咋说的呢!李把头说,这样吧,等咱家老疙瘩回来时,你让他来一趟。李把头这么一说,王把头的心里就有数了。连声说道,那好,那好,咱哥俩就先这么说定了!
临走时,李把头亲热地拉着王把头,把他带进了马厩里。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真正断奶。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总是那么饥饿,妈妈走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一直不停地缠着它要吃的。我的妈妈是一匹纯种的蒙古马,性情温顺,善解人意,长着一身棕红色的漂亮皮毛。见他们走进来,妈妈从食槽里抬起头,很响地打了一个喷鼻,算是跟他们打过了招呼。我是怕见生人的,见李把头带着王把头一身酒气走进来,我蹦跳了两下,就有些胆怯地躲到一旁去了。
李把头拍了拍妈妈的脖子,接着就把目光转到了我身上。你看,多精神的一匹小马驹呀!他一边说着,一边踉跄着步子走到我跟前,亲热地抱着我的脖子说,爱死人了,真是爱死人了!王把头也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说,嗯,它的确是匹好马坯子!就在这时,李把头回过头来,看到李凤善正用一双笑眯眯的眼睛望着我,知道她也是喜欢我的,便抬高嗓门说道,凤善,今儿是你生日,我就把它送给你了!李凤善听了,一时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三步两步跑过来,也一下把我的脖子搂住了。李把头和王把头又响亮地笑了起来。李把头一边笑着,一边叮嘱道,你要好好照料它,到时候,我好把它给你当陪嫁。李凤善听了,一张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自那以后,李凤善就成了我的主人。当然,那个时候,她还叫我小红马。她说,小红马,来,快过来!有事没事,她常常会到厩棚来,每次来,她总是这样招呼我,并且给我带来一些好吃的东西,野果子、榛子仁、玉米粒儿,她一边把手里的东西伸给我,一边咯咯地笑。在我印象里,她是一个爱笑的姑娘。我开始试探着靠近她,一边嗅着她伸手递来的东西,一边嗅著她身上的气味,她的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好闻的青草和野花的味道。
李把头开始用心制作一副鞍具。原来,他是不会这些的,这都是跟着王把头学的。
他和王把头十几年前就认识了。那个时候的李把头还不是把头,他和他的女人住在银狐岭下的地窨子里。他的女儿李凤善还没有出生,我的母亲也还没有被他从另一家大户人家那里买回来。要不是为了躲避战乱,也许他们就不会背井离乡,大老远地从朝鲜过江来到中国东北了。他们是跟着另外一些农民一起逃荒过来的。后来,他们终于在龙爪乡落了脚,靠租种大户人家的土地为生。这年春天,山上的雪还没化完,李把头的女人怀孕了。一天,李把头想给他怀孕的女人弄些野味回来,准备为她补一补虚弱多病的身子。但是,因为没有猎枪,平日里又不谙射猎,便只好带着一根绳子上了山。他想去碰一碰运气,在山里转悠了半天,自然是一无所获,正感到无望时,突然就听到了一声枪响。李把头睁大眼睛,寻声望去,见一只呆头呆脑的傻狍子,正踉踉跄跄向他跑过来,还没等他完全反应过来,那只又肥又壮的傻狍子已经倒在几米远处的一棵白桦树下了。李把头不由一阵惊喜,忙跑了过去,正要伸手把它从地上抱起来,抬头却看见一个中年人已经站在那里了。中年人手里拎着一杆枪,朝他哎了一声,问他,你哪的?李把头起身看了他一眼,说,龙爪乡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又问,龙爪乡的?姓啥?李把头如实答道,姓李。中年人又打量他片刻,最后把目光落在那只狍子身上,说,是我打的。李把头哦了一声说,我知道了,真是对不起。中年人不觉怔了一下,面前这个人,话说得磕磕绊绊,看上去倒像是一个本分人,这让他突然间明白了什么。后来,两个人不约而同坐了下来,攀谈了好大一会儿,却谁也没想到,彼此陌生的两个人,那么快就说到了一起,变成了朋友。王大哥,今天就让我拜你为师,以后跟着你学打猎吧!王把头点点头,应下了,说,家里还有一把猎枪,下次约好了,我给你带来!临走时,王把头把那只狍子连同猎获的一只山鸡,一起送给了他,把李把头感动得眼泪都掉下来了。
三
我妈妈到李把头家来的时候,刚断奶不久。在王把头的帮助下,李把头从当地的一家大户人家那里,把它买了回来。自从妈妈到了李把头家,李把头一直将它视若珍宝,宠爱有加。在他日复一日的精心照料下,妈妈很快便能独立生活了。平日里,不但能够帮着李把头做农活,而且还能跟着他一起上山打猎。那个时候,李把头已经成了真正的把头,从王把头那里,他很快学到了一些上山捕猎的办法,他的枪法就像天生的一样,那些猎获的目标一旦出现在他的视野之内,就再也逃不出他的手心了,往往是弹无虚发,百发百中。
在为我制作鞍具的那些日子里,李凤善开始带着我四处疯跑。她就像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天使。她一边跑着,一边咯咯地笑着。她总是那么爱笑,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直到跑出满头大汗了,这才会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学着李把头的样子,拍拍我的脖子,说,我的小红马,来,歇一会儿!我听懂了她的话,使劲嗅嗅她那双小手,又嗅嗅那头黑瀑布一样散落着的头发。我着迷于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阵好闻的青草和野花的气味,于是就那样乖乖地倒卧在她的身边。
我知道,接下来她就该唱那首永远也不会感到厌烦的歌儿了: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
她是用朝鲜语唱的。歌声很好听,就像一股流动的山泉,可是我却听不懂。唱这首歌的时候,她坐在离村旁不远的银狐岭脚下,一双眼睛一直望着远处。一条山路,曲曲折折地一直通向山外,通向很远很远的地方。我想,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一定装着一个人,她在想着他,盼着他沿着这条山路走过来。
