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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鸟在我乡野

2022-02-23李丹崖

安徽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斑鸠乡野黄鹂

李丹崖

皖北平原,常有一望无垠的麦浪,亦有高低错落的林木和花丛,鸟联翩飞翔于其间,或驻枝鸣唱,或巢居安家,繁衍生息,平畴旷野之间,有鸟声朗朗如玉,行路之间,处处可闻其一二。

麻雀是一笔焦墨

麻雀之于乡村,应该是最常见的一种鸟了。

在人类没有发明飞机,乡村没有建造高楼之前,最先开始用上帝的视角打量乡村的,恐怕除了白云、日月和星斗以外,就是麻雀了。

如果关于麻雀有一个普查的话,每座乡村有多少麻雀,恐怕很难算得清,这种难,不是因为少,而是因为太多了。在乡村,谁家屋檐下没有几只麻雀呢?

乡村的夜晚,是能够看得到颗粒星斗的,更能清晰地看到狮子座流星雨。而麻雀,无疑是白日里的狮子座流星雨。它们,嗖嗖嗖飞过乡村的上方,天马流星,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像极了一粒粒打出去的子弹,只不过,没有人能说得清这些麻雀从哪里发射出来。也许是从房前那棵高大的泡桐树上发射出来的,我小时候爬过那棵树,很是费力,划破了我几条裤子;也许是从屋后那棵年逾百年的银杏树上发射出来的,密密匝匝的银杏叶里,藏上百只麻雀也不是什么难事。

麻雀的叫声谈不上好听,喳喳喳,开心的时候,我们还能听它们喊几嗓子,心情烦躁的时候,就特别听不惯。这些小而五脏俱全的鸟类,它们是乡村的亲戚,不,从它们的角度看,它们才是常住户。它们在屋檐下繁衍生息,似乎繁衍得很快,几个月就能创建出一个崭新的家庭来。那种黄着嘴角的雏鸟,常常从屋檐上跌落,翅膀还是无力的,它们探头探脑地打量这个世界,唯有经历了顽皮的孩子的侵害、黑猫的利齿,还有蛇的吞噬之后,才能一飞冲天,变成子弹一样在天空翱翔的麻雀。

麻雀,应该算是最贪吃的鸟类了。养了鸡的农家,主人在撒粮喂鸡时,常常会有偷嘴的麻雀飞下来,抢食一些谷物、小麦、打碎的玉米。为了一口食,丝毫不惧怕农家那只雄健的大公鸡和那只刁蛮的老母鸡,瞅准机会就会下嘴。多数情况下,仗着自己的身材娇小灵巧,能够得逞,也有不幸的时候,被老母鸡一口叼掉许多毛,凄惨地飞开。隔几日,如有撒开的小米在院子里,愈挫愈勇的麻雀仍会试探性地飞下来,去偷食吃。

在北京,喜欢喊麻雀为家雀(qiǎo)儿,这种好比是喊自家闺女“巧儿”一样家常。足见,麻雀与人的亲密程度。中国人喜欢隐晦和委婉的表达,常常见到有文人的书房里,挂着一幅竹雀图,看似平常,实则奇崛。“雀”与“爵”声音相近,在很多地方的方言中是一个读音,是有一些美好的前程嘱托在其中的。

提及画作,突然想起,如果把乡村看成是一幅水墨画的话,屋檐是浓墨,画到麻雀的时候,应该就是一笔焦墨了,不,是一笔笔。很长时间,对于乡村来说,我们总觉得麻雀可有可无,但奇怪的是,很多时候,缺少了麻雀的乡村,又总觉得好像少了些什么。

黄鹂,单曲循环

站在城市的十一楼,听到几声黄鹂,简直是喜出望外。

小区的绿化还算可以,我低头用目光搜寻了近三分钟,终于在楼下的槐荫里发现了一点黄,在跳动,用手机镜头放大来看,没错,正是黄鹂。我像是偶遇了小时候的玩伴,也像是多年未见的发小在楼下喊我的乳名一样新奇。

在皖北,一般称黄鹂为“黄六子”,这个名字十分家常,像是隔壁家贼精的小子那样熟稔。立春以后,天气逐渐回暖,皖北的乡野里,逐渐有了黄鹂的消息。咕咕,咕咕,声音如锦缎一样,向你的耳孔里铺,带着淡淡的暖意,异常幽远,黄鹂一叫,感觉整个村落的树梢上都缠满了金黄的丝绸一样,讨喜得很。

