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者的夜色
2022-02-23杨献平
杨献平
祖父小名二栓,官字讳元祥。大致生于公元一八九几年,或者二十世纪初期。我 “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是一个盲人了。某一天,我在一个阔大的河滩这边的一排石头前,听一个妇女对另一个妇女说:“这不,孩子他爷爷白内障,去给人家治了几次,也没啥用。”说这句话的人,是我母亲,她那时候还年轻,但我至今想不起母亲年轻时候的样子,或者她从来就没有年轻过。
在乡村,显得“年轻”是有福分的表现,也是生活优裕的必然结果。直到这个年代,我们南太行乡村人论说起来他们同龄人当中谁显得年轻的时候,还是上述两条为基本标准和参照。祖父母和父母这两代人,大致是近代中国苦难最深重年代的经历者之一,如果从1840年鸦片战争算起,至少还包括曾祖父和曾祖母以及他们的父母,一共五六代人置身于深刻变革的世界之中国,尽管是小民,而且居所偏远,但时代变迁以及家国承受的巨痛,对每个生民的影响和裹挟的力度都是强劲的。
当我知道那个人就是我的爷爷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他,他好像还是一个很结实的中年男人,正在村边一面斜坡上抡着䦆头刨土。我爹牵着我,说,快喊爷爷。我稚嫩地喊了。爷爷停下,笑着答应,喊我的名字。但我却发现,他什么也看不到了,抱我的时候,伸出的双手朝向虚空,缓慢地,左右晃动几次。父亲把我抱起来,放在爷爷懷中。那怀里,充斥着氤氲不散的旱烟味道,呛人;同时还有汗滴禾下土的剧烈汗臭。他伸出沾满泥土的双手,摩挲我的脸颊,从额头到后脑,一边摸一边说,这孩子,头长得不赖。
这不是传说中的摸骨相法,只是一种世俗的感觉。在乡村,人们一致觉得,人的头长得圆才是好的。所谓“天圆地方”的道家理念,于民间也有着极好的实践。再后来,爷爷好像真的瞎了。有一个傍晚,奶奶下地还没回来,黑夜比春雨更懂得润物细无声的奥妙,从门外以及房顶,忽然一下,就把人间遮黑了。我说:“黑了,点灯吧。爷。”爷爷习惯性地看着窗户,说:“不会吧,这时候还不该黑的呀?”我说:“真的黑了。”爷爷摸索着,从炕沿找了一包火柴,抽出一支,擦燃,往煤油灯上捻子上凑,可火柴梗的烈焰已经烧到他手指了,爷爷还是没点着灯。他又擦燃一根,我指挥他,向前,向后,或者向这边,向那边。直到第三根火柴,煤油灯才像个突然而降的小仙女一样,在爷爷奶奶的窗台上持续舞蹈了起来。
爷爷说:“这灯咋看不见呢?亮不亮,该不是没有油了吧?”我从一边爬上炕,到窗台上一看,说:“爷,还有油。”爷爷说:“那行,哎呀,俺的眼睛,连灯也看不见了。”我问他:“爷,你咋看不见了?”爷爷说:“生病了呗。治不好,就成了瞎眼子。”我说:“看不见东西是不是很难受?”爷爷说:“那当然了。人这辈子,就是来世上看东看西的,一下子看不见,这个难受劲儿,比死还煎熬人。”我哦了一声。爷爷说:“啥人有啥命,可能是俺上辈子看了不该看的东西,这辈子就成了瞎子。”