可是当时,即便是李把头,也不知道王把头家的那个老疙瘩到底身在何处,更不知道那个时候,王把头已经为他的老疙瘩王乐明的事情操碎了心。王家的人一直都在保守着一个秘密——王乐明闯祸了。自从王把头知道了他的小儿子因为秘密组织“反日救国小组”,继而谋划攻占哈尔滨的事情败露,紧接着又被日本宪兵队以“国事犯”的罪名逮捕入狱之后,王把头就再也坐不住了,为了能尽快把他这个宝贝儿子从日本人控制的监狱里解救出来,以免继续遭受皮肉之苦,他开始心急火燎地四处求情,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为此,他几乎花光了家中所有的积蓄。在他看来,这个自小深受溺爱的小儿子并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本来,当年在东北陆军讲武堂毕业之后,他是有一个好前程的,因为一次机缘巧合,很快他就被调任到了新京(长春)满洲国皇帝溥仪的近卫兵团,驻扎在了宫内府里。可是,谁又能想到,不久之后,他竟然暗暗策划了一套绑架溥仪的计划,试图以他作人质,向“国际联盟”呼吁,借此揭露日军侵占东北的罪恶事实,推翻伪满政权。不料,绑架计划还没实施,就被日伪当局察觉了,多亏了传令兵预先得到了将他密谋逮捕的消息,这才使得他及时脱身,匆匆离开了新京城,很快返回了哈尔滨。满以为他能够引以为戒就此罢手了,可是哪里知道,紧接着却又发生了后来的这件天大的事情。我想,在王把头为他的那个宝贝疙瘩四处奔走的那些日子里,他一定是寝食难安的。作为父亲,他一定不只一次地设想过,一旦把这个小儿子从哈尔滨监狱里弄出来,他要死死地看住他,再也不许他离开龙头乡到外边的世界去给他惹祸了。
四
在亲友们的多方营救下,王乐明终于被允许“取保释放”回到龙头乡,已是两年以后的事情了。那时的我,已经可以驮着我的主人李凤善到处奔跑了。
我喜欢奔跑。喜欢奔跑中的大地、河流、树木、花草迎面扑来又飞速掠过,以及嗖嗖的山风在我的耳畔响亮地摩擦产生出来的那种愉快而微妙的感觉。每当我这样奔跑的时候,骑在马鞍上的李凤善,就会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咯咯地笑个不停。她的笑声和我飞奔在旷野与山路上嗒嗒作响的马蹄声混合在一起,不失时机地鼓舞着我,让我感觉到周身的血液都在汹涌激荡着,就好像我的身上有一股永远也释放不尽的力量。她的手里自然是握着一根马鞭的,那根马鞭也是李把头为她精心制作的,杆顶上系着一簇红缨子。但是,她却从来没有用它抽打过我。
那是深秋的一天早晨,就像往常一样,李凤善又一次来到了马厩,我十分响亮地朝她打了一声喷鼻。她走上前来,习惯性地拍了拍我的脖子,说,来,看我给你帶什么好吃的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像变戏法儿似的从背后的手里托出一颗苹果来。快吃吧!她说。我伸过鼻子,向那颗红溜溜的东西嗅了嗅,一股陌生的香甜味儿,立刻就沁入到了我的胃肠里,接着,我便将它一口含在嘴里,嚓的一声将它咬碎了。回想起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食物,它让我唇齿留香,让我的胃欢快地蠕动了好大会儿。后来,她就把我牵出了马厩。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早晨,当我们走出村子时,田野和山腰处的白雾还没有完全散尽,它们就像是一袭披在新娘子身上的轻柔婚纱,在我们眼前不远的地方荡来荡去。也许是因为那一层白雾的原因,我看到原来的那些熟悉的场景,突然之间就变得虚幻起来了,仿佛是一脚踏进了缥缈的梦境里。
一旦来到出村的路口,抬头望见那条被薄雾笼罩的通向山外的道路,我感到我身体里的血又开始汩汩流动起来。李凤善一个纵身跃到我的背上,稳稳地坐在马鞍上,一手握着马缰,一手执着马鞭,两条腿轻轻碰了一下我的肚子,我便立时明白了她的暗示,接着,就像是运动之前的一次热身一样,我在试跑了几步之后,就加快了速度,闪电般地向前冲去。李凤善的笑声,又一次响亮地传进了我的耳朵里。她总是那么爱笑,咯咯咯,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我被她的笑声感染着,感觉自己也变得无拘无束了。
就像李凤善没有想到在银狐岭脚下的那条山路上会与王乐明不期而遇一样——当然,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我也没有想到那天会遇到阿尔斯楞——我和它自然也是第一次见面。那个时候,我正在向前狂奔的兴头上,来到那条山路的拐弯处时,突然看到了迎面奔来的一匹银鬃大马,马背上正坐着一个面容稍显瘦削却又透露出一股英武之气的年轻人。几乎是同一时间,马背上的两个人轻轻牵了一下手里的马缰。我立刻会意放慢了步子,而迎面而来的那匹银鬃大马,在咴儿咴儿大叫了两声之后,很快也便停了下来。
他们相视了好大一会儿,对,我觉得他们一定是相视了好大一会儿,李凤善突然开口了。我听到她轻轻说出一句,我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你?
银鬃马上的那个年轻人拱了拱手,笑问道,是吗?
一定在哪儿见过,李凤善肯定地说,一时却又想不起來了。
年轻人望着她,也想了想,问道,敢问您是哪的?
龙爪乡,李凤善说,你呢?
龙头乡。他说。
那你一定认识王把头王伯伯了?李凤善张口问道。
年轻人有些疑惑地说,他是我父亲,您……
李凤善忽然明白了什么,她的一张脸一定又红起来了,接着我便听到她又惊又喜地说道,那你一定是王乐明了?怪不得呢!
王乐明拍了拍脑门,也突然明白了什么,激动地说道,您就是李凤善吧,我听家父提起过您。
你这是回来了吗?怎么说回来就回来了?李凤善说这句话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了。
王乐明不知如何回答。半晌,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的身上,答非所问地说道,真是一匹好驹子,它叫什么?
李凤善怔了一下,很快意识到他问的是我,口里应道,小红马。
王乐明或许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有些不理想,于是便想了想,自作主张地说道,我给它起个名字,叫乌兰巴尔斯怎么样?
乌兰巴尔斯?
红虎的意思,蒙古语。王乐明解释道。
好听,李凤善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高兴地说道,就叫巴尔斯吧!
那它呢?她举着马鞭,指了指王乐明身下的那匹银鬃马,接着问道,它叫什么?
阿尔斯楞,王乐明说,狮子的意思。
李凤善听了,又开心地笑了起来,这真是有意思,她说,你看,一只老虎,一头狮子,它们可都是兽中之王呢!