柳色翠,黄鹂飞。黄鹂是候鸟,在皖北,冬日是见不到黄鹂的,唯有到了隔河看柳的时候,黄鹂才开始回来,柳浪深处,一抹黄又一抹黄闪现,咕咕的幽远叫声此起彼伏。冬衣早已经甩掉,换成了薄款外套,在柳树上仰望黄鹂的时候,这些小东西精得很,你一靠近,它们就嗖地一下,不见了踪影,视线里徒留一抹黄。

两个黄鹂鸣翠柳。这是唐诗中的句子,唐诗就是这么拥有画面感,小时候读此句,总想着逮一只黄鹂,装在笼子里,日日听这厮唱,现在想来,真是痴心妄想,人总是这样有霸占意识。后来在老城区,还真见到有养黄鹂的,正是那种黑枕黄鹂,显然是人工孵化的,没有了野性,叫声也少了几重幽远,是扁平化的叫声。后来,懂鸟的人告诉我,野生的黄鹂日日在乡野振翅,肺活量在振翅中得到了舒展锻炼,叫声自然好听,家养的为笼中物,自然就受到局限了。

很多画家爱画黄鹂,“黄”则寓意着富贵,“鹂”则有大吉大利的彩头。画黄鹂,在婀娜的纸条里,振翅而飞,有夺目的色彩张力。画黄鹂,一般是雌雄一对,雄鸟的羽毛更华丽一些,应该是天生丽质为求偶;雌鸟的羽毛就暗淡了许多,一家有女百家求,好女子,可不就应该矜持一些吗?自然界之中,人如此,鸟亦如此。

对了,黄鹂还有个名字,叫“黄莺”,草长莺飞的“莺”,大自然中最会唱歌的,也就数它了。一直以来,我总有个想法,拜托一位花鸟画家,画一幅《草长莺飞图》,茂密疯长的草,草尖尖的上方,两只黄鹂上下翻飞,多么和谐,也一派生机盎然。这种想法久了,在夜里也会梦到,梦到两只黄鹂鸟飞到了我家收藏的宣纸上,融了进去,简直成了仙。

二月里的某个周末,我驱车去了乡下老家,找一处最密的林子,关掉网络,打开手机里的录音模式,采集一串黄鹂的叫声进来,回到城市的家,我会在书房里常常播放黄鹂鸟的叫声,单曲循环的那种,每每听到此鸟之声,总觉得山野在心、繁花入眼,熨帖得很。

绕树三匝之鸦

从古至今的文人,有多少人写过乌鸦,恐怕没有人能算得清楚。我的老乡曹操就写过——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乌鸦,的确是故乡谯城常见的一种鸟,秋冬时节,联翩在乡野之上起伏,黑压压的一片,那阵势,于乡村,是一篇绝对大气的散文。

在乡间,有两种极具隐喻气质的动物,一种是黑猫,另一种就是乌鸦。黑猫在暗夜出没在房梁上,用手电筒一照,两只眼睛放蓝光,那阵势,确实很吓人。别说是黑夜,即便是白天,猛然一只黑貓从胡同里窜出来,也吓人一跳。至于乌鸦,很显然,是与一些隐晦的气息相关的,看很多恐怖片,探某一处常不见人的山洞,甫一进去,要么飞出来的是一阵蝙蝠,要么就是一阵乌鸦,伴随着凄厉的叫声,让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皖北乡间,谁家院子前面的大杨树上若是落了几只乌鸦,嘎嘎地叫着,躺在竹椅上的大人们一定赶忙折起身子,喊一声,赶紧让自家毛头小子把这些乌鸦驱走的。调皮的顽头小子一般是用弹弓,嗖地一下,一枚石子从乌鸦身边穿过,乌鸦竟然这么傻,浑然不知危险将至。再一粒,嗖,撞在了树枝上,毕竟,顽头小子也瞄不准。两次一弹,彻底引起了乌鸦们的警觉,哗啦哗啦,嘎嘎地飞走了,大人们也心满意足,继续在竹椅上躺着睡觉。

乌鸦在野地里却并不讨人厌,反倒是十分讨人喜欢。尤其是秋天之后,在田间闲走,常常遇见大片的乌鸦落下来,去啄食土里落下来的粮食,比如玉米粒、绿豆,还有已然有些腐败的黄豆荚等。一般情况下,看乌鸦在田间起落,农人们多是有些欣喜的,人都有慈悲之心,乌鸦在自己的田间起落,或者是别的什么小动物在自家秋后的田野里去觅食,证明这块土地的主人厚道,厚道人一般都被人赞扬,甚至是自家娃娃说媒娶亲也会沾一些口彩:那谁谁谁可是一个厚道人,田里收过豆子,乌鸦都要在他家地头起起落落,好几天才肯离去……