屋外传来农具落地的钝响,爷爷说:“你奶奶回来了,咱去舀饭。”然后,伸手摸到了放在旁边的拐棍,拿起来,在黄泥地面上磕磕打打地走到门口,跨出门槛。爷爷这一姿势,一直在我脑子里反复上演,就像某一个意味含糊的细节,一部黑白影片的某个桥段。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我知道,黑暗中的爷爷,凭借着过往的、眼睛尚好时候的经验和习惯,用自身的一团漆黑与交替的昼夜进行相互的重复性的 “泅渡”。
及至我开始上学,每次回到村子里的时候,在一片杂乱的石头房子的下方,几座交错的房院里,我必定会看到一个梳着大背头、脸膛黝黑,穿着一身浆洗的黑粗布衣服,一只手用拐棍磕磕打打走路和上台阶,一只手臂的腋窝下夹着一摞干枯的柴禾的老人。他的动作缓慢而笨拙,高大的身体,就像是一只生病的棕熊,在以往极其简单的事物面前也不得不小心翼翼。老远,我就大声喊:“爷,你放下,我帮你。”然后小马驹子般奔跑到爷爷身边,拉着他的拐棍或者接过他腋下的干柴。
更多的夜晚,我和爷爷奶奶睡在一起。 奶奶也抽烟,爷爷也抽烟。睡之前,他们总会烟雾缭绕一阵子。我睡在他们两个中间。爷爷靠窗。那是曾祖父留下来的房子,曾祖母也在那张炕上死去的。父母死了,儿子和儿媳成为老房子一切的主人,这是乡村千百年来的一种朴素的传承,物和物之间的流传,依赖于人的血脉与亲情。每天晚上,要求爷爷讲故事,是我雷打不动的“睡前功课”和“自我启蒙”。我记得,第一次听他讲故事之前,村里刚死了一个人。也姓杨,但我不知道他叫啥名字,村人都喊他老队长。爷爷说:“解放后,老队长就是老队长,一直当到死,也还是老队长。”那一晚,是老队长死后的第二天。整个村子当中,飘荡着一种说不清的诡异阴森的气息,好像有无数的鬼魂在其中游荡。
躺在炕上,很长一段时间,烟熏火燎的房子里充满了生活的柴火气,以及爷爷奶奶不言不语的旱烟味道。许久,奶奶说:“这老队长就是老队长,死了还吓人。”爷爷说:“可不是咋地?这叫虎死不倒威。”这是我第一次对死,而且是人的死有了一点概念的夜晚。听着他们俩说话声,我一直盯着黑暗中的墙壁。那个年代的农村房屋,内墙都是黄泥涂抹的,一层灰旧了,再抹上一层。黄泥水干了,会裂缝。看得久了,我发现,那墙壁走动着接连不断的人,其中有马车、架子车、三轮车,有些人坐在上面,摇着蒲扇,还有一些女的,绾着高高的云鬓,头发里的簪子有纯银的,也有青铜色的,金色或者白色的穗子摇摇晃晃,好像春天的嫩柳枝。
那些人,好像都是从我们脚下的土炕根部来的,步行的背着褡裢、挎着布包,或者牵着孩子和牛、马、驴子、骡子等牲畜,一边走,一边张望,还有的在唧唧喳喳说话。整个队伍好像有几十万人马,蜿蜒着,一路向上,密密麻麻,一群挨着一群。整个道路和行人的形状,就像是一个连续不断的“之”字,川流不息,永不断绝。爷爷又点了一袋旱烟抽起来,我呛了一下,对爷爷说:“爷爷,你看,你看,那墙上那么多人,不知道去哪儿呢!”爷爷忽然大声说:“别胡说,小孩子家。”我嗯了一声,把头缩进被窝里。奶奶忽然又语气谨慎地说:“这老队长,昨夜里到二嫂家里闹腾,今儿个不知道到谁家了?”爷爷说:“二嫂是寡妇,有人说她和老队长有一腿。看起来,这事儿是真的了。”啥叫“有一腿”呢?我不知道,也不敢问。过了好大一会儿,我再把头脸从被窝里伸出来,眼睛刚落到墙壁上,就看到一个瘦长脸、白胡子,两只眼睛像猫眼的一个老爷爷,在冲着我微笑。我又说:“爷爷,有个老头在墙上笑呢!”这一下,奶奶怒喝说:“平子,你要再胡说,下次就不让你来俺家睡了啊!”