那一天,两个人在马背上没有说完,又从马背上跳到地上,沿着银狐岭脚下的那条山路,牵着我和阿尔斯楞没完没了地往前走。在我的记忆里,李凤善还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人说过那么多的话,更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一起走过那么远的路。
但是,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真正有了自己的名字——乌兰巴尔斯。我很喜欢这个名字。从那天开始,李凤善突然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她的话明显地少了起来,笑声也跟着少了起来。隔着马厩,我常常看到她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木桩一样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某个地方。她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我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的。
接下来的那些天里,李凤善几乎每天都要带着我到那条山路上去。到她和那个叫王乐明的年轻人遇到的地方去。我知道,她是想再一次见到他。我能感觉得到,她见他的心情那么迫切。但是,接下来的那些天里,山路上却连一个人影都看不到。眨眼之间,那个叫王乐明的人消失了,如同一个梦,当你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它突然就没了。天气竟是越来越冷了,路边的野草挂上了霜,白花花的一片,就像是下了一场雪。
他是说过的,他要教我打枪的。她的嘴唇嗫嚅着,不停地自言自语,一张好看的脸上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眼睛里漫出了一道莫名的忧伤。
到那条山路的拐弯处又去过了几次之后,李凤善就打定主意不再去了。但是,尽管这样,我还是细心观察到了她那副心事重重、魂不守舍的表情。我想,她一定是把魂丢在那条路上了。
日子一下就变得寂寞起来。夜晚也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再次听到阿尔斯楞的嘶鸣声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那匹银鬃马咴儿咴儿的叫声十分响亮,声音穿破了初冬的早晨湿冷凝滞的空气,就像一支利箭从很远的地方射过来。那个时候,李凤善刚刚来到马厩,正要准备为我添加草料,突如其来的这声嘶鸣,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我看了她一眼,不知怎么的,也学着阿尔斯楞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这时,如同大梦初醒一般,我看到她顺手扔掉那只盛着草料的篮子,手忙脚乱地解掉系在栏边的马缰,马鞍都没来得及套上,就把我牵出马厩,紧接着,一个纵身跃到我的背上。我很快明白了她的意图,用不着她再做任何暗示,便一鼓作气冲出了院子。
王乐明已在村外的路口等着她了。看到我们,他两腿一夹马肚,匆匆迎了上来。
这些日子,你到哪里去了?我听到李凤善向他问道,就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嗓子里突然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我出了趟远门,为了一件要紧的事,所以,都没来得及和你打招呼。王乐明歉意地说。
要紧的事?什么要紧的事?李凤善下意识地问道,能不能告诉我?
王乐明想了想,又想了想,于是就把那件要紧的事对她说了。她听了,一下惊住了,你要当抗联?!
五
李凤善一定没有想到,那场变故就像一阵风一样,说来就来了。
王乐明和她约好了在第二天晚上的掌灯时分碰面。他说,你再好好想想,革命,不是一件勉强的事,打日本子③,也不是。
李凤善望着眼前的那条山路,好大一会儿才回过头来。
他说,你可要想好了,要走,就在这里等我。
她点了点头,说,嗯!
直到王乐明策转马头,一直消失在那条山路的尽头,她还在出神地朝远处望着。
一天过去了,一夜过去了。我想,在那短暂而又漫长的一天一夜里,她的心里一定矛盾极了。
第二天,她一遍又一遍地来到马厩里。大多时间,她就那么痴呆呆地站在槽头的地方,一边看着我,一边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最后一次来到马厩时,她的肩膀上已经多了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袱。就像往常一样,她拍了拍我的脖子,之后把头贴在我的脸上,说,我已经想好了,我要跟着他,是死是活都跟着他。他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你现在就跟我一起去吧,巴尔斯,我的乌兰巴尔斯!
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临走之前她到底向李把头打没打招呼。如果她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李把头,我想,他说什么也会把她阻拦下来。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还从来没有走出过龙爪乡,更没有走出过银狐岭,又怎么敢放心让她满世界疯跑呢?但这时,李凤善已经鬼迷心窍,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像一个动作机敏的盗马贼一样,很快,她便悄悄把我牵出了马厩……
来到王乐明约定的地点,她看到王乐明已经等在那里了。同时她还看清了,除了王乐明以外,还有另外两个年轻人,他们都骑在马上。接着她又知道了,那两个人都是王乐明儿时的伙伴,从这时起,他们就都是她的战友了。
我就这样跟着这支小小的队伍,翻山越岭、穿村跨寨、昼夜不停地向南方行进,有时,为了躲过敌人的封锁线,我们不得不临时改变原定的行动路线,迂回而行,最终到达宁安以北湖头山区的一座密营时,已经是十天以后了。那是一个早晨,太阳刚刚升起来。阳光透过林间的树木,白花花地洒在铺了一层薄雪的空地上。就在这一天,我们见到了身材魁梧的周指挥。周指挥一边说着欢迎的话,一边热情地拥抱了每一个人。后来,他好像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又在我汗湿的脖子上拍了拍,说,辛苦了!