乌鸦应该不是候鸟,在皖北的乡间,落了很大的雪,仍能见到乌鸦出来觅食。这时候,不再是成群结队,而是三五只,或者七八只一起。苍茫的乡间,它们这时候出来,一定是饿着肚子来觅食了。迟子建有本书叫《白雪乌鸦》,意境真正好。粉妆玉砌之中,天地之间拉着一个长镜头的角度,三五粒乌鸦(这时候只能用粒来形容)飞来,这是自然界中活化的中国山水,苍茫渺远,有着一种近乎禅意的机趣在其中。

八大山人好像画过一幅乌鸦,立在一根枝干上,或者称之为虬枝,仰头侧立,不知道有没有别的深意。八大山人这位皇族中逐渐淡出政治视野的人,当时的情境是不是也像那只乌鸦一样,我们不得而知。我感觉多少是有些寥落的,他写过一首小诗: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摩。八大山人是用笔极简的典范,墨点不多也好,以防泪点更多。画乌鸦的八大山人,这时候已经是暮年,有一些枯藤老树昏鸦的意思了,睹乌鸦,观内心,顾影自怜,多少是有一些感伤的。

乌鸦可是有骨气的鸟,小时候,隔壁顽头小子曾经捉到过一只,嘎嘎地在院子里叫,喂食也不吃,隔几日就死掉了。顽头小子说,死去的前夜,乌鸦叫得很是难听。这种有骨气的鸟,除了乌鸦,恐怕还真是少见。

再次想到八大山人。

夜行者猫头鹰

没有人敢和一只猫头鹰对视。

猫头鹰的眼神太可怕了,怒目圆睁,似寺庙里的四大天王。最可怕的不是猫头鹰的样貌,而是关于它的传说。在乡间,老人们常说,如果你在树林里遇见树梢上有一只猫头鹰,那只猫头鹰如果对你笑,那么,你就完蛋了,你的魂魄会被猫头鹰勾走。

猫头鹰有这么邪性吗?当然不会。我理解的是,猫头鹰是飞行的猛禽,最大的猫头鹰伸展翅膀,足足有两米多长,一只成年的猫头鹰的身高也有八九十厘米,这样的体格,恐怕和老鹰差不多。瘦弱一些的乡间娃娃,很可能会被猫头鹰伤害,叼走也不是没有可能。故而,老人们这么说,是让我们距离猫头鹰远一些,以防伤害。

猫头鹰会笑吗?反正我是没有见过它笑,想必即便它会笑,笑起来也一定很诡异吧。倒是听过猫头鹰的叫声,尤其是在夜间,很是吓人。

有时候,在乡间走夜路,冷不丁看到树梢上有两颗玻璃球一样幽蓝的眼睛,不用怀疑,那准是猫头鹰。夜间的猫头鹰,蹲守在树梢上,站岗一般,两眼放光,打量着林下活动的田鼠,一有风吹草动,猫头鹰倏地飞起,只一扑,老鼠就在猫头鹰的利爪之中。有很多老年人说,不管是田鼠家鼠,只要看到了猫头鹰,骨头都吓酥了,不敢动弹,只有束手就擒的份儿。这么说,对于鼠类这些乡野之中的不轨分子,猫头鹰就好比是警察了,伺机而动,把一切不法逮个正着。

在皖北,猫头鹰还有个非常萌的称谓——“猫儿头”。这名称,似乎在说乡间谁家的黄毛丫头,最次也应该说的是阿猫阿狗。猫头鹰的样子,兼具了猫和鹰共同的特点:猫眼,又比猫眼更犀利;鹰嘴,又比鹰嘴更温婉一些。这是一个矛盾的综合体,组合在一起,是有一些萌萌哒的。

看过韩美林画的猫头鹰,两只大眼睛,黑眼圈,帅气的双耳,目光如炬,身体基本上是被忽略掉的,最多是画一些块状的羽毛,搭配一些青褐色,总体感觉,还是可爱的。甚至还看到他画的抛媚眼的猫头鹰,一只眼睛睁着,另一只眼睛在眨着,睫毛很长,比小姑娘刷了睫毛膏的效果还好。韩美林先生在安徽淮南下放过,猫头鹰他自然是见过的,不然,不会画得这般传神。猫头鹰在动画片中,也是可爱的存在,一般都不会凶神恶煞,两只眼睛,是地道的“大眼萌”,讨喜的。韩美林先生画过的猫头鹰之多,足够数百只吧,他还养过猫头鹰,他在文章里说:“十几年前我去黄山时,有人送了我一只猫头鹰,没有巴掌大,吃肉比我馋,一天到晚不离我,像个孩子。它那一睁一闭的阴阳眼像个小大人,老谋深算的样子很可笑,更可爱……”由此足见,韩美林先生对猫头鹰是爱之深的。

我一直觉得,看一只猫头鹰,应该在满树葳蕤的枝叶中,猫头鹰是藏在其中的。它好似红花,周遭都是它的绿叶,若是在光秃秃的枝干上,猫头鹰显得尤为巨大,就有一些吓人了。还是让它晚上出来比较好,省的吓人,更省的它对人笑,吓的小娃娃们疯狂跑开,嘴里喊着“妈呀!”