我赶紧闭嘴。
爷爷磕掉烟锅里的烟灰,故意大声咳嗽了几下,大致是为自己壮胆,然后说:“给你讲个故事吧,平子?”我原本大气不敢出,一听爷爷的口气轻松了,赶紧说:“爷爷你讲吧,我爱听。”爷爷说:“好。”接着,用极其形象的语言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他说,他年轻时候,村里让开荒,很多人就住在山里。其中,有一年秋天,他们这一伙儿人住在离村子七八里地的荒山沟里。那里有一道长城,据说是明朝时候修建的。那山沟里,先前住了一些人。公路修通之后,都搬了出来。一些老房子和碾子、石磨等还在那里。有天夜里,月亮亮得能让人看到新生儿的汗毛。后半夜,他们都睡着了,却听到一阵呼隆隆的声音,细听,是碾磙子在空转发出来的。有人说,奇怪,这都后半夜了,咋还有人推碾子?然后几个人从被窝里爬起来张望,哎呀呀,原来是一个光着身子,瘦高,又全身黑得和火炭一样的人,在推着碾磙子不停跑,碾盘上没有任何东西。
我问爷爷那是谁?爷爷说:“不知道谁,肯定不是人。是人的话,肯定穿衣服,也不可能后半夜推空碾子。”我说:“那咋可能?”爷爷说:“你小孩子家不懂,要是人的话,谁傻了孽了?在夜里推空碾子,而且,还不穿衣服?”我想再问那究竟是谁?爷爷却说:“天不早了,睡吧,明儿个再给你说。”说完,就翻转身子,睡去了。我睁着眼睛,看着先前人马喧闹的泥墙,依旧看到先前的那个老头,眯着眼睛,看着我笑。我一把拉起被子,蒙住了头脸。
诸如此类的场景和细节,就像是一篇小说,很清晰,但又很隐晦。我问过爷爷:“你眼睛看不到了,咋还去干活?”爷爷说:“那时候,俺还能看到一点,模模糊糊的白天看的东西,就像黎明或者傍晚的样子,灰不楚地(形容东西模糊和某种特殊颜色),一点都不清楚,再后来,大中午举着脑袋和太阳对视,也就像个油灯苗儿。”而老队长死后数日的非凡动静,以及他给我讲的第一个故事,都像是小说的某些必要情节及其伏笔。
第二天夜里,爷爷奶奶继续说老队长死后的惊悚现象,不是这家晚上听到奇怪的开门的声音,就是还有人听到老队长站在他们家正屋的地上说话,还有的人半夜的时候,听到老队长又在敲钟,然后扯着嗓门喊集合开会,诸如此类。
尔后,爷爷说:“昨晚上给你讲的故事,不是乱编的,是俺亲眼看到的。这类事,在咱这里多了,谁这辈子不遇到几个鬼魅邪祟的,哪能过完这几十不到一百年?……那个推空碾子的人,其实不是人,肯定是一个妖精。”我啊一声,汗毛嗖的就竖了起来。奶奶说:“听说那老村子里,有家人生了一个孩子,长到十三岁了,后来突然没了,也不知道是被山里的狼衔走了,还是豹子给吃了?后来,人都说,总是看到深夜里有个光身子的半大小子,全身黑不溜秋的,在月亮底下推空碾子。”爷爷说:“那是我记差了?”奶奶说:“可能吧,你这个脑子,跟着眼睛一起坏了。”爷爷笑了一下,反驳说:“俺可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啥坏了脑子都不可能坏。”
故事和讲故事,就成为我对爷爷最大的精神依赖。故事,其实是最朴素的文学作品及教化工具。正如纳博科夫所说,一部好的文学作品及其写作者,是集教育家、魔术师和精密科学于一体的。爷爷当然不是文学家,他可能只是一个在民国时期读过几天书的人。而在他给我讲故事之前,我根本不知道爷爷还是一个读书人。哦,尽管都是些圣贤书,但在我们南太行乡村,读书识字的人少的原因,在于具备读书识字基础条件的人很少。因此,我多次猜想,我的曾祖父大致是一個稍微富裕的人。很多年后,奶奶死去之前,交给我母亲一个布包,母亲也不识字,给我看,我打开,里面是一些地契,即我曾祖父杨万身,在民国十三年至二十三年买地和树木的契约,一律用的是那种黄色的油纸,字体相当清晰和俊美。