简单的欢迎仪式后,很快,周指挥就把我们分配到了各个作战部队里。当天,王乐明被任命为骑兵营的营长,我和我的主人李凤善被安排到了妇女团。本来,妇女团是没有马匹的,但是由于我的到来,妇女团第一次打破了常规。
随后的那些日子里,王乐明营长带领他的那些队员们,在密营前的那片阔大的空地上,开始了紧张的骑兵训练。自然,对于在实战过程中如何冲锋,如何有效地防护自己与砍杀敌人,他是有着丰富经验的。骑兵营虽然称之为骑兵营,可是,叫我来看,最多也不过二百人,就像我们所在的妇女团,虽然也称之为团,可那时也不过二十几人。骑兵营的那些骑兵,大概有一半以上的人都是没有作战经验的青年农民和猎人。有时候,我会远远地站在密营前的一棵大树下,目不转睛地观察他们,他们坐在马背上挥刀砍杀的动作,实在笨拙得有些可笑。正因为这样,王乐明營长才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一五一十地教会他们一些马上功夫,从而尽可能地避免在与敌人拼杀时出现不必要的伤亡。骑兵作战当然是离不开马刀的,就像是步兵作战离不开步枪一样,那些刀和枪,就是他们的第二条生命。现在你看,骑兵们手里握着的那些马刀,真可谓五花八门,他们里面虽然有不及五分之一的队员操着在此之前的部队作战中缴获而来的名副其实的日军马刀,但是更多的则是山民们常见的猎刀和大刀片子。要想熟练地掌握和使用它们,可真不是一件容易事儿。
虽然不在同一个马厩,但我还是能时常看到阿尔斯楞。凭着一头白雪一样漂亮的鬃发,要想在上百匹战马里辨认出它来,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儿。我从心里认定,它是一匹品种优良的战马,如果我们能够经常在一起,我想,我们一定会有很多的话说,并且也一定会成为最好的兄弟。
自从到了妇女团,李凤善就像变了一个人。和妇女团里的其他队员那样,这个时候她已经剪去了长发,并且换上了一套崭新的抗联军装。开始穿上这套军装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一阵风似的跑到我跟前,盯着我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把我的眼睛当成了一面小镜子,问,你看看,我漂亮不漂亮?如果她不这样说,我真的就认不出她来了。见了她,我不由兴奋地撩动着四蹄,打出一声喷鼻,点了点头。是的,我说,你本来就很漂亮,这一下就更漂亮了。她是没法儿听懂我的话的,但是通过我的一连串动作,我想她一切都明白了。说完这话,她又亲昵地拍了拍我的脖子,一个转身,就像一只快乐的林间百灵一样,咯咯笑着跑远了。我很想和她多待上那么一会儿,听她和我多说上一些话儿,可是现在,我想,她已经不能完全属于我了,她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
妇女团的生活充满了乐趣。没有要紧的事情可做的时候,李凤善就会和姐妹们一起,跟着指导员到密营前的那片坡地上去。指导员叫冷云,是个高个儿、大眼睛的漂亮女兵。就像一名严谨认真的小学老师一样,冷指导员的手里一直端着一本书。除她之外,那些就像小学生一样席地而坐的女兵们都是没有纸和笔的。一棵高大挺拔的白桦树桠上,已经挂上了一块被刨平的红松木板。冷指导员的手里握着一端被烧成了黑炭的小木棍,开始教她们认字。当她在那块松木板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字的时候,她会带着大伙儿一连读上好几遍。接着,她再要求她们用各自手中的小木棍把那个字写在面前的地上。每一次学习结束后,从李凤善的表情上,我就能看出来,她是很喜欢做这件事情的。有时候,她还会向我不无炫耀地展示她的学习成果。她写在地上的那些字,我一个也不认得,尽管这样,她还是会不停地问我,你看,我写的字好看吗?我望望她,又望望字,我想,它和她一样,一定也是好看的。
妇女团有个朝鲜族女兵叫安顺福,做得一手好针线活儿。她是抗联被服厂的厂长,不过,按照家乡的习惯,大伙儿还是喜欢叫她安大姐。安大姐身材矮小,话不多,却十分和善。由于她和李凤善都会说朝鲜语,两个人很快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妇女团更多的时候,就躲在密营的被服厂里为抗联战士做军服。起初,李凤善对于机器缝纫上的事情一窍不通,安大姐就手把着手十分耐心地指导她。李凤善毕竟头脑灵活,在一些做工的细节上,只要安大姐教上她一遍,她便从此记在了心里,再做起活儿来,也就又快又好了。
做军装用的布匹,都是从山下运上来的白布。这天凌晨时分,我正进入到一片朦胧的睡梦里,李凤善和安大姐突然来到了马厩,不由分说,解开拴在槽头的缰绳,拉起我便走。夜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借着从树缝里筛漏的星光,我们开始悄悄向山下摸去,林间的道路曲曲折折,左一道弯,右一道弯,高高低低、绕来绕去的,仿佛在迷宫里行走一样,那些对地形不熟悉的人,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整个下山的过程,安大姐一直走在前面。大概一个小时之后,我们终于来到了山下的一处岔路口。在路口旁不远处的一块巨石后面,她们从一处被树枝掩盖得很好的地方,惊喜地找到了两大捆棉布。当我驮着那两大捆布匹,顺着原路返回营地时,天色已经微微发亮了。
新的一天就这样来临了。对于妇女团的人来说,这一天,也是最快乐的一天。她们要在这一天里,完成这两大捆布匹的染色与晾晒。按照冷指导员的分工,吃过早饭后,她们中的一部分人,就会走进附近的山林,寻找采撷染布所需的染料,而另一部分人则起锅架灶,做一些染布前的准备工作。说起来,关于洗染布匹的方法,她们还是从有着丰富的染色经验的山民那里学到的。那些洗染布匹所需要的原材料,无非是一些黄柏树和老鸹眼树的树皮,这些树木在山沟阳坡的林地里很容易找到。她们把这些树皮很小心地剥下来背回到密营之后,接着就会把它们放进一口做饭用的大锅里进行熬煮,等到那锅里的水由淡到浓,变成了十分鲜艳的黄绿色时,她们再将那些白布浸泡进去,来来回回最终搅拌成所需要的样子,而后把那些已经完全上色的白布捞出、晾晒、压平,以备赶制军服所用。整个洗染的过程里,妇女团的人们围着那口大锅,一边手脚不停地忙活着,一边高兴得又唱又跳。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道拉基,白白的桔梗哟长满山野……整整一个上午,李凤善都在一直不停地唱着这首歌。她唱,安大姐也和她一起唱,唱着唱着,她们的快乐情绪,很快就把妇女团的人都带动起来了,一时间,歌声和笑声混合在一起,在这座森林密营里久久不息……
自从来到密营,王乐明的事情一下多了起来。但是只要能抽出时间,他还是会来看一看我的主人李凤善。碰巧李凤善也没有要紧的事情可做时,他便约上她一起来到不远处的那片白桦林里。两个人边走边说,那样子就像是一对热恋中的情人。来,我教你打枪!一天傍晚时分,两个人刚走到白桦林前,站在一棵大树下,王乐明望着李凤善说道。李凤善无论走到哪里,身上总背着一支小马枪,它是刚到密营那会儿,冷指导员亲手交给她的,李凤善很喜欢。冷指导员说,这支小马枪是不久前一次战斗中缴获的日本货,你要好好练练枪法,多打几个日本子!李凤善接过那支小马枪,高兴得跟什么似的,从此之后,再也没有让它离开过她。以前在家时,不去打猎的日子,李把头总会把那支王把头送给他的猎枪当宝贝一样地挂在墙上。有那么几次,李凤善看着眼馋,很想把它从墙上摘下来,拿在手里把玩一下。大概李把头早就猜透了她的想法儿,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她,刀和枪培养的是一个人的血性,这都是属于男人的宝贝,而作为一个女孩子,却是万万不可摸碰的,不然……不然什么,李把头没有接着往下说。可是到了抗联,情况就不一样了。没有枪,就是手无寸铁了。一个手无寸铁的战士,又怎么能打日本子?