我估计,猫头鹰即便是笑,也是被这些胆小如鼠的娃娃们给逗笑的。

悠悠斑鸠鸣

你听过一只斑鸠的叫声吗?一只,仅有一只叫声。

应该说,我最先听到田野里,玉米地里的斑鸠叫声,咕咕咕——咕。很有节奏,三个短促的“咕”,紧接着一个重音的“咕”,声音里充满安谧,不慌不忙。我曾在玉米地里农活间隙小憩的时候,看到过一只斑鸠踱步,尾巴朝下,闲庭信步一样,像极了穿着燕尾服的绅士。

斑鸠的样子确实可以称之为潇洒,它不像鸽子那样浑身透着明媚,是第一眼娇貌的飞鸟。但是,鸽子给人的感觉又太安稳了,是温室中长大的鸟类,不比笼中物强太多。它们的主人要给它们造鸽舍,鸽舍的条件还要好,或者称之为豪华,稍有不慎,鸽子就会搬家到别的鸽舍去,可能就因为那里的住宿条件好,主人招待的食材新鲜美味。这就是传说中的“鸽子眼”。而斑鸠一般都是野生的,羽毛虽不华丽,却很耐看,项间有一圈围脖一样的羽毛,很是斑斓,无疑,斑鸠是低调的,也是江湖的,永远不像鸽子那样“居庙堂之高”。

我在皖北的乡野中见到过很多次斑鸠,它们似乎不喜欢独处,多半是两只以上出现的,个头要比鸽子小很多,羽毛呈褐色,在田间贴着地皮飞,似乎总是飞不高。斑鸠啼暖落花风,似乎斑鸠一叫,天地之间春风就掠过乡野了。斑鸠的叫声在田野之中总是穿得很远,这有些像黄鹂,我没有研究过鸟类,猜想它们的发声方式一定是奇特的,不然,怎会这么“声名远播”?

我猜斑鸠是胆小的,它们成双的出现,或者是一对斑鸠的浪漫,在乡野的田垄之间,一对斑鸠在恋爱,这画面是温馨的;若是成群出现呢,会不会是一个斑鸠世家?它们一家人四代同堂,哪怕是三代同堂也好,外出遛弯,看风景,觅食,共享天伦之乐,也是一件很俏皮的事。这样看来,斑鸠又是不甘寂寞的。

初秋的乡野,玉米含着甜丝丝的气息。旧时家里多喂牛,父母一般会让我们去割草,或是到自家的玉米田里,蹲下来,去访一些根部一尺左右泛黄的玉米叶。我不知道在故乡的俚语中为什么一直喊“拽”或“摘”为“访”,可能这是对一棵植物的尊重吧,拜访,或是借一些,至少也应该有“叨扰”的意思。我就是在“访”这些玉米叶的时候,蹲下身来多次看到多只斑鸠,玉米组成绿的营帐,玉米列之间一般有一尺半左右的空隙,我钻进田里去劳作的时候,常常听到远处有“咕咕咕——咕”的叫声,蹑手蹑脚去看,果然是斑鸠一家在玩耍,一只斑鸠的翅膀塌着,耸着肩,围着另一只斑鸠转,那样子,很是滑稽。我常常看这些斑鸠看得入神。

想起诗句“柳院藓厅慵不到,斑鸠啼暖落花风”。这样的句子亦是慵懒的,这是宋代周端臣的句子,后来,我还读到宋代学者彭孙贻的诗句“斑鸠啼歇落梅风”,斑鸠的诗缘就是好,这么多人写它,且都是与花一起。估摸着诗人也觉得斑鸠是不甘寂寞的。

我十岁那年的深秋,依稀记得已经很冷了。有一天,父亲从田里回来,用褂子包着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斑鸠给我,还在腿部拴了一根线。那斑鸠一定是掉队了,找不到自己的家了。我去田野送了幾次,它都不肯走,叫声很是凄惨。我不知道它的父母对突然到来的失孤是怎样的心态,滋味也一定是不好的。起了霜,我把那只斑鸠抱回家,用棉絮给它造了个窝,并准备一些谷物给它吃,它却不肯张口,次日清晨就死去了。

我至今记得那夜斑鸠孤单的叫声。咕咕咕——咕。孤孤孤——孤。

责任编辑 黄月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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