有一次,我看见爷爷奶奶的屋地上散放着几本书,问奶奶。奶奶说:“要不是‘破四旧’和‘四清运动’,打倒孔家店的时候被没收和主动上缴了一些,你爷爷的书,可不止这几本。”我问爷爷是不是真的。爷爷得意地笑着说:“这还能有假?你现在上小学四年级了,识得一些字了,要是你愿意,我把《毛泽东选集》和《列宁选集》里面的文章给你背几篇。最好是我背你写。”我说:“好啊,好啊,爷爷。”当天下午,我在学校找了一摞子旧报纸,放学就尘土狼烟地跑到了爷爷奶奶家。爷爷说:“你小子爱写字,还真不错。我就给你背毛主席的《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说着话,我把旧报纸在椅子上铺开,拿出圆珠笔,又搬了一张小凳子坐下,兴奋而虔诚。爷爷点了一袋旱烟之后,口气铿锵地背诵:“无产阶级。现代工业无产阶级约二百万人。中国因经济落后,故现代工业无产阶级人数不多。二百万左右的产业工人中,主要为铁路、矿山、海运、纺织、造船五种产业的工人,而其中很大一个数量是在外资产业的奴役下。工业无产阶级人数虽不多,却是中国新的生产力的代表者,是近代中国最进步的阶级,做了革命运动的领导力量。”
爷爷背一句,我写一句。其中的很多字我不会写,有些词也不知道啥意思。爷爷说:“不会写,就用拼音代替。到时候,你都学会了,再补上去。”如此,一直到天黑,奶奶迈着小脚扛着䦆头回到家里,开口问爷爷说:“做饭没?”爷爷这才想起问我几点了,我看了看外面的院子,说:“快黑了。”爷爷说:“哎呀,你这个臭小子,咋不说一下,你看,这一下,你奶奶又有理由骂人了。”说完,爷爷就伸手摸到了放在身边的拐棍,磕磕打打地出门抱柴禾去了。我看着走路歪歪斜斜,又异常缓慢的爷爷,心里忽然疼了一下。
爷爷奶奶住的地方,是一个四合院,隔壁是二奶奶,侧面是大奶奶的三儿子一家,对面是堂大伯和二伯家。大门是用厚厚的柿树木做的,很厚重,一推,总是发出吱吱呀呀的巨大的响声,尤其是午夜,一旦有人进出,那门的声音听起来就有些瘆人。爷爷奶奶的柴禾堆在房背后,每一次抱柴禾,都要绕一圈。其中,另一侧,还有一个很小的巷道口。有几次,我看到一抱柴禾在窄小的巷道口上下左右磨蹭,它显然想穿过这窄口,可柴禾太长不说,还横七竖八,不是这根卡住了,就是那根顶住了,柴禾显然很着急,上下左右狠狠地冲突了好一阵子,还是没能过去。
那些柴禾,被爷爷操纵着。他眼睛看不到,抱的柴禾也是横七竖八,巷道口又很小,每次都被卡住。有一次,我从正面看到爷爷一手拄着拐棍,一腋下抱着柴禾,在巷道口冲突,我跑过去,看到这个面膛黝黑的老男人的脸,已经憋成酱紫色了,神情里的懊恼与愤怒充满了爆破的力量。我说爷爷,我来帮你。这时候,爷爷的神情才忽然放松了一些,停下动作,喘着粗气,对我说:“哎呀,平子,你可来了。”从这句话中,我体会到一种欣喜,而且是极度绝望之后的曙光重现的欣慰的感觉。我拉着他的拐棍,和他一起回到家门口,爷爷把柴禾狠狠丢下,然后坐在石头的台阶上,掏出旱烟,点着,狠狠地吸了几口,脸色才恢复正常。
苦难和痛苦似乎没有饶恕过任何人和事物,爷爷后半生的苦痛与屈辱,大抵是眼盲带给他的。如果他眼睛尚好,估计也会像村里的同龄人那样,什么时候不死,什么时候就得上山下坡,到地里或者其他地方去“挣生活”。眼睛盲了,尽管身体清闲了一些,但日常的不便却也使得他承受了常人难以理解的痛苦与悲哀。但他似乎没有什么怨言。我每天晚上去他们家睡觉,要求他给我讲故事,他不讲,我就撒泼耍浑。爷爷就答应讲,他嘴里的僵尸、妖精、鬼、仙家等一一飞跃而出,带着各种各样的表情,形象也存在很大差异。比如狐仙和蛇精一定会是雌性的,幻化为人形,和人婚配,或者害人;僵尸一定是吃人的,多数是熟悉的人因为某种机缘而成为僵而不死的恶魔,祸害自家人或者外地过路人;附近的每一座山每一道沟里,肯定有妖精,不是蜈蚣就是石头,修炼得道了,村人多数都知道,但只有少数人和它们发生摩擦或者其他关系;人死了,鬼魂是存在的,七天后知道自己死了,一定会回家看看;再者,人病死、老死都是好死,而上吊、车祸、在山里或者矿井下出事死了,那叫夭亡;夭亡的人心必然不甘,死后数日一定会在家里和村子里闹出些奇怪的事情来。