李凤善学得很快。有那么一次,王乐明竟忍不住夸了她一句,你真是一名天生的好枪手啊!王乐明一边说着,一边深情地望着她。李凤善听了,开心地笑起来。
六
说话之间,大东北严酷而又漫长的冬天到来了。从这年11月开始,日伪当局为了一举消灭抗联队伍,由此制定了三江省“大讨伐”计划,以此对抗联各军实行陆空合围,企图达到“聚而歼之”的目的。
面前的形势似乎一下就严峻起来了。为了突破敌围,寻找时机更加有力地打击敌人,我和李凤善所在的队伍,不得不响应上级指示,分兵疏散到其他一些有利于开展对敌斗争的地方。根据上级的部署,妇女团随同师部一起行动。
雪,一场接着一场落下来。大雪覆盖的茫茫森林里,这支艰难跋涉的队伍,从一个地方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又从一座密营转移到另一座密营,似乎永远也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为了防止讨伐队发现行踪,他们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反穿乌拉靴容易冻坏双脚,于是他们给双腿绑上自制的高跷,手里拄着木棍在雪地上行走。我的身上几乎每天都会驮着重重的物资,寸步不离地跟随着他们。缝纫机、行军锅、粮食、弹药,只要他们背不下的,就尽可能地放到我的身上来。我是不怕累的,和他们相比,我有着一身充沛的力气,我想,只要能和我的主人李凤善在一起,即使吃再多的苦,受再大的累,我都是心甘情愿的。
自从分兵行动之后,我和李凤善就更难得见到王乐明和阿尔斯楞了。
阿尔斯楞真是好样的。关于它在队伍转移过程中的出色表现,还是在后来的一次大部队会合中听王乐明亲自告诉李凤善的。那个时候,寒冷漫长的冬天已经过去,春天正迈着迟缓而又蹒跚的脚步悄悄走近。在这个冬春交替的季节里,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清冷凛冽的冰雪气息。在一座密营旁的林地里,李凤善和王乐明把我和阿尔斯楞拴在相邻的两棵栎树上,之后,他们终于在一起坐了下来。起初,好大一會儿,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只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在漫长的沉默里欲言又止。后来,王乐明正要开口说什么,李凤善的眼睛却湿了,两颗晶莹的泪珠旋即从她的眼眶里跳出来。王乐明一下就慌了,接着,他便紧紧搂住了她那双微微抖动的肩膀。你心里想什么,我都是知道的!王乐明有些嘶哑地说。李凤善的泪水终于畅快地流了出来。她一边流着泪水,一边把一双不停抖动的肩膀靠在王乐明的怀里,说,我也是一样,你的心里想什么,我也是知道的。我和阿尔斯楞怔怔地望着他俩,不知怎么,我的心里一下就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悲伤。又过了一会儿,等他们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便说到了他们各自分别以后的情况。这时,王乐明就提到了不久前他带着骑兵营与兴安军的那次博弈与追杀。
事情的起因要从策应部队的一个步兵连说起。这天晚上,这个步兵连的战士正在宝清县西部山区的一座名叫小孤山的密营宿营,而王乐明带领的骑兵营则宿营在他们侧后方的另一座叫大顶子山的密营里。夜半时分,得到汉奸告密的一支日伪讨伐队,突然向小孤山密营发起了进攻。抗联密营是抗联战士们在深山野林里赖以生存的重要保障,没有了密营,抗联战士也就失去了容身之所,由此,在每一次进山讨伐中,不惜一切手段摧毁抗联密营,也便成了日伪讨伐队的一项重要任务。为了不让小孤山密营遭到破坏,同时也为了保护附近大顶子山密营免遭敌人攻袭,步兵连的战士们很快与前来攻袭的这支讨伐队展开了殊死阻击。阻击战从夜半一直打到黎明,步兵连的战士们一连打退了敌人的数次进攻,但是,相比之下,步兵连毕竟兵力单薄,在异常酷烈的战斗中,连队战士伤亡惨重,连长以下的十二名战士不幸壮烈牺牲。当幸存下来的一名副官跑到大顶子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报告给王乐明时,王乐明一时血涌脑门,马上集合起骑兵营,开始在茫茫森林里寻找这支讨伐队的行踪。这天日近黄昏时,骑兵营终于在一道山谷里与这支讨伐队迎头遭遇。王乐明一看便知,这是一支经过日军严格训练,并且一向以作战凶猛著称的兴安军。兴安军里,有不少擅长骑兵作战的蒙古族士兵。可是,当他们在看到骑兵营的刹那间,他们还是不由自主地踌躇了一下。片刻过后,他们终于意识到站在他们对面不远处的这一支气势汹汹的抗联骑兵营,即将给他们带来不可藐视的致命危险,他们马上策转马头,一边扣动着机枪回身射击,一边朝着密林深处狂奔而去。然而,骑兵营又怎么能轻易放过他们呢?于是,在一番狂追猛打中,几个被马枪击中的兴安军,接二连三栽下马来。很不凑巧的是,天色就在这个时候暗了下来。骑兵营本来对当地的山林就不熟悉,担心夜晚追击恐遭不测,王乐明只得让已经奔跑了整整一天的队伍停了下来。第二天黎明到来后,骑兵营继续出发寻找兴安军的踪迹。正午时分,他们终于又在林间一道逼仄的路口相遇了。一番激烈的追击与枪战又一次把战斗的大幕拉开了。显然,那支兴安军对这片山林十分熟悉,尽管整个追击的过程中,阿尔斯楞一直冲在最前面,可是,整整一天的时间过去了,他们最终还是没有达到全歼的目的。经过两天的追击,王乐明已经基本掌握了那支兴安军的奔逃规律,当他意识到他们是在有意与骑兵营兜圈周旋时,于是策划了一个十分周密的追打方案。当第三天黎明来临以后,他即刻命令骑兵营的战士兵分两路,一路按照原定计划马不停蹄继续追赶,一路埋伏于山腰处的必经路口。不久之后,兴安军果然上钩了。那是这天的偏午时分,林海深处一片寂静,一阵嗒嗒作响的马蹄声,从山脚下由远及近奔跑而来,很快就进入了王乐明为他们预设的伏击圈里。还没等那支兴安军彻底反应过来,一阵噼噼啪啪的马枪声迎面朝他们扫射过来。随后,他们就受到了前后两面的夹击,一霎时,兴安军进退两难,整个马队立刻乱成了一团。战斗进行了半个小时。这一仗,骑兵营大获全胜,毙敌上百人,缴获战马三十余匹,但也就是这一仗,一枚榴弹片嚓的一声削掉了王乐明的右手食指。因为这一场三天三夜的山林周旋与追击,兴安军最终吃了大亏,自此,他们便永远记住了王乐明的名字,而他所带领的抗联骑兵营,就成了他们不共戴天的宿敌……