秋天,收了玉米,抛掉玉米茬子,浇一遍水,就该翻地了。南太行山区的田地,多在山坡上,即使在河边,因为没有路,翻地和锄地,再加上点种和施肥、收割、运输等,都得靠人肩扛背背。为了种冬麦,田地需要刨松软以后,再播种。秋老虎早晚冷如刀刃,中午则热烈的像是烈火。每年这时候,奶奶就让我把爷爷牵到地里帮忙。我还小,抡不动䦆头,爷爷自然也是壮劳力。有一次,我牵着爷爷,走到村子后面的水井边,走到一个池塘上方的时候,忽然脑袋失灵了一下,就像是酒后断片一样,很快又恢复正常,但仍旧觉得全身冰冷,嘴边的涎水正在往下滴。我给爷爷奶奶说了这件事。爷爷说:“这家伙,又来祸害孩子了。”奶奶接着说:“这池塘里有一条长蛇,也不知道活了多少年了,有几次,俺都看到它长着两只金黄的角了,身子有大瓷碗口那么粗,在水里游。”
䦆头刨地的沙沙声,充斥了整个村庄及其外围,村人都在各自的包产地里抡着䦆头翻松辛苦了一年有些干结的泥土。等到霜降,冬麦就都韭菜一样仰首向天歌了。远近大地彻底光秃,落叶与枯草纠结在一起,抵抗北风大面积的横行霸道与巧取豪夺。天冷了,爷爷和几个上了年纪的人,时常坐在向阳的墙根抽旱烟,说闲话。有时候也帮着带我弟弟。深秋的某日,我放学回家,听说一个炸人的消息,爷爷从马路边滚下河沟去了。我急忙跑回家,家里没人。晚上,母亲回来了,说爷爷带着我弟弟,在马路边玩的时候,他眼睛看不到,弟弟还小,根本没有阻止他的能力,爷爷不小心从马路边滚下去了。
那马路就是现在的202省道,以前修的战备公路,从西柏坡一直到涉县。经过我们村子的那一段,有几个弯道,其中一处,路下面是河沟,深有一百多米的样子。爷爷就是从那里跌下去的,要不是修路时候填了一些石渣,人直接落在堆满巨石的河沟里,肯定是会把性命丢掉的。所幸,爷爷只是摔断了左臂,肋骨折了幾根。几天后,爷爷被一台拖拉机拉回了村子,躺在炕上休息。人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去看他,他躺在给我讲故事的炕上,露着膀子,一身筋肉。我叫他,问他疼不疼。爷爷说:“孙子,咋能不疼啊!”有几次,我听大人们在说,爷爷总是在深夜疼得乱叫,还说,他总是觉得有几个小人在他折了的膀子和肋骨上蹦跳,还很高兴。我很害怕。有天晚上,奶奶关上门,又弄了一碗清水,点燃了一些纸钱,还插了柏香。然后,她把一双筷子放在盛有清水的碗里。嘴里念念有词。那双筷子开始怎么也立不住,等奶奶念叨某个死去的人的名字的时候,筷子双双在清水中竖直,一动不动,奶奶用手抓了筷子,居然能把那只水碗凌空提起来。
好像是后沟的狐仙。缘由是,有一年,爷爷在那里,把人家门口的草割掉了,这才导致狐仙怀恨爷爷,趁他疾病的时候,前来增加他的疼痛。奶奶所说的地方,即狐仙的家,在后沟高山腰上,一面巨大的黄石崖下。那里的草确实比其他地方要茂密得多,牛羊进去,根本看不到影子。在乡村,人们相信,人之外,还有更多的存在,不仅是眼睛能够看到的,还有眼睛无法看到的。这种理念,贯彻的是万物有灵,天地之间,人非独有和主宰的泛神论或者道教思想。到来年春天,爷爷的伤才逐渐好起来。但是,左鬓边留下一个明显的伤疤,胳膊和胸脯上也是。就此,我再次问爷爷,爷爷说:“那时候,确实有许多东西来折磨我,除了狐仙,还有俺娘。”我吓了一跳,也知道,爷爷的娘,就是我的曾祖母,我似乎见过她,至今,家里还有爷爷奶奶和曾祖母,以及父亲和姑姑一起照的黑白照。可那时候,曾祖母早就死了。