王乐明在向李凤善讲这件事情时,他的目光会时不时落在阿尔斯楞的身上。在经历了这样一场持久而又激烈的山林追击之后,我想,阿尔斯楞一定更加勇敢了。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不由自主转过头去,用十分敬佩的目光久久注视着阿尔斯楞。而当我再次转过头来的时候,我看到李凤善已经抱着王乐明的那只失去一根手指的手臂,哭得不像个样子了。王乐明一边安慰她,一边用另一只手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抚摸着……
七
就在这次的大部队会合中,我们所在的抗联总部,做出了一个无比重要的决定。面对越来越残酷的斗争环境,为了冲破敌人的军事讨伐,跳出敌人的包围圈,根据中共吉东省委的决定,准备向西南方向的五常、舒兰等地远征,意在开辟新的根据地,贯通南满热河方面联军游击的联系,以期达到牵制扰乱以及破坏敌后方的目的。
部队很快又进行了重新编组。王乐明率领骑兵营为先头部队,师部和妇女团紧随其后。
时间已经进入到这年的四月。这个时候,沉睡了整整一个漫长冬天的僵冻的土地已经开始化冻了,在春草萌动的向阳山坡上,还能够看到一簇一簇散发着生机与活力的盎然绿色。
在大部队决定行动的头一天傍晚,骑兵营营长王乐明和我的主人李凤善,又一次来到了密营前的那一片林地旁。坐下来之后,王乐明才从口袋里把一样东西掏出来。给!他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只十分精致的小皮袋递过来。什么?李凤善有些疑惑地问道。你打开看!王乐明笑着说。一面闪着光亮的小镜子,立刻便从那只小皮袋里滑落出来。李凤善一眼见了,不由惊叫了一声,天呀,你是怎么弄到的?王乐明说道,我跟别人换的,怎么样,喜欢吗?李凤善点点头,对着那面小镜子,照过来照过去。她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清楚地看到过自己了,小镜子里的自己,连每一根眉毛都看得那么清楚,这让她不由得心生喜欢,甚至都有些爱不释手了。王乐明默默地望着她,仿佛在欣赏一枝初开的花朵一般,专注而又忘情。李凤善好大一会儿才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他一眼,忙又把头低下了。为了掩饰自己的慌乱,像是突然之间又想起了什么,她匆匆起身说道,你等着,我马上回来。一句话没说完,就一溜小跑回到了密营,片刻过后,又气喘吁吁跑了回来。接着,她就从那只随身携带的挎包里,取出一团火样的东西来。王乐明打开来,原来是一件红色的毛背心。我给你织的,李凤善羞涩地说道,是用我的一件新毛线衣改织的,也不知合不合身?王乐明心里充满感动,他一边十分爱惜地用双手抚摸着,一边默默点着头。就像终于鼓足了勇气一样,半晌,他突然抬起头来,坚定地望着李凤善,轻轻说道,嫁给我吧!李凤善听了,喜悦的泪水旋即漫了上来。她一边深深地点着头,一边无限幸福地倒在王乐明的怀里。
第二天黎明前的黑暗时分,西征的队伍上路了。
八
谁都没有想到,西征刚刚进行到第三天,我们就和一支讨伐队碰到了一起。
那天上午,当我们翻过一座山头,就要经过一片沼泽地的时候,不料,从侧后方山脚下的林地里,呼啦啦冲出来一队人马。随着一阵纷乱的马蹄声与枪击声,那队足有二三百人的马队,就像平地刮起的狂风一般紧逼过来。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骑兵营营长王乐明,见此情景,一边呼喊着紧随其后的妇女团快走,一边命令骑兵营拨转马头,抽刀在手,迎着那队兴安军装备的人马冲了过去。眨眼之间,两支马队混在了一起,短兵相接中,一场惊心动魄的生死搏杀,还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就开始了。刀起刀落间,冷兵器相击擦出的火星四处迸溅,马的嘶鸣,人的惨叫以及掉落马背的哀号声,如同巨浪一般彼此碰撞、前呼后拥着搅成了一团。在骑兵营的拼死较量与掩护中,妇女团加快了脚步,在还没有来得及解冻的沼泽地里,踏着一堆连着一堆的塔头草,趔趄着身子艰难向前推进。将要走出沼泽地时,我的主人李凤善忍不住回了一下头,紧接着,我看到她张大了嘴巴,一双惊恐不安的眼睛里,布满了前所未有的担忧。此时此刻,她的心里一定正在为王乐明捏着一把汗。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猛然之间,我看到了阿尔斯楞的影子。在马匹与马匹之间相互冲撞掀起的滔天巨浪里,那一蓬飞扬飘动的银鬃沉沉浮浮、起起落落,就像是一朵耀眼的浪花,带动着整条河流都变得汹涌澎湃起来。望着阿尔斯楞,我的心里一时之间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愧疚,如果我能同它一起并肩战斗,我想,我一定会表现得像它一样顽强而英勇。可是,现在,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它,在心里默默祷念它载着它的主人凯旋归来。
那场你死我活的血战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才结束,一身血迹、筋疲力尽的骑兵营营长王乐明,终于带着他的骑兵营撤了回来。这一仗,骑兵营几乎损失了一半的兵马。兴安军死伤大半。对于骑兵营来讲,这简直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见到李凤善的那一刻,王乐明牵了牵嘴角,无力地朝她笑了笑,之后,便滑下马背,踉踉跄跄地朝前只走了几步,就一跤跌倒在了地上。李凤善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奪眶而出的泪水霎那间漫到了脸上。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他们就那样抱在一起,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后的重逢。
受了重伤的阿尔斯楞,一边望着他们俩,一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它是被一个高个子的兴安军用日本军刀砍伤的,兴安军斜刺里的那一刀,本是用足了力气朝着王乐明劈过来的,王乐明听到风声把头一偏,却不偏不倚落在了阿尔斯楞的脖颈上。血,立刻就喷涌出来,眨眼间浸湿了雪白的马鬃……
队伍继续向西行进,王乐明却再没忍心爬上马背。阿尔斯楞走得很慢,王乐明牵着它,不时回头看它一眼。有那么几次,我看到阿尔斯楞险些扑倒在地上,我担心它一旦倒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太阳落山之后,部队在新营地落了脚。战士们在准备晚餐的时候,王乐明从背袋里抓了一把野燕麦,送到阿尔斯楞的嘴边。阿尔斯楞趴在那里,眨了一下眼睛,微微摇了摇头,马上又把眼睛合上了。王乐明一下抱住了它的脖子,压抑不住的哭声旋即便从他的喉咙里涌了出来。失血过多的阿尔斯楞,到底也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夜晚。守在它身边的王乐明,一直看着它十分艰难地咽下最后一口气,直到整个身体慢慢冷了下来,这才和战友们一起,恋恋不舍地把它掩埋了。
当黎明再次来临的时候,我的主人李凤善已经打定主意了。来到我跟前后,我看到她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亲昵地向我打招呼,而是像一根木桩一样不声不响地站在那里,好半天,她才一边在我的脸上无限温柔地抚摸着,一边说道,巴尔斯,你要听话,你一定要听话。我知道,一直以来,你都是很听话的。说到这里,李凤善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望着不远处松树旁的那座新起的坟茔,那是阿尔斯楞最后的归宿。后来,她稳定了一下情绪,终于把头转了过来,继续说道,你不要怪我,今天我就要把你送人了,他不是别人,而是我们的骑兵营营长,你想啊,一个骑兵营营长,怎么能没有马呢?你放心,跟了他,他也会像我对你一样,像他对阿尔斯楞一样。你要给我争口气,不要给我丢脸,不要给骑兵营丢脸……听了她的话,我一切都明白了。我本是没想流泪的,可是那一刻,我却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两行硕大的泪水不知怎么,哗啦一下就流下来了。从我有记忆那天起,这还是我第一次当着我的主人的面流眼泪。眼泪能使意志变得软化,我想,今后无论遇到什么,经历什么,这次的眼泪都应该成为最后一次。她知道我听懂了她的话,紧接着,她把一张俊俏的脸贴在了我的脸上,说道,巴尔斯,坚强些,我们都坚强些!
部队再次启程之前,李凤善硬是把她手中的马缰塞到了王乐明的手里。李凤善说,乐明,你把巴尔斯牵走吧!我相信,它很快就会成为你的好帮手,阿尔斯楞没有完成的,就让巴尔斯替它完成吧!李凤善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份上,王乐明就再也说不出什么了。他把马缰缓缓攥进了手里,接着,又猛地一下把李凤善的手也攥紧了。
九
谁都不会想到,一路西征会遇到那么多的日本子。也不只是日本子,还有兴安军、靖安军、伪警察、伪自卫团、挺进队、工作队、宣抚班……他们在日伪当局的统一指挥与怂恿下,纠集成一支又一支装备精良的讨伐队,几乎把持了每一座下山的路口,设立了一道又一道的卡子④。大部队每前进一步,都在冒着随时迎接敌军伏击的危险。由此,战事频发,伤亡不断,在一步一步迈向希望的路上,抗联部队也一步一步走进了绝境。
要命的是,粮食没有了,弹药也所剩无几。那可是真正的山穷水尽、弹尽粮绝。一些意志薄弱的抗联队员早就受不了了,难以忍受的饥饿,终于夺走了他们最后一点胜利的希望,有的人借宿营和放哨之机,悄悄溜下山去,或逃往家乡,从此过起了隐居的生活,或出卖组织与尊严投靠了日本人,做起了日伪讨伐队的走狗与爪牙。
被逼无奈之下,骑兵营的那些战马,一次一次充当了大部队的果腹之物。含悲忍痛宰杀马匹的情景实在令人触目惊心。可是,那些数量有限的战马,还是不能彻底化解日复一日席卷而来的饥饿,于是,野果、树皮、乌拉靴、野蘑菇和野木耳,便成了他们的救命食物。
为了把抗联战士困死在山上,山下的那些老百姓,都被日本人归村并屯赶到为他们刻意建造的集团部落里去了。一座又一座集团部落拉上了铁丝网,日伪军日夜看守,壁垒森严,这时间,要想从老百姓那里得到一粒粮食,几乎是痴心妄想。
因为没有粮食,很多人跟着大部队走着走着,实在没有力气再走下去了,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眼看着大部队就要在饥饿与疲惫中丧失殆尽,关师长咬了咬牙,终于在这天薄暮时分,做出了一个既大胆又冒险的决定,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他说,出击,有可能会战死,但是,是宁肯饿死还是宁肯战死,这是一个态度与立场问题。为了活下去,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骑兵营,我命令你们即刻下山,对集团部落实施突袭,搞它些粮食和弹药回来。
事实上,到这时为止,骑兵营就只剩下我一匹马了。一个只有一匹马的骑兵营,还能叫骑兵营吗?