灾难过去,爷爷又恢复了昔日的生活,除了眼睛继续待在黑暗里之外,他的一切都是往常生活的重复。这一年的冬天某日,我忽然发现,爷爷右手的食指一直蜷着,伸不直。我问他咋回事。爷爷说:“这是你做的呗!”我说:“这不可能,我咋不知道呢?”爷爷说:“那时候你还小,拿着我的拐棍,磕打了这根手指,疼了几天,就伸不直了。”我摸着爷爷的那根手指,仔细回想了很长时间,也没想起来。我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在懵懂的时候,居然使得爷爷留下残疾,尽管小,可这种不知的罪过,每次看到爷爷的那根形如镰刀的手指,甚至在他仙逝多年之后的现在,每每想起,就觉得内心有愧。
不知者不罪,其实是一个逃避的托词。当我慢慢长大,懂得了一些世事。我发现的一个事实是,任何一对父母,倘若有两个以上的子女,父母必定会偏向其中一个。这好像也是冥冥中的一条律令。因为爷爷眼盲,我多次趁奶奶下地干活或者去姑姑家的时候,当着爷爷的面,公然偷吃他们家的饼干、麻糖、苹果、糖块,甚至奶粉和麦片等稀罕的吃食。而那个时候,爷爷坐在炕沿上抽烟,睁着看不见的眼睛或是叹息,或是喃喃自语,家门敞开着,我蹑手蹑脚走进去,这里那里查看一番,不一会儿,就可以锁定好吃的放在哪个位置。
南太行农村的房屋都比较简单,一座房子,一道门,左边为炕,右边是放粮食与其他杂物的地方,中间一张桌子,两边各有一张椅子。桌子上放置一面镜子。这就是家了。奶奶的家更简单,可以放吃的东西的地方无非是炕角以及用年画遮住的墙孔。每次偷吃,我都大快朵颐,然后跑掉。奶奶发现了,也许知道是我偷吃的。爷爷则每次为我辩解,说我几天都没到家里来,肯定不是我。奶奶说,肯定的,错不了,除了平子,再没人。其他的孩子,人家家里有的是好吃的,不用跑咱家来偷吃。长到八岁,寒暑假期间,我替父亲上山放羊,一个人赶着上百只的黑山羊,在村子后面的高坡上游荡,父亲回来收庄稼,晚上再去羊圈,和我一起守着羊群过夜。等到“封山育林”把羊和牛、驴子等都卖掉或者杀死之后,父亲就失去了他最擅长的牧羊职业,只能到外面打工挣钱。寒暑假期间,我就给奶奶干活,比如种麦子、玉米和谷子、豆子之类的,到秋天再把它们的果实收回来。
因为田地少,几天时间就弄完了,剩下的时间,我就和表弟去山上割黄荆,那是一种极其坚韧的灌木,会开花,生命力极强。而且,越是割,越是长得快。奶奶为了奖励我和表弟,拿出两个小匣子,都是黑色的,其中一个拉开木板,里面空空如也。另一个,拉开木板之后,里面还有一层层的小抽屉,充满了艺术品的味道。奶奶把漂亮的给了表弟,一般的给了我。分的时候,爷爷就在一边嘟囔着说:“好看的那个该给咱孙子的,那个给外孙。”奶奶不吭声,按照她自己的意思来。我回到自己家,对母亲说了,母亲说:“你奶奶就是偏心。”
多年后,爷爷到底有没有说过那句话,我的确忘了。或许是我一厢情愿,觉得爷爷是最爱他的大孙子的。也许是子虚乌有。由此,我越来越觉得,爷爷在我内心里的所有记忆,真的像是一部小说,刨土的中年男人——抱我的盲人——被我牵着拐棍下地刨地的壮劳力——夜里躺在炕上抽烟、冬天把夜壶(即男性夜间用的方便尿壶)放在桌台上的讲故事的老人——带弟弟玩的时候,不小心滚到河沟摔伤的病人……其中穿插着的,是乡间的妖异之事,以及这一个老年人平素的生活细节。
所有这一切,好像是迷离的,有一种欲盖弥彰的张力,也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民间烟火与光阴刻板的意味。接下来的叙述,我觉得需要说出爷爷奶奶对父亲的“心”。当然,父亲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他们俩对父亲的疼爱,好像一直到他们死,也都是浓烈的。只要父亲去他们家,奶奶一定会拿出最好吃的东西,并喊父亲的小名“方儿”,语气疼爱地说:“你在家里,吃不了啥好吃的,赶紧吃。”奶奶所说的家,就是我们家,大抵也是这样的情況,母亲一辈子不吃肉,鸡蛋也少吃,即使逢年过节,也买极少的肉,包了饺子,再剩点,就是给来拜年的亲戚们吃。父亲能吃的,极少。
母亲是一个素食主义者,吃啥能吃饱就行,从不挑剔,但也从不变着花样做着吃。这对于吃肉的父亲来说,肯定是一种“刻薄”。每次去爷爷奶奶家,如果有肉,哪怕吃过了,父亲也会再吃一碗。父母与子女的血缘亲情,于此淋漓尽致。每年春节前,父亲带着我,去给爷爷奶奶扫房子。这是南太行乡村的一个风习,从腊月二十三开始,每一天都有说法,如“二十三,打发老灶爷上天;二十四,蒸包子;二十五,扫房子;二十六,磨豆腐;二十七,串亲戚;二十八,花花儿贴;二十九,看舅舅;三十,包饺子”。接下来,就是除夕夜,大年初一。其中扫房子,是年轻人能干的事儿,爷爷奶奶老了,要扫房子,必须父亲去做。
除夕晚上,父亲会独自去爷爷奶奶家坐一会,说话、吃东西。有几次,我随后去了爷爷奶奶家,看到父亲坐在灶火前,爷爷奶奶坐在炕沿上,他们说话,爷爷奶奶也是一脸的疼爱与幸福的样子。那时候父亲的神情,果真像个孩子。我起初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这样做,过年时候,不在自己家,而是和爷爷奶奶坐一会儿。直到我也成为父亲,在家里过年,总是想和父母亲坐在一起。除夕夜,南太行乡村没有吃年夜饭的习惯,最好的情境,就是一家人坐在一起,嗑瓜子,抽烟,说亲切的话。作为一个男人,父亲有自己的难处和苦楚,而这些难和苦,还有酸,只能对自己父母说,其中很多话,妻子儿子都不能说。从前,我老以为,夫妻是世上最亲近的人,现在才理解,夫妻是世上最不可靠的关系,尤其在这个年代。父亲和母亲的关系一直不好。我也清楚,最受委屈的那个人,是我的父亲。除夕晚上,南太行乡村人也没有守夜的习惯,但会起得很早,并且,谁家起得早,就显得吉利,预示着一年内,无论是好生活还是赚钱、种地打粮食等等,都能走到其他人的前面。
初一早上,先是在自家吃了饺子,再端上一碗,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先去到爷爷奶奶家里,放下饺子碗,双膝下跪,给爷爷奶奶磕头拜年。我和弟弟也是如此。只是,每年大年初一,父亲要在爷爷奶奶家待很久,我和弟弟则想着挣很多的鞭炮回来玩,一直催促父亲,赶紧带我们去其他人家拜年。父亲总不愿意走。奶奶喜欢做羊肉饺子,很腥气。父亲却很喜欢吃。吃了一个又一个,吃完还要和爷爷奶奶一起抽烟。这时候的父亲,是最快乐的,也是最无忌的。仿佛他也是孩子一样。再过些年,我读初中,住校,去爷爷奶奶家就少了。等我再回来,我发现一个惊人的现象,爷爷奶奶喜欢吃安乃近。他们说,当他们无力的时候,或者这里疼那里疼的时候,就吃几片安乃近。以至于天长日久,爷爷每次吃安乃近的量达到了五片以上。
我不知道安乃近对人体有害,自己有了零钱,也会给他们买些;有时候也会给爷爷奶奶买纸烟抽。以为这是孝敬,爷爷奶奶自然也喜欢。有一次,村里又死了一个人,爷爷奶奶都很悲伤。奶奶说:“平子,等俺死的时候,谁都可以不在跟前,你和你爹一定要在!”我点头答应。南太行乡村人有一个深重的讲究,自己将死之前儿女能在身边,就是一种福分,一种圆满。奶奶这句话说了没多久,又是冬天,但不冷。有天中午,奶奶让我和表弟配合她和爷爷把玉米秸秆用铡刀切碎,再弄些黄土盖上,他们把夜里的尿一次次泼在上面,沤粪,开春时撒在地里,为庄稼茁壮成长提供动力。