毫无疑问,这是真正的铤而走险。但这的确又是不得已而为之。每个人的心里都明白,要想活下去,哪怕是多活一天,这都是唯一的希望和办法。
为了缩小目标,行动方便,王乐明在仅剩下几十人的骑兵营里,挑选了五名机智灵活的骑兵队員。下山前,大部队为他们凑集了一些子弹,关师长又向王乐明特意叮嘱了事成之后的集合地点。就要上马时,李凤善突然踉跄着身子奔了过来,她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下扑到了王乐明的怀里,贴着他的耳朵说道,想什么办法你也要活着回来,我等你!你一定要记住我在等你!说这话时,她的嘴唇已经哆嗦得不像个样子了。
事实上,那一次,王乐明带着五名骑兵队员,经过了一番日伪军装扮后,大摇大摆地走进了山下那座集团部落的大门,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十分成功地袭击了他们的两个部落岗哨,接着又从一名浑身筛糠的伪军口中,获知了他们的仓库位置。可是,当他们打开了那间存放粮食和弹药的仓库房门,手忙脚乱地将能够带走的粮食和弹药背到身上,又把其中一部分驮到我的背上,准备一鼓作气冲离部落大门时,不料想,意外地遭到了一大队刚刚搜山归来的讨伐队的堵截。枪声旋即响了起来,很快又引出了把守集团部落里的那些日伪军。一时间,我们受到了前后夹击,被死死地包围在了那里。为了能够冲出包围圈,队员们匆匆扔掉了背着的粮食,一面奋力还击着,一面掩护着我和王乐明,试图让我们冲破火力封锁,杀出一条血路来,以便尽快逃脱出去。情急之中,我不由得咴儿咴儿大叫起来,我在示意王乐明赶快跃到我的脊背上来。王乐明显然明白了,还没等他完全坐稳,我已经伸长脖子撩开四蹄,不顾生死地向前冲了过去。子弹像一群无头的苍蝇嗡嗡叫着四处乱飞。我想,这一回,我一旦牺牲在这里,就再也见不到我的主人李凤善了。但是,我必须要见到她,哪怕还有一口气都要见到她。王乐明紧紧攥住我的缰绳和马鬃,贴伏在我的身上。他一边腾出那只残缺的右手扣动着手枪连连还击,一边朝我大声叫喊道,好样的巴尔斯,踩死他们,冲出去!我不知道当初他和阿尔斯楞在一起作战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对它喊叫的。那一刻,我突然就想到了阿尔斯楞,我想,我应该像它那样,成为一名优秀的战骑,哪怕是慷慨赴死,也要毫不畏惧。我听到了我身体里的血在汹涌着,呼啸着,就在这种按捺不住的汹涌与呼啸声中,我感到我已经完全失去了自己,变成了一只真正凶猛的烈虎,一只真正的乌兰巴尔斯。我的狂怒,显然让迎面而来的讨伐队大吃了一惊,引起了他们的一片骚动与慌乱。几乎是眨眼之间,我紧紧盯住一个突破口,大声嘶鸣着腾空而起,利箭一般穿越过去。
当我和王乐明终于在附近的一座山林里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其他五名队员却再也没有冲出来。这次行动的失败,无疑让王乐明感到了深深的内疚,然而事到如今,他也没有回天之力。接下来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要尽快寻找到大部队。可是由于刚才遭遇了那一场血战,这时间,慌不择路的我们,已经在山林里彻底迷失了方向。王乐明无力地靠在一棵大树上,默默地想着自己的心事。在经历了一路拼力狂奔之后,我忽然感到四肢疲惫,整个身子就像一摊烂泥一样,于是,我就那样一点一点趴卧下来。
整整一夜过去,天色微明时,我们才在一阵隐隐约约的叫树⑤声中睁开了眼睛。咚——咚咚;咚——咚咚……一长两短,这是大部队预先设定的呼唤暗号,以木击树,发出回声,以便那些在山林迷失的队员能够寻声找到自己的队伍。
经过一片又一片陌生的丛林,走过一段又一段陌生的山路,当我们终于回到了出发的地方时,已经是这天的正午时分了。大部队一直在等着我们。远远地看到我们的影子时,李凤善不由得失声喊道,巴尔斯,巴尔斯!她在喊我。我听到她的喊声,朝她紧跑了几步,她又惊又喜地抱住了我的脖子,目光接着落在了王乐明的身上。关师长看了看王乐明,抬头又朝我们的来路望过去,却再没看到一个人影,突然间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睛一下就湿了。
我们带回的粮食还不足大部队的一顿口粮。捧着那半口袋粮食,关师长一下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好大一会儿,直到哭完了,他这才慢慢站起来,无比沮丧地说道,我们再也死不起了,已经没办法再往前走了,走,就是死;我们不走了,不走了……
就是从这天开始,关师长决定带着这支衣衫褴褛的队伍挥师东返,以此寻找正向刁翎方向移动的抗联军部。
就像西征时候的情形一样,到处都是路,到处又都没有路。讨伐队设立了那么多的卡子,山下的道路自然无法行走,山上的林地里又危机四伏,指不定何时就会与搜山的敌人撞在一起,为了尽可能地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们不得不绕村而过,并且常常昼伏夜行。但即便这样,仍然无法间断与日伪讨伐队的一次次遭遇。我们的行军速度也缓慢了许多,于是,当我们翻山越岭到达乌斯浑河边时,已经是这年的十月下旬了。这时,天气已经明显地冷起来了……
十
乌斯浑河边的致命一仗,又一次让大部队元气大伤。二十天后,当我们终于从乌斯浑河边绕道回到刁翎时,这支当初浩浩荡荡出发西征的队伍,已经所剩无几了。
不久之后,我就从人们的言谈中,得到了李凤善她们牺牲的消息。大部队营救无望最终撤走后,讨伐队一直把她们紧紧逼迫到了乌斯浑河边。打完最后一颗子弹后,她们毅然挽起臂膀,轉身投向了波涛汹涌的乌斯浑河……
我想,这一回,我真的再也见不到我的主人李凤善了。
多年以后,那一场没完没了的战争终于结束了。我和王乐明都侥幸活了下来。回到家乡后,王乐明亲自把我送到了龙爪乡,在一片等待收割的田野里,他见到了已经老得不像样的李把头。当王乐明把那根缰绳亲手交到他手里的时候,我看到李把头的嘴唇嗫嚅了好大一会儿,接着,他便一下坐在地上悲声呜咽起来。
我从此便成了一匹农用马,每天跟着李把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然李凤善已经离开我们许多年了,但是每当在田间劳作的时候,我还会经常想起她来。那个爱说爱笑又爱美的朝鲜族姑娘,总是散发着青草和野花一样迷人的芳香。有时想着想着,我的眼前就会出现一种幻觉,就会看到从远远的山路拐弯处,李凤善一边骑在马上挥动着马鞭,一边向我飞奔而来。巴尔斯,乌兰巴尔斯,我听到她在呼喊我的名字,咯咯的笑声随着她一声一声的呼喊,银铃一般洒落在那条曲折细长的山路上。这样一种幻觉,让我在灵醒过来的那一刻,意识到了自己正在一天一天地老去。但是,不管我老迈到怎样一把年纪,在我的记忆里,李凤善和她的那些战友们,却依然那么年轻。
注
①把头:主事的人。
②老疙瘩:小儿子。
③日本子:日本兵,日本鬼子。
④卡子:岗哨。
⑤叫树:棍语,用木棒敲击树木。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