我和表弟掐玉米秸秆,奶奶坐在那里一次次把玉米秸秆塞到铡刀下面,爷爷握着铡刀木柄,一次次将玉米秸秆铡得四分五裂,身首异处。中午,吃了饭,奶奶到姑姑家去,这是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我回家睡觉,表弟也是。爷爷躺在炕上也午休。大致中午一点多,我听到一阵剧烈的哭嚎声,从我们家响起,飞速越过山岭,向爷爷奶奶家迭穿奔腾而去。我出来一看,只见父亲像一条受伤的狼,哭着喊着爹啊,俺的爹啊,不一会儿就到了爷爷奶奶家。
爷爷死了,猝死,无声无息,一个人,在炕上,走完他的一生。
很多年来,我一次都没有梦见过爷爷,即使在他死后的几天的夜里,也没有觉得什么异常和诡异。倒是奶奶,一个人不敢在家睡觉,让姑姑陪着她。姑姑说:“好几个夜里,时常门开了,你爷爷拄着拐棍,磕磕打打地进门,坐在椅子上,抽烟,一句话不说,然后,又磕磕打打地走了。”奶奶后来说,这样的情景,一直持续了两个多月,后来,就再也没有任何的声息了。
爷爷的死,没有引发我任何悲伤,甚至没掉一滴眼泪。那一年,我十七岁。也算是一个血肉丰满的人了。我对爷爷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可我不知道爷爷死了,我为什么一点不觉得悲伤。只觉得,这个人死了,再也不会见到了。待到入土为安以后,这件事就算如云烟般蒸发了。生活还是原来的生活,只是,我身边少了一个人,这个世界又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草民死了。
这件事,奶奶和父亲也看到了。奶奶说:“你爷爷死了,你咋没掉一滴眼泪水呢?”我没有吭声。父亲自始至终,没问过我。爷爷死的第二年,我参军西北,离开了南太行乡村,数年后,春节前,去看望姑姑,姑姑给我说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即,爷爷死前一周,在他们家住着。每天夜里,他们家的狗和邻居的狗彻夜撕咬吠叫不休,其声若强敌来侵,也如生死决斗。一天中午,吃过饭,爷爷坐在太阳底下打瞌睡的时候,姑姑无意中看到,爷爷脖子后面的大筋看不到了。她觉得诧异,但当时没有在意。数日后,爷爷回到我们村,邻居的狗也是彻夜狂吠,叫声瘆人。直到爷爷去世,上述现象戛然而止。
多年之后,奶奶也死了,我们家迁了坟地,当时我没在家,帮忙的乡亲说:“差不多有十多年了,你爷爷的尸首一直没烂掉。”我不知其意。再一次迁坟,爷爷奶奶,老两口都成了枯骨。每次回去,我都要去给他们上坟,烧些纸钱。还要买几盒香烟,自己先吸着了之后,再一一插满他们的坟头。我想,爷爷奶奶生前都抽烟,即使死了,他们的灵魂也会喜欢抽烟的,我这样做,肯定也是在孝敬他们。
尽管如此,我至今沒有梦见过爷爷和奶奶。
爷爷,一个国字脸、眉毛有些稀疏、整年梳着大背头、脑门黑亮的盲人,算起来,死了已经三十年了。2009年,我的父亲也随爷爷奶奶而去。他们一家三口,又睡在了一起。有一年清明节,上午去上坟,又去了外村亲戚家,傍晚返回,路过爷爷奶奶和父亲埋身之地,我忍不住站在路边,眺望了一会儿,夜色之中,他们三个人的音容笑貌,在我脑子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生动,以至于我可以在那越来越浓重的夜色中,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吃饺子的声音,以及坐在一起抽烟的声音,看到那缭绕不息的团团烟雾。
责任编辑 夏